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上次三派钜子会面,对这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也得出了共识,认为守义非错,但也应该考虑墨家的传承。如今张乐责备范益也是缘于此意:若是墨徒个个遇上恶徒便行私刑杀人,再为全律法而自裁,那墨家还能剩几个人?墨家从天下显学到如今的地步,虽然根源在于时势,但衰弱得这样快,不得不说与那一役有关了。 “齐律严整公平,我愿守之。”张乐道,“既守齐律,便不可行私刑。你认为如何?” 范益握剑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如是者三,终于道:“齐律善,我愿守之。但若县令郡守均不公,钜子可允我杀人?” “允之。”张乐给了肯定的答复,但严肃的面色又放松了些,安然道,“只是我一直在想,我墨者在当世还能做些什么。若是县令不公,我等且先不必上告郡守。” “当如何行事?” 张乐不答,沉吟半晌,将一摞书中最上方的《劳律》取下,摩挲着封面叹道:“我常读此律,才力称齐行仁政,齐律大善。诸位可曾读过?” “自是读过。”齐墨与楚墨纷纷点头,并一样赞同。 另一名齐墨赞道:“工匠于工厂内受伤,乃至上下班途中受伤,皆为工伤,工厂负责医治并根据伤情给予补偿。且不论工钱高低,仅此一条,便可称仁之极矣!” 一直不曾开口的另一楚墨也赞道:“一日只工作四个时辰,多工作便多予赏钱,我与多地墨者书信来往,凡官营之厂无一违背。亦可称仁矣。” “年老不能胜任劳作,还要发钱至六十为养老之用,亦是仁之极矣!” 这《劳律》,自然就是根据当世情况改过的劳动法了。 超出时代的生产力就如同机械降神,嫁接到秦末这个时代,还由研究过历史上所有经验教训的现代人为主导,自然会出现许多奇异的现象。 现在这个时代,内需是肯定不足的,外部市场也不要指望。亚欧大陆的几个大国如罗马、印度、塞琉古、安息等,加上非洲的迦太基和埃及,大概是少数能大量铺货的地方,但路途遥远,现在通西域都很难,陆上通往身毒的道路也受没纳入统治的西南夷阻挡,更不要说丝绸之路了。 海运的航路也没有打开,货运不出去。最现实的恐怕是海上通印度的商路,也就是被叫作身毒的地方。按《汉书地理志》所载,汉武帝时有汉使走海路到达过印度,去时用了一年,回来时利用季风两月可达。也就是在蒸汽船完成之前,一来一回就得一年多,还得掐准时间才行。 其他地方?对不住,大国周边还能受到辐射,离远一些,那除了土人,就是土人,还是土人,能刀耕火种而不是茹毛饮血的,都算是土人中的文明人了。 所以自由市场什么的,资本主义什么的,暂时先放放不要考虑,先用工农业剪刀差,把基建和工业搞起来,然后反哺农业,拉动内需吧。 南越那边再努力一把,把航路打通了,先跟印度把生意做起来。要跑罗马和埃及,还得再等一等,等蒸汽船下水。都有蒸汽机了,谁乐意再造大帆船跑海运,靠着季风一年跑一趟啊。 这事就能看到机械降神的神奇之处了。剪刀差是件很残酷的事,工业发展并不比农业时代温情,英国当初工人比他国死得更快,然而资本家因此得到了更多利润。 但在这个时代,先前齐国向农人收一半的税,只免除了秦时的人头税,与齐国邻近的地方就有许多人偷偷往齐国跑了。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齐国亩产高啊,交一半的税,剩的都和你不交税一样多了,还免了年年要交的百二十钱,你说要不要来? 等土化肥什么的用上,耕种技术都学到家了,亩产稳定在三四百斤,高者往六百斤跑,已经开始有其他国家的有产者只留一脉守祖业,带着浮财也往齐国偷跑了。 整个齐国才多少人口?一千万都不到,适于耕种的土地却是大片大片又大片,所以核心地带已经开始推行各种畜力乃至蒸汽动力的农机了,一个人能耕种的面积大大增加,而亩产也数倍增加。里外里的,同样是种地,在齐国能多攒许多钱粮。 因此农家也跑来了,而且没有一家学派指责齐国的税高,相反还夸赞齐国将多收的钱粮花在水利和道路及社会福利上,乃是大大的仁政。 也因为多数厂是官营,没有竞争,所以基本不存在自由市场,而是计划经济为主,少数顾氏这种抢在齐国统治前就办了纺织厂的地方经济为辅——暂时还没使用蒸汽机的纺机和织机结构不复杂,所以也向外卖,其他势力能仿造的也就这类了。 这就使得这些厂不必担心内卷,不必担心像工业革命时的欧洲一样,死的工人少一些的国家,就会在竞争中败下阵来。把工人压榨到极处的资本和国家,才能在这个阶段笑到最后。 那干嘛不让人过得舒服点?都是21世纪的人了,大家都讲道理讲法律的嘛,所以才有了这本《劳律》,执行得比它的来处还好。 只是不会给工人交医保,退休后的养老金也不高,并且男性工作到五十五岁,养老钱只发到六十岁。这就给工厂减少很多负担了。这是为了方便以后调整,不给将来的定策埋雷。毕竟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待遇调整只能高不能低,不然就会人心动荡引发不满。 人们也没有异议,毕竟养老靠自己和子孙,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共识。多发的钱完全是意外之喜,是齐王怜老恤贫的仁政,还贪心就没有道理了,要被乡人骂的。 墨者们也不知道他们被黑心了一把,仍然对此赞不绝口。 张乐等他们渐渐停下来,才又道:“官营之厂无不守纪,只是这会稽郡,本非齐国所属,齐人治理不易,大族明面上俯首,暗地里却自行其事,想尽办法多得钱财。陈郡守便是想治理,恐怕也非易事。而官营之厂,以我想来,时日一久,定也有贪心之辈从中坏事。” 范益急道:“那该如何?还是我去杀了那顾氏罢了!” “不可。你能杀一个顾氏,倾我墨家弟子之力,又能杀几顾氏?” 顾氏的纺织厂有问题不是一两天的事,墨者们对此也吵过很多天了,张乐自然也思考了很多天,这时已经想好,对其他人一一道来。 “我另有他想。再者,农家前几日也有人来寻我,道是大族欺小民与放良的隶臣妾无知,将人圈于自己田中做活,分粮却不按官定的给。只是得粮比过去多,小民还当是主家恩德,全不知这是齐律予他们的好处,而他们已被主家欺压了去。会稽此地,官府力量未全至,甚难。我思之良久,我等墨者也应该随时而变才行。” 这也是三派坐下商谈后得出的结论。曾有墨者坚持学墨子,粗衣短褐,食物粗砺,认为这才是墨者应行之道。 然而墨子当初如此行事,是示以与小民同苦。如今齐国的面食和米饭已经很普遍了,尽管面中往往还要掺玉米面,米饭或粟米饭中也会掺红薯土豆之类,但吃食上已经大大提升。 墨者与其他工人一同在厂内做工,在食堂用餐,总不至于工人们吃着食堂里的鱼和肉,墨者坚持带着粗食野菜自用吧。衣着方面提升还不算大,但棉花种得越来越多,纺织厂以后扩大规模,可想而知布匹也会降价,到时也总不能平民着棉布衣,独墨者麻衣短褐,叫人当作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