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前印度并没有妇女杂志。中产阶级的印度妇女阅读两本受欢迎的英国杂志《妇女周刊》及《妇女自家天地》。英国人走后,这些杂志便买不到了。即便是中产阶级的印度妇女也会觉得从印度订阅它们太贵了。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南迪尼·拉克希曼,一个专跑媒体与广告新闻的记者。我从她那里得知了印度妇女杂志的简短历史。
“当《印度时报》这份英国报被印度人接收后,他们开始发行《费米娜》。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早期,最初几期带有英国余风。主编是位帕西⑧女士。在那年头,当模特在印度并不被认为是个好职业。因此在《费米娜》里,你可以看到许多外国人穿印度服装摆姿势的照片。担任模特的印度妇女来自富裕的印度家庭,不怎么受到习俗和传统规范的束缚。很不幸,过了几年,这位首任主编自杀了。没有人知道原因。那时她应该接近五十岁。然后破天荒地由印度人当了主编。
“《费米娜》那时想争取更多妇女读者,因此他们开办了这个印度小姐选拔。他们在全国——孟买、加尔各答、马德拉斯、德里等主要城市——举办选美,获胜者再参与印度小姐选拔。那不只是中产阶级的活动——那可是社交界的一件盛事:富裕的,有钱的,有权的,经常出席社交聚会的人士都参加了。选拔活动让人感到了一些身处上流社会的派头。刚开始,并没有很多女孩参加,因为选美还被认为有失身份,即使对许多自以为有派头的人也一样——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赢。我想那是因为害怕落选。还有,被选上的印度小姐必须参加环球小姐选拔。届时她们必须在一个项目里穿泳装走伸展台,这将会震惊全印度。所以在早期,只有帕西女孩和基督教女孩当选印度小姐。但是,尽管中产阶级印度妇女无法参加,她们开始朝那目标而去。对她们而言那是件新鲜事——那份魅力、那种形象。她们为之震惊,同时也感到着迷。
“《夏娃周刊》大约在这时候出现了,他们也开始办选美活动。当时两份刊物的发行量应当是一万五千份左右。过了很久,他们开始刊载有关如何披莎丽、如何打扮的文章。一开始这样做的是《费米娜》的一个男性主编。我想他对妇女的希冀有比较开放的看法。
“那时还没有很多职业女性。杂志刊登着像《战争寡妇的经验》,或在印度国土分裂时失去丈夫者的经验这类故事。
“印度妇女杂志的创始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由于教育程度和自我意识的提升,读者增加了,市场也扩大了。《费米娜》在七十年代末达到了九万份的销量,《夏娃周刊》也是。当今表现最杰出的《妇女时代》创刊于一九七三年,随着《妇女时代》的崛起,《费米娜》的销量下跌——跌到今天的六万五千份。现在有一份新杂志《精明》,它是和《妇女时代》正好相反的刊物。《精明》办了三年,已经有了五万份销量。它是月刊。《费米娜》是给年纪较大的妇女看的。《精明》的对象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十八到三十岁的妇女。
“《精明》是一份八卦杂志。它每期都有一篇封面故事,一篇关于某个名女人的专题报道。她被称为‘本月《精明》女人’。她一定离了婚,闹绯闻,或被丈夫殴打,或为了某人而抛夫弃子,或丈夫为了别人而离开她,要不然就是她有婚外情。而且到最后她一定是胜利者。她有办法鱼与熊掌兼得。每个月都有这种女人。《精明》女人相当有名,但也不尽然。假设我有骇人的生活经验,如果我什么都敢,什么都能抖出来,那么《精明》就会把我塑造成女主角。他们为这种故事找到了一个市场:我想他们做过一些调查。印度妇女可能不会承认她读《精明》,但她还是会读它。《精明》是针对城市地区的,《费米娜》和《妇女时代》则在小城镇还看得到,像纳西克或那格普尔。《精明》在两三个月前刊登了有关强奸的文章,还附有照片,妇女组织说那种做法太张狂了。法院下了强制命令,让他们收回所有的杂志。”
