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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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表现得像个孩子。”

温珀游移不定的眼神似乎是在向他讨饶:“善良的伙伴。”

“骑士伙伴。”斯通先生疲惫地说。

“要在他们的年纪成为骑士伙伴可不容易。”温珀哧哧地笑了起来。

斯通先生看着窗外。

“骑士伙伴。”温珀又重复了一遍。

斯通先生没有作声。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个名称都无可挑剔。”温珀说,“‘骑士’体现了年轻;‘伙伴’体现了公司、集体。此外还能够让人联想到更多的内容,KCVO之类的,什么什么的骑士伙伴,体现了时代和尊严。这样一来,这个词组包含的元素有年轻、时代、尊严、伴侣。还体现了是公司、是集体。骑士伙伴。太棒了!这个名字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你的骑士伙伴们可以组成一个骑士社团,开圆桌会议。每年举办一次宴会。他们之间还可以开展竞赛。斯通,看看,我相信我们已经把这个项目琢磨打造出来了。”

※※※

此时,玛格丽特已经发现了自己新的使命,而适应新的角色对她来说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她已经不单单是那个在家里等着丈夫回家的妻子了,她成为了一个鼓励、激发丈夫努力工作的妻子。在过去,两人甚少谈及斯通先生的工作,因为这相当于在提醒他们初次会面时双方都带有的欺骗性态度,斯通先生当时是以“首席图书管理员”的身份出现的。但现在,两人不停地谈论他的工作,而他退休的话题则不怎么再被提及。她的着装也悄悄地改变了:傍晚等他回来时穿的衣服就算是接待访客也不失体面。在他最初对她产生爱慕时,她曾穿戴过石榴石首饰和水洗真丝的红裙子。这些首饰和裙子以前只是陌生人身上引人注意的特点,现在已成了熟悉的、被细心护养的、一个精致衣橱里的一部分。她仍旧围绕着他的生活来打造自己,但同时也拓展着自己的角色,慢慢恢复了她过去的一些行为方式。在斯通先生还没有看明白之时,她已经领悟到自己职责范围的扩大,而且在谈到这些职责的时候,她好像很烦恼,好似她还不能够完全处理好这些职责。她讲起“设宴待客”时的态度,仿佛这是一桩迫在眉睫的大事。她严肃而坚持地认为,斯通先生及其骑士伙伴计划的每一步进展,应该更频繁地以更长的篇幅出现在公司内刊上。她感到责任在召唤她,并且这责任是她不能逃避的。

就这样,像任何一对年轻的夫妇(说到这个,玛格丽特总是以笑声来对抗由此产生的滑稽感,想遮住尴尬),他们讨论屋子里必须要改变的地方。他们需要新的地毯、新的画、新的墙纸。玛格丽特总能萌生各种各样的点子。斯通先生并不怎么认真地听她讲,也不怎么回应,但对于这个放着虎皮的房间里有了玛格丽特这样一个女人在讲话的新情景,他还是很乐在其中。他的姿态变得更放松,而且他夸大着自己的放松,并从中获得自我满足。看晚报不再是一种寻求慰藉、填补夜晚空白的习惯。他开始抱着满足而恩赐的态度来看报,来发现这个美好的世界还发生了什么。他变得更容易被逗笑,更容易被感动。他常常把新闻读给玛格丽特听。而且,两个人一起笑一起被感动的感觉,让他对他们相处的担忧一扫而空。每一种感觉都被放大了。他们甚至还假装拌拌嘴,但从不让这些摩擦变成两个人不理不睬的缘由。

斯通先生对房子的改造几乎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说这些是女人的事情,随她去张罗。而她则不管斯通先生如何反复解释,总是装作对骑士伙伴计划知之甚少,有时甚至还号称老是谈论这个,让她厌烦了。

