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因为有保留名额才成为工程师的。我下决心替类似领域的其他人争取类似的权益,我想要全心全力为这项使命奔走。在职权之内,我做了一切做得到的事——把经费分配到落后地区,在偏远地方建造种种设施。安纳杜莱先生在一九四九年创立了DMK,但身为政府官员,我不能加入。”
“印度在一九四七年独立了。你没提到这件事。”
“佩里雅尔不太花心思在民族主义运动和独立上,他只关注种姓和宗教问题。”帕兰尼先生把我的问题当作只是打个岔,继续说:“DMK是从他的社会运动中形成的政治侧翼,然后它开始介入邦和全国的政治事务。当时国大党占优势,十八年后,DMK从国大党手中接过政权。它从原先的分离主义运动,变成了寻求地区自主的政党。我朋友中有许多人——年纪跟我相当的人——正好在政府里担任要职,因此我可以通过他们的关系让许多提升社会正义的措施付诸实际。”
这个瘦小黝黑的人心中积存着好几时代的悲痛和愤怒。在他家族中,他是第一个感到屈辱的人;从他的话听来,他还是家族中唯一投入运动的人。他的愤慨非常强烈,这必须受到尊重。但是,我也开始纳闷,这么强烈的怨怼是否还能让他拥有私人生活,是否还能让他在较单纯的情绪互动中过日子。
“你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一九五一年。”那是跟婆罗门官员一起用餐之后的三年。
“她是什么种姓的?”
“同样是织工种姓,来自附近一个小镇。”
“为什么要同样的种姓?”
“主要是为了让双方父母满意。还有,我父母挑的女孩是我可以接受的。”
“受过教育?”
“教育程度还算好,念完了义务教育。那婚姻是父母安排的一步。”
“在某些方面是后退的一步?”
“没错。”
“肤色黑的女孩?”
他让我看他的手背。“跟我一样。”
“宗教式的婚礼?”
“是的。不过我们没有请宗教人士。我们请我们社群里的一位长者来主持仪式。他只是祈求天神保佑新人。那是折中的做法,既不是婆罗门婚礼,也不是佩里雅尔自尊运动所鼓吹的那种婚礼。”
“你现在还是印度教徒?没想过改信佛教?”
“没有必要。只要能够宣扬自己的看法,就不需要皈依另一种宗教。”
“你如何安排各种仪式?”
“我的小孩出生时没有举办任何仪式。在我们祖先的时代,男人女人一生中的每件大事都有各自的宗教仪式——出生啦,穿耳啦,女孩到了青春期啦,结婚啦,怀孕啦。这些我们现在都不做了。”
“你弟弟后来呢?”
“他也做了工程师。他在哥印拜陀跟一个受过教育的女孩结了婚。同样是织工种姓,也是为了顺从父母之意。”
“你怎样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
“我大女儿的婚礼只有极少数最亲近的亲友参加。第二个女儿的婚礼是自尊运动所确立的那种佩里雅尔式婚礼,由一位参加我们运动的著名大学教授主持。”
他的奋斗目标坚定不移——虽然他自己对宗教信仰的需要使他陷于矛盾和妥协中;虽然在他自己家庭中种姓结构依然未变;虽然从马德拉斯的垃圾、损坏的道路、市政管理的缺失、DMK政府及后继政府的派系倾轧及侵吞掠夺等等,可以看出事态已近乎全盘混乱。
沙达南·梅农曾谈到马德拉斯古老寺庙被“打劫”的事。迈拉波寺庙的大水池的确让人看了伤心。池里没有水,漂亮的内侧阶梯有几处已经扭曲变形,随时就会变成废墟。
我向帕兰尼先生问起这座寺庙。
他说:“我希望迈拉波寺庙和水池能继续作为我们的建筑和文化遗产而保存下来。但同时,我反对利用这些场所来制造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他们说只有婆罗门才能从池里取水,拿到最神圣的内殿去使用。只有婆罗门才能进入那里。在别的地方,有人想进入内殿,法律却不允许。大约十年前,当时的DMK党籍邦长卡鲁纳尼迪⑬先生——选举过后,现在他又是邦长了——提出一条法案,条文中明令宣布非婆罗门有权利担任祭司。婆罗门对此提出质疑,最后最高法院推翻了那条法律,理由是现今的印度教法律规定祭司必须是婆罗门。”
我们总是一再回到这点:婆罗门的偏见歧视。这是促使他献身使命的动力来源;无论抗争的方式会怎样导致他的世界解体,他对使命的投入从未松懈。而事实上,婆罗门的主张尽管是一九六二年南方那个看似健全的社会的一部分,却是站不住脚的。
我问他:“那个在你父母亲家帮佣的女孩——她后来怎么了?”
“结婚了。”
“她嫁给了织工种姓的男人?”
