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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印度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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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地
往来市中心和郊区之间的通勤火车上,那个男子穿梭在人堆中,钻进钻出,散发传单。他手上的一沓传单脏兮兮、皱巴巴的,用印度通行的三种文字诉说一个难民家庭的悲惨遭遇。有些乘客接过传单,认真阅读起来。其他人看都懒得看一眼。火车开到一个站上,停下来。散发传单的男子从一扇门钻出去,一位妇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从另一扇门钻进来。这对母子并不是传单上描述的那个家庭。出现在传单上的亟待各界伸出援手的,是一位贫困的孟加拉妇人和她六个挨饿的子女,而不是眼前这个身材瘦弱、衣不蔽体、浑身邋里邋遢的瞎眼男孩。他高高举起双手,哀哀地向乘客们乞求。两行泪水不断从他那红肿的眼眶中流淌出来。一个妇人跟随在男孩身后,推着他,从车厢这头走到另一头。她扯起嗓门,一面哀号一面伸手,从那群懒得抬起头来的乘客手里,熟练地接过一枚枚小硬币。她忙着收钱,没工夫停下脚步来,央求吝于施舍的乘客赏几个铜板。火车靠站之前,这对母子已经走到门口,准备更换车厢。火车停下,娘儿俩钻出车厢,另一个男子钻进车厢。他匆匆忙忙穿梭在人堆中,赶在火车抵达下一站之前,收回先前散发的传单。
整个过程进行得十分迅速。车上的每个人,包括乘客在内,对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脏兮兮的木制车身上张贴着油印的告示,用三种文字警告乘客不得在车上施舍,也不可接受陌生人的香烟,因为“这些香烟可能掺有麻药”。但没人理睬政府的警告,看见乞丐进来,依旧大大方方掏出铜板儿,布施一番。在印度,做乞丐可是一种神圣的职业,他能唤起每个人的慈悲心,包括穷人在内。刚才那个男孩的眼睛,说不定是被弄瞎的,以便在郊区通勤火车上乞讨,而散发传单的那个慈善团体,显然摆了个乌龙,向乘客发出错误的传单。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施舍,这种自动自发的慈善行为,反映的是人对神的一种发自内心的虔敬,一如在神像前点一根蜡烛,或在祈祷时转动法轮。就像祭司,乞丐也有他的天赋职责。和神职人员一样,他也需要一个属于他的组织和团体。
但有一位观察家提出不同的看法:
如果我有权力,我会封闭每一个供应免费餐点的慈善团体。它使我们国家堕落和沉沦,因为它鼓励懒惰、游手好闲、伪善,甚至犯罪的行为。这样的慈善并不能增加我们国家的财富,不论是物质上或精神上的财富……我明白,成立一个机构,让人们脚踏实地努力工作,然后才让他们吃饭,比成立一个慈善团体难得多……但我相信,以长远的眼光来看,这样做毕竟划算得多。如果我们不希望看到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成几何级数增加,把我们国家整个淹没掉,我们就应该立刻采取行动,解决这个问题。
这位观察家乍看之下似乎是个外国人,他不明了乞丐在印度社会扮演的角色。他使用欧洲的标准,衡量印度这个东方国家。即使掌握权力,他的改革也不可能成功,因为太过激进。当然,在解决乞丐问题上,他失败了。
俯瞰达尔湖的商羯罗查尔雅山是斯利那加城①最美丽的景点之一。攀登这座山,你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因为山坡上有好几个地点被印度游客当作厕所使用。上山途中,如果你撞见三位女士结伴儿并排蹲在山腰,你不必惊慌。她们会瞅着你咯咯笑,仿佛对你说:不要脸,跑来偷看人家大便。