就这样,斯通先生的房子又开始慢慢改变,所有的变化都是逐步实现的。因为他们发现,如果要彻底整修房子,很多部分就需要推倒重建。有部分屋顶塌了,阁楼的地板很危险,窗框变形。斯通先生说,这些就是无从追寻赔偿的战争伤害——他告诉她说,战争期间每周六晚上,伦敦南部的这一片上空都有敌机飞过——这些话总是给了玛格丽特义正词严地指责政府的理由。因此他们决定只整修那些尊贵的客人来访时能看到的地方:门厅、会客室、餐室、卫生间,以及客人有可能走到的最高部分的台阶。底层的厨房和二楼他们的卧室,则决定暂时不动。

他们觉得米林顿小姐能够担起装修的职责。首先,她要刷油漆。她把漆刷得横七竖八,毛毛糙糙地到处都是。然后她号称要开始贴墙纸,同时还暗示刚刚装修完一家卖鱼店的艾迪和查理有空来帮忙。就在那个下午,邮箱里就收到一张简洁的白色卡片,上面印有“艾迪·毕奇和查理·布莱恩特,建筑和装修”的字样。这两人当晚还登门拜访。他们已经上了年纪,但还都精神很好。长着一张圆脸、戴着眼镜的布莱恩特只管微笑,不说话。脸色惨白的毕奇是两人的发言人,他说他们两个是自由职业者,目前正处于打名气的阶段。他们的价格不便宜,但毕奇说他们以前为之工作的公司要价更高。就这样双方签了约。随后的日子里,屋子内部被接连分隔开来,每个区域要花上一两个星期的时间重新装修,其间的空档,毕奇和布莱恩特还出去接其他活,而米林顿小姐则在大家的鼓励下再做些修修补补的小工。就这样,房子的公共区域,或者说将成为公共区域的部分,修缮妥当了。

在玛格丽特的设想中,夏日的晚宴场地可以延伸到屋外的草坪上。草坪不大,而且看得见别人家房屋的背面,但还能凑合,特别是因为有了隔壁学校空旷的操场。可是邻居们不配合。那只黑猫的主人显然不擅手工活,他的栅栏院墙摇摇晃晃,破破烂烂,一塌糊涂。而且花园里的植物长得乱七八糟,杂草丛中探出几株蜀葵,还有过度繁茂的玫瑰。草坪另一侧的那几户人家则干脆什么都不种,任花园荒芜着。这几家人还招了租客,后花园里布满了晾衣绳。他们自家的后花园栅栏也同样破败,斯通先生每天刮胡子时看见的那棵树的树根一直延伸到这些栅栏下面,把木栏杆推得挪了位。

所以虽然房屋的状况改变了,但其特质并没有变。因为玛格丽特的旧家具带来的霉味仍旧存在,好在大家都习惯了,只是在这个霉味的基础上增加了一层打蜡抛光的味道。屋子重新装修过的部分还是充斥着旧家具、旧地毯和油漆的味道。所以每天晚上,他们上楼回到卧室,回到这个挂着棕色丝绒窗帘、配着绿色流苏灯罩、铺着毫无个性可言的地毯的房间里时,就像回到了旧房子里,回到了过去。

米林顿小姐也有了变化。在过去,她是一个身体状况和工作效率越来越差的老仆人,现在则变得很珍贵——她的存在让这个家平添了一层光彩。还有多少家庭能有穿着制服的仆人出来为客人开门呢?过去如果要召唤她,那就得大呼小叫,而现在呢,门厅里的桌子上、黄铜花盆旁,出现了一把放在铜盘上的铜摇铃;而如果是她要找他们,就去敲墙上挂着的一面黄铜大锣,要敲响这面大锣对一个老太太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咬紧了嘴唇,闭起眼睛,慢慢地抡起手臂,茫然地敲着,直到大锣发出的声音足以穿破她的耳膜,提醒她可以住手了。因为米林顿小姐服侍的家庭变了样,所以现在她需要在干脏活苦活的佣人和点缀装饰的仆人两个角色之间穿梭转换。只有到了星期四,她才变成领退休金的老人,去退休老人电影专场,睡上一整个下午。