我们谈着《妇女时代》。我把古尔香·尤英关于《妇女时代》所吸引的职业女性的话告诉给南迪尼。
她说:“那有点把《妇女时代》的读者浪漫化了。那是精英分子说的话。”南迪尼自己才脱离传统或小镇生活一两代。“我每天上班要坐两趟公交车、一趟火车。我起得很早。但是我不看《妇女时代》。我在家做饭,又要上班,但我不觉得单调辛苦。那是高高在上的论调。说这话的人恐怕有一大堆仆人供她使唤。”
南迪尼并不认为《妇女时代》对职业女性有吸引力。“它的对象是传统中产阶级家庭妇女。我不是指文盲。只有那本杂志每期都刊登五篇小说——虚构的。那些故事千篇一律:他们从此过着快乐的生活,丈夫回到了妻子身边。《妇女时代》对妇女的看法很偏颇。女人不会做错事,她一定是好人。她可能是个祖母、妻子或婆婆,但她一定是好人。即使丈夫是个酒鬼,在故事里,好心的妻子会帮他把酒戒掉。对杂志而言,先生为什么酗酒可能无关紧要。他们不从这个角度看问题。那些情境发生在日常生活中,读者可以明了每一个情境。在五十年代,《费米娜》和《夏娃周刊》里的故事应当是离生活很遥远的。”
我说《妇女时代》的故事在我看来似乎是寓言,很难称得上小说。
南迪尼说:“它们写得很差。我不了解,尽管有这么差的文笔和包装,这本杂志还是有这么大的读者群。”
杂志是不是提供了什么指引?妇女阅读这份杂志是不是为了简单、基本的建议?
“那些小说的用意是娱乐。读者觉得小说里的情境可能发生在她们身上。婆媳问题。或是男孩出国留学,他在印度和一个女孩定了亲,或娶了她,然后他在国外爱上了别人,但最后他回到妻子身边,从此他们便过着快乐的生活。《妇女时代》不碰触社会问题。他们处理个人的处境。编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我们谈到那篇关于“相亲”的文章。它引起了某种程度的反感。许多人谈论它,从刊物的角度来看,它可算是达到目的了。
南迪尼说:“我会谴责相亲的做法,但他们不会。他们的文章有一个副标题,‘正面看这种习俗’。而且他们刊登像这样的照片。”
一张摆拍出的彩色照片占了文章第一页的上半篇幅,照片中一个女孩用茶盘端茶给来相亲的一伙人。照片里的房间狭小拥挤(或许是一间十平方英尺的标准印度房间),家具之间几乎没有空间。家具包括:搭配的三件式“组合沙发”、一张咖啡桌,以及一张小几,上有一个大台灯及种在一个陶盆里的金盏菊。来访者当中的四个人坐在沙发上,两个女访客直瞪着端茶盘站着的女孩,女孩身穿新莎丽,头发刚做过,用一种可怜的表情看着镜头。
南迪尼并没有我这种局外人的观点。她看不出照片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她彻底为那年轻女孩感到难过。“太可怕了。在文章最后他们说男孩和女孩见个面是好事——他们不说那是必需的——而照片中男孩和女孩隔桌对坐,却都不看对方,也不说话。一个小标题是‘恭敬而诚挚’。”她把那篇文章读出声,“男孩的姐姐与侄儿都应该友善慈爱以待。”她所读的内容令她气恼。她说:“如果一大群人来看你,你不必像是在展示自己,也不必像是在等着卖自己。在这篇文章里,他们想采取自由主义的方式,但是它将这习俗合理化的论调十分强而有力,因而使那种自由主义的方式失效了。他们的诉求对象不是新女性,他们的诉求对象是传统妇女。
“我妹妹教育程度不低,但她的婚事是经人介绍的。她从来没谈过恋爱,有些人来提了亲。我的父母问她的意思。她没有做那样的展示,只是见了那男孩,一个商船船长。他们彼此有意。”
“如果《妇女时代》的读者必须经历像相亲这样的事,她们会觉得痛苦吗?”