在马德拉斯,高等法院旁边的巴士站是最常被人们当作公厕使用的地方。旅客抵达车站。为了打发时间,他就撩起身上穿着的缠腰布,旁若无人蹲在排水沟旁解决。巴士抵达,他放下缠腰布,从容上车。一位女清洁工拿根扫帚,把他拉出的那堆东西给扫掉。在南印度这座大城,有时你会看到一位鼻梁上架着眼镜的道貌岸然的老先生,漫步走过坐落在海港的大学。突然,他停下脚来,撩起缠腰布,露出只系着一条细细薄薄丁字带的光溜溜的屁股,当街蹲下,就在人行道上撒起尿来,撒完,从容起身,慢吞吞整理好丁字裤,放下缠腰布,若无其事继续散步去了。傍晚时分,滨海大道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但没有人看这位老先生一眼,也没有人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
在果亚,清晨时分,你也许会想出门走一走,沿着曼杜威河畔的回栏大道散散步。往下一瞧,你却看见距离路面六英尺的水边,蹲着长长一排人影,乍看起来,就像一丛丛被浪潮冲刷到岸边的海草似的。在这一点上,果亚的居民和古罗马帝国的公民看法一致:大便是一种社交活动,从事这种活动时,他们得蹲在一块儿,边拉边聊天。拉完,他们站起身来,光着屁股涉水走入河中清洗一番,然后回到马路上,跳上脚踏车或钻进轿车里,扬长而去。整个河滨散布着一堆堆排泄物。就在这一团臭气中,人们讨价还价,买卖刚从船上卸下的鱼货。每隔约莫一百码,河边竖立着一块蓝白两色的搪瓷牌。这个告示是用葡萄牙文写的:污染河水的人,必受严厉惩罚。但没有人看它一眼。
印度人喜欢随处大解。通常他们蹲在铁路两旁,但兴致来时也会蹲在海滩、山坡、河岸和街道上,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解决个人问题。深闺制度下长大的伊斯兰教妇女,在这档子事上可就含蓄得多。但这是一种宗教上的克己行为。据说,农民(不论是穆斯林还是印度教徒)一旦被迫使用封闭的厕所,就会罹患幽闭恐惧症。我在北方邦一座纺织城镇结识了一位相貌英俊的伊斯兰教小伙子。他在一所有趣的学院就读,身上穿着雅洁的尼赫鲁装——连纽扣都跟这位印度总理身上的一模一样。对这个现象,他却有另一种解释。他说,印度人是具有诗人气质的民族。他自己就常常跑到旷野上大解,因为他是个诗人,热爱大自然,而大自然正是他用乌尔都语写的那些诗歌的题材。在他心目中,人世间最美好、最具诗情画意的活动,莫过于黎明时分迎着朝阳蹲在河岸上。
在外国旅客眼中,这一群群蹲着的人影,简直就像法国雕刻家罗丹的作品《沉思者》一样永恒,一样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但印度人从不提起它——不论是在日常谈话中,还是在文学作品和电影里。如果这只是一种掩饰,那倒也无可厚非。但事实是:印度人对这些随处蹲着大便的同胞,根本视若无睹。他们甚至会板起脸孔,义正词严地否认这些人的存在。这种集体的盲目,源自于印度人对污染的恐惧——他们自诩为全世界最清洁最爱干净的民族。他们遵照教规,每天沐浴一次。对他们来说,沐浴可是人生一桩大事。印度人想出各种办法保护自身,以免遭受任何形式的污染。排便时,必须遵循一套正规、纯洁的程序。做爱只能使用左手,吃饭只能使用右手。人的一切活动都被严格规范、净化。因此,刻意观看蹲着的人不啻是歪曲事实——你应该看穿表面现象,探寻隐藏在背后的真理。聚集在北方邦首府勒克瑙俱乐部的女士们先是否认印度人在街上公然大解,接着她们会皱起眉头,一脸嫌恶地提醒你,欧洲人的生活习惯才真的令人不敢恭维:做爱、上厕所和进食,全都使用右手;每个礼拜洗一次澡,把身子泡在一缸脏兮兮的臭水中;洗脸、漱口、吐痰,全都使用相同的盆子。她们举出这类夸张的、充满情绪性的例证,并不是想证明欧洲人究竟有多脏,而是想凸显印度的清洁和安全。这是印度式的辩证法,印度式的观察。如此一来,在他们眼中,光天化日下成群蹲着的男女和路边那一堆堆粪便就会消失无踪,眼不见为净。
且让我们再听听那位观察家怎么说:
散布在这块土地上的,并不是一座座景致优美的小村庄,而是一堆堆粪便。进入印度的村庄,可不是一个赏心悦目的经历。通常,我们得闭上眼睛,捏住鼻子。周遭的一堆堆垃圾和一阵阵臭气,实在太碍眼、太刺鼻了。