“同样是织工种姓,他们夫妻还做起了织布的小生意,也只够糊口。”
我问他对一九六七年以来的几个达罗毗荼政府有什么看法。
“开始时DMK政府做得很好。但是,权力会让人腐化,而且婆罗门头脑聪明。他们有自己的办法让这些人对社会改革的热忱降温。他们承诺会向德里的中央政府争取到种种好处,然后要求地方政府对他们让步作为回报。他们在文化领域中举足轻重。他们也在这个领域里削弱了邦政府的进取心。”
他的使命让他的世界完整无缺,让他坚信无疑,让他找到每样事情的解释。我再度想知道,是否他真的没有私人的牵挂,是否他的一切都与使命有关。
我说:“你不能像大家那样,稍微缩回自己的个人天地里?你不能偶尔把世界抛开,只做自己?”
“我太太常抱怨我不关心家庭和孩子,说我总是把别人及别人的福祉放在心上。她的话恐怕是对的。我在某些方面没有尽到责任。我过的生活没有在各方面达到均衡,也不是完整充实的个人生活。我觉得个人都被那种使命占据了。这是事态使然,我不得不过这样的生活。”
有天早上,我再次去找蜜糖。如果他不是在睡觉,总可以在他向拉格哈文夫妇租来的小公寓里找到他。他随时都有空,除了中午一段时间,他总是在接见客人。他是这附近一带的预言家,他给人建议。有时候,他只是倾听别人的话。
原来挤在起居室兼卧室一角的家具不见了。一如他先前说的,房子变得像他所期望的那么简朴。
那天早上的访客是几位中年婆罗门。说不定——我应该一直知道这点,只是没有认真想过——他的访客全是婆罗门。那天早上这几个人表情凝重,但又显出满意的样子。他们心满意足的原因是他们替家里的一个女孩订好了婚事,他们谈着婚礼的开销,语气亢奋欣喜,却又难掩忧愁。
报纸上这一阵正在报道婚礼开销的问题:一段时间以来,报上刊登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报道,其内容透露,有些印度新娘因为没有带来足够的嫁妆或够贵重的礼物而被夫家逼死——常常是用火烧死。这些年头里,新郎一方时常会要求时尚礼物、摩托车或昂贵的电子产品。
不过,在蜜糖的起居室兼卧室里的这几个人,倒一点都不担心新娘被烧死的事。他们只是一项一项盘算着那个大日子的开销,仿佛婚礼尚未举行,他们就已经开始高高兴兴品味着其中每个细节。
蜜糖以他的地位所具有的权威斩钉截铁告诉我:“他们得花上一个半拉卡。我跟他们说,一个半拉卡。”
那是十五万卢比,相当于六千英镑。如果把这数目跟必须承担所有费用的新娘父亲的薪水相比,就更能明白婚礼开销的实际规模。他是一家公司的中层主管,月薪在七千到八千卢比之间。他女儿的婚礼将花掉他二十个月的薪水。
我这番计算就快得出结果时,那群访客——一个男人和数个女人——以及蜜糖又兴冲冲为我从头把各项开销列举了一次。
第一项开销花在租用“乔尔特里”上,即结婚礼堂。礼堂必须租用两天,租金是六千卢比。这还只是较简朴的乔尔特里的价格。马德拉斯有些乔尔特里要价是这数目的十倍、二十倍。你还得加上电费,以及事后的清理费用。
“还有杂项。”蜜糖说,用了一个他过去在公司上班时所使用的字眼。
加上杂项后,乔尔特里除了租金外的开销不会少于两千卢比。然后,厨师要收四千卢比。
“最少四千,”蜜糖说,“在两天里,每天四次为五百个人打理食物——那可不是小钱办得到的。厨师需要用十个助手。”
“蔬菜。”女人之一说。
“三千。”那男人说。
蜜糖说:“食物,食物需要一万卢比。”
我问他“食物”一词的意思。在蜜糖的用法里,“食物”似乎跟蔬菜很不一样。
蜜糖说:“米、调味品、鹰嘴豆、绿豆、米粉、罗望子、干辣椒、胡椒、盐——这些是食物。”
“新娘穿的莎丽,”妇女之一说,“还有送给双方亲戚的衣服。这要一万。”
蜜糖说:“我看绝对少不了。还有新郎的服装。”
这一行人中的男人说:“五千。”
“珠宝,”蜜糖说,“十五枚24K金币,每枚三千。”
女人之一说:“再加上钻石耳环,一万两千。”
“总共两公斤重的银质容器,”那男人说,“一万五。新人家里用的不锈钢和黄铜容器,又是五千。”
“蜜月开销。”女人之一说。
蜜糖坚定地说:“那要一万。”他向我解释:“新婚之夜的家具——小床、床垫、床单、枕头、两三罐糖果。还有新娘新郎在新婚之夜所穿的衣服。”
那男人说:“婚礼后一年间还得送礼。你得送衣服,给新郎穿的衣服。还要给新郎一枚戒指或一只手表。这项要求会在婚礼后提出。如果你送一枚钻戒,那么迪瓦里的礼物要花五千。”迪瓦里是年末的排灯节。“另外还有四五个其他节日,第一年中每个节日都得送两千卢比的礼物。把这些全部加起来看看。”
蜜糖轻轻摇着腰布覆着的双腿说:“一个半拉卡。”即十五万卢比。
我说:“我算的结果是十二万九千。”
蜜糖说:“到了实际开始用钱的时候,一个半拉卡少不了。”
我对那男人说:“可是你看起来这么高兴。”
他说:“应该高兴。我们认识那个男孩,是个好孩子。”
“如果有两三个女儿,要如何应付?”
