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师尊之影(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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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一场革命。态度改变了——譬如说,最明显的是对大家庭制度的态度。农村关系改变了。我祖父一度拥有三千亩左右的土地。每年他都会买些地。”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岔开话,仿佛附带地说:“可是我父亲却没受多少教育,只读到四年级。我祖父”——古特吉童年记忆中的那位绅士——“不看重教育。我在读文科硕士学位时,有一天听到祖父对我父亲说:‘你为什么不叫这孩子别再读书了?’他以为我还在读中学呢。为了避免不敬,我父亲说,‘我能怎么办?他可不听话。’”自从我们见面以来,古特吉这时头一遭出声笑了。

“祖父一看到我读书就非常不安,他说我老是在读书。我是家族里第一个不种田的,恐怕也是第一个大学毕业生。我们村里现在有十六个人拿了文科硕士学位。我出生时,村中只有一个大学毕业生——他拿了文科学士学位,是一位老师。如今大家很关心新事物,很重视教育,花再多钱也要把孩子送到较好的学校。”

他回到祖父拥有三千亩土地的话题上。“现在没人有这么多土地,所有权已经分散了。集约耕作,高产量品种。这是一场革命。以前我有时会送午餐到田里给祖父,有时送的是炼乳——他很喜欢炼乳。那时我看到的耕作方式现在完全不见了。当年收割期是在四月,大部分土地一年只有一作。四月份天气非常热。我祖父会雇用四十来个工人,分给他们镰刀。他们早上四点左右趁天还不热就下地,一直收割到十一点——一大排人坐在田里兴致勃勃地割,左手握着茎秆,右手拿刀割,然后往前移,大家互相较劲。”

跟先前那位满口理论、脑中都是宗教与历史念头的古特吉比起来,这像是另一个人了。

“那种收割的模样有点像庆典。收割的工人下午休息,傍晚再回到田里,从四点半工作到六点半、七点。如今在任何村庄里都看不到这种景象了,没人会在早上四点起床下田。我想,使用机器之后态度和生活也就变了,大家必须学会如何操作这些复杂的机器,就这点而言,他们变得比较现代化。这也是旁遮普问题的起因之一,别的地方的印度人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说,他关于机器的说法也适用于印度其他地方,无论是村庄或城市。那是印度工业革命的一环。

他似乎同意,但接下去说:“务农的人很年轻时就开始跟行政部门在几个方面有接触。由于灌溉的事,他明白了官员的阶层体系。为了种子的事,他跟大学打上交道。跟城里人比起来,他更了解政府的运作。”

他回头谈起变迁的话题。“我们过去有佃农,现在没了。现在已经不那么依赖人力了。过去收割时常见到人家在晚上磨镰刀,穷木匠整晚就干这活儿,因为一大早镰刀就又要派上用场。今天,我们村里有几个人专门制作和修理新式农具,在旁遮普的小镇里,现在街道两旁都是一连串农具修理店。”

他想到有所改变的其他事。“村里已经不再用实物做酬劳了。哈里真——表列种姓——他们的地位现在也不一样了。小时候,有一天,我从村里一口井取水喝。我不知道那是哈里真的井。我叔叔不准我进屋。他叫我坐在门口,然后请来村中的‘格兰提’——诵读锡克经文的人——给我一些水喝,消解我的罪行。今天,我这位叔叔雇用哈里真在厨房工作,替他准备吃的。

“这发生在旁遮普,但会扩展到全国。在每个地方,人们的态度都会改变,他们对政府的期望会越来越多。政府堕落得很快,无法符合人们的期望,因此我看到国家里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分歧。彻底的混乱。我们的政府已经像是黑道组织——政客、公务员、生意人,这些人都不从事基本生产。他们会跟生产者发生冲突。”

古特吉给我几篇他讨论旁遮普和锡克问题的文章。其中一篇是为一九八二年初一次大学研讨会所写的文章,可能就是让他跟政府产生龃龉的那篇,其标题为《印度锡克问题根源》。它让我想起卡布尔·辛格的著作,其文笔有学术性,用了冗长句子和深奥字眼,还在附注中引用了锡克经文。它的基本论点是锡克教徒的信仰意识形态跟印度教徒截然不同。它进一步指出,旁遮普在地理和文化上都更属于中东,而非印度。锡克教和兰吉特·辛格的锡克帝国之大敌一直是——非此莫属——婆罗门教。

“只凭着坚信师尊这个最明确的意志,锡克人在师尊所立下的基础上建立了一个帝国。他们在时常入侵的外人的腹地竖起了橘黄色旗帜”——橘黄色也是孟买湿婆军的颜色,孟买市政府的墙板上就悬挂着这种颜色的东西,上面装饰着交叉的剑——“他们削弱了西藏的神王。然后致力将印度从英国人手中解放出来。”但他们遇到了困难。“旁遮普境内境外站在婆罗门一边的势力联合了起来,想要消灭唯一真正能够使印度早日得救的锡克人。”

因此,除了对祖父村庄的田园记忆,除了收割和庆典的美好景象之外,他心中还有另一个由兰吉特·辛格的十九世纪短暂王国所激发的荣耀之梦。这是个不客观的看法。不过,那是可以预料的。在认识了历史以及觉察到他们的新处境之后,印度所有地方的人都依照他们的需要改写了历史。

古特吉谈到他的生平和信仰时,很少对什么事情提出质疑,这倒是我没预料到的。宪法,法律,教育中心,以护卫人民权利及改善人民生活为崇高理想的公职,四十年来在工业及农业变迁方面所做的投资——在古特吉的描述中,这些使印度有别于许多邻国的特色却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没有提到好几代改革家和智者的功劳。正是他们不屈不挠的努力创造出了有助古特吉走出农村的条件。

伴随着田园记忆和锡克的荣耀之梦,他还抱持着坚守宗教正信的理念。他用这个理念衡量世事,其结果让他不能苟同。像那位在孟买从事股票经纪,却住在大贫民窟边缘,担心社会变动的耆那教徒巴布一样,古特吉也预见到了即将来临的混乱。巴布以耆那教徒的忏悔方式投入公益活动,古特吉则投入追求太平盛世的政治活动。别的宗教变得强调基本教义时也会发生这种情况,但这却可能助长古特吉所害怕的混乱。