我们能够,而且必须,向西方学习的一门科学就是公共卫生。
由于我们的不良生活习惯,我们污染了神圣的河川,把圣洁的河岸转变成苍蝇的滋生地……一把小小的铲子,就足以铲除印度人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一大困扰。随地弃置排泄物、在大庭广众间擤鼻涕、把痰吐在街头——这些行为都是一种罪过,不但亵渎神圣,而且糟蹋人性。这种人从来不为别人着想,实在太过自私。不把自己的排泄物遮藏起来的人,即使住在深山里,也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
这位观察家看到的是一般印度人视若无睹的现象。他的眼光和理想是西方的、外国的。印度人自吹自擂的每日一浴,却被他讥为“这是哪门子的沐浴”。他可没耐心慢慢去探索隐藏在仪式行为背后的意图,并在意图中寻找真相。他一心只想搞好印度的公共卫生。在伦敦,他读过有关素食主义和洗衣技术的书。旅居南非时,他学过簿记。如今回到祖国,他开始阅读探讨公共卫生的著作。
在他那部探讨乡村卫生的著作中,蒲尔博士指出,排泄物应该掩埋在距离地面不超过九到十二英寸的泥土中。根据他的观察,地表的土壤充满各种微生物,而阳光和空气又能轻易穿透它,因此,只需一个星期,排泄物就能够被转化为柔润、肥美、香喷喷的土壤。任何一位村民都可以测试蒲尔博士的理论。
这段话所呈现出来的,是这位观察家独特的眼光和特有的语调。他对公共卫生的关心(在印度传统中,这可是厕所清洁工人的职业),并未受到一般印度人的肯定和认同。不信,你就到新德里国际机场,瞧瞧那儿的厕所吧。印度旅客随地大便——在地板上,在男厕的小便池中(在小便池中如何大便?恐怕得施展印度人最擅长的瑜珈术)。由于担心受病毒感染,大便时,印度人都不敢坐在马桶上。他们采取半蹲的姿势,以至于厕所的每一个隔间,地板上都沾满他们拉撒出来的屎尿。没有人在乎。
在欧洲和其他地方搭乘卧铺旅行时,一般人都会选择上铺。睡在上铺,一来可以享有比较多的隐私,二来不必遭受别人的臭脚和不断打开的车厢门的干扰。在印度搭火车旅行,睡在上铺还有一个好处:灰尘比较少。可是说也奇怪,印度人偏偏喜欢睡在下铺。这倒不是因为把寝具摊开来,摆在下铺比较方便(脚夫和服务生会帮你这个忙),而是因为爬到上铺睡觉,多少需要耗费一点体力,而在印度传统中,任何需要体力的活动都被认为是低贱、堕落的,能免则免。
这回,我搭乘特快车到德里,车票是印度铁路局一位高级官员帮我订购的,因此,顺理成章地,我分到了下铺。我的室友年纪约莫四十,西装笔挺,模样看起来像是一位高级职员或大学教师。分到上铺,他显得有点不开心。他先向服务生抱怨一番。火车开动后,他开始喃喃自语,怨这怨那。我看不过去,便主动提议跟他交换睡铺。他登时眉开眼笑。可是说也奇怪,他依旧站在睡铺旁,一动不动。原来,他的寝具是服务生帮他摊在上铺的,如今他必须等待火车抵达下一站,找另一个服务生,帮他把被褥搬下来。这一等就是两个钟头。我困了,想早些安顿下来。于是我自告奋勇,充当服务生。他只管笑眯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我忍不住发脾气。他登时收敛起脸容,刹那间变得面无表情——印度人以这种方式告诉你:沟通的渠道中断了,他不想再跟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打交道。体力劳动是低贱、堕落的。只有外国人敢提出不同的看法:
脑力和体力分离的结果,使印度人成为世界上寿命最短、最缺乏随机应变能力、最受剥削的民族。