那男人说:“中产阶级婆罗门女子不结婚的原因就在这里。她们选择就业。在婆罗门社群里,我们所有积蓄都花在女儿的婚事上。如果你有一男一女,那就可以相抵。如果你只有儿子,那可幸运了。
“男孩——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给他的——男孩的父母亲说:‘我们让他受了教育,他现在赚的钱不少。’因此,为了补偿在男孩身上所花的钱,他们要利用这机会回收成本。”
这年头婆罗门男孩的境遇并不轻松。学校名额及政府职位要保留给弱势群体,给不可触碰者,给不可触碰者族群,给残障的退伍军人。现在有百分之五十的名额保留给劣势群体,有人还主张提高到百分之七十。那表示只有百分之五的名额开放给婆罗门。
那男人说:“所以我们只好迁移到别的地方,其他比较有前途的地方。”
迈拉波曾经因为它是马德拉斯两三个婆罗门地区之一而著称。现在,迈拉波的居民中只有百分之四十是婆罗门,其他是非婆罗门,甚至包括一些不可触碰者。这里难免会有房子出售,有钱人——但不一定是婆罗门——就买了下来。过去,村庄里有婆罗门的“阿格拉哈兰”,即专属婆罗门的区域,别人不得走入。现在这些都没了。婆罗门为了改善生活已经搬离乡村。他们离开那些村中的阿格拉哈兰,别人买下了他们的房子。剧变因而产生,但婆罗门不是会反击、示威或抱怨的人,外人也不知道发生过的剧变。
我说:“那么,泰米尔纳德将变成首陀罗的地方了。”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却引起那男人一阵惊愕,蜜糖则夸张地以双手遮脸。
蜜糖说:“不要这样写。如果你写出来,他们会把你的房子烧掉。在这里不用‘首陀罗’这字眼,要用‘达罗毗荼’。知道他们怎么叫我们吗?在泰米尔语里,婆罗门的正确称呼是‘帕尔潘南’。他们想嘲笑我们时,就叫我们‘帕潘’。说‘首陀罗’这个词,就跟他们说‘帕潘’一样。”
那几个心里想着婚礼的人起身准备离去。即将举行婚礼的喜气使他们有几分轻松地谈着婆罗门的处境(尽管他们属于中产阶级,而且也易受伤害)。
他们走了之后,蜜糖一脸倦容。
他说:“你瞧,他们来个不停。我替人治疗,你知道吗?我用信仰替人治疗。我已经看过一两千人,每天要看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每天。”
他的腰布看来不干净,他的黄色背心也是如此。他松软肩膀上的皮肤有点潮湿。他一副未曾运动、身体有病的样子。
“你怎么给他们治疗?”
“给他们烧过的牛粪,念祷文,用关怀的话安慰他们。”
我感到困惑:他似乎对他为人们所做的事并不热切,口气中有倦意。
他说:“他们为了婚姻而来。”他意思是说,他们为了儿女或其他亲戚的婚姻而来征求意见。“我必须预测婚姻的未来。”
“你怎么做?”
“心里有什么灵感就告诉他们。”
他从面对我坐着的低椅起身,走过来坐在我旁边背靠墙的椅子上。我们两人都背对着门。我们面对起居室兼卧室的蓝色墙壁,看着上面所挂的宗教图像,以及墙中央那个吊柜——其玻璃滑门后面是一堆杂乱的东西。
他说:“百分之百准确。”他指的是他为别人所做的预测。这时,他似乎对他为人们所做的事又有了不同的态度。“如果我预测的是某月十五号,事情可能在十号或二十号发生——早晚差个几天。”
“你是什么时候有这种天赋的?一九六七年时你可没有这能力。”
“突然有的,是在一九七○年。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一位R先生告诉我说我有这天赋。他跟我说:‘好好运用它,好让许多人能得到你的帮助。’从那天以来,我就一直在做这些事。以前我常到R先生家里,他住在马德拉斯。小房子,穷人。我倒不能说他是我的精神导师。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就这样而已。算是同类相聚吧,他也有这些天赋。我无法像萨依·巴巴那样制造奇迹,你可别那样想。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有位朋友——做生意的,中产阶级,一个好朋友,当时五十岁左右——他告诉我说他弟弟病得很严重,烧到一百零四度。‘蜜糖,给我一点东西帮我弟弟退烧。’他还有别的症状,像是昏迷不醒等等。这个朋友到我家来,我见了他之后请他稍坐片刻,然后拿出一些烧过的牛粪灰,念诵一段苏达尔善祷文,过后让他带走牛粪灰。”
“是什么让你那样做的?”
