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2)

太阳照常升起 海明威 7262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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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早晨,一切都过去了。圣日庆典已经结束。大概九点钟,我醒了,洗个澡,穿上衣服,然后下楼去。广场空荡荡的,街上没一个人,只有几个小孩在捡焰火杆。咖啡馆刚开门,服务生正在把舒适的白柳条椅子搬到拱廊的树荫下,摆放在大理石面的桌子周围。各条街道都在清扫,用水管冲洗着路面。

我坐在一张柳条椅上,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服务生没有急着来招待我。公牛出笼的白底告示和一张很大的专列火车时刻表还贴在拱廊的梁柱上。一个扎着蓝色围裙的服务生提着一桶水,拿着一块抹布走出来,动手撕那些告示。他把纸一条条地扯下来,擦洗掉粘在石柱上的纸。圣日庆典确实结束了。

我喝了一杯咖啡,过了一会儿比尔来了。我看着他穿过广场走过来。他在桌子边坐下,要了一杯咖啡。

“好了,都结束了。”他说。

“是啊,”我说,“你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我想我们最好雇一辆车。你不打算回巴黎?”

“是的。我可以再待一个星期。我想我会去圣塞巴斯蒂安。”

“我想回去了。”

“迈克什么打算?”

“他要去圣让德吕兹。”

“我们去雇一辆车,一直开到巴约讷再分手吧。你可以在那儿搭今晚的火车。”

“很好。午餐后我们就出发。”

“好的,我去雇车。”

我们用完午餐,结了账。蒙托亚没到我们这边来。账单是一个女佣送来的。车子候在外面。司机把旅行包堆在车顶,用皮绳捆好,放进车里他旁边的前座上,然后我们上车。车子开出广场,穿过小巷,钻出树林,滑下山坡,离开了潘普洛纳。路程似乎不太远。迈克带了一瓶芬达多酒,我只喝了两三口。我们翻过几道山梁,出了西班牙国境,驶在白色大路上,穿过丛林茂密、潮湿、葱郁的巴斯克地区,终于进入了巴约讷。我们把比尔的行李寄存在车站,他买了一张去巴黎的票,七点十分开车。我们走出车站,车子就停在车站正门外。

“现在这车怎么办?”比尔问。

“噢,这车真是个麻烦,”迈克说,“不如我们就开车走吧。”

“好的,”比尔说,“我们去哪儿?”

“去比亚里茨喝一杯吧。”

“你这挥金如土的老迈克。”比尔说。

我们开车去比亚里茨,把车停在一个非常豪华的饭店门口。我们走进酒吧,坐在高凳上喝威士忌苏打。

“这次我做东,”迈克说,“还是掷色子决定吧。”

于是我们用一个大号皮质色盅来掷扑克色子。比尔在第一局就胜出了,迈克输给了我,就递给酒吧服务生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威士忌每杯十二法郎。我们又开始一轮,迈克又输了。每次他都给服务生优厚的小费。酒吧隔壁的一个房间里有一支很好的爵士乐队在演奏,真是个让人惬意的地方。我们再摇了一轮。第一局我以四个老K取胜。比尔和迈克对掷。迈克以四个J赢得第一局。比尔赢了第二局。最后决定胜负的一局里,迈克掷了三个K就不摇了。他把色盅递给比尔。比尔把色子摇得哗啦啦的,掷出三个老K,一个A和一个Q。

“你付账,迈克。”比尔说,“老迈克,你这个赌棍。”

“很抱歉,”迈克说,“我不行了。”

“怎么回事?”

“我没钱了,”迈克说,“身无分文,只有二十法郎了。给你,就这二十法郎了,拿走吧。”比尔的脸色有点变了。

“我的钱刚好只够付给蒙托亚。还算运气好,身上有那么多钱。”

“写张支票,我给你兑现钱。”比尔说。“太感谢了。但是你知道我不能开支票了。”“那你打算上哪儿弄钱?”