正式入教仪式是饮用甘露。金庙位于阿姆利则,即甘露之池。据说,这里曾经有一个第一代师尊见过的池子。圣地通常都有一段历史:人们也说,《罗摩衍那》的某个版本中提到过这个地方,而在那纳克师尊之前两千多年,佛陀就发现了金庙所在地的特殊气氛。莫卧儿大帝阿克巴把这块地方赐给了第四代师尊,第一座庙宇则由第五代师尊于一五八九年——西班牙无敌舰队大败后次年——动工兴建。在十八世纪的混乱之中,金庙被穆斯林大肆摧残。锡克王兰吉特·辛格于十九世纪着手重建金庙,给主庙盖上了镏金圆顶。在人造湖上投下倒影的镏金寺顶是一幅奇景。纵使留着近年战乱的痕迹,金庙仍然呈现一片宁静。

宾德兰瓦勒于一九八二年进入金庙的庇护所,把它变成了自己的堡垒和辖域。四年前,他只是一名传道士及一所锡克神学院的院长,如今,他已经变成政治家与战士。他也是亡命之徒:他视尼朗伽利派为异端,不断对他们进行报复,他被指控犯了谋杀罪。

他宣扬纯正的信仰;他受到迫害;他让追随者得到为信仰而战的机会。任何人所能拥有的锡克教美德在他身上都找得到。他和追随者控制了金庙,他们从巴基斯坦私运枪械。他们在金庙里策划杀人,以及炸弹攻击和抢劫银行。宾德兰瓦勒对这些事情并非完全知悉,有些应该是追随者的自发行动:混乱的火苗本来就存在。金庙提供了庇护,它是安全的处所。实际上它并未跟城市隔离,旧城就紧邻着它的墙边。人枪都可以顺利进出。

在那种气氛之中,锡克教某些浪漫的美好观念受到了扭曲,其中之一是“西瓦”,效劳的观念。一旦恐怖行动成为表达信仰的方式,西瓦的观念必然会变样。

以下是一名男子的证言:“英德吉特是宾德兰瓦勒的亲密追随者,他跟山杜的谋杀案有所牵扯。英德吉特常到金庙去,希望在各方面为宾德兰瓦勒效劳。他有一回来找我,说什么事他都可以效劳。由于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而且他又主动找上我,我完全不能信任他。其实,他的样子相当可疑。他跟那些会跑到金庙外面干恐怖行动(的某些人)攀上了交情。山杜被谋杀两天之后,英德吉特来到金庙。从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和夸耀的言辞中,你就会知道他跟山杜的谋杀案有关,而且他还以此为荣。”事实上,山杜就住在英德吉特隔壁。英德吉特所做的效劳或西瓦是向七人谋杀小组报告他邻居的行踪。在他们这套宗教观念里,根本没有所谓睦邻的事。

宾德拉瓦勒在金庙内的军事顾问是夏贝格·辛格。他曾经是陆军少将,在一九七一年的孟加拉战役中颇有功勋。后来出了问题:因侵占公款被军方革职,但仍可以保留军阶。报复成了他的宗教,宾德兰瓦勒的目标成了他的目标。

上面被引用的那位证人也描述了他们如何准备向国家挑战:“事情很快一件接一件发生,因此大家认定警方不久后就会攻入金庙,大家也认为有必要把锡克青年动员起来……这是一九八四年三四月间所做的决定。为了这个目标,一群群从三十至五十人的锡克青年来到金庙。我们在拉姆·达斯蓝伽尔”——金庙内的一间厨房——“的停车场上用木板隔出房间让他们住宿。夏贝格·辛格常在其中一个房间向他们灌输武器方面的理论知识。他会做示范,有时候则由我们几个人来做……这些团体要接受煽动性的训话……这些团体通常逗留两三天。总共动员了大约八千到一万青年。”

就这样,宾德兰瓦勒壮大了自己的政治势力,如果他有更多时间,他的势力可能会更加强大。但是,自发的恐怖行动继续发生,军队终于在一九八四年六月展开了攻击。军方低估了守卫者的火力,大约有一百名兵士阵亡。事情至此尚未了结。宾德兰瓦勒的追随者和其他人再度占据金庙,再度把它当作恐怖行动基地。一九八六年,警方又攻入金庙,事后,恐怖分子也同样回来了。一九八八年五月,警方终于做了一开始就应该做的事:切断水电,把恐怖分子围困在金庙里。许多恐怖分子占据了位于水池中央那座屋顶镏金的主庙,金庙外的警方狙击手朝到池边取水的人开枪。那时是旁遮普的夏天,天气非常热。将近两百名恐怖分子弃械投降。围攻期间,恐怖分子亵渎了主庙,把它当作厕所使用。在金庙其他地方还发现了一些人的尸体,他们在警方采取行动之前就被恐怖分子杀害了。

亵渎了主庙的人并未奋战到底。一位目睹围攻过程的锡克记者对他们弃械投降之举感到震惊,他从小以来一直认为锡克教徒不会那样做。他的想法早就被恐怖分子的某些行为推翻了。他先前不相信跟他属于同一宗教的人会杀害妇孺,他不相信他们会拦截巴士,把车上所有乘客杀掉。他原本认为这些都是官方捏造的。另外,有人至今还认为那些在围攻金庙时投降的人根本就不是锡克教徒。一名退役军官所写的小册子说那些人是“政府收买的……罪犯……扮成锡克人的模样,穿上配发的锡克服装,学了锡克传统的基本知识”。

锡克人需要一再确立他们的锡克身份。宗教是这种身份的基础,宗教提供了情感驱动力。但这也表示,带领锡克运动的人并不能代表锡克人的成就,他们落后了一两个时代。

宾德兰瓦勒大半生待在离阿姆利则不远的小镇梅塔乔克的一间神学院里。

来到小镇时,首先见到的是马路两旁开设在泥土庭院中的小店。一家店的招牌这样拼写:UNIVERSIL EMPLOYMENT BEURO Overseas Employment Consultant(万国职业介绍所:海外就业咨询)。四周都是麦田,田里已经成熟的矮种小麦再过几天即可收割。也有的种了芥菜,以及用来当饲料的鲜绿色肉质植物。田畦之间种着一排排桉树,在极为平坦的田地上添增了绿色的垂直线:桉树一排叠着一排直到天际,显示其中有几片林地。

到神学院的一路上都是农田。平坦的土地延伸到晴空下的地平线,似乎无边无际,但是每一小块耕地都得来不易。神学院附设的那座谒师所或寺庙有白色墙壁,以及锡克教谒师所都有的莫卧儿式圆顶,这表明锡克教是在莫卧儿帝国时代成为有组织的宗教的。圆顶似乎过于华丽,反而凸显出下面那栋印度式混凝土建筑的庸俗。白色建筑的窗框漆成蓝色,特别显眼。谒师所的大厅相当简朴,天花板上装了叶片电风扇,半楼是一个设有栏杆的宽阔走廊。只有门道里的彩色玻璃镶板是刻意的装饰。