“是某种东西吧。有一些力量促使我那样做。在那个时刻,当我那样做的时候,我不再是蜜糖,不再是我自己。几秒后,我把牛粪灰给我朋友。他回家后把灰涂抹在他弟弟的额头上。第二天早晨,他弟弟就没事了,出门上班去了。那时我自己也在公司上班。
“事情过后,我两天都睡不着,就到R先生家里去,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些不对劲。我睡不着,眼前会出现一些黑色影子。人的影子,黑的影子。’他问我:‘你昨天做了什么?’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责骂我说:‘谁告诉你要把牛粪灰和其他东西给你朋友?以后不要那样做了。’他叫我再念一次同样的苏达尔善祷文。一两天后我就没事了。
“从那天以后,除非从别的地方得到允许,我就不再做那样的事了。现在,就在我跟你谈话的时候,我又看到那些黑色影子。两个影子,头上长了角。这是牛头人身的‘麻旦’,喜欢作恶。他的把戏可真多。这时他对我很友善。任何人来求我做什么事,我都必须先得到他的允许。我脑里听得到他的允许。
“我想抛弃这项天赋。我想抛弃所有这一切,寺庙,每一样东西。我想抛弃这一切,我只想要平静。为了算命,为了儿子找不到工作,女儿嫁不出去,财物遗失等等,人们总是找上我。他们会说:‘蜜糖,我病了,帮个忙。’我不知道该如何避开这些事,我不喜欢做这些事。有人会来告诉我说他女儿身体不舒服。‘帮我做点事。’我又得到了什么?
“你没见过这些人。我针对这些人在门上挂了个牌子,请他们不要在某些时刻来找我——那是我的休息时间。
“因为这些事情,我才会身体不好。我的脑部血液不足,常常觉得眩晕,没力气爬楼梯。我慢慢不做那些事了,不过我没告诉他们。”
我说:“不做之后你怎么办?”
他在小公寓里的生活似乎以接见来客、等待他们为中心。很难想象他不见客之后有什么事可做。
他说大概会读读书。“今天我就正在读几本书。杰克·希金斯、威尔伯·史密斯,另外是阿瑟·黑利⑭,写《机场》的那个。还有一大堆别的书。我读这些东西打发时间。什么书都行——不管是《薄伽梵歌》⑮还是垃圾。”
二十年前,我注意到这个现象:他会阅读英国出版的通俗浪漫小说——而从各方面来说,英国都跟他在迈拉波的生活和经验离得那么远。
他说:“我要找些书来打发时间,才不会闲着没事。有时候我会念祷文。有些祷文一整天下来念了两三千次,同样的祷文。”
这时我们并排坐着。
我说:“你得抛弃那种天赋。”
“我会的,我有信心,我了解自己,我会那样做。我在这里得不到平静,我想离开这城市,搬到遥远的地方,但医生不准许。我必须待在离医生几公里内的地方。”
他指着摆在对面墙壁前、就在玻璃门吊柜下方的一把椅子。
“如果我坐在那边,而你坐在我面前,我可以看你的面相,把详情都说出来。但事后我会头痛,两三天都不舒服。”
上回我在这小公寓里的时候,别人却说他们跟他在一起会得到平静。有一位提到心思净空的状态,还说到某次停电时跟蜜糖在黑暗中一起待了四小时,前后两人几乎没说半句话。
蜜糖有点不耐烦地说:“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平静,而是想听我扯扯他们的事。我说出他们的麻烦,告诉他们如何解决,他们听了很受用。他们说自己是来求平静的,其实他们要的是指引。”
我想起那位耐心坐在椅子上的地主——蜜糖口中所称的那位“有钱人”,我也想起那位拥有优雅的婆罗门面貌、额头刚点上圣痣的年轻公司主管——他向前倾身坐着,双脚缩在椅子下面,两手掌心贴着椅子边缘。
蜜糖说:“但是我什么都不说,他们就坐在这里,聊聊政治跟别的话题,好一阵后才离开。
“R先生知道我的处境,他自己也有苦恼。他已经是八十六岁的老人了。他的预测很准,说得出你在伦敦的房子,你怎么打理家务。你跟他坐在这里,他就当着你的面告诉你这一切。”
我问他:“一九六二年时,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那年,某天下午,我们在行程结束、帐篷搭好的向晚时刻相遇,地点离一条山涧不远。虽然时值八月,温度仍然急速下降,山色已呈灰褐。他穿着套头粗毛衣,四周一片薄暮微光。当下我们就谈了起来。
蜜糖说:“在我的前世,我们两人曾经相遇过。你可能是我的兄弟、朋友或父亲。在喜马拉雅山上,我有某种感觉。我不会忘记你的名字,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名字。”
“我当时觉得你是个悲伤的人。是这样吗?”