※※※

“我们提供的就是行政管理。”斯通先生曾经这样告诉过温珀,现在他们忙碌的就是试点项目的行政管理工作。凡事温珀喜欢有个说法。他喜欢那些听起来紧要、关键的名字。他建议他们所在的这个隶属于员工福利部的“骑士伙伴”项目应该称作一个“分队”。分队在执行一个“行动”,这个行动需要“情报”。这些军队术语般的词汇说多了,再加上温珀越来越多地直呼他的名字,以及那张为了试点项目的展开而在墙上挂起的大地图,常常会让斯通先生陷入遐想,觉得他们两人都穿着将军制服,在一些电影中见过的、有着高高护墙板的房间里,轻声说着话,在他们的指挥下,退休老人们被派到全国各地去作战。

他欣赏温珀的谈吐。他也欣赏温珀的紧迫态度,因为通过他的行为举止,透过他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和他谈论到文件流程时所持有的“这些工作虽然麻烦但非常重要”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对这个项目很上心。他还欣赏“行政管理”和“工作人员”这两组词。但招聘工作开始后,这两组词就具体地化为三个打字员、四个男性办事员和一个来自约克郡的年轻会计师。招到的三个打字员很普通,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文化,这让她们完全没有电影和卡通片中打字员的那种魅力。(虽然他过去的工作中接触到的打字员们并不怎么样,但这次他的期望颇高。)而那四个办事员都上了年纪,这似乎削弱了项目的重要性,同时又是在质疑项目的紧迫程度。这些办事员看起来似乎都非常勤奋、非常投入,但工作效率却出奇的低。至于会计师,则是一个穿着古怪又自命不凡的年轻人。

项目的主要工作包括写信、整理回信、任命骑士伙伴、准备那些需要被拜访的人的简介,以及购买处理这些客户资源所需的办公设备。尽管有这些勤奋打字、翻阅档案、抱着文件在走廊里来回奔走的工作人员,斯通先生自己还得承担下大量的任务。同时,该项目的宣传工作必须不间断地维持着。这是温珀的工作。斯通先生为此很感激温珀。在这方面温珀还是颇有才华的。他那些看起来戏剧化的、廉价的主意;最后都被证明颇为成功。

每个骑士伙伴都会收到一张任命书,这任命书印在手工制的、带毛边的纸上,然后卷成一卷。这是温珀的主意。任命书上的文字应该古色古香,读起来严肃、权威。这些文字是温珀撰写的。完成之后,他们还求见了哈里爵士,因为需要获得他的同意,才能在任命书上使用伊斯卡尔公司的印章。出乎斯通先生的意料,哈里爵士对这个方案没有表现出丝毫吃惊与恼怒,而是非常赞许。温珀还出了一个主意,每一个骑士伙伴应该在衣服的翻领上别上一枚银色的胸针,胸针做成一个全副武装、戴头盔、携长矛飞驰的骑士的模样,其上没有任何文字和字母。温珀的主意还包括所有伊斯卡尔公司的退休员工应该佩戴一朵金属制玫瑰花,玫瑰花有不同的颜色,代表他们为公司服务的年限,方便退休员工和骑士伙伴相互辨认,但这个主意没有被采纳。温珀的脑子里总是这样充满各种念头,他的规划总是超前,并时不时地浪费时间(比如说,没有任何美术基础的他会花好几天时间去设计骑士胸针),但总又能鼓动起大家的工作热情。

管理这样一个由人构成的组织——这个其雏形最初由斯通先生在书房里创造出来、写到纸上的组织,让他始终处于一种亢奋状态。现在他那破旧的、磨得锃亮的公文包终于装上了真正有意义的文件。而且,他开始在商店橱窗里找寻新款的公文包,随时准备抛弃那个带有欺骗意味的旧包,虽然在过去那些一去不复返、可以被编号储存起来的日子里,这个旧包曾带给过他莫大的快乐。现在他的谈话内容除了骑士伙伴项目,还是骑士伙伴项目,玛格丽特都已熟知其中每一个工作人员的毛病。对此,格蕾丝则会以汤姆林森多年来默默忍受其下属的故事来回应,似乎是借此在说:玛格丽特和理查德,现在你们能理解我们的处境了吧?对此玛格丽特表现出晚到的同情,似是心有戚戚焉。

