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下着雨。一阵雾从海边飘过群山来到城里。雾气笼罩,看不到山峰。台地显得沉闷、凄凉,树林和房屋的形状都变了样。我走到城外去看天色。乌云从海边越过大山滚滚袭来。
广场上的旗帜湿漉漉的,挂在白色的旗杆上。横幅也湿了,贴在房子前面墙壁上。在两阵小雨之间一场大雨落了下来,把拱廊下的众人赶回了室内,广场上积起了水洼。街道潮湿、黑暗、颓废;但是,圣日活动仍毫无停止的迹象。
斗牛场有顶棚的座位上坐满了人,人们一边坐在里面避雨,一边看着巴斯克人和纳瓦拉舞者与歌者的联合表演。接着,来自卡洛斯谷的人们穿着自己的特色服装在雨中沿街跳舞,鼓声空洞而沉闷,乐队的负责人骑在身材高大,动作迟钝的马上,走在乐队前面,服装已经被雨打湿,马身上的毛也被雨水弄湿了。人们躲在咖啡馆里,跳舞的人也走了进来,坐下,把缠得紧紧的白色绑腿伸到桌子底下,抖落系着铃铛的帽子上面的水珠,将或红或紫的外套摊在椅子上晾干。外面下着倾盆大雨。
我离开了咖啡店里的人群,走回了宾馆,刮了下胡须,准备吃饭。我正在房间刮胡须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请进。”我叫道。蒙托亚走了进来。
“你还好吗?”
“还好。”我说。“今天没有斗牛。”
“是的,”我说,“什么活动也没有,只是下雨。”
“你朋友去哪儿了?”
“在伊鲁弗拉呢。”蒙托亚又露出他那不自然的笑容。
“喂,”他说,“你认识美国大使吗?”
“认识啊,”我说,“谁人不认识美国大使呢。”
“他现在就在城里。”
“是的,”我说,“大伙都见着了。”
“我也见到了。”蒙托亚说。他没有再说二话。我继续刮着胡须。“请坐吧,”我说,“我给你倒杯酒。”
“不用了。我得走了。”
我刮完了胡须,将脸低在脸盆里,用冷水冲洗了一下。蒙托亚站在一旁,表情更不自然。
“对了,”他说,“我刚从住在格兰德宾馆的人那儿听到消息,说他们想今晚请佩罗·罗麦洛和玛西亚尔·拉朗达今晚晚饭过后来这儿喝咖啡。”
“嗯。”我说,“这对玛西亚尔又没损失。”
“玛西亚尔在圣塞巴斯蒂安待了一整天。今早才同马科斯一起开车过来。我想他今晚是回不来了。”
蒙托亚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他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别带信给罗麦洛。”我说。
“你这么想?”
“当然。”蒙托亚非常开心。
“因为你是美国人,我才想问你一下。”他说。
“要是我也会这么做。”
“你看,”蒙托亚说,“人们那样哄骗这孩子。他们不懂得他的价值。他们也不知道他意味着什么。凡是外国人都可以奉承他。他们从格兰德宾馆这事开始,一年之后,就将他抛在脑后了。”
“就像阿尔加贝诺。”我说。
“是的,就像阿尔加贝诺。”
“这样的人多得很。”我说。
“现在这里就有个美国妇人,专门搜罗斗牛士。”
“我知道的。他们只喜欢年轻的斗牛士。”
“是的,”我说,“年纪大点的就长膘了。”
“或者像盖洛那样疯疯癫癫的。”
“好了,”我说,“这事简单。你需要做的就是不把消息告诉他。”
“他是个多好的孩子啊,”蒙托亚说,“他应该同志同道合的人待在一起。不应该搅和进这些事情。”
“要喝杯酒吗?”我问。
“不了,”蒙托亚说,“我得走了。”说着便出了房门。
我下了楼,出了大门,走在广场的拱廊下,在周围转了转。雨还在下。我朝伊鲁弗拉咖啡馆里面寻那群家伙,结果他们都不在那儿了,所以,我继续绕着广场散步,然后回了宾馆。他们正在楼下的餐厅吃饭。