“噢,没事的。我有两周的生活费该汇到了。我可以住在圣让德吕兹的那个旅馆,那里可以赊账。”

“那车子怎么办?”比尔问我,“还要继续开吗?“

“怎么都行。看来似乎有点傻。”

“来吧,我们再喝上一杯。”迈克说。

“好,这杯算我的,”比尔说,“布蕾蒂有钱吗?”他转身问迈克。“我想她不一定有。我付给老蒙托亚的钱几乎都是她出的。”

“她身上再没钱了?”我问道。

“我想是这样的。她一向都没钱。每年她能拿到五百英镑,付给犹太人的利息就得要三百五十英镑。”

“我想他们是直接扣除的吧。”比尔说。

“确实是的。实际上他们不是犹太人。我们只是这样称呼他们。我觉得他们是苏格兰人。”

“她手头真的是一点钱也没有?”我问。

“我想应该没了。她走的时候把所有钱都给我了。”

“好吧,”比尔说,“我们不如再来一杯吧。”

“非常不错的主意,”迈克说,“空谈财务毫无意义。”

“说得对。”比尔说。接着我们又要了两次酒,比尔和我掷色子看谁付钱,比尔输了,付了酒钱。我们出来向车走去。“迈克,你想去哪儿?”比尔问。

“我们开车兜一会儿吧。也许能提高我的信誉。在这儿附近兜一会儿吧。”“好。我想去看看大海。我们开车去昂代吧。”

“在海岸一带我可没什么信誉可言。”

“那可不一定。”比尔说。

我们沿着滨海公路开去。碧绿的海岬,白墙红瓦的别墅,茂密的丛林,退潮时候的海水湛蓝湛蓝的,轻轻拍打着海岸。我们开车驶过圣让德吕兹,一直朝南穿过一座座海边村庄。驶过一片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区时,远远望去,丘陵后面就是我们从潘普洛纳来时翻越的群山。大路向前延伸着。比尔看了看表。我们该往回走了。他敲了下车窗,吩咐司机掉头。司机把车子退到草地上,掉过车头。我们后面是树林,下面是一大片草地,再过去就是大海。

回到圣让德吕兹,我们把车停在迈克将要入住的旅馆门前,他下了车。司机把他的旅行包送进去。迈克站在车子边。

“再见了,朋友们,”迈克说,“这个假期真是太棒了。”“再见,迈克。”比尔说。“后会有期。”我说。

“别担心钱的问题,”迈克说,“杰克,你把车钱付了吧,我那份会寄给你的。”

“再见,迈克。”

“再见,朋友们。你们真够意思!”

我们同迈克握了握手,在车里向他挥手告别。他站在路上看着我们离开。我们赶到巴约讷时,火车就要开了。一个行李员从寄存处取来比尔的旅行包。我一直送他到进站台的矮门前。

“再见了,伙计。”比尔说。

“再见,老弟。”

“太棒了。我玩得很痛快!”

“你会待在巴黎?”

“不。十七号我就得出海了。再见,伙计。”

“再见,老弟。”

他进门朝火车走去。行李员拿着旅行包走在前面。我看着火车驶出车站。比尔站在一扇窗子前。窗子一闪而过,整列火车都开走了,铁轨上空了。我出来朝车子走去。

“我们该付你多少钱?”我问司机。从西班牙到巴约讷的车钱当初说好是一百五十比塞塔。

“两百比塞塔。”

“你回去的时候顺道捎我去圣塞巴斯蒂安要多少钱?”“五十比塞塔。”

“别敲我竹杠。”“三十五比塞塔。”

“太贵了,”我说,“送我去帕尼厄·弗洛里旅馆吧。”

到了旅馆,我付给司机车钱和一笔小费。车身上满是灰尘。我擦掉鱼竿盒上的尘土。看来这尘土是连接我和西班牙、圣日庆典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司机启动车子沿着这条街开走了。我看着车子拐弯,朝西班牙方向驶去。我走进旅馆,开了一间房。我和比尔、科恩在巴约讷的时候,我住的也是这间房。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洗了个澡,换了件衬衣,就出去到镇上逛逛。