神学院楼房也同样简朴。首席传教士在二楼一个只摆着两张床的水泥房间里接见访客。他说,神学院里已经没有枪支了,他们现在只招收儿童。这些儿童之中的几个男孩跑到房间来看热闹。他们穿着神学院学生长及胫部中间的蓝袍制服。屋外阳光明亮,气温暖和,没有陈设的房间里是穿着长袍、不发一语、前来观看访客的小男孩,令人想起童年漫长无事的日子的无聊。我也想到,这当中涉及了避难和庇护。这些儿童之中有不少是来自印度其他邦的,有些——孤单的、流浪的——似乎是从别的宗教改信锡克教的,而在神学院里找到了兄弟之情和安全处所。一个穿蓝袍的高大男孩端来一壶温牛奶,倒在铝碗中请客人喝,这时我更加肯定这个地方让他们感到受欢迎、有保障。

首席传教士说,他是在跟房间内男孩大概同样年纪的时候来到神学院的。他离家到神学院住了下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宾德兰瓦勒也差不多是这样来到神学院的。他来的时候是四五岁,二十五年之后他已经成了院长,再过五年——在向锡克人当中的异端提出挑战之后——他搬进了金庙。两年之后,他在那里丧命。

他出身农家,有八个兄弟,家里因为无法抚养全部孩子,于是把他送到神学院。他对世界有什么认识?他对城镇或建筑或国家会有什么观念?在这些穿越肥沃田地的村中道路两旁有低矮、满是灰尘的红砖房屋,另外还有添加的简易建筑,或是由土墙筑成,或是在树枝做的支柱上盖着茅秆。屋顶上晾着麦秆。商店就开在没有围墙的泥土院子里。

在神学院待了二十五年之后,他开始呼吁人们回到正途,回归纯正之路。他会到外面传道,他逐渐成名了。有一个人曾在拉贾斯坦邦的小城加亚纳加尔听他传道。当时有三千人——或许五千人——前来听梅塔乔克的年轻传道士演讲,宾德兰瓦勒对他们讲了四十五分钟左右。“他使用一般人的语言,听众听得如醉如痴。”他讲了什么?“他叫大家不要喝酒。他说:‘喝酒会害你,你会有罪恶感。每个人都想跟父亲一样,每个人的父亲都是哥宾德·辛格师尊。因此,锡克人必须留长发,不可有恶习。’他提到了许多经文。”

在这套信仰里,一旦世界变得无法应付,第十代师尊哥宾德·辛格的宗教——注重形式和象征的宗教——就会变得比第一代师尊的哲学和诗歌更有吸引力。人们比较容易回头接纳哥宾德·辛格那种注重入教仪式的宗教,再度强调那些区别信徒和所有其他人的种种东西。宗教的主要关怀变成了后几代师尊所受的苦难和迫害:信仰就是宣战。

这种信仰必须时时复兴重建,在宾德兰瓦勒之前即出现过基本教义派或复兴主义的传道士。其中之一是兰迪尔·辛格。他在二十年代发起的运动至今仍有影响力,还有追随者,还能够派出人马向异端和敌人宣战。这个运动目前的领袖是拉姆·辛格,他七十二岁,肤色黝黑,身材矮小,曾经当过空军中队长。

他谈到运动创立人时说:“他看到了真理之光。他皮肤黑,但看到真理之光后,他的身体开始发亮。他可以预见未来,也知道过去的一切。他的皮肤比英国人更亮。他脸颊红润——亮光从他脸颊发散出来。他在二十六岁时看到了真理之光。他奋起反叛英国政府,那是一九二○年的拉合尔谋反案。他被判处无期徒刑。

“在狱中,一位监狱牧师有一天问他:‘你看来气色不错,一定吃得很好吧。’圣师兰迪尔·辛格告诉牧师:‘我吃的是最糟的食物。’牧师说:‘你看来很快乐的样子。有没有人跟你在一起,还是你自己一个人?’圣师说:‘我从来都不是单独一个人。’狱卒告诉牧师说:‘那个人在说谎,我们绝不会把两个囚犯关在一起。’于是牧师再问圣师:‘谁跟你在一起?’圣师说:‘神。’

“圣师被关押了十六年,三十年代出狱后开始全心全力吟唱宗教诗歌,阅读,主持饮用甘露的仪式。”

我问中队长拉姆·辛格:“为什么需要饮用甘露?”

他说:“神隐藏在我们身内。神只是一个名称——他存在于每个人身上。你喝下甘露之后才会觉察到其存在——你会自动说出那个名字。”

他开始谈论起甘露。“那是用纯水和白糖调成的。先把白糖和小苏打混在一起,加热之后那东西会膨胀起泡,等到凝固时它会变成糖块。把糖块放进铁质容器里加水调匀,然后拿一把双刃剑在糖水里前后摇动。这种做法是第十代师尊哥宾德·辛格首创的。你给人喝甘露,能让他长生不死。铁是有磁性的金属。你用来调甘露的铁容器里有最强的磁力线,导体穿过磁力线时,它会发出电磁。这使得糖块和水更有能量,也能把一些铁溶进糖水里。因此,那种东西也有几分补铁的作用。”

我们在客厅里交谈。地板上铺了一条地毯,座位前的桌上有一块桌布,吊架上放着几样小摆设:一台时钟、一座前腿腾空的马匹小雕像、一把瓷壶、一张儿童的快照、一个银质小托盘(从伦敦带回的纪念品)以及几幅花卉小画。

中队长拉姆·辛格生于一九一六年。他父亲是农民,努力让儿子受了教育。拉姆·辛格在英治时代的一九三九年加入空军。他在一九五七年正式入教。

他为何觉得有此必要?是否有什么个人危机?他说没有。他读了圣师兰迪尔·辛格的书,发觉没有行入教礼就无法接近神。

他话说得很清楚。我觉得他想表现友善。他的语气和模样显示他是个通情理、没困扰的人。他穿着淡褐色衣裤外加牛奶巧克力色开襟毛线衣。在我看来,他头上缠的不像是全长的头巾,而更像短短的束头布,其颜色是橘黄。他身上佩的短剑——锡克教的五样标志之一——插在鞘里,吊在一个黑色大钩环上。这让他看来不怎么像武士,反而更像公交车售票员。他胡子是灰中带黄的颜色。

他领导的运动以塑造纯正锡克教徒为目标,因此举行入教仪式饮用甘露是必须做的事。“饮用甘露入教之后,你不可以吃‘阿姆利特达里’”——喝过甘露入教者——“以外的人所做的食物。这样有助于控制五种邪恶:色欲、怒气、贪婪、自我、亲情。”

入教仪式也可以激发团结精神。是不是因此让政府对某些运动人士产生了怀疑?