他们已经吃了好些菜了。我也无意追赶他们。比尔请了个擦皮鞋的给迈克擦鞋。只要有擦鞋童推开大门,比尔就会唤他过去,给迈克擦皮鞋。
“我的鞋已经擦过十一次了。”迈克说。
“唉,比尔真是个蠢蛋。”擦鞋童显然将消息传开了,很快又来了一个擦鞋童。
“要擦靴子吗?”他对比尔说道。
“不用,”比尔说,“给这位先生擦。”
这个擦鞋童跪在那个正在擦鞋的擦鞋童旁边,开始擦那只“闲着”的鞋子,虽然在灯光下它已经锃亮如新了。
“比尔真是会搞怪。”迈克说。
我一边喝着红酒,他们都差不多吃完了,所以这擦鞋的事情让我感觉有点不舒服。我环顾了那间房间。旁边一张桌子坐着佩罗·罗麦洛。我冲他点头,他站了起来,叫我过去坐,认识一个朋友。他坐的桌子就在我们桌子的旁边,几乎是相连的。我认识了那位朋友,他是马德里斗牛评论家,个子矮小,面容憔悴。我对罗麦洛说很佩服他的功夫,他听后很高兴。我们说着西班牙语,那评论家也懂些法语。我伸手到我们的餐桌拿酒瓶,可那批评家截住了我的手臂。罗麦洛哈哈大笑。
“这儿有酒。”他用英语说。
他说英语的时候有些腼腆,但是他真的很乐意说英语。我们继续聊着天,他不断说出一些自己不确定的词汇,然后向我请教。他急着想知道“Corrida de toros(斗牛的西班牙语)”的英文是什么,应如何准确翻译。他不能确定是不是Bull - fight(斗牛的英文)。我向他解释,斗牛在西班牙语中应是the lidia of a toro。西班牙语corrida在英文中是公牛的奔跑的意思—用法语翻译便是Course de taureaux。那评论家插了一句。在西班牙语中没有同英文Bull - fight(斗牛)相对应的词。
佩罗·罗麦洛说,他在直布罗陀城学过点英语。他出生在朗达。在直布罗陀城北边一点。他在马拉加上了那儿的斗牛学校,从此便开始了斗牛生涯。他只在那学校待了三年。那斗牛批评家嘲笑他用了好多马拉加方言。他说,他十九岁。他的大哥给他当斗牛助手,不过他没住在这宾馆,他住在一家小宾馆,同罗麦洛的工作人员住在一起。他问我,在斗牛场上看过他多少次。我告诉他不过三次。实际上是两次,不过我虽知自己讲错,也无意纠正。
“还有一次是在哪里看的?马德里?”
“是的。”我只能说谎。
我曾在《斗牛报》上读过他在马德里两次出场的报道,所以,我说得完全正确。
“是第一场,还是第二场?”
“第一场。”
“我当时的表现真是糟糕至极,”他说,“第二次就好些了。你记得吗?“他转向那评论家。
他没一点不自在。他谈论自己的斗牛功夫,就如同那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他身上没有一点傲气和吹嘘。
“你喜欢我的斗牛表演,我万分欣喜,”他说,“不过你还没看到我的真功夫呢。明天,如果我分到了一头好牛的话,我会尽力给你露一手。”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直赔着笑容,唯恐那斗牛评论家和我以为他是在说大话。“我真想一睹为快,”那评论家说,“我乐意被你说服。”
“他可不太欣赏我的斗牛功夫。”罗麦洛转向我,一本正经的。
那评论家忙解释道,他很欣赏,只不过他的斗牛功夫还未尽善尽美。
“等到明天吧。如果碰见一头好牛的话。”
“你还没见过明天上场的公牛吗?”批评家问我。
“看过了,我看着它们被卸下来。”
佩罗·罗麦洛身体向前倾。“你觉得它们如何?”
“非常棒,”我说,“大约二十六阿罗瓦<sup>[1]。犄角非常短。你见过了吗?”
“嗯,当然。”罗麦洛说。
“它们上场的时候就没有二十六阿罗瓦重了。”评论家说。
“是的。”罗麦洛说。
“它们头上顶着的是香蕉,不是犄角。”评论家说。
“你们把它们叫作香蕉?”罗麦洛问道。他转身向我,朝我笑笑。“你怎么能把它们称作香蕉呢?”