“那时我没什么悲伤的事,没有。我父亲还在世,我母亲也是。我喜欢到喜马拉雅山上到处看看,我是家里第一个前往喜马拉雅山的人。”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
“神会为我安排,我对他有信心。这间公寓拉格哈文只收一点租金。我整天待在这里,所以也可以说我算是在替他们看房子。我们之间互相了解。”
“谈谈你的牛粪灰。你在哪里烧牛粪?”
“是买的。”
这么说来,牛粪灰是日常用品,祭祀用品店就买得到。那不是什么特别的、他自制的东西。
“那东西叫‘维布迪’,装成一袋一袋卖,你一次可以买个一公斤或两公斤。我买的没加香料,一公斤三卢比。如果是加香料的,一百克要卖一卢比或一卢比五十派沙。怎么做的我就不知道了。”
一个身材修长、穿深色衣服的年轻女子从前门走进来。她没和蜜糖说半句话。她开始清扫公寓的中间部分,也就是神坛和厨房之间的部分;后两个地方是她不能进入的,因为她不可能是婆罗门。
这里已经发生过一场革命。寺庙遭到“打劫”,街道和墙壁被胡乱涂上选举口号和标记。他们说迈拉波居民中只有百分之四十是婆罗门,但是在蜜糖还拥有的那个小空间里,旧世界似乎还继续存在着。
卡拉在班加罗尔告诉过我一位婆罗门祖先的故事:他离开乡下,来到马德拉斯市;他和母亲在那里穷得只能靠迈拉波大寺庙的祭品果腹。那时,这个故事——古老的神祇、古老的寺庙、贫穷的婆罗门——在我听来仿佛来自久远的年代,一个属于童话的年代。然而,这故事讲的是新世界,人口过多的乡下,以及婆罗门的离散。我在蜜糖的公寓听到的关于婆罗门专属区域阿格拉哈兰或村中聚落解体的故事也讲述着同样的离散——人们离开故土,四处飘散。
但是,在我所做的这种旅行中,有时可得慢慢体会,才会对所见所闻有所理解。旅行者有时会选择性听取别人的话,有些事——因为它们看来跟所在的国家或文化若合符节——过于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在马德拉斯停留之初,我认识了卡库斯坦,也听说他是个企图过完全的婆罗门生活的婆罗门。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决定这样做有多么不寻常,甚至多么壮烈。
他住在马德拉斯一座古老寺庙附近的婆罗门聚落区,或称阿格拉哈兰。决定搬到那里的是他父亲。先前,好几代卡库斯坦家族的男人在一座村子的庙里担任祭司——那地方现在离城市大约有两个钟头的汽车车程。就职业而言,卡库斯坦现在身处现代世界。他在一家大商行工作,负责撰写各种经济情势报告及计划评估。不过,家族寺庙的监管工作已经传到他手中。由于承担了这项责任,再加上别的原因,他决心要做个十足的婆罗门。因此,当他坐在办公桌前,当他因公出差时,他穿的是婆罗门祭司的服装。他额头上点着种姓标志;他剃光了头;他虽然没有裸背,上身穿的却是米黄色的婆罗门长衫。
对我来说,印度是种姓服装的国度。(虽然远远比不上英国那样的国家——在英国,为了区别职业、团体、社会阶层、运动、休闲活动、餐食等级、一天及一年中各时段,有一大套关于服装和颜色的成规,这害得不少人老是温吞吞又紧张兮兮:在印度,每个人只有那么一种服装。)我首次见到卡库斯坦时,对他那老掉牙的装束倒没有留下该有的深刻印象。至于他说他过着完全的婆罗门生活这回事,我以为那指的是他严格素食,即不吃鱼、蛋、大蒜;指的是他用右手做洁净的事,用左手做不洁的事;指的是他通常都会试图避免受到污染。
但是,卡库斯坦所奉行的规条却远远超过这些。为了合乎他想达到的洁净,他的一切食物必须先向家里的神供奉之后才可以吃,甚至连他喝的水也是如此。在马德拉斯的高温下,这表示他每个上班的日子都有很多麻烦。事实上,他加诸自己身上的种种婆罗门禁戒也是个人的悔过方式,借以表达对父祖的孝敬及赎罪。
卡库斯坦过去是贫穷的婆罗门。童年在马德拉斯时,由于被父亲逼着遵守种种婆罗门规矩,他受了不少苦。由于马德拉斯的小孩受到佩里雅尔反婆罗门主张的影响,卡库斯坦在学校和街头老是受欺负,这使他对自己的出身失去信心。他想卸下婆罗门的义务,跟父亲争吵过。他终于脱身,在别的地方闯出一片天地。但是到了中年早期,他却开始深深自责。于是,他搬回马德拉斯,住在小时候生活的那个阿格拉哈兰或婆罗门聚落区,而且就是同一间屋子。如今住那边,他决心要尽可能做个彻底的婆罗门。