※※※

试点计划碰到了一些问题。

一个退了休的部门负责人在被任命为骑士伙伴之后,觉得有机可乘,他去拜访了他认识的八名散居在威尔士各处的退休员工,顺道游山玩水,然后给公司寄来一张二百四十九英镑十七先令五便士半的账单,账单条目清晰,里面包含了昂贵的宾馆住宿费用、餐厅账单、停车费和购买礼品的收据。他给其中一个退休员工买了一台收音机。他还称很遗憾没能给一名已经耳聋了的退休员工购买到电视机,但是他要求公司能够尽快办妥此事。

有二十名骑士伙伴已经上路。他们紧急发了通知给其余的十九个人,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公司内部一级又一级的主管看到这份账单都为之咋舌,拒绝签字批准,一直闹到了哈里爵士那里。最后,是决定给予全部报销,但在寄给他支票的同时,还附上一封信。信是由温珀和斯通先生花了很大功夫写出来的,重申了项目的种种规定。信上说,公司并不鼓励骑士伙伴过度地耗费自己的精力;需要拜访的退休员工的名单,会由公司提供,这些人都住在他附近;所需携带的礼物也都是象征性的。他们告诉这名公司曾经的部门负责人,虽然他在此事上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令人钦佩,但是拜访八位退休员工的总预算为四英镑,而他的报销要求超出了规定的六十多倍,他必须清楚这样的要求让他们感到非常为难,没有办法入账,而且威胁到了这个项目的存在和延续。

回信很快来了,装在一个大信封里,里面还放着那卷任命书。内容又长又乱,流露着书写的人气恼、受伤及抱歉的心情。他感谢该部门和伊斯卡尔公司寄给他支票。但是,他又说,他觉得必须把任命书退给公司。在还工作的时候,他常常鼓励自己、鼓励下属说,伊斯卡尔公司要么什么都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至于那个银色胸针,他决定暂时保留。他等待着他们的进一步指示。

他们回信让他留着胸针。之后就没有了他的音讯,直到那一年年底。

还有一件事情,虽然不具有上一件那样的灾难性,但甚至更让他们感到尴尬,因为这事完全是因为管理上的疏忽而造成的。一个过去为公司跑腿的快递员,在被任命为骑士伙伴后,被派去拜访一位退了休的公司高管。他收到的高管个人简介,是本着民主、平等的精神而统一撰写的,所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去探望的是一位地位显赫的人。来到那人的住处,他满腔坚定的骑士精神化为怀疑,怀疑又转为焦虑。等那位退了休的高管出现之后,这个快递员深深鞠了个躬,递上一袋廉价的茶叶后匆匆撤退。

温珀一直在撰写的材料里呼吁,骑士伙伴中既要有快递员这样的角色,也需要有主管级别的退休人员。但现在他们认为首要的问题,是确定访问者和被访问者的背景要相当。他们还决定,放弃固定的礼物支出配额,对不同的访问对象制定不同的支出标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大家对骑士伙伴计划有些失望的时候,那个约克郡来的会计建议说,礼品的账单应该直接寄到他们这个部门来处理。这可能意味着更大的工作量,但会计拿出一些数据,说如果采取这样的措施,每次拜访能够省下两到三先令——或许可以更多,因为他们可以和某些商店签署协议,得到优惠价——这样部门就可以获利,最不济也可以达到收支平衡。

他说:“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的人手。”

温珀和斯通先生积极提出了增加人手的请求,哈里爵士也给予了积极的回应。就这样招来了更多的员工。每天十二点半到一点、五点到五点半期间,办公室里都是女性员工窸窸窣窣上厕所的声音,让人不胜其扰:先是高跟鞋笃笃笃的声音,然后停顿下来,一会儿传来抽水马桶放水的声音,再是笃笃笃的声音,像是平静的大海在陡峭的石壁海岸搅起了风浪。