“不对,”我说,“它们是货真价实的犄角。”
“它们非常短,”佩罗·罗麦洛说,“非常非常短。但是,也不能把它们说成香蕉啊。”
“喂,杰克,”布蕾蒂从旁边一张桌子叫我,“你把我们抛弃了。”
“就一会儿,”我说,“我们在聊公牛呢。”
“你们真高深。”
“告诉他,公牛没有睾丸。”迈克叫道。他喝醉了。罗麦洛好奇地看着我。
“他喝高了,”我说,“Borracho(西班牙语:醉了)! Muy borracho(西班牙语:酩酊大醉)!”
“你应该介绍下你的朋友。”布蕾蒂说。她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佩罗·罗麦洛。我邀请他们,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喝杯咖啡。他们两人都站了起来。罗麦洛的脸晒得黝黑,仪态大方。
我一一介绍了他们,他们便坐了下来,但是地方不够大,我们只得去了靠墙边的一张大桌子喝咖啡,迈克点了一瓶芬达多牌白兰地,给每个人拿了个杯子。接着,又说了很多酒话。
“告诉他,我认为写作很没劲。”比尔说,“说吧,告诉他。告诉他,我以作为一个作家为耻。”佩罗·罗麦洛坐在布蕾蒂旁边,听着她讲话。
“继续啊,告诉他!”比尔说。罗麦洛微笑着抬起了头。
“这位先生,”我说,“是一位作家。”
罗麦洛肃然起敬。“这一位也是。”我指着科恩说。
“他长得像维尔拉塔人,”罗麦洛看着比尔说,“拉斐尔,他不像维尔拉塔人吗?”
“我瞧不出来。”那批评家说。
“可像了,”罗麦洛用西班牙语说,“他真像维尔拉塔人。那喝醉了的人是干吗的?”
“无业游民。”
“所以,他就喝酒吗?”
“不是。他等着娶这位女士呢。”
“告诉他公牛没睾丸!”迈克坐在另一头的桌子边大声说,酩酊大醉。
“他说什么?”
“他喝醉了。”
“杰克,”迈克说,“告诉他,公牛没睾丸!”
“你知道?”我说。
“当然。”
我肯定他是瞎说的,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告诉他,布蕾蒂想见到他穿着那条绿色的裤子。”
“迈克,别嚷了。”
“告诉他,布蕾蒂可想知道那条裤子是怎么穿进去的。”
“消停点吧。”
在这段时间内,罗麦洛手指摆弄着酒杯,和布蕾蒂交谈着。布蕾蒂说的是法语,他说的是西班牙语夹着一点英语,不时发出笑声。
比尔满上了众人的酒杯。
“告诉他,布蕾蒂想让他进……”
“噢,迈克,消停点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罗麦洛抬起头,脸上挂着笑容。“别说了!我听得懂。”他说。
正在此刻,蒙托亚走进了餐厅。他开始朝着我笑笑,然后他看见手中握着一大杯白兰地,坐在我和一个露着肩膀的女人中间呵呵大笑,桌上全是醉汉。他连头都没向我点。
蒙托亚走出了餐厅。迈克站了起来,提议敬酒。“让我们向……”他开始说道。“佩罗·罗麦洛。”我说道。大家都站了起来。罗麦洛很认真地接受了敬酒,我们互相碰杯,一饮而下。我着急地把酒敬完,因为迈克想说,他要敬酒的人并不是罗麦洛。还好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佩罗·罗麦洛和我们一一握手,便同批评家一起走出了门外。
“我的天啊!他真是个帅气的男孩,”布蕾蒂说,“我多想看看他是怎么穿进那些衣服的。他肯定要用鞋拔。”
“我正准备告诉他呢,”迈克开始说,“杰克总是打断我。你为什么总是打断我?你以为自己西班牙语说得比我好吗?”
“哎,迈克!闭嘴。没人要打断你说话。”
“别打岔,我想把这事解决掉,”他背向我,“科恩,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吗?你真以为你配和我们一伙吗?你真是那种出来找乐子的人吗?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这么聒噪了,科恩!”
“哎,迈克,住嘴吧。”科恩说。
“你真认为布蕾蒂想要你来这里吗?你真以为自己能给我们这伙人增色不少?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前几天晚上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迈克。”“我不是你们这种文人雅士。”迈克颤悠悠地站了起来,身子靠在一张桌子上。
“我虽不聪明,但是,当人家嫌我的时候,我却有自知之明。科恩,你怎么就没有自知之明呢?滚吧,滚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带走你那张耶稣基督的脸。你们不觉得我说得对吗?”