我在书报亭里买了一份《纽约先驱报》,坐在一家咖啡店里看起来。重返法国的感觉有点怪。有一种身处郊外的安全感。要是我和比尔一起去巴黎就好了,不过去巴黎就意味着更多的寻欢作乐。暂时我对这种取乐已经厌倦了。待在圣塞巴斯蒂安会比较清静。旅游季节要到八月份才开始。我可以在旅馆租到一间很好的房间,读读书,游游泳。那边有一处海滩胜地。海滩上的海滨大道长有很多巨大的树木,在旅游季节到来之前,许多小孩跟着保姆来这里度假。晚上,马里纳斯咖啡馆对面的树林里经常有乐队举行音乐会。我可以坐在马里纳斯听音乐。

“那里饭菜怎么样?”我问咖啡店服务生。咖啡店后面有一个餐厅。“很好。非常好。味道很不错。”“很好。”

我进去用餐。单就法国菜来说,晚餐非常丰富。但是去过西班牙后,就感觉搭配非常细致。我还喝了一瓶葡萄酒。那是一瓶马尔戈庄园牌的好酒。悠悠独酌,细细品味,回味悠长,真是好酒赛好友。喝完酒我要了一杯咖啡。服务生推荐一种巴斯克酒,叫伊扎拉。他拿来一瓶,给我倒了满满一杯。他说伊扎拉酒是用比利牛斯山上的鲜花酿造的。真正的比利牛斯山上的鲜花。这种酒看上去像发油,闻起来像意大利的斯特雷加甜酒。我让他把比利牛斯的鲜花拿走,给我来杯陈年白兰地。白兰地味道不错。喝了咖啡之后,我又喝了一杯。

看来比利牛斯山的鲜花这事似乎把服务生给得罪了,所以我多给了他一点小费。这让他很高兴。用这么简单的办法就能取悦于人,在这样的一个国度里倒是感觉十分惬意。在西班牙,你无法猜测一个服务生会不会感谢你。在法国,一切都建立在这种赤裸裸的金钱基础上。在这样的国家里生活是最简单不过了。谁也不会为了一点暧昧的关系和你成为朋友,从而使人际关系变得复杂。如果你想让人喜欢,只需要稍微破费一点就行。我花了一点点钱,这个服务生就喜欢我了。他欣赏我这种可贵的品质。他会欢迎我再次光临。下次我再来这里用餐,他会欢迎我的到来,希望我坐在他服务的桌子边去。这种欢迎是真诚的,因为有坚实的基础。我确实回到法国了。

第二天早晨,为了交到更多的朋友,我给旅馆里的每个服务生都多给了一点小费,然后搭上午的火车去圣塞巴斯蒂安。在车站,我没多给行李员小费,因为我觉得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了。我只希望在巴约讷有几个法国好朋友,等我下次再去的时候能有人欢迎我就够了。我知道,只要他们记得我,他们的友谊会是真诚的。

我得在伊伦换车,并出示护照。我贪恋法国。法国的生活是多么简单。我觉得再去西班牙是件愚蠢的事。在西班牙什么事都捉摸不透。我觉得傻瓜才会再到西班牙去,但是我还是拿着护照排队,打开旅行包让海关人员检查,买了一张票,走过一道门,爬上火车,过了四十分钟,穿过八条隧道,我到了圣塞巴斯蒂安。

即使在大热天,圣塞巴斯蒂安也有某种清晨的感觉。树上的树叶似乎永远露水未干,街道就像刚洒过水一样。即使在最热的日子里,有那么几条街道总是很阴凉。我在城里找到以前曾住过的一家旅馆,他们给了我一间带阳台的房间,阳台高过城里的房顶,远远望去是绿色的山坡。