“她们已经被灌输不得不忍受这些事情。有些妇女确实觉得那是折磨,但是她们必须熬过去。不管一个妇女受过多高的教育或多么有钱,你会听到她说,‘我终究会想结婚生子’。但是也有妇女喜欢《精明》杂志。现在有这两个读者群,这两份刊物把《费米娜》及《夏娃周刊》远远抛在后面。
“谈到广告,你会在《妇女时代》和《费米娜》里看到烹饪材料和某些化妆品。但你找不到两百毫升要价五十卢比的冬季皮肤保养乳液的广告。那样的东西会在《精明》做广告。在印度卖东西可不容易,需要做些调查才行。”
我在旅途中偶尔会买一本《妇女时代》,而我日渐佩服它在新闻报导与社会服务上的贡献。我觉得它的成功得之无愧。我认为它的优点在于古尔香·尤英曾提到的一点:它没有吓到它的读者。
这是杂志故事中一再出现的主题:某个女子——通常是刚进门的新娘——发现她不应该对穷夫家感到那么没面子。《妇女时代》从来不会让它的读者感到没面子。它的故事、食谱、室内照(譬如那篇相亲文章附照中的拥挤小房间)是读者在生活环境中所熟悉的;它不曾超越那些环境。或许那种有认可的熟悉感本身就是一种魅力;或许那群妇女不曾在其他任何媒体——电影或电视上——找到那种充满认可的熟悉感。
有了那种认可,就一定令人放心。我们可以说,让读者放心是《妇女时代》的基调。故事(主题通常和亲情有关)中的人物到头来总是比他们看起来更好或更有人性。提供指导或建议的文章也同样令人安心。没有任何事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妇女时代》会告诉你有关拜访别人的所有规矩:不要事先不通知,不要让你的孩子碰人家的东西,不要让他们穿着沾泥的鞋子在主人的沙发及软垫上蹦跳。在另一期里,《妇女时代》——可以说是反客为主——会告诉你如何应付不速之客:“你可以很得体地暗示,但别在他们刚到时就马上这么说,而是等他们待了一阵子才说:‘要是知道你要过来,我会给你更好的招待,也会调整我的计划。’除非访客非常迟钝,否则这应该足以让他们明白你的意思。”
《妇女时代》会告诉你怎么写信:不要使用弄皱或沾了油的纸张,不要从你女儿的练习簿上撕一页下来写,不要口气大,不要只写自己,不要把邮票贴得整个信封都是。这杂志甚至会告诉你看电影的规矩:不要携带食物,不要对情节发表意见,孩子哭起来时不要抱着他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不需要这一类建议的人就用不着《妇女时代》,而需要这种建议的人绝不会被指摘或嘲笑。他们绝不会把错归到读者身上。那是别人的错,读者可能已经见过的错误,总是有什么故事或寓言可以委婉提出纠正。《妇女时代》邀请它的读者到一个特殊的、共享的世界。它的编辑态度是关怀,几乎是爱。
当我认识了它的主编维希瓦·纳特之后,我发觉这态度大致反映了他所怀抱的使命。
他七十二岁,仍然几乎一手掌握他的印刷与出版业。他身材中等,神采奕奕,没有明显的赘肉,身穿白色长裤与短袖衬衫,衬衫是印度手织土布,但要不是他告诉我,我不会知道。他的一身看来很清爽,随时就可办事。
他予人一种不习惯谈论自己的印象。他没有个人逸事,也不会拿自己的经验当作示范。他还会关心世事;他仍然热衷于一些想法;他全心投入工作,这使他的眼光向外看得很远。他很喜欢办杂志这个念头,他喜爱和印刷有关的一切事情。他对设在一楼的新海德堡印刷机感到自豪。同时,由于他对印刷的喜爱,他在楼上一个铁槛隔间里保存了一盘盘、一箱箱的旧活版铅字,有印地语的也有英语的。
