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牯牛还是死了。人们从它身上分到一块块紫黑的肉,分到又薄又透亮的肠子、肚子。它的骨头都被人用斧子砸碎,熬成汤,再砸,再熬,最后连骨渣也不见了。它的脑子里还记住最后几天的饱餐,眼珠子还含有那个刽子手的身形,都被放上盐和辣子,煮成一碗一碗,消失在人的血肉里。它那一座粪山代替它雄伟地挺立在一点活气也没有的牲口院里。头一批苍蝇来了,哼哼唱唱地围着粪山。苍蝇们还是又黑又小,还没泛出碧绿的光。它们靠着这座粪山一天肥似一天。
终于有个人发现蚂蚁成群结队地从粪山驮出一粒粒的棉籽和半颗半颗的黄豆。原来牯牛吃了就屙,上好的东西咋进去就咋出来了!他把粪在水里淘,淘出一把一把的粮食。他本想秘密地干这件事,但满处跑着找食的孩子很快就来了。一座山的牛粪马上消失了,被几百孩子瓜分了去淘洗。淘出的黄豆渣、棉籽仁,眨眼也消失在他们血肉里。各生产队的牲口粪都改了用途,都被孩子们装走去淘洗,做成晚饭。
不管怎样,他们活过了一个冬天,一个春荒。树上的白椿芽被吃光了,人们不管白椿芽让他们脸肿得有多大,还是眼巴巴地盼着新白椿芽发出来。
桃李树开过花,叶子长大长宽,人们在上面寻觅一个个长圆的绿苞子。那绿苞子放在锅里煮煮,搁上盐拌拌,滑腻润口,就像嫩菜心包了一小块炖化的肥肉。有人明白它们是树上的虫卵,那也是一口肉哩。
柒
还得回到一年多前,回到饥荒才开始的时候,回到葡萄和春喜第一次交欢的那个夜里。等春喜走了之后,她回到院子里,把五条烤熟的鱼摘下来,在地上轻轻摔两把,把烤成黑炭的地方摔下去。鱼肉是真香,她和二大奇怪,这么腥臭难闻的东西做熟之后咋会香得恁馋人。
他们用筷子把鱼肚子挑破,里面还是腥臭的鱼下水,不像熟了的样子。鱼下水掏了,葡萄挑下一块肉,雪白粉嫩。她用牙尖尖咬了咬,咂咂嘴,点点头。二大一直看着她,见她点头,手才伸下去,掰了一块鱼尾,一口下去,满嘴是刺,他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半张开嘴,不知下面该咋办。葡萄也不知该做什么,看他的嘴为难成那样,说:“啊呀,快吐了吧!”
二大把那一口鱼肉吐在地上,花狗蹿上来一下舔了去,不久喉咙直了,又咳又喘,爪子上去在嘴边乱挠。两人一看,都明白它喉管上扎了刺。葡萄着急,想看看它还会不会吃东西,扔一个糠菜团子给它。它嚼也不嚼,咕咚一下吞了半个菜团,安静下来,把剩的半个菜团吃了,稳稳坐下来,仰脸等下一口食。二大说看来花狗喉咙粗,咽一口菜团子,就把鱼刺儿给杵下去了。
明白了这道理,两人还是不敢把鱼吃下去。第二天,葡萄去集上卖了两丈大布,买了个新锅回来,把烤得半生不熟的鱼扔进去炖。汤像稀奶汁似的,调些盐一尝,真还不难吃。二大皱眉喝完他的一碗汤,笑笑说:“咱这胃口还是没见过世面,咋还是恁想吐!”
过了两天,钻在网上的鱼有七八条,葡萄把它们收回来,用篮子挎到小火车站上。伙房的师傅一见就乐了,问她鱼卖什么价。葡萄说她不卖,她要换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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