这位观察家,这位失败的改革者当然就是甘地:圣雄、伟大的灵魂、印度国父、老百姓心目中的神。他的名字被赐予全印度的街道、公园和广场;他的雕像和纪念碑矗立在全国各个角落和首都德里的河阶浴场——游客必须打赤脚,踩着滚烫的沙砾步上台阶;他的画像被供奉在每一间槟榔店,悬挂在无数办公室中——戴着眼镜,赤裸着胸膛,浑身散发出慈悲和智慧的光芒;他的形象无所不在,甚至被简化成卡通人物,用霓虹灯描绘出轮廓,装饰每一个举行婚礼的新房。尽管如此,他却是现代印度政治领袖中最不像印度人的一个。他观察印度的方式,和一般印度人截然不同:他的观点和看法是直接而坦诚的,而这种态度在当时(今天仍然如此)是革命性的。他看到的与外国游客看到的完全相同。他不刻意漠视、回避明显的现象。他看到乞丐和恬不知耻的所谓贤人智者;他看到印度教圣城巴纳拉斯的脏乱;他看到印度医生、律师和新闻记者令人咂舌的卫生习惯——他看到印度人的麻木不仁和拒绝面对现实的习性。印度人的习气、印度社会的种种问题,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剖析这个有如一潭死水般停滞的、腐朽的社会,探索它的病根。呈现在他三十多年前著述中的印度,至今依然存在——这足以证明,身为改革者,他是失败的。
甘地能够以如此清晰透彻的眼光观察印度,是因为他在殖民地住过。回到印度定居时,他已经四十六岁,在南非居住了二十年。南非有一个远离祖国、孤悬海隅的印度小区,这种对比使甘地更能清晰、严正地进行自我分析和批评。在英国殖民地出生长大的甘地,一身结合东方和西方、印度教和基督教的文化传统。与甘地相比,尼赫鲁可说是地道的印度人。对这个国家及其历史,尼赫鲁有一种浪漫的、近乎盲目的感情,他的著作所呈现出的印度,跟现实似乎有一段差距。观察祖国时,甘地从不曾丧失他那批判的、比较的、源自南非的眼光。对古代印度的光辉历史,他从不曾像尼赫鲁那样狂热地歌颂,只是偶尔含糊其辞地讲几句捧场话,应酬一番。但是,在国大党举行的全国代表大会中,是甘地(而不是尼赫鲁)要求印度民众,除了关心大会通过哪些决议案,还要特别关注他在大会上观察到的一些令人不安的现象:来自南印度的讲泰米尔语的代表独自进食,因为他们担心,跟非泰米尔语族共食一堂,会使他们的身心遭受污染;有些代表明知清洁工人已经下班,没人清理排泄物,却依旧公然在走廊上大小解。
甘地要求民众关注这些现象,可谓用心良苦,因为这个问题牵涉到的不仅仅是公共卫生。从一个看似琐碎、不值得大惊小怪的现象(出席重要政治会议的代表,在走廊上随便拉撒),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探讨整个印度社会的病根。公共卫生牵涉到种姓阶级制度;种姓阶级制度造成印度人的麻木不仁、欠缺效率和无可救药的内斗;内斗使印度积弱不振;积弱不振导致列强入侵,印度沦为殖民地。这就是甘地看到的印度,而这个印度在土生土长的印度人眼中是不存在的。若想看到这样的印度,你必须具备西方人的那种直接单纯的眼光。值得一提的是,刚从南非回到祖国时,甘地以一种崭新的、充满启示性的热诚,向印度民众阐释西方基督教的简单真理:“在上帝的宝座前,我们终将受到审判,而他的判决所依据的理由,并不是我们生前吃过什么东西,结识过哪些人,而是我们到底帮助过谁,以什么方式帮助他们。一生中,只要我们帮助过一个遭逢不幸的人,我们就会受到上帝的恩宠。”这种新的圣经式的训诲,正是当时印度所需要的。在甘地启发下,我们发觉,在西方,如今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基督教道德观,当初肯定曾经被视为异端,充满革命性。印度教徒也许会在这种服务精神和理想中,尝试寻找《薄伽梵歌》所赞颂的“无私行为”。但这只是印度式的歪曲——自古至今,印度人总是试图吸纳外来观念,然后加以摧毁、废弃。《薄伽梵歌》所表彰的那种无私行为,说穿了,只是为了达成一己的愿望,满足个人的需求。这样的无私只会进一步巩固种姓阶级制度。它跟甘地(印度的革命志士)所倡导的那种实用的日常服务精神和理想,完全是两码事,不可同日而语。
服务精神、排泄物、用劳力换饭吃、清扫街道的重要性,然后又回到排泄物。这些都是甘地毕生关注念兹在兹的课题(暂且不谈他提倡的非暴力主义和其他思想,而把焦点集中在他对印度社会的分析)。乍看之下,这些课题显得杂乱无章,而且有时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但实际上,它们可以串联起来,构成一个合乎逻辑的整体观念,而这个观念是透过甘地那源自殖民地的直接而单纯的眼光呈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