他的家族起初于一九一一年在德里开设了一家印刷厂,所以在印刷业里,他算是有点家传背景。就像其他行业里的印度人,看起来在独立之后绽放的才华是在先前一两代逐渐成熟的。他的家族在德里住了四百年,但他最远只能追溯到他的曾祖父。一九一六年他在曾祖父家里出生,一直在那里住到一九三四年。这位曾祖父出生于大起义前不久,或许是一八五四年,就是他传下了他们家在一八五七年英军围攻德里时弃家而逃的故事。
关于这位祖先有一项较明确的记录。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他曾受雇于英国辞典编纂者费伦博士。费伦博士当时正在编一部印地语、乌尔都语、英语三语辞典,而维希瓦·纳特的这位祖先曾和费伦博士一起到北印度各地,记录他们听到的单字和词组。
维希瓦·纳特的办公室里,就在他背后,有一个从橱柜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玻璃门书柜。费伦博士的《辞典》——重新装订过了——就在那个书柜的一个架子上。它有一千二百页的篇幅,每页将近四开大小,十英寸长七英寸宽:《印度斯坦文英文新辞典,附印度斯坦文学与民间传说引例》,S.W.费伦博士编,一八七九年由伦敦Trubner & Co.及巴纳拉斯E.J.Lazarus & Co.出版。每一个词条都以三种语言、三种字体列出,印地语或乌尔都语的发音都以英语的近似音表示。
所以,在威廉·霍华德·罗素印度之旅才二十年后,又有了这另一个英国人的旅程,行经某些相同的地区,又有了这不可能充分得到报酬的另一项大工程。在费伦博士的序里,他向维希瓦·纳特这位学者型祖先致谢,他是“德里的塔库尔·达斯导师”。
事实上,塔库尔·达斯在大约三十年后向费伦博士买下了《辞典》的版权。他想要重印这部辞典。这是他在一九一一年买下一家印刷厂的原因之一。如维希瓦·纳特所说,那一年国王乔治五世登基,那一年英治印度的首都也迁离加尔各答,新德里的基础同时奠立了起来。但是塔库尔·达斯并没有重印那本《辞典》,他几乎才买下印刷厂就死了。于是维希瓦·纳特的祖父必须照料那家印刷厂的成立事宜和商务运作。排印《辞典》一定是一件极其费力的工作,而且会血本无归。维希瓦·纳特说:“每一个字母,包括印地字母、英文字母及乌尔都字母,都必须用手排版。印刷厂只好靠别的工作来维持下去。”排印《辞典》的事被搁置一旁,目前他们家族只剩维希瓦·纳特办公室玻璃书柜中的那一本。
维希瓦·纳特说:“现在它已经过了版权期限,据说,有人出版了影印本。”
维希瓦·纳特的祖父在一九一七年流行性感冒时疫中去世。就在那时,他父亲和叔公接管了印刷厂。他们是个正统印度教家族。“一个大家族,大家住在一起,一起工作。”但是家族里有摩擦。“家族内有分裂。到一九三九年,印刷厂几乎结束营业了。我想在那家印刷厂工作,但是我看到他们总是吵来吵去。所以我自己出来,拿到了会计师执照,不过我从来没有执过业。我重新开了一家印刷厂——靠我自己,没有靠其他家人。那时我二十二岁。”
我问他当时的德里是什么样的。
“很悠闲自在,在战前。一年当中有六个月这座城市都在睡觉。印度政府过去从四月到九月会迁往西姆拉——去避暑。新德里几乎成了空城。每个人都放轻松,白天睡觉,悠闲地做事。”
政治呢?甘地呢?