我打开旅行袋,把书堆放在靠床头的桌子上,拿出我的剃须用品,把几件衣服挂在大衣柜里,收拾出一包待洗的衣服。然后在浴室洗了个澡,就下楼用餐去了。西班牙还没有改用夏令时,所以我来早了。我把表又调了一下。来到圣塞巴斯蒂安,我找回了一个小时。我走进餐厅的时候,看门人给我一张警察局发的表格让我填写。我签上名,让他给我两张电报纸,写了一封发给蒙托亚旅馆的电文,告诉他们把我所有的邮件和电报转到现在的住处。我算好会在圣塞巴斯蒂安待多少天,然后给编辑部写了份电报,让他们帮我保管好邮件,但是六天之内的电报都要转到圣塞巴斯蒂安来。然后我走进餐厅用餐。

午餐后,我回到房间,读了一会儿书就睡着了。醒来已经四点半了。我找出游泳衣,连一把梳子一起裹进一条毛巾里,下楼顺着街道走到康查湾。潮水差不多退掉了一半。海滩平坦坚实,铺满黄色细沙。我走进浴场更衣室,脱去衣服,换上游泳衣,走过平坦的沙滩来到了海边。赤脚踩在沙滩上,感觉热乎乎的。水里和沙滩上的人还真不少。康查湾两边的海岬几乎相连,形成一个港湾,海岬外是一排排翻滚的白色浪花和开阔的海面。

虽然正是退潮的时候,但还是有一些姗姗来迟的巨浪。它们初来时好似海面上滚滚的细浪,然后势头越来越猛,掀起浪头,平稳地拍打在温暖的沙滩上,浪花四溅。我涉水出海,海水很凉。当一个浪头打过来的时候,我潜入水中,从水底泅出,浮在水面,这时寒气全没了。我向木排游去,撑起身子爬上去,躺在滚烫的木板上。另一头有一对男女青年。姑娘解开游泳衣的背带晒她的脊背,小伙子脸朝下躺在木排上和她讲话。她听着,咯咯地笑了,冲着太阳转动她晒得黝黑的脊背。我躺在木排上晒太阳,一直晒到全身都干了。然后我跳了几次水。有一次我深深潜入水中,向海底游去。

潜水时我睁着眼睛,周围是绿莹莹黑黝黝的一片。木排投下一个黑影。我在木排旁边钻出水面,上了木排,憋足气,又跳入水中,潜泳了一阵,然后向岸边游去。我躺在海滩上,直到全身都干了,才起身走进浴场更衣室,脱掉游泳衣,用淡水冲洗,然后擦干。

我走在树荫里,沿着海湾来到俱乐部,然后拐上一条阴凉的街道向马里纳斯咖啡馆走去。咖啡馆里有一支乐队在演奏,天很热,我坐在外面露台乘凉,喝了一杯加了刨冰的柠檬汁和一大杯威士忌苏打。我在马里纳斯门前坐了很久,读读报,看看行人,听听音乐。

后来天开始暗下来,我在港湾闲庭信步,沿着海滨大道一直走,最后回到宾馆用晚餐。“环巴斯克地区”自行车比赛正在进行,参加比赛的运动员都在圣塞巴斯蒂安过夜。他们在餐厅的一边和教练、经纪人坐在一张长桌边一起用餐。他们都是法国人和比利时人,正在全神贯注地用餐,但是他们情绪很好,非常愉快。桌子上首位置坐着两位漂亮的法国少女,富有巴黎蒙马特郊区特有的韵味。我看不出来她们是谁带来的。

他们那桌人都用俚语交谈,多是些私底下的或意味深长的笑话。两个姑娘问他们说的什么,他们都不吱声了。车赛将在第二天早晨五点钟继续进行,从圣塞巴斯蒂安到毕尔巴鄂是车赛的最后一段路程。这些自行车骑手们喝了很多葡萄酒,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他们只有在彼此之间才会认真对待这比赛。他们之间经常举行比赛,所以对谁取得优胜也不怎么在意了。特别是在国外,钱可以商量着分。