他说,他们跟另一个相信世上有活着的师尊的改革派锡克团体有些争执:也就是说,那个团体认为师尊的传承并未在一七○八年第十代师尊死后即中断。那是个小团体,却不时制造大麻烦。一九七八年,他运动里的一个人被那个团体的成员杀死,有些运动分子不得不躲藏起来。

不过,在他自己口中,他是个跟暴力离得远远的人。他的时间整个投入了信仰。他半夜起床——他从半夜开始一天的活动。他洗过澡,一直祈祷到四点。从四点到五点半,他朗读锡克经书,然后睡到八点半。这就是他过的日子,这就是随着他在四十一岁所皈依的纯正信仰而来的日子。这很明显让他得到了安宁。

我们就要离开前,他儿子来到了客厅。他长相俊秀,眼神灵活。他克服了小儿麻痹,目前是医生。他面貌和蔼,洋溢着亲善,跟父亲一样心平气和。他在政府机关服务,他微笑着说他们正在罢工。吊架上的银制托盘——那个伦敦的纪念品——是他前往英国时带回来的。

恐怖分子现在只为了谋杀而活,他们的信仰似乎只包含敌人与叛徒、怨恨与委屈一类的念头。他们大多注定会惨死:警方可不会闲着,也不是笨手笨脚的。不过只要他们还逍遥法外,他们就一刻也不懈怠,一而再再而三杀人。每天都有七八件谋杀案,两天后刊印的官方报告只列出大部分案件,只有特殊案件才有详细内容。

这类案件之一发生在离梅塔乔克大约十英里的村庄,有一家六口在半个钟头之内被一帮歹徒杀了。这家的两个儿子先被杀,接着是父母,然后是祖母和一个堂亲。受害者都是虔诚的阿姆利特达里锡克教徒。最大的儿子跟宾德兰瓦勒交往甚密,歹徒主要是冲着他来的。但是,歹徒在四个人被杀的房间里留下的一张字条——发现时沾满了血迹——却说他们属于“宾德兰瓦勒老虎军”。

北印度的村庄里通常有许多东弯西拐、夹在空白或穿洞屋壁之间的窄巷。发生命案的贾斯帕尔却比较开阔,其空间结构较简单,房屋建在一条笔直的主要马路或通道两侧。这个有八十户人家的村庄是从邻近一个较大的村落中扩展出来的。八年前,那个村落里一些较有钱的人开始到贾斯帕尔来,在大路两旁一块块长方形的土地上盖起农舍。

我们下午三四点抵达时,在村庄外围工作的人们有点谨慎。我们——坐没什么特别的出租汽车前来的陌生人——可很难说有什么来头,有可能是警察,也可能是恐怖分子:两种不同的麻烦人物。他们一边工作,表情更加阴沉了一点,假装没看到我们。奇怪的是,村里竟然没有半个警察和官员,而谋杀案过后还不到四十八小时,这个村庄就已经没人过问了。

村中主要道路路面宽阔,铺了砖块,有横跨空中的电线。路两旁农舍的墙壁匀平、低矮,有些只是砖砌,有些则抹了灰泥、漆成粉红或黄色。在一棵大树下的空地上有几根用来拴水牛的短柱或矮桩,还有高高一堆聚积起来的干牛粪。沿路各处——有些村民仿佛也把这条路当作牛栏——可以看到装橡胶轮胎、撑起车板的空牛车,还有水牛和饲料槽和一堆堆一垛垛用来烧火的干牛粪。铺砖道路的尽头也是村庄的尽头。这条道路——现在有一半在下午的阴影里,没有湿牛粪的地方覆着灰尘——接下去是一条较窄的泥土路。在阳光照射下,小路穿过颜色非常鲜艳的芥菜田和成熟的小麦田,两旁有垂着淡绿色叶子的高大桉树,以及歪歪斜斜的电线杆。

我们不必打听发生命案的房子在哪里。在那栋房子宽阔的门口,大约有十五个头上罩着布的女人坐在一条床单上。门框漆成薄荷绿色,柱子上则有不同颜色的菱形图案。两片加铁框的大门板已经拉开:门板上半部有熟铁镶成的图案,下半部交叉形的铁框上钉着瓦楞铁片,构成几个三角形,分别漆上黄、白、蓝、红,其中以红色最为醒目。在庭院另一端——幼桉树的垂直叶片几乎没有投下任何阴影——男人们坐在屋外空地上,他们大多缠着白头巾,脱掉的鞋子散放在四周,附近有一张绳编床。水牛被关在靠着矮砖墙搭建的牛栏里,两天前的夜里歹徒就是从那堵矮墙跳进来的。这农舍前头防范得严密,用上了金属和瓦楞铁片,后边却这么开放,紧邻着农田。

我们被带到隔壁的农舍。这户看来是富裕许多的人家。庭院不是土夯,而是像道路一样铺了砖块。这是贾斯帕尔少数几栋双层建筑之一。二楼部分就盖在大门上方。外墙是依序以阶梯形状排列的黑、白、绿、黄四色瓷砖,墙角则有半突出的砖块所构成的装饰性的规则图案。院里的挂车等着由拖拉机来拖走:挂车上也写着印度所有卡车车尾都看得到的那两个神秘、仿佛在庆祝什么的单词:OKTATA。庭院一角还有个有几分像样的花园,种了向日葵、九重葛、旱金莲等喜光植物。

我们来到大门左侧无墙的明亮房间,在绳编床上坐下。这间房的砖砌天花板也是二楼地板,由架设在钢梁上的木桁支撑着。混凝土柱上有几条模塑或雕刻的花饰凹槽,并且漆上多种颜色——这是在模仿穆斯林入侵前印度教寺庙柱子的式样。庭院里的每样东西都显示主人以这栋宅院为荣。

渐渐地,有人前来。他们背光坐在绳编床上,或是倚着彩色柱子。旁遮普服装在德里等地虽然显得有几分优雅,在这里只不过是农人的衣物,是生活离不开牛群的人穿的肮脏衣物。一个穿淡绿色印花套装、脚踝有污垢、结实、三十多岁的女人把孩子抱在腰间走进来,然后坐在绳编床上。女人因为哭过而眼皮肿胀,几乎盖住了眼珠。

坐在女人膝上紧紧抱着她的孩子就是那个被杀的大哥的七岁儿子。男孩父亲被杀时,男孩在同一个房间内,因为被一个叔叔藏在小床下,他才没在AK-47枪下丧命。男孩虽然惊魂未定,偶尔还会对陌生人感到好奇。有那么几回,他听着大人说话,眼中就含泪了。家人给他换上一套干净的淡褐色衣服,也帮他梳理了头发,头顶上打了一个髻。