“我在一九三○年对政治产生了兴趣。”他当时十四岁。“我想进监狱,但我尚未成年。他们不会逮捕我。那是在进占盐场示威期间。甘地很有招数,我称之为招数。进占盐场是个招数,但那是必要的。我们没有武器。他下乡去村里,到处唤醒群众。进占盐场示威确实鼓动起了整个国家。我记得甘地抵达丹地海边的那一天,那时我们在德里街上用咸井水制盐。我们说,‘我们粉碎了盐法’。从制盐那天我开始穿‘卡迪’,就是手织土布。到今天还是。
“进占盐场示威的时候,我们每天都有游行。那是德里及北印度各处的妇女第一次走到屋外,走出闺房。我有一些亲戚被逮捕了。我叔叔坐了六个月的牢;他后来在尼赫鲁政府里当部长。”
也是在那时候,“整个国家动荡不安”,他开始有了从事出版业的念头。他喜欢阅读,把所有的零用钱都花在书报杂志上。
“我常往出版社跑,用手排铅字,只是为了好玩。我父亲喜欢搞印刷,我也很喜欢搞印刷。我十一岁读八年级时便决定要出版杂志。”
我觉得他说出了我的情况。在殖民时代的特立尼达,在差不多同样的年纪,我产生了——大抵上是经由当记者的父亲——一种对印刷、字母形状及不同字体铅字的喜爱,一种对手稿排版后文字之转变方式的惊奇。出于对那种过程的喜爱,我决定成为作家,至于要写什么,我或许不像维希瓦·纳特——在三十年代印度的动荡不安中——对他要出版的杂志那么有概念。
我们谈了一阵印刷。我问他印地语的铅字字体,我非常喜欢它们。它们看起来有力、优雅而合乎逻辑,同时也能真实表现书写的形态。我问维希瓦·纳特,他是否知道是谁设计了最早的印地语铅字字体。我认为那个设计者是印度人并很有把握,显然我错了。
“草图从印度被送到英国。天城文,”即从梵文衍生出来的印地文字体,“是在那里刻的。我们使用的所有铅字——用来印费伦的《辞典》,用来印所有的东西——都从英国进口。我们从英国进口天城文铅字,一直到二十年代印度境内成立铅字铸造厂为止。我们用的纸是进口的,机器是进口的,油墨是进口的。直到甘地发动了国货运动——使用印度制货品的运动,才有在印度生产东西的尝试。”
不过必须承认,这当中有帝国主义的一面。“事实上,这应该大大归功于那些英国官兵及学者,他们深入我们的文学传统,翻译婆罗门不想让他们自己小圈子以外的人知道的经典。”婆罗门的这一点是维希瓦·纳特无法释怀的事;这仍会令他悲痛,仍会刺激他。不过,他也总是有他专业的一面。他以印刷业者的热切谈着印地文铅字。
“梵文字体本质上是一种手写字体。它的字母中有上升线,有下伸线,有些字母左弯右拐,还有许多缩写体。要把这些字体制成活铅字实在是件不简单的工作。英文里有二十六个字母,有大小写两种字形。印刷厂里真的有两盘铅字,一盘是大写字母,一盘是小写字母。排印地文时你要用上四盘铅字。”有一盘缩写体,有一盘半字母,有一盘元音标记。他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图,然后说:“不。需要五六盘铅字。”
他在和办公室相隔两个房间——在这向晚时分空荡荡的,桌上已经收拾干净,许多椅子也空着——的地方存放着旧铅字盘。他拉出几盘,让我看铅字:线条仍然完整清楚,活铅字的边缘磨损了,闪闪发亮。从这个顶楼的一个走廊,你可以往下看到一楼的海德堡印刷机,以及一叠叠印好的纸张。那里有一股油墨气味和暖热的纸味。
穿着白色的手织土布衣裤精神奕奕地穿过空荡的房间,他是——尽管没有雇员的尊敬来表明他的地位——这家印刷厂的所有人,对它的一切了如指掌,因为是他把它安排成这样的。
当我们回到他的大办公室——大桌子、褐色丝绒布面的转椅、矗立到天花板的玻璃门书柜、柜里的书、他出版的杂志的存档本、橱柜上的黑色湿婆雕像、一本老旧的美国《时尚》杂志——他谈起历史及他反婆罗门的执念。
“我年轻时,自由运动正值高峰。我们当了几百年奴隶。独立运动开始时,我们必须有些鼓舞自己的东西,让我们觉得自己不像英国人所说的那么糟。为了维护自尊,我们开始认为我们有非常古老的文明——当然,这样说有几分真实性。但是它自然也有它的弱点,而就是这些弱点使我们做了这么久的奴隶。