比赛中领先了两分钟的那个人生了热疖,痛得厉害。他坐在腰骶部上。他的脖子通红,金黄色的头发晒枯了。其他人拿他的热疖开玩笑,他用叉子笃笃地敲桌子。

“听着,”他说,“明天我把鼻子紧贴在车把上,这样只有宜人的微风才能碰到我的热疖。”

一个姑娘在桌子那头看着他,他咧嘴笑了笑,脸都红了。他们说,西班牙人不懂怎么蹬车。

我在外面露台上同一个大型自行车厂商的赛车经纪人喝咖啡。他说这次比赛进行得很顺利,要不是博泰奇阿到了潘普洛纳就弃权的话,应该是值得一看的。路上的尘土对车赛影响太大,但是西班牙的公路比法国的好。他说世界上只有自行车公路赛才算得上是体育运动。我曾关注过“周游法国”自行车比赛吗?只是在报纸上读到过。“周游法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项体育比赛。

跟随并组织公路车赛使他了解了法国。很少有人了解法国。他同自行车公路赛的骑手们在途中度过了春、夏、秋整整三个季节。你看看,在现在的公路赛中,那么多小汽车跟着车队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地跑。法国是个富有的国家,体育运动一年比一年兴旺。它会成为世界上体育最发达的强国。靠的就是自行车公路赛。自行车赛和足球。他很了解法国。体育之国法兰西。他对自行车公路赛很内行。我们喝了一杯白兰地。

不过,话又说回来,回巴黎终究不是个坏事。这儿只有一个巴拿马。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巴黎是全世界体育运动最发达的城市。我知道黑人酒吧在哪儿吗?我哪会不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在那儿见到他。那是当然的。我们会再次共饮白兰地。我们当然会的。他们在早晨五点四十五分动身。我要不要早起送行?我一定尽可能做到。要他来叫醒我吗?怪有趣儿的。我会吩咐前台叫我的。他不会介意打电话叫醒我的。我哪能麻烦他呢。我会吩咐前台来叫我的。我们说了声明天早晨见。

第二天早晨我醒过来的时候,自行车队和跟随的那些汽车已经离开有三个小时了。我在床上喝咖啡,看了几张报纸,然后穿好衣服,拿着游泳衣到海滨去。清晨的一切都很清新、凉爽、湿润。保姆们穿着制服或者农家衣服,带着孩子们在树下散步。西班牙小孩长得很漂亮。树下有几个擦皮鞋的坐在一起同一名士兵交谈。士兵只有一条胳臂。涨潮了,凉风习习,海浪轻轻拍打着海滩。

我在一个浴场更衣室里换上游泳衣,走过狭长的海滩,蹚入水中。我游了出去,设法穿过一个个巨浪,但是有时候不得不潜进水里。后来在平静的海水里,我翻过身来,浮在水面上。漂浮的时候,我看到的只有天空,感受到的只有滔滔波浪的起伏。我转身游向浪头,脸朝下,让巨浪把我带向岸边,然后又转身向外游,尽量保持在两浪之间的波谷中,不让浪头打在我的身上。在波谷游泳非常累人,我转身向木排游去。海水浮力很大,很冷,让你有一种似乎永远也不会下沉的感觉。

我慢慢地游着,就好像随着涨潮做了一次长游,然后撑起身子爬上木排,水淋淋地坐在正被太阳炙烤的木板上。我环顾海湾、古城、俱乐部、海滨大道边的一排排大树以及那些有白色门廊和金字招牌的大旅馆。右边远方有一座青山,几乎封住了港口,山上有一个古堡。木排随着海水起伏摇晃。这条狭窄的海湾外通大海,它的另一边是另一个高岬。我想过横渡海湾,但是担心腿会抽筋。

我坐在太阳底下,看着那些在海滩上享受太阳浴的人们。他们看上去很小。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用脚趾夹住木排的边缘,趁木排由于我的重量向一边倾斜的时候,利落地跳进海水深处,然后向上游,海水愈来愈亮,钻出海面,抖掉头上的海水,缓慢、平稳地向岸边游去。