卡库斯坦所住的聚落位于马德拉斯的特利普里卡尼区。作为婆罗门区域,其地位仅次于迈拉波。位居该区中心的那座约有千年历史的帕尔塔色拉提古寺⑯,在信徒心目中跟迈拉波那座寺庙同样重要。
聚落在寺庙旁边一条巷子里。从巷子看去,寺庙的围墙高得出乎意料。围墙的石工做得相当精美,墙面下半截画着红褐色及白色的垂直宽条——那两种颜色是寺庙的神圣颜色。聚落的入口面对寺庙围墙,几乎就在巷子正中央:它看来像房间隔板,并不很高,有几扇木门,门上方画了大神毗湿奴“驾乘”的金翅鸟迦楼罗。
进了入口后,左边是用石墙围起的寺庙花园,它跟寺庙隔着那条巷子。花园历史古老,可能跟寺庙本身一样古老——而这片由石墙围着、布局井然的空间还有座象征性的“阁普兰”,或称庙塔,似乎让人不禁兴起消逝已久的古老情怀。聚落本身(虽然就正位在圣地上)并不古老,是在上世纪末或本世纪初设立的,当时特利普里卡尼一位慈善的居民捐出这块土地,让来自乡间、在寺庙工作或只是在城里从事宗教专家行业的婆罗门有个栖身之地。
聚落入口的门在晚上十点到清晨五点间会关闭,这时,只有居民可以进入。被视为不洁净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得进入聚落:诸如吸烟者、酒鬼、鞋匠、大部分不可触碰者,以及穆斯林。这些人不可以通过入口。有些人要到聚落里为婆罗门做事,不得不放行,但他们不得进入屋内。
入口内有条铺石小径,经过两旁矮小的屋子通往中央庭院。院里有几口附带绞轮和吊绳的水井。我到的时候,一些妇人和女孩正在打水,在拥挤的城市当中看到这幅田园景象委实出乎意料。卡库斯坦既是招待我的主人,也当起我的导游。他说婆罗门只能喝井水,因为井水跟土地有直接的关系。(我不知道婆罗门有这条规矩。这么一听,我多年来的一项疑惑才得到解答。一九七一年,我到印度观察西北部拉贾斯坦邦一个干旱的沙漠选区的选举活动。有位年老的候选人是敬神的甘地主义者,颇受推崇,他一再以道德为由反对把自来水引到沙漠中的村庄。“我们一直以来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已经够好了。”他反复这样说,自来水对村中妇女会有“健康及品行上的影响”。他并未解释这样说的道理,不过——依卡库斯坦刚才说的话来判断——他的听众应该明白他三言两语中所含的种姓意味。)
卡库斯坦说,这些年下来,随着聚落人口的增加,水井的水位下降了三十英尺。几年前,你只要用手拿“容器”就可以汲到水。现在则有取水限制,每户早上六壶,傍晚六壶。“壶”、“容器”——这些是正确的字眼,因为婆罗门不使用水桶。我对这点也一无所知,不过个中道理倒是很简单。现代水桶是白铁制成的,而婆罗门必须使用黄铜或陶土做的水壶,因为这些物质跟土地有直接的关系。就在那边,在聚落的水井旁,妇人和女孩拿着使用不便、没有把手的水壶——我们可能只会见到都市中的田园景象,却看不出其中牵涉的种姓规条。
离水井不远有个手压泵。从这里取得的水只能用于厕所——虽然,不用说,它的来源跟饮用的井水相同。关于泵和厕所的规定似乎很严格,而且符合婆罗门的信仰,事实上,从这件事却可看出如今想彻底过婆罗门生活有多困难。上厕所这种事只有非婆罗门才会做:进入这种不洁的地方本身就是不洁的行为。守旧的婆罗门甚至一想到厕所就觉得可怕。规矩的婆罗门、传统的婆罗门到户外解决,每次换新地点。因此,用水泵取水如厕是一种妥协,同样,一些访客可能不会注意或多加思索的小细节也是妥协的做法:例如穿衬衫之类的针缝制的衣服,穿皮质凉鞋等等,甚至到市场购买一束束盛食物的叶子这件事也是如此。