救他一命的叔叔二十三岁,英俊修长。那么多客人来访,他特别打理了外表:蓝色头巾、一件时髦的黑灰两色格子衬衫。他开始谈事情经过。就这样谈着谈着,一位堂妹走了进来,自然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农村的一日继续下去。水牛从前门回到院子里,它们拖着的重链在铺砖的院里发出钝响,牛蹄踏出闷声。在乡下,待客之道也没有被忽略,有人为来客端上水,然后是茶。

穿黑灰两色格子衬衫的男子名叫嘉嘎。他的话由跟我同行的报社人员翻译,翌日再由《印度斯坦时报》记者阿宾纳希·辛格补充说明。

嘉嘎说,事发时他们一家人刚吃过晚餐,几个人正在院子住家那一侧的房间里(另一侧是牛栏),其中有人“啜着茶”。九点过后不久,院中传来一阵骚动,有人从那边喊道:“从久德浦来的那个装得很虔诚的家伙——给我出来!”

嘉嘎原以为喊叫的是村里什么人,但接着就从语气听出来者是“弟兄们”,也就是“辛格”。“辛格”:在这些场合中,它不只是锡克人的另一个名称。它指的是信守入教誓言的锡克人。在这些村庄里,它还指某个恐怖集团的成员。嘉嘎提到当晚来的人时,最常用的字眼就是“辛格”。他用的另一个字眼是“阿特瓦地”,即“恐怖分子”。他只用了一次“蒙迪”——“弟兄们”。

当时嘉嘎正把布塔的儿子抱在膝上。一旦认定了来人是辛格,他马上抱着小孩躲到小床下。

长兄布塔走到门口。屋外的人刚喊着要“从久德浦来的”人出去。久德浦意有所指:布塔曾因恐怖行动嫌疑跟其他两三百人被拘押在久德浦的碉堡,历时超过四年,从一九八四年六月到一九八八年九月——仅仅八个月之前。布塔遭受拘押是因为军方发动攻击时他正在金庙内,而且对方知道他是宾德兰瓦勒的宗教追随者。布塔承认他是宾德兰瓦勒的追随者,但否认自己是恐怖分子。他说,那天正逢皇帝贾汗季于一六○六年下诏处死的第六代师尊殉难周年纪念,他才提了牛奶到金庙去祭拜。

是这个人——年仅三十二,却已吃过多年苦头,生命已受摧残——是他起身,站在门口查看院子里那群蒙面人的。

带头的说:“哪一个是布塔·辛格?”

“我是布塔·辛格。”

“跟我们走,我们要的就是你。我们来带你走。”说话的人告诉身边的一个辛格,“把他的手绑起来。”

几个人做势抓他手臂。布塔说,“没那么简单。”接着双方扭打成一团,两个辛格开了枪。一颗子弹击中布塔右边肋骨正下方,他后倒进房间里。布塔的母亲扑在儿子身上,向那群人哀求:“拜托不要杀他。”布塔的弟弟贾耐尔和布塔的妻子巴温德也扑在布塔身上。辛格们抓着巴温德的长发把她从丈夫身上拉开,再用AK-47开了几枪。先前布塔没有丧命,现在,他跟母亲、弟弟一起被杀了。布塔的祖母受了伤,几天之后死亡。

布塔的父亲从院前靠近道路的房间跑了出来。他穿过院子跑到持枪那群人的所在之处。他试图抢下一支枪,结果头部中了一弹丧命。

这之后,那群八九个辛格出了大门,走到村内大路上。路对面稍靠右住的是纳塔·辛格——布塔的堂叔。他们要找纳塔·辛格。纳塔屋子的前门没为他们打开时,他们转到后面,爬过矮墙,叫他出来。纳塔有五个孩子,最大的是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十四岁女儿。

纳塔听到叫声走了出来。一票人把他带到大路上,要他开拖拉机载他们到巴德夫的住处。他们也想对巴德夫下手。他们认为巴德夫大有问题:他们说,巴德夫是个阿姆利特达里锡克教徒,但他违背了誓言,这一阵子跟贾朗达尔城的一位寺庙祭司有勾结。他们抵达就在道路尽头田边的巴德夫家时找不到人。巴德夫先前听到枪声已经溜走了,他这阵子也因为宗教方面的问题接到过几封恐吓信。于是他们又叫纳塔用拖拉机载他们回来,在他屋外的路上杀了他。

一群辛格在村内停留的时间仅有半个钟头,分秒不多,然后人就走了。一直到八个钟头之后,清晨五点半左右,屋里才有人拿起恐怖分子留下的字条——如今已经沾满血迹,难以辨识。字条上说,布塔·辛格和纳塔·辛格要为两个月之前两名恐怖分子在半公里外一个村庄被杀一事负责偿命。当局对被杀的恐怖分子之一曾经悬赏三万卢比。

警方指出,涉案的一帮人原想要布塔加入他们。由于布塔一直到一九八四年都跟宾德兰瓦勒很亲近,他可以为那群人带来一些“可信度”。

村里人还讲了另一个故事。布塔在被拘押期间拿到了文学学士学位;刚从久德浦被释放之后,他向当局申请小客车行驶执照。这是政府为了让布塔这类人自力更生而采取的措施之一。有一天,布塔为了执照的事去了一趟贾朗达尔。他没在预定的时间回到家。村里人开始打听,结果知道布塔被贾朗达尔的中央后备警察部队拘捕了。他被拘留了九天。

布塔从未告诉任何人为何被捕,也没提及拘留九天之中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布塔回来的时候很害怕,后来也绝不愿单独一人离开村庄,譬如到村外的水泵打水,或是去当地的市场。(有人说布塔怕再度被警察逮捕,但这有点不合逻辑。不管有没有人伴随,布塔都可能被警察抓走。有人伴随的话,倒是会让那些恶棍派来的杀手有所顾忌。)

我们终于前往隔壁的死者家,好不容易才穿过那群坐在门口的妇女。她们现在已经不再哭号,而是静静坐着,安静得像阳光下院子里的男人——男人那边桉树的垂直叶子没有投下任何阴影,下午的太阳反倒像是给叶子抹上了一层亮光。住家部分靠院子这边灰泥打底的墙壁被漆成粉红色,门窗上头通风的空心水泥砖被漆成跟门口墙壁一样的薄荷绿:这些是地中海地区的颜色。门窗以及窗上垂直的铁条则漆成较深的绿色。