此外还发现了两件不合规定的事情,并且第一件似乎一时还找不到解决之道。他们收到一连串用颤巍巍的手写下的投诉信,投诉一个骑士伙伴滥用职权,上门宣扬耶和华见证人的教义。他带去的礼物,也就是数周来项目部一直在支付的,是《上帝是真的》宣传册和《醒来吧!》杂志一年的订阅。他们紧急寄出十八封信,警告那十八个骑士伙伴不得有同类行为。他们写信给那个违规的骑士伙伴,告诉他,他已经被剥夺了骑士伙伴的资格。那人的回信很平静,说他所做的都是合法的,因为真理必须得到传播,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世俗的权威害怕真相,部门对此的反应一点儿也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还是会继续他的“传道和出版工作”。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他所在的那个区域的退休员工们继续受着他的骚扰。这一点从他们办公室墙上挂的地图可以看出来,那一区域里红色的图钉密布,意味着投诉的案例。蓝色的图钉表示满意,黄色则表示部门需要作进一步调查。

他们因此决定以后在任命骑士伙伴之前,需要谨慎地试探出对方的宗教信仰。这就意味着需要做更多的工作,因为人事部门并不能提供这方面的资料。温珀说:“这就是生活在一个异教徒国家的可怕之处。”(这是斯通先生第一次意识到温珀可能是个罗马天主教徒。)话语中的态度和过去他说“这个国家对待老年人的态度太卑鄙了”是一样的。“一个为公司工作了四五十年的员工,却没有人知道他是伊斯兰教教徒,还是佛教徒。”

另一桩不合规的事情是偶然发现的。一个骑士伙伴声称他拜访了所在区域内的十位退休员工,需要报销五英镑的费用。就在支票寄出的那一天,退休金管理部门通知他们说,有一个退休员工在款项支出前的两个星期就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进一步的调查显示,这个退休员工根本没有接待过任何来自骑士伙伴的访问。这名骑士伙伴同样遭到解职,任命书被收回,温珀就此规定,以后每个骑士伙伴收到的被访问者名单上,都要包括一名已经过世的员工。

※※※

这些插曲,成了玛格丽特和斯通先生在家举办晚宴时的谈资。晚宴的客人主要是来自福利部、人事部和养老金部的高级主管。米林顿小姐为晚宴准备的鱼和薯条总是受到女主人的热切赞扬。过去,他们两个都觉得自己库存的那些人生故事已经讲完了,而现在,他们很高兴每个星期都有新的故事可以讲。那个关于猫和奶酪的故事,也就是斯通先生和汤姆林森夫妇反复听了许多遍的故事,现在已经几乎被彻底遗忘,就像那只猫一样——那动物不再来挖花园的泥土。每逢晚上有空暇的时间以及周末,斯通先生总在花园里忙碌,他的这个嗜好依旧受到玛格丽特和米林顿小姐善意但又略带敷衍的鼓励。

这些晚宴偶尔温珀也会来参加。他第一次穿正装出现的时候把他们都吓了一跳。他的外套像以往一样耷拉在他软塌削溜的肩膀上。第一次参加晚宴的时候,他特别小心翼翼,对玛格丽特谦恭得很,完全没有表现出斯通先生担心的直率和鲁莽。他很谦和,也非常严肃。眼睛有些眯缝,嘴一动不动,下巴不自然地绷紧着。他抽了无数支香烟,用他的方式拍打它们,把它们叼在嘴唇间慢慢移来滚去。他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作为女主人的玛格丽特伶俐活泼地周旋着,但他一直躲着她。玛格丽特觉得他不喜欢她,斯通先生也觉得如此。但他没有拒绝下一次的邀请,一次次地来,答应得一次比一次显得爽快,而且每次都穿正装出席。玛格丽特还是坚持用她的方式来与他打交道,终于,他慢慢随和起来,变得和办公室里的样子更为接近。他舒展开四肢坐在椅子上,两腿分得开开的,背弓着。他的眼神不再显得严肃、迷离。他偶尔会发出短促而神经质的笑声,这样的笑声在办公室里斯通先生听着觉得很刺耳,在家里听到倒挺高兴。

一天晚上,玛格丽特用她那女演员的腔调问他:“告诉我,温珀先生,你对童贞女生子是怎么看的?”