“一九三九年我开设自己的印刷厂时——过后不久我也开始出版自己的杂志——我开始读我们的古经文。我想亲自看看我们的文明究竟有多伟大或多崇高。当我细读我们的古代文学时,发现其中缺少了极其重要的东西。我越是研究经文,心思就越是不平静——于是就想到了这东西。”这东西就是:他的杂志的改革派色彩。
“印度宗教是信仰的混合物,混合了五百种宗教或信仰。我们从一开始就有改革运动。从文明刚出现时,我们就有反对正统宗教的改革派运动。结果是每一个改革运动都衰退成一个教派——林伽派⑨、雅利安社,无一不是。佛陀造反,耆那教的创立者摩柯毗罗造反,锡克教的创立者圣人那纳克师尊造反。不胜枚举。他们造反,堕落成教派,然后变得和先前正统的人一样正统。所以我没有穿上那些橘黄色长袍,到处参加那些研讨会,或向群众传教。我出版我的杂志。”
他的第一本杂志《商队》以英文发行,创刊于一九四一年。一九四五年他创办印地语的妇女杂志《莎丽塔》。两本杂志都有约一万五千本的销量。
“那在当时是很可观的销量。我曾发表一篇文章说闲逛的牛应该加以扑杀,结果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们上街游行,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海报。那是在一九五○年前后。”
但是《妇女时代》里并没有多少造反的倾向。人们甚至认为那是一份保守的杂志。
他说:“造反的倾向不在《妇女时代》里,而在我们的印地文杂志《莎丽塔》里,后者的销量是《妇女时代》的三倍。《妇女时代》比较偏重社会事务。它是教育性的,教导妇女那些没有人会告诉她们的简单事。”
这个偏重社会事务的说法倒跟南迪尼有出入。她说过那本杂志处理的是个人情况而非社会问题。他们不同的字词使用方式来自其不同的世界观、不同的假设与不同的教育程度。而且维希瓦·纳特对造反有他自己的看法。
“在《莎丽塔》里,我们铆足劲反对信仰男女诸神,甚至反对信仰上帝本身。上个月我们在《妇女时代》上刊了一篇文章,题目叫《祈祷导致自私与奉承》。”
他从书架取出一本存档杂志,让我看那篇文章。我想只有《妇女时代》能使用这么严厉的标题。不过那个标题倒大致准确地说明了文章内容,该文抨击所有宗教之信众所做的祈祷。文中充满维希瓦·纳特对印度历史的愤慨。该文说,在上帝面前贬低自己的人也会在专制统治者面前贬抑自己。这种带着历史评判并且提及专制统治者的写法似乎是要去除当代场景,给这篇文章一种年代久远的韵味,而这文章——其激情与大胆,还有附刊的当代照片——结果却出乎意料地不具攻击性,其批判对象与其说是宗教,不如说是那些想和上帝签订合约的蠢人。
他是个信教的人吗?我认为只有信教的人才会对宗教如此难以释怀,只有真正倾心于印度教的人才会在艰涩、玄奥的印度教经文上花这么多时间。我想起在圣蒂尼克坦的齐达南达·达斯·古帕塔:不信神的齐达南达在半退休的状态下有一股读奥义书的“重拾的兴趣”,而且,只比维希瓦·纳特年轻几岁的他在其中找到了最高的精神层次,觉得很有益。
维希瓦·纳特说:“我根本不信教。”对奥义书的看法?“文字游戏,奥义书只是个文字游戏。灵魂啦,梵天啦,通篇都是在证明灵魂是梵天的一部分,而梵天就是灵魂。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有的说半是半非。印度教哲学家一辈子就在小事上辩来辩去。”
他办公室里的起舞湿婆雕像只是装饰性的艺术品,不是有灵力的宗教圣像。
“我觉得宗教是人类最大的祸根。没有任何其他事物能比它杀死更多人,摧毁更多财产。即使在今天也是一样——北爱尔兰、中东。印度教徒、穆斯林、锡克教徒全都在印度境内打来打去。最老的行业不是卖淫,而是当祭司。”
然而,尽管有这种破除迷信的心态,维希瓦·纳特却也有可说是正好相反的另一面:对家庭的关注。在印度,这种关注犹然等于想要保存旧社会体制的愿望。而且,就像破除迷信之念一样,它或许来自某种个人的需求。《妇女时代》充分呈现了这种不是真正矛盾的矛盾。