卧室位于房屋前侧,就在大门两旁。卧室门开向院子,其后墙(有加装铁条的窗子)就靠着村里的路。左边有两间卧室。阿宾纳希告诉我,除了当卧室之外,这些房间也用作储藏室,存放麻布袋装的小麦和稻子。布塔·辛格的父亲睡在院子一角的房间里,凶案发生时,他就是从那房间里跑出来的。

大门右边的卧室是这家农舍的主屋,布塔·辛格夫妻睡觉的地方。它也是客厅。现在房内并无椅子。阿宾纳希说,椅子和大桌已经搬走,因为他们知道凶案发生之后会有客人来访。房内有两张并排的床,床上的寝具没有整理。另外还有一张多余的床,以及锡质行李箱和衣柜。一个架上摆着金庙的纪念品,墙上挂着几幅锡克教月历。在锡克通俗艺术里,历代师尊的瞳仁总是半遮在上眼皮下面,因此眼白比平常露出得更多。这房间里的画像令人觉得不寻常。

房间里有一张布塔岳父的相片,另一张则是布塔自己:好学、戴眼镜的年轻男子。好学和戴眼镜在乡村及农舍中显得有点不搭调。布塔可能刻意培养了那副学者气质,几乎可以确定,他是家族中第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布塔的妻子巴温德是村里唯一的大学毕业生,应该是以她做榜样,布塔才会在被拘禁于久德浦期间修了文学学士学位。

经过了两三代——不仅勤劳工作,还配合着政治鼓动、政治保障、农业发展、全国经济增长——布塔家族才拥有目前的条件。两三代的时间也让布塔·辛格开始产生求知的兴趣。有了新知之后,他必然会对自己的身世特别敏感。他会更容易想到的是家族所受的不公不义,而不是时代之间的稳定改善;他会觉得像宾德兰瓦勒那类人的基本教义主张可以满足每种情感需求,是具体可行的方案:那套主张可以让不满情绪及受难心结显得崇高,可以将历史简化成往昔荣耀的失落,可以为当代提供仇敌与救赎这两个理念。他陷入这套想法之中,不能自拔。

警方指出,他是因为拒绝加入那帮恶棍的阵营而被杀的。那群辛格们留下的字条则说,他必须为两名重要恐怖分子遭警察枪杀一事负责。两种说法可能都有事实成分。这些事情可不是好玩的。运动的新鲜分子必须先经受血的洗礼,而一旦受过血的洗礼,这些人就脱离不了运动了。布塔一定受了不少苦。大家都说他笃信宗教。他为两个小男孩买了入门宗教读本;他每天到谒师所祈祷两次。何等虔诚!刚开始这可能满足了某种情感及知识上的需求,后来或许只是为了祈求保护。

他这一切都在隔壁房间里结束了。那个房间位于庭院一侧,坐北朝南。房门开着。不过,由于抹了牛粪的庭院里有点刺眼的亮光,以及墙壁粉红色涂料的阳光反射,门内却显得非常幽暗。在房内的阴影中,架子上的铜壶和钢锅闪闪发光。布塔和家人中弹倒下的地板上还留着擦碰的痕迹。事发至今还不到四十二个钟头。不过,擦碰的痕迹也可能是来看个究竟的人所留下的。凶手留下的字条被发现时沾满了血。现在地面上黑压压一片苍蝇,几乎一动也不动。

后来阿宾纳希告诉我,凶案发生三天前,布塔·辛格的妻子——那位大学毕业生——在邻村开了一所以英语教学的学校。那是她长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我觉得梦想实现了,”她告诉阿宾纳希,“没想到丈夫从久德浦回来竟然造成家破人亡的后果。”

路对面是布塔叔叔纳塔·辛格的房子。他的妻子不识字。她生了五个孩子,最大的有残疾。她告诉阿宾纳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整个世界都完了。”

我们走到屋外时,一群人又为纳塔·辛格哭号了起来。画着多色菱形图案、薄荷绿色的大门右边,纳塔从巴德夫家开拖拉机回来后的被害地点,现在坐着一群妇人,她们不时扑倒在地上。有一堆堆牛粪的村路两旁,农村生活并无改变:水牛低头吃着路边墙角槽子里的东西。牵这些动物到外头,牵它们回家,挤牛奶或卸牛轭,喂食、照料它们过夜——这些工作使一天过得有节奏、有意义,人们像遵守教规一样进行着。

村内另外两个人也曾经在久德浦被拘押。妇女在一旁恸哭,水牛在路边嚼食,我们则听着这两个人之一讲他的故事。就在兰吉特在久德浦被释放当天,他弟弟被杀了。兰吉特没说是谁杀了他弟弟,这暗示凶手是那些“弟兄”。他弟弟的尸体在离阿姆利则二十公里外被发现——离我们所在之处不远。结果是,兰吉特在久德浦待了四年半之后回家那天,他弟弟的尸体也运抵家门。这是仅仅一个月之前的事。

他们谈到悲痛时为何还能这么平静?宗教信仰多少让他们有了心理准备。不过,他们能够这样平静,是因为好几百人也受了跟他们一样的苦。阿宾纳希说,像那天下午我们所听说的集体谋杀案,他跟其他记者都见过不止五十次了。正好一年又一个礼拜之前,拉贾斯坦有一个家族的十八个人被杀——其中一半是锡克教徒。AK-47是杀人无赦的武器。它可在两秒半之内射完弹匣内的三十二颗子弹,子弹从许多角度扫射出去,可以在那两秒半之内杀死一个房间内的所有人。某天晚上,阿姆利则的一个区里就有二十六人被杀,包括三十天大的女婴及九十一岁的一家之长。

我们坐车由小路及乡道回阿姆利则,一路上看着肥沃、作物茂盛的农田。还是下午时刻,阳光仍亮,无安全之虞。过了一阵,我们发现我们可能迷了路。我们身处灌溉农田之间的泥土路上。我们看到两个人共乘一辆脚踏车,一人踩车,一人坐在置物架上。置物架上那位的侧坐姿势很优雅,两脚并拢,并没有左右摆荡或往下垂。他的两只鞋子紧紧靠着,并且抬了起来,仿佛是为了避免沾到泥土。我们停下来问路时,他以熟练的动作从脚踏车上滑了下来,然后说可以陪我们一段,把我们带到通往阿姆利则的路上去。

就像我从他在脚踏车上的坐姿所设想的,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他是锡克人,蓄着修剪过的胡子。修剪过的胡子表示他没有正式入教。他听说了布塔·辛格被杀以及其他命案的事,觉得很可怕。他自己不属于任何纯锡克人的政治团体。他经营一点生意,自己觉得还算成功,也感到高兴。他说,他盖了一栋房子,抽水马桶等等设备都有。房子花了他四十万卢比,相当于一万六千英镑。不过,现在他觉得恐怕必须放弃房子,搬离这个地区。他没正式入教,也无意那样做。他不认为自己有办法遵守阿姆利特达里的严规,他不想像其他人那样惹上弟兄们。