他看着我们。
“好了,”我说,“我们去伊鲁弗拉吧。”
“别岔开话题。你们不觉得我说得对吗?我喜欢那个女人。”
“哎,别再闹了。迈克,算了吧。”布蕾蒂说。
“杰克,你认为我说得不对吗?”
“科恩仍然坐在桌边。他每逢受到侮辱,就面如土色,蜡黄蜡黄的;但是,不知怎的,他似乎很享受,幼稚的酒后胡话,那就是同一位有头衔夫人的绯闻。
“杰克,”迈克说,他几乎都要哭了,“你知道我说得没错。你给我听着!”他转向科恩,“滚!现在就给我滚!”
“迈克,我不会走的。”科恩说。
“那你等我来揍得你滚!”迈克绕着桌子走向他。科恩站在那儿,摘下眼镜。他站在那儿等着,面如土色,双手低低地放着,骄傲而坚定地等待着迎面而来的袭击,准备为他心爱的女人而战。
我拉住了迈克。“走吧,去咖啡馆吧,”我说,“你可不能在宾馆揍他。”
“好吧!”迈克说,“好主意!”
我们动身了。我回头看,迈克撞撞跌跌地走上楼,我看见科恩又戴上了眼镜。比尔正坐在桌边,又倒了一杯白兰地。布蕾蒂坐在那儿,看着前方,眼神空洞。
广场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月亮正同乌云搏斗,竭力从云中穿出。吹起了一阵风。军乐队正在演奏,人群聚集在广场的另一侧,那烟火师和他的儿子正在试着往空中放热气球。气球一跳一跳地斜斜地往上升起,要么被风撕裂,要么被吹到广场上的房子上。有些还掉入了人群中。镁光灯闪耀,焰火在空中炸开,在人群中乱窜。广场上没有人跳舞,因为砾石上面太过潮湿了。
比尔跟着布蕾蒂走了出来,同我们会合。我们站在人群中,看着焰火大王唐·曼努埃尔·奥基托站在一个小台子上,小心翼翼地用棍子鼓起气球,站得比人头还高,迎风将气球放出去。风把气球全部吹落,唐·曼努埃尔·奥基托的脸在结构复杂的焰火光下闪着汗珠,焰火坠入了人群中,在人们脚下,横冲直撞,噼啪作响。每当一盏发光的纸球状灯歪歪斜斜、着火,并跌落之时,人们就喊叫起来。
“他们在嘲笑唐·曼努埃尔。”比尔说。
“你怎么知道他是唐·曼努埃尔?”布蕾蒂说。
“他的名字在节目单上。唐·曼努埃尔·奥基托—本城的焰火师。”
“照明气球,”迈克说,“一组照明气球,纸上是这么说的。”风把乐队的音乐扬到远方。
“哎,哪怕有一个能升上去也好啊,”布蕾蒂说,“那位唐·曼努埃尔急红了眼了。”
“他可能花了好几个礼拜修整这些气球,希望能把它们放上去,拼出‘费尔明万岁’.”比尔说。“照明气球,”迈克说,“一串血淋淋的照明气球。”
“走啦,”布蕾蒂说,“我们不能站在这里。”
“夫人想喝酒了?”迈克说。
“你真是能掐会算啊。”布蕾蒂说。
在里边,咖啡馆坐满了人,非常喧闹。没人注意到我们走进来。我们也找不到空桌子。喧闹声嗡嗡地响着。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比尔说。
在外边,人们在拱廊下散步。桌子边零星地坐着几个来自比亚里茨、穿着运动衫的英国人和美国人。一个妇女用夹鼻眼镜盯着过往的行人看。我们碰见了比尔一位比亚里茨的朋友。她和另外一个姑娘住在格兰德宾馆。另外一个姑娘头痛,便回去睡觉了。
“这里有家酒吧。”迈克说。名字叫米兰酒吧,一家小小的、顶好的酒吧,人们在这里吃饭,后厢房还有人在跳舞。我们都坐在一张桌子旁,点了一瓶芬达多牌白兰地。酒吧里面的人不多,安安静静的。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比尔问。
“时间还早呢。”
“我们喝完这瓶酒,晚些时候再来吧。”比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