对婆罗门来说,使用叶子进食比使用盘子更合规矩。叶子使用一次后就丢弃,盘子则不只使用一次,严格说,不管怎么洗刷总是不洁的。从叶子上取食这件事有一种特别的仪式意味,也有浪漫的情调。我们在远方的特立尼达甚至也保留了这种做法。小时候,我祖父家里一遇特殊的宗教大事,过后大家进食时总是用香蕉叶装盛(一直到一九六二年,马德拉斯的林地大饭店还会这样做)。新鲜香蕉叶是美妙的用餐容器:深绿色,中空的叶脊颜色较淡,叶子本身光滑却又抓得住,有肋状叶脉,略带光泽,不透水,没有扰人的气味或味道。像那样用叶子进餐不仅能显示该场合的重要性,更会以非常浪漫的方式跟宗教联结在一起,令人想起遥远的故乡,想起印度教史诗英雄及神祇被放逐流浪时走过的森林。特立尼达面积虽然很小,那里的森林离聚落却很远,香蕉叶也不是出门就能摘到。你必须从好几英里外带回来,带回来的香蕉叶必须是新鲜的,有时候还根本找不到香蕉叶。这种进餐的方式既浪费又昂贵。如今,马德拉斯的林地大饭店已不再使用香蕉叶。像卡库斯坦这种必须用叶子盛食物的人,则是到市场去购买一束束较小较圆的干叶子。这些叶子不新鲜,不是特别干净,也没有美感。洁净的观念已经徒具形式;他们真正能做到的只是使用叶子这种用过即丢的自然物。
聚落里对妇女有项限制,那是我先前不知道的。正值经期的妇人及女孩必须跟其他人隔离。聚落里有个角落筑了间特别供她们居住的小房子,房子有两扇门,都随时关着,免得从外头走过的人受到污染。卡库斯坦告诉我说,月经期的妇女在十至十五英尺距离内会造成污染:如果有事必须跟月经期的妇女谈话,你必须离她那么远。妇女在这个隔离的小房子里有自己的厕所和浴室。在经期三天中,她们完全不干活。卡库斯坦说,对她们而言,这是一段“充分而完全休息”的时间。她们或读书,或听音乐。小屋可容纳十个女人,过去屋里总是住满了人,到了现在,任何时刻顶多只有五六个——时代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许多女孩都到外面去了(其他女孩则溜出去看电影或做别的:聚落后侧有个供经期妇女使用的小门)。这种隔离使妇女对经期产生厌恶感,卡库斯坦说,但同时她们也喜欢隔离的日子,因为大概只有这样她们才会有固定的小假日。
聚落中仅五栋房子有二楼卧室,这些房子在聚落一边沿着围墙排成一列。其他都是一层的矮屋,屋顶离地面不高。因此,从聚落后方较高的建筑看得到中央庭院,看得到水井四周的一切动静。我想知道这对阿格拉哈兰的婆罗门是否会造成污染——这样被其他种姓的人从高处往下盯着看,或者是他们的聚落被那些较高房屋的阴影笼罩住。卡库斯坦说后面那些高建筑不是问题。住在那里的人属于牧牛种姓“雅达瓦”,亦即大神诃里什纳⑰的种姓;雅达瓦和婆罗门之间互相尊重。
紧靠着聚落的另一群邻居是穆斯林。从外表看来,聚落的五十三户家庭恐怕势单力薄,发生暴动时很容易被打垮。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穆斯林和婆罗门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集体冲突。说不定——卡库斯坦并未这样说——穆斯林甚至具有缓冲作用,可以阻挡不友善的非婆罗门。就这样,处在寺庙、雅达瓦、穆斯林之间的聚落也算安全无虞:那些房子没有装门锁,卡库斯坦说。
这个聚落入口的木门每夜都关闭,而且就坐落在有围墙的寺庙旁边,它令人想起欧洲某些古老的机构,譬如设在大教堂院中的救济所。聚落的管理方式也有相似处。他们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会,由它收取房租、负责房舍的修缮及一般维护,外加支付守门人的薪水。房屋承租权代代相传,聚落中的大部分家庭都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卡库斯坦的父亲在四十年代早期搬入了这里。
卡库斯坦说,没钱的婆罗门——这是过去的情况——从乡村迁移到城镇时喜欢住在寺庙四周,这不只因为在那些地方他们比较容易靠替人解答宗教问题或行乞挣点小钱,也因为寺庙有水池和水井,可以供应直接从地里出来的水。寺庙也靠近海边。这点很重要,因为在发生月食、日食以及一些其他情况时,守旧的婆罗门喜欢洗个海水浴。
做个合乎规矩的婆罗门可真困难!卡库斯坦越说下去,就出现越多规定和戒律,而整件事也变得越加麻烦。或许,从来都是如此。或许,婆罗门向来必须在各方面做点妥协。