锡克教的奠基师尊受尽折磨和苦难,第十代师尊的两个儿子被人用砖块砌堵起来活活闷死一事具有特殊意义。这段情节有点类似莎士比亚《约翰王》和《理查三世》的故事,已经附有几分神话色彩。

下令将小孩——九岁到十岁男童——处死的人是莫卧儿帝国驻西尔信德⑦城的行政长官。只有一人反对该项酷刑:他是马勒科特拉省督,一位阿富汗出身的穆斯林贵族。接着,他向当局求情,希望能将尸体依礼火化——穆斯林行土葬,锡克教徒和印度教徒行火葬。行政长官说:“行,准你择地火葬,唯地点不得大于你能用金币覆盖者。”省督接受了这项条件。他把一部分财宝铺在地面上,两具尸体就在那里火化了。于是,下面两个地点成了圣地:一个是男孩被砌砖闷死之处,一个是他们尸体火化之处。每年殉难纪念日,信徒都会举行一项仪式,从一个地点走到另一个地点。

在缺乏历史意识的人当中,事情只要超过了父辈或祖父辈的记忆范围,只要没有现存的目睹者,那么就可能变成神话。这则关于小孩被砌砖闷死的故事无论发生于两千年、两百年还是一百年之前都无关紧要。事实上,这些事件是有年代可考的。一六九九年,第十代师尊在阿南德普城调制甘露,第一次为锡克教徒举行入教礼,建立了锡克人的军事教团体制。两年之后,他被莫卧儿军队围困在城里。围城历时三年。师尊跟两个儿子脱困逃出,师尊的母亲及另两个儿子则被俘,被带到西尔信德。一七一○年,锡克人攻占西尔信德。

可以确定年代,加以分析,并且以适当距离跟当前隔开的事件也可能在某个阶段开始变得遥远,变得模糊。神话却历久弥新,它们永远不会失去魅力。虽然一七六二年锡克人在马勒科特拉被入侵的阿富汗军大肆屠杀,一九四七年印度国土分裂,印巴两国人民互相迁移——穆斯林逃往巴基斯坦,锡克人及印度教徒逃离巴基斯坦——一九四七年,由于那位阿富汗贵族在第十代师尊两个儿子的火葬地点铺了金币,没有穆斯林在马勒科特拉受到伤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锡克人的阿卡利党⑧还提名马勒科特拉省督为其候选人,而且他在三次选举中都获得了锡克人的支持。

这些是阿马林德·辛格告诉我的。阿马林德是帕提亚拉⑨王室的族长,非正式而言——因为大公的名号已经废除,大公已经被“取消承认”——他是帕提亚拉的大公。所有锡克人都是“辛格”,他们使用这个共同姓氏,意在消除种姓及阶级差异。这个理想犹存,但几乎从一开始,锡克酋长就纷纷崛起,帕提亚拉王室即是其中最显赫者之一。西尔信德——两个男孩被砌砖闷死之地——纳入帕提亚拉版图之后,师尊之子殉难纪念日的宗教游行活动就由王室负责举办。

“西尔信德是莫卧儿行政长官的驻地。锡克人最后攻下城堡时,里面一无所有。锡克教的器物都已不见,全被莫卧儿人摧毁了。锡克人找到了砌砖的地点,盖了第一间谒师所。谒师所后来经过重建,是我父亲在五十年代早期做的。每年纪念日,我们都会用抬尸架抬着格兰特·沙哈卜师尊,从砌砖地点走到火葬地点。”这是模拟的送葬行列,以第十代师尊定版的锡克教圣经代替师尊的两个孩子。“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六十年代,之后阿卡利党控制了谒师所,仪式也改由他们主办。”

王室对锡克教负有特殊责任。“我们是唯一得到师尊两次赐福的家族。”根据锡克人常有的习惯,阿马林德在这里用单数集合名词“师尊”来指代所有师尊。第一次赐福得自第六代师尊哈尔哥宾德,他曾经这样安慰家族里一个正在哭泣的男孩:“他为什么哭?他的马匹将会到贾穆纳⑩河饮水。”师尊用这句话预言帕提亚拉领土终将扩展到那条河。

后来的另一位祖先是由第十代师尊举行入教礼的教徒之一。阿南德普灾难过后不久,第十代师尊在查姆库尔战役中写信求援的对象就是这位祖先。

“师尊被莫卧儿军团围困在城堡里,但他设法把信传了出来。他在信中说,‘吾家即汝家。正陷危境。速驰援。’但我祖先抵达时,战事已经结束。”师尊的另外两个儿子在那场战役中丧命。“这是锡克卡尔沙教派⑪的第一代。”后来,师尊在前往南方——他在那边死于一七○八年(锡克人攻下西尔信德两年之前)——途中,曾经针对帕提亚拉家族及其王国的未来疆土提出预言。

师尊从查姆库尔发出的信对这个家族尤其珍贵。阿马林德的父亲或祖父便是从那封信中想出帕提亚拉家族目前的家训:“吾宅即汝宅。”早先的家训是“天堂之光吾家所依”,在帕提亚拉家族的旧陶器上还看得到这句家训。

王宫屋顶上设了一间谒师所。里面唯一的礼拜用品是由数位师尊长年编纂、最后也具有了师尊地位的锡克教圣经。但是,这间谒师所另外还有第十代师尊的遗物。洗过手、头覆上布之后,我被带去看一些遗物:师尊一把插在绒面鞘里的剑;几支矛;一封誊写的信,应该出自秘书或书记之手。

王宫屋顶上呈现的是古老的虔敬:已经成为宗教一部分的三百年前的历史事件(第十代师尊逝于本杰明·富兰克林出生后两年)。王宫本身则体现了新近的转变。这是一座新宫,筑于五十年代,虽然华丽,却不见类似迈索尔大公的欧洲建筑师一九一二年建造迈索尔市王宫时大量使用的那种东方样式。这座帕提亚拉新宫样子像欧洲的乡村豪宅,其品位属于国际或中性风格,以舒适为着眼点,颇适合印度气候,是个宜人的地方。各间会客室都有签名照片,就像访客在别的国家参观豪门巨宅时所看到的那种。不过,这里的照片——拍摄的人物是统治者——却标示着一个转化中的世界,一个改变中的景象,一个崛起中的印度:德意志皇帝、意大利国王维克托·伊曼纽尔、比利时王室、铁托、尼赫鲁、英迪拉·甘地。