“所谓的童贞女生子,要我说,是复仇生子。她们不就是对丈夫心怀不满么……”

玛格丽特先斯通先生一步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她忘记了刚才扮的女演员腔调,高兴得张大了嘴,发出一通肆无忌惮的笑声。她双膝分开,身体朝着温珀先生的方向倾斜过去。

他们的友谊加深了。他变成了斯通先生府上的常客,常常单独和他们一起用晚餐,这让斯通先生忍不住怀疑温珀虽然看上去精明、忙碌,但是并没有什么朋友。温珀恢复了他的本来性情,客套归客套,实话归实话,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讲,其中包括对玛格丽特的穿着和厨艺的评价。斯通先生有些难堪,玛格丽特却很高兴。“只有温珀才会这样。”这个评价让温珀很满意,他因此表现得更为卖力讨好。玛格丽特开始直呼他为比尔,他也直呼玛格丽特的名字,而斯通先生却还是斯通,只是在家里带上了一些假作正经又很亲昵的口吻。在办公室里则照旧是严肃的。

有时候奥莉薇和格温也在客人之列。格温照例还是时阴时晴的样子。但她比以前瘦了,脖子上的皮肤有些松懈下来,而且身体终于有了点儿曲线。她戴着非常紧的胸罩,一对硕大的乳房被推得高高的。它们很具有诱惑力,让人分心。这对乳房匀称有致,所以她坐着的时候,还是颇有吸引力的。但她一站起来,形象就被破坏了大半。因为她的屁股很大,虽然不至于比例失调,但是这个傻孩子为了突出胸部,总是穿着极度收腰的裙子,有时还系上一根阔腰带,这就让她的屁股显得更宽更大了。

格温总是让斯通先生觉得紧张,所以他把更多注意力放回奥莉薇身上。他希望获得她的仰慕,但发现她总是不温不火。尽管她也处处表现出友好,对新装修赞不绝口,并能轻松自如地和玛格丽特相处,但她似乎已经不再是这个家里的人,不能完全置身于这个家庭的喜悦和悲伤之中了。就算玛格丽特不在屋子里的时候,奥莉薇讲起话来也好像玛格丽特在场。斯通先生很失望。他以为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本能更甜蜜、更亲密无间。

※※※

校园操场上那棵树的叶子开始发黄掉落,再一次让斯通先生把“老怪物”和“雄性男”的房子看得一清二楚。(“雄性男”这个秋天把院子里的泥土翻了个遍,虽然花了长时间去观察,斯通先生还是无法确定其原因。)斯通先生发起的试点项目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转起来,并且颇为成功。尽管花了不少钱,但是取得的成就也很可观。部门基本成形,行政管理工作得以简化,与养老金部和其他相关部门建立起常规的沟通机制,进一步扩大项目规模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这个项目效果卓著,这一点没有人再敢去怀疑。骑士伙伴们不仅发现了生活窘迫、需要帮助的人,还发现了许多被人遗忘、生活极其悲惨的人。这些案例总能激起温珀的热情,并在用圆孔边的纸装订而成的内刊《听着!听着!》上撰文介绍,登出相关骑士的照片,以鼓励更多的人更积极地去履行使命。这个部门对老员工所提供的保护,超出了温珀、乃至斯通先生最初的设想。而且“骑士伙伴”这个名称,真正变成了一个事实,尽管斯通先生最初认为这个名称是温珀本着职业的热情调侃着想出来的,虽然温珀倒总是正经严肃地对待它。有一次,那个年轻的会计师在提到这个名称时出语不甚恭敬,温珀为此还严厉地批评了他。总之,这个项目演化成一种追求、一场运动。

这也是温珀先生才华的另一例证,斯通先生对此很是仰慕。而且他是那么热忱,看到计划成功,他又是那么开心,这让斯通先生不再怀疑温珀先生对这个项目的投入还有所保留。温珀这个人很难讲得清楚。在这一点上他和伊文斯,那个退役皇家海军战士有点像。他有时会表现出嘲讽的态度,特别是在某些钻空子的违规行为浮出水面的时候,但如果别人也表现出这种态度,哪怕是斯通先生,他都会立即加以阻止。所以有时候忙于行政工作的斯通先生,觉得他和带着激情四处宣传这一项目的温珀先生,互换了彼此最初的角色。