我穿好衣服,付了更衣室的保管费,就走回旅馆去。在阅览室里,赛车运动员们扔下了几期《汽车》杂志,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拿着杂志坐在阳光下的安乐椅里阅读起来,想尽快掌握些有关法国体育生活的情况。我在那里坐着,看门人手里拿着一个蓝色信封走出来。

“一封你的电报,先生。”

我把手指插进信封上粘住一点儿的封口,拆开看电文。这是从巴黎转来的。

<blockquote>

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馆我处境不佳—布蕾蒂。

</blockquote>

我给了看门人一点小费,又读了一遍电文。一个邮差从人行道走过来。他拐进旅馆。他留着大胡子,看来很有军人气派。他走出旅馆。看门人紧跟着他出来了。

“又有一封你的电报,先生。”

“谢谢你。”我说。

我拆开电报。这是从潘普洛纳转来的。

<blockquote>

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馆我处境不佳—布蕾蒂。

</blockquote>

看门人站在一旁不走,或许在等第二笔小费吧。

“到马德里去的火车什么时候开?”

“今天早上九点钟就开了。十一点有班慢车,晚上十点有班‘南方快车’”。

“给我买一张‘南方快车’的卧铺票。现在就给你钱吗?”

“随你的便,”他说,“我记在账上吧。”

“行的。”

哦,看来圣塞巴斯蒂安是待不下去啦。我看,我是依稀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的。我看见看门人在门口站着。

“请给我拿张电报纸来。”

他拿来了,我拿出钢笔,用印刷体写着:

<blockquote>

至马德里蒙大拿旅馆阿什利夫人乘南方快车明抵爱你的杰克。

</blockquote>

这样处理看来可以解决问题了。就是这样。送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离开。把她介绍给另一个男人,让她陪他出走。现在又要去把她接回来。而且在电报上写上“爱你的”。事情就是这样。我走进餐厅去用午餐。

那天晚上在“南方快车”上我没怎么睡觉。第二天早晨,我在餐车里用早餐,看着阿维拉和埃斯科里亚尔之间那一片多山、松林密布的地带。我看见窗外阳光照耀下的埃斯科里亚尔古建筑群,灰暗、狭长、萧瑟,但我并不怎么感兴趣。我看见马德里城从大平原上方迎面而来,隔着烈日炙烤下干旱的原野,在远方一个不高的峭壁的上方,地平线上有一排白色密集的房屋。

马德里的北站是这条铁路线的终点。各列火车都在这里停驶,不再开往他乡。站外停着出租的马车、汽车,还站着一排旅馆接待员。真像一座乡村小城。我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一路上坡,驶过几座花园,经过空荡荡的王宫和位于峭壁边缘尚未竣工的教堂,往上一直开到耸立在高岗上的、炎热的现代化城区。汽车顺着一条平坦的街道向下滑行,一直开到太阳门广场,然后穿过行人车辆开上圣那罗尼莫大街。

每家商店都放下遮阳篷避暑。街道上向阳的窗户都是百叶窗紧闭。汽车靠人行道边停下。我看见“蒙大拿旅馆”的招牌在二楼挂着。出租车司机把旅行包搬进去,放在电梯前。我按了按电梯开关,一点动静没有,只好走楼梯。二楼挂着一块雕花铜招牌:“蒙大拿旅馆”。我按门铃,没人来开门。我又按了一下,一名侍女阴沉着脸把门打开。

“阿什利夫人在吗?”我问。

她呆呆地望着我。

“这儿是不是住着一位英国妇女?”

她转身叫里面的人。一个非常胖的女人走到门口来。她头发花白,抹着发蜡,梳成一个个小波浪,垂挂在脸庞两旁。她的个子不高,却很有气势。

“您好,”我说,“这里有位英国妇女吗?我想见见这位英国夫人。”

“您好。是的,有一个英国女人。如果她愿意见您的话,你当然可以去看她。”

“她愿意见我。”

“我叫这丫头去问问她。”

“天气真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