绘画为数甚多,其中大部分显然是在欧洲购得,值得注意的作品极少。在英国人统治之前不久,锡克人开始发展出一个绘画流派。这个画派的作品是小型纸画,属于私人宫廷艺术,绝大部分是肖像画,一张张作品集成册子或卷在一起,收藏在宫内图书馆里。他们的品位或鉴赏并未扩及欧洲以大型油画为主、用来挂在墙上展示、目的往往并不清楚的那种艺术。因此,虽然资金雄厚,阿马林德的父亲及祖父并未购买古代大师或任何本世纪大画家的作品。

最醒目的是阿马林德父亲的巨幅全身画像。历代帕提亚拉大公的身高都非比寻常。威廉·霍华德·罗素一八五八年在帕提亚拉城见到的帕提亚拉大公身高超过六英尺,体格壮硕。这幅画中,阿马林德的父亲威风凛凛地站着,超乎实际的身材委实令人敬畏,叫人惊愕。另一幅挂在宽阔楼梯上方的大型沙龙画也有同样效果。画中场景是一九三五年在伦敦举行的乔治五世登基二十五周年感恩庆典,画中人物有阿马林德的祖父和其他印度土邦王君——尤以克什米尔和比卡内尔两邦大公为显著——还有韦尔斯王子,后来的乔治六世和王后伊丽莎白,以及他们的女儿伊丽莎白和玛格丽特。

阿马林德说:“我祖父是个彻头彻尾的独裁君主。他九岁就继承了王位。一九○七年十八岁时,他成为手握实权的统治者。从一九○七年到一九三八年,权力完全在他手中。他使帕提亚拉远近闻名。他用一群很有能力的人治国,他赞助体育运动和音乐。不过,他是个独裁者。”

他认为自己应该享有的,则是他曾经住过的王宫的那般景况:位于帕提亚拉城另一头的帕提亚拉旧宫。

“它有一千个房间,占地四百亩。现在是一所体育学院。从我父亲房间到我房间有四分之三英里。我们有一天实际量过,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实在太大了,于是我父亲在五十年代建了这座宫殿。这一座还是大得不得了,但当时我们一家人才从旧宫搬过来,还觉得有点窄小呢。”

除了那座旧宫——让人一望而知英治时代土邦大公拥有何等雄财巨富的那种印度宫殿——先前还有帕提亚拉的城堡。

“旧城堡碰到战事就派上了用场。有一个塔楼,可以往下发射枪炮。”

城堡从一七一四年开始修筑,所在地原是一位穆斯林苦行圣人的隐居处。苦行圣人使用的火后来被吊起移入建好的城堡内,至今不曾熄灭过。

一八五八年,就是在这座城堡里,当时的帕提亚拉大公(或王公)及宫臣全套盛装隆重接见威廉·霍华德·罗素,向代表印度最高——如今更是胜利无敌的——统治权力的重要代表致敬。帕提亚拉大公应该不会明白罗素的工作是什么,但他总会知道罗素的意见够分量,因此他竭尽所能让对方有好感。骑在装饰华丽的大象上,他走出城堡一段路去迎接罗素。他也请罗素骑象,后者要跨上骑座时,他还有礼地扶了一把——这些欢迎和接待仪式都像哑剧般进行着。

现在城堡已经半毁。它位于帕提亚拉市场区之中,四周街道从头到尾或有一大段是卖鞋子,或是煮熟的食物,或是刺绣服装的——这是帕提亚拉的特产。罗素骑象抵达的前院现在是一些人小便的地方。一栋后来为了招待重要访客而增建、前方有古典圆柱的房子已经快要崩塌。这里被人擅自占住,墙上用粉笔草草率率写着“危险”字样。

到了里面,城堡一下子就变成小院和通道和阶梯构成的迷宫。有一座莫卧儿式小花园,虽然已经荒废了一半,但处于砖块灰泥建筑之间,仍令人觉得宁静。十九世纪末及二十世纪初,帕提亚拉所模仿的高雅风格系来自英国和欧洲。在十八世纪,提供范本的则是莫卧儿人。不过,锡克人在十八世纪仿效外敌莫卧儿人这件事却有讽刺的一面:今天,莫卧儿势力早已消失,锡克教谒师所金碧辉煌的十八世纪莫卧儿式圆顶依然存在,它标示着锡克人的礼拜场所,犹如基督教教堂的尖塔。

除了这座花园,城堡内全盖了建筑,地面全铺了东西,见不到泥土。通道,庭院,平台,屋顶:到处是碎裂的砖块和灰泥,它们比木头更易毁坏。四处是窄小、窒闷、装饰过度、幽暗的房间,墙上挂着幽暗的镜子,天花板上有雕饰。到处是崩塌的天花板;你看得出,为大公和统治者修建的人也使用了如我在贾斯帕尔农舍所见的那种乡下砖造天花板筑法——砖块连接排在木梁上。旧城堡无法修复或保存:这种砖块势必碎裂。像这样的宫殿一旦没人住就完了。处处可见的小型修复——补上的水泥,加涂的石灰——更加强了整座城堡原本就给人的感觉:它被三番四次修筑,房间一一增加,空间持续扩大,直到极限;最后,它被弃置,无人理会。

纵使到处尽是荒败,一些顶层房间里却进行着跟帕提亚拉设城及建堡有关的宗教仪式——仪式中融合了穆斯林、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的虔诚信仰。因为仪式还具有神圣性,进房间之前必须脱鞋。那位穆斯林苦行圣人的火自从移入一七一四年原建的城堡之后,至今仍然燃烧:这是帕提亚拉的奇景之一。烧火只用橡木,灰烬供人点圣痣(印度教习俗)。隔壁房间供奉着印度教黑天及时母两位神祇的造像。在另一个门外有屋顶阳台的房间,一个皮肤黝黑的诵经师念着锡克教经文,一个赤脚的侍者拿着掸子在几本覆着上等丝布的经书上掸灰。就这样,像目前居住的王宫的屋顶一样,被弃的城堡顶端也有景象令人想起这个家族是如何起源的。

照理,这个家族在十八世纪早期并不必然会壮大起来。但莫卧儿势力正好在此时衰退了,阿富汗不再入侵,锡克人得以繁盛起来。到最后,帕提亚拉王国的领土近乎七千平方英里,其中大部分是在十九世纪早期取得的。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廓尔喀⑫人决定占领整个山脉。他们在一八三○年进军攻打我们的山地。所有山区大公聚集在一起向我们求援,我们也派出了军队。战事持续了六个月,最后,廓尔喀人吃了败仗,尼泊尔统帅的头颅挂在帕提亚拉城门上,直到裂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