卡库斯坦的父亲于一九三二年或一九三三年来到马德拉斯打天下。当时他二十二岁,已婚,但没有带妻子同行。这不但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钱,也因为在那年头夫妻两人一起离开大家庭并不是很好的事情。
卡库斯坦的父亲是他家族中第一位就读英语授课的学校的人。他只读到十年级,后来却当了老师。他在数学方面的表现特别优异,还做起这科目的家教。跟同时代的婆罗门一样,他很难加以归类。你可以说他是受过半调子教育的乡下人,但同时就数学而言,他可颇有天分,颇不寻常。另外,他还拥有印度教及婆罗门的知识。这些就相当可观了。
在他家族世居的村庄里有座古庙。自注辇王朝以降七八百年来,卡库斯坦父亲的家族在那间庙里享有某些特权和待遇。他们主持庙神的祭拜仪式,祭祀庙神的供品在庙神享用后全部归卡库斯坦父亲家族所有。在那间庙里,卡库斯坦父亲家族所享的待遇比皇帝还高。
由于一文不名,卡库斯坦的父亲只得住在马德拉斯亲戚家里。有一段时间,他以年轻婆罗门的身份依赖施舍过活,轮流到不同的婆罗门家里吃饭。他对泰米尔语《吠陀经》全部的四千节都了如指掌。这件事传了开来,于是有人举行仪式时便会请这年轻人去吟诵那四千节经文。他可以拿到一两个卢比,也有免费的食物。吟诵经文的酬劳,外加担任数学家教的钟点费,再加上当老师的薪水,他终于有了还不错的收入。他每月应该可以赚四十到四十五卢比,足以应付他自己及留在村中那六个人的开销。
到了四十年代早期,这种日子过了十年之后,卡库斯坦的父亲终于把妻子接到了马德拉斯。他们找到一套房子,月租十卢比,大约相当于七十五便士。孩子一个个出生。后来,通过朋友的帮助,卡库斯坦的父亲在婆罗门聚落里找到一套房子,租金跟他在外面所付的差不多。这时他应该是三十出头,总算有了某种稳定感。他在聚落里搬了两次家——不乏有人这样做。卡库斯坦生于一九四三年。
这像是一则成功故事的起头。这些年来确实有不少变动——但,那算得上成功吗?四十五年后,卡库斯坦带我参观他度过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期,也是他打算回去住到终老的地方,而且他穿着一身婆罗门服装。几乎可以确定他是这个小社群里最有钱的人。但这是个贫穷的社群,虽然环境具有历史感——令人想起宗教田园画的种种景象,前面那座围起来的寺庙花园,中央庭院里的水井和绞轮(以及住在后方高楼里、属于大神诃里什纳的牧牛种姓的人)——但是,许多在井边汲取定额的几壶水的妇人和女孩,却是一副脸色苍白、营养不良的样子。
这个婆罗门聚落是小型的都市贫民窟,其活力不如位于寺庙区最外围的穆斯林社区。聚落也正承受着种种压力。已经有所让步的婆罗门规矩又不断地再度退让。当清洗厕所的清洁工开始要求社区负担不起的酬劳时,他们做出了最可怕的妥协。那时,为了给清洁工一点颜色瞧瞧以及防止进一步的敲诈,婆罗门动手清洗自己的厕所。卡库斯坦自己为小区里的年轻男人打气。他告诉他们说,每个人每天都会碰触到排泄物,纵然只是自己的,因此,他们亲自清洗厕所和排水沟并没有什么不对。在任何别的时候,卡库斯坦的这个提议都会被看作是一种种姓自杀的做法,但在卡库斯坦口中,它却是道德、种姓的胜利。
他长得不高,只有五英尺一二英寸,深肤色,身材结实。他的眼神机灵、稳定。那双眼睛透露出一种执着的激情:在过去一段时间是不惜一切想突围而出的叛逆激情,现在则是想遵循心目中正途的激情。
他住在五栋双层房屋中的一栋里。房屋上层有个开敞的阳台,阳台一边是一间卧室。第一次到他家时,他带我前往的房间是在楼下最里面的。这间房可能就正靠着寺庙花园的围墙;房间里阴暗密封,散发出一丝排水沟的气味;这只是一间小室,里面的一切,像是油漆、墙壁、橱柜和装潢等等,在日光灯下都显得老旧破损,但同时,这一切在仪式层面上无疑都是洁净的。对婆罗门,洁净——跟污染一样——是说来就来的:用手指弹点水就可算是为房间除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