维希瓦·纳特说:“家庭是文明的关键。我强调的是家庭应该予以加强,而不是摧毁。妇女解放运动害许多家庭瓦解了。”
他认为自己不仅是甘地与独立所造就的,也是他家族的历史所造就的。或许,由于他家族的历史、大起义时德里被围城并被劫掠的家族故事,也由于他阅读了印度历史及那些令他哭泣的异族入侵与残酷事件、穆斯林入侵者对北印度的宏伟印度教寺庙的掠夺与破坏:或许,他心中怀着年轻人——他们只把他看成保守分子——所没有的对混乱的恐惧。
他创办《妇女时代》——其名称就是对妇女解放运动的大声驳斥——的一个原因就是要捍卫家庭的神圣性。而且这样的刊物还得以英文发行。
“我必须把讯息传递给不会读印地语的妇女。读英文、说英语的人控制了这个国家。整个女性主义妇女解放运动是由说英语的人领导的。你不会常在印地语或印度其他语言中读到它。”
南迪尼曾针对《妇女时代》说过:“编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这句话暗示,在印度专业且竞争激烈的杂志界,经营杂志的人做过某种“研究”,就像人们说的《精明》杂志曾做过的那种研究。但我觉得维希瓦·纳特是凭直觉做事的,不管多少研究都无法找到他成功的法门。
别人无法套用《妇女时代》的法门,因为主编的个性含有许多暧昧而无法模仿的因素:历史引起的哀伤、破除迷信的态度、对再度面临混乱局面的恐惧、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怀、手织土布、对印刷的至高的喜爱——它承袭自他的祖先,后者在大起义不到二十年之后即参与费伦博士《辞典》的编纂,把一种新学应用到他所熟知的印度日常生活上。
在印度独立之后刚刚有妇女杂志时,这种杂志(如南迪尼所说)是模仿外国的东西,以上层少数人为诉求对象。如今《妇女时代》呈现的是阶层低了很多的纯印度社会,它教导并安抚刚露面的妇女——生活中充满仪式与既定关系,而且不想反抗或梦想的妇女——并让她们知道严厉而真实之世界的微妙转变。
这套法子不能模仿或转移。维希瓦·纳特自己就曾试图把《妇女时代》的方法用到一本综合性杂志《活着》上。《活着》找不到读者群。在封闭的妇女世界里言之成理的东西,换到这本综合性杂志里却变得只有猎奇而没有实质。
<u>①</u>威廉·霍华德·罗素(William Howard Russell,1820-1907),英国记者,新闻史上第一位战地特派员,报道过印度兵变、美国南北战争、普法战争、祖鲁战争等。创办了《陆海军报道》杂志。1895年被封为爵士。
<u>②</u>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Bernal Diaz del Castillo,1492-1581),西班牙军人和作家,曾参与征服墨西哥。所著《征服新西班牙信史》记述亲身经历,极具历史价值。
<u>③</u>蒙特祖玛(Montezuma,1466-1520),墨西哥最后一代皇帝(1502-1520)。
<u>④</u>阿里(Ali,?-661),阿布·塔里布(穆罕默德的伯父)的儿子,第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人,第四任哈里发(656-661)。
<u>⑤</u>坎普尔的旧称,印度北方邦城市,位于阿拉哈巴德西北方向的恒河畔。
<u>⑥</u>品达(Pindar,约公元前 552-约前440),古希腊著名抒情诗人。生于底比斯附近,就学于雅典,后成为整个希腊世界著名的颂诗作曲家。虽然他写过各种题材的诗,但只有《胜利者颂》被完整保存下来。
<u>⑦</u>维诺巴·比哈夫(Vinoba Bhave,1895-1982),印度社会改革家和自由战士。
<u>⑧</u>公元八世纪为逃避穆斯林迫害而从波斯移居印度的琐罗亚斯德教徒的后裔,主要住在孟买周围。
<u>⑨</u>印度教教派,流行于印度南部,以湿婆为唯一神祇,林伽象征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