“这个项目是成功的。”温珀看着地图说。现在地图上蓝色的图钉到处都是,那些红色的图钉还顽强地存在于原来的地方,而黄色的图钉只是稀疏地散落着。“但到底什么是成功呢?我们收到了很多来信,我们可以报出很多数字来,那些骑士们快乐得就像卖沙子的小孩。但这还不够,斯通。这里要解决一个问题,那里要解决一个问题,这些都没有关系。但再过几个月,这些都会变成常态。大家会慢慢厌倦,连骑士们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应该有更大的目标。一个爆炸性的事件。能够带动这个项目全速再发展一年或者更长时间的事件。”

这就是温珀,一旦事情顺利运转起来,他就开始不满足,想要新的刺激,让原本很满足的斯通先生开始不安。方案被证明是有用的,这本在斯通先生的意料之中。让他备感高兴的是,这个部门能够顺利地运行起来,而且每天有那么多男男女女,尽管有着自己的生活,都在为他在书房灯光下描绘的项目而工作。

然后,他们就发现了伦敦北郊马斯韦尔希尔的“囚犯”。

有一天傍晚时分,斯通先生接到一个自称是杜克先生的人的电话。杜克先生听起来很不愉快,而且说的很多话都让人无法明白。斯通先生基本听明白的信息,是杜克先生最近被任命为骑士伙伴。受命的第一天他就戴上骑士的银色胸针,开始了他的拜访之旅。他最先拜访的两个退休员工都已经过世了,而且过世很多年了。

“我给他们买了一个核桃蛋糕。”他反复强调,好像核桃蛋糕保质期不长,无法及时送出让他很是烦恼。

其中一个退休者确实过世了。但是退休金部门说另外一个还活着,至少那人还在按时领取退休金。地图上的马斯韦尔希尔地区被钉上了一只黄色的图钉,好像一面隔离检疫的旗帜。第二天一早调查员就出发了。午饭前她回到办公室,战栗着讲述她发现的情况。

那个地址在马斯韦尔希尔区环境相当不错的红砖街上。如果是匆忙路过,行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那栋房子有什么异常,因为就是一栋红砖房,而且野草疯长的花园在这一住宅区域也非常常见。只有留心去观察,才会发现这栋房子年久失修,窗框油漆已经全部剥落,窗帘掉色掉得已经说不清原来是什么颜色,整栋房子散发出一种无人居住的腐朽气息。越走近这种感觉就越为强烈。门铃生锈了,门环也是这样。她敲了又敲,里面终于传来了响动,门一打开,她感觉扑面而来一股子腐味和霉味,以及猫和破烂衣服的味道,这味道一部分来自房子本身,一部分来自开门的妇人穿的廉价皮毛外套。这个妇人五十岁左右,中等个子,戴着粉红边框的眼镜,眼睛是淡蓝色的。她的眼神里流露着惊诧,但显然没有太多防备。她身后黑黢黢的长廊里传来持续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扶着门,既像要防止屋里的什么东西跑出来,也像在拒绝访问者进门。门里的动静不断,是些轻微的撞击声和摩擦声。房子里都是猫。妇人说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已经告诉过他们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再来问一遍呢?

那个调查者坚持,强行进了门。猫擦着她的腿跑来跑去,穿着皮外套的妇人试图抗议,但被调查者呵斥住。客厅里堆满了纸张:一堆足球赛的优惠券、从不同政府部门邮寄来的信,还有骑士伙伴项目邮寄过来的各种宣传资料。调查者掩着面屏住呼吸,在房子里搜寻了一遍,在一个插着门闩的房间里找到了那个领退休金的老人。那里的气味比楼下的更让人难以忍受。老人没有看见她,房间里是暗的,他躺在一堆破布之中。“他不喜欢猫。”穿皮外套的妇人说。老人看起来已经失去了说话能力,费尽所能发出的也只是些咿咿呀呀声。调查者扯掉了窗帘,那窗帘一拉就掉了下来,然后她又使出全力推开窗户。这时老人终于讲出话来,但那纯粹是句傻话。调查者在这一刻崩溃,哭了出来。

那么,这个躺在一堆破布床上的老人到底说了什么呢?

“要把你送到MCC去。”

这件事情让斯通先生感到震惊和害怕。自从加入员工福利部,创建了项目部门,在享受管理者的权威和庆幸自己好运气的同时,他慢慢忘记了那种不安感。现在,那种感觉一下子都回来了。

他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玛格丽特。那晚回到自己亮堂堂、许多东西都是簇新的、而且可能继续换新的家里,他并没有高兴起来。他觉得那摆放着绿色灯罩的卧室将来也未必没可能变成他的监狱。房间里的霉味又开始变得陌生起来,而且带上了某种威胁的意味。

早晨来到的时候,他很高兴,因为又可以离家去上班了。

是温珀将他从阴郁中拯救了出来。对于温珀来说,“马斯韦尔希尔囚犯”的故事——这是后来报纸对这一事件的命名——太有启发意义了。虽然他本人也感到震惊和恐惧,但是他将愤怒转化成能量,转化成一种渴望,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让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政府感到羞愧”。

“这件事情对于《听着!听着!》来说太大、太严重了。我觉得我们应该联系媒体。”

斯通先生并不愿意参与到温珀的积极行动中去。他知道上媒体有好处,但同时又感到惧怕,就像他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玛格丽特一样,因为这丑闻活生生地发生在了他们身边,而且让那些遭受到同样威胁的人感到更为无助。

但他没有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他只说了温珀预估到他会说的话:“我想我们还是要谨慎些。我想这件事情还是要请示一下上级。”

出于对斯通先生的尊重和维持良好关系的愿望,温珀对此表示赞同,年轻得志的他好像也知道他的冲动劲头需要有人站出来缓一缓。

再一次,两人之间像是达成了无言的默契。

他们请示了上级部门,上级部门同意了。这件事情爆料给了媒体。就这样,公众开始了解“骑士伙伴”项目。这个报道正好赶上了各种星期日报,此后又引起了地方和全国性报纸的兴趣,进行了后续的跟踪报道。马斯韦尔希尔当地的报纸凭借地理优势,更是进行了详尽的图文报道。

来自伊斯卡尔公司内外的表扬接踵而至,让斯通先生心花怒放。这个项目部门由此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它的未来不再是不确定的,它肯定会继续开展下去。对前来道贺的人,他一概说那只是他们运气好。温珀也如是回答。后来,公司高层如何讨论要不要把这件事情透露给媒体的细节,成了斯通先生向汤姆林森及其朋友们吹嘘的资本。

※※※

一段时间之后,斯通先生正好到北边出差。他借机去了一趟约克郡收容所。这个收容所名义上是一家医院,“马斯韦尔希尔囚犯”的女儿就住在这里。那“囚犯”在被解救之后不久就死了。他的女儿则脱掉毛皮外套,那群猫也都被处理了。她顺从地接受了一切,完全没有攻击性倾向,所以医院指派她打扫一个医生的房间。每天早上她都会从医院的花园中采摘一束鲜花送给那个医生,她还会到医院的食堂买两颗糖,一颗给自己,另一颗留给一个她不愿意说出名字的人。每天早晨她都在寻找这个人,但是找不到,然后只能悲伤地把糖送给护士。

<hr/><ol><li>[20]希尔斯(Heal&#39;s),英国家具连锁店,成立于1810年。&#8203;</li><li>[21]在英文中,“骑士”(knight)和“黑夜”(night)的发音相同。&#8203;</li><li>[22]KCVO是“Knight Commander of the Royal Victorian Order”的缩写,意为“(英国)皇家维多利亚勋章爵士”。“骑士伙伴”(Knights Companion)的缩写“KC”与其有相似之处。&#8203;</li><li>[23]耶和华见证人(Jehovah&#39;s Witnesses),19世纪70年代末,由查尔斯·泰兹·罗素在美国发起的独立的宗教团体。&#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