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这四个正在洗刷阶梯的男子。地点是孟买城中的一家令人不快的旅社。第一个男子提着水桶,一面走下台阶一面泼水;第二个男子握着一把用树枝编织成的扫帚,使劲刮擦台阶上铺着的瓷砖;第三个男子拿着一块破布,把台阶上的脏水抹一抹;第四个男子捧着另一个水桶,承接台阶上流淌下来的脏水。清洗过的台阶,看起来依旧脏兮兮,黑黝黝的地砖上矗立着的墙壁,如今却沾上了一摊摊污水。旅馆里的浴室和洗手间臭烘烘的;木制家具和装潢每天都得沾一次水,湿漉漉的,早就腐朽了;水泥墙布满黏糊糊的、绿色和黑色的不知什么名堂的东西。你可不能抱怨这家旅馆不干净。没有一个印度人会同意你的看法。四个清洁工人每天准时上班,而在印度,只要准时上班就不会有人找你麻烦。身为清洁工人,你可不一定要拿起扫帚,认认真真把地板打扫干净。那只是附带的职责。你的真正职责是“担任”清洁工人,当一个下贱的人,每天做一些下贱的动作。譬如说,打扫地板时你必须弯着腰,驼着背。在时髦的德里咖啡馆,打扫地板的工人必须蹲着,像螃蟹一样爬行,在顾客的腿胯间钻进钻出,不得抬头乱瞄,不得碰触顾客的身体,不得站起身来。在查谟市②,你会看见成群清洁工人游走在街上,用赤裸的双手捡起地上的垃圾和粪便。这是社会要求他们干的低贱工作,而他们也心甘情愿接受这种屈辱。他们本身就是秽物,他们愿意以秽物的面目出现在人们眼前。
阶级是一种奖惩制度。印度的种姓阶级把每个人禁锢在他的身份里。在这种情况下,由于不牵涉到奖惩,职务和责任就变得无关紧要。所谓“人”,就是他对外宣示的身份和功能。在这方面,印度人是直截了当的。穷人一定是瘦子,富人一定是胖子。我在加尔各答结识一个来自玛瓦尔邦的小商人。这位仁兄天天吃糖果和各种甜食,希望自己长胖些,以便向别人夸耀他的财富。在旁遮普,最受欢迎的一句恭维话就是:“您又长胖啦,看起来气色挺好的。”在北方邦的每一座城镇,你会看到一个身材肥大的富翁,身上穿着清爽、干净的白衣裳,大剌剌地坐在三轮车上,而踩车子的肯定是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一副未老先衰模样的瘦子。满街乞丐哀号。印度教圣人弃绝人世的一切。政客们成天板着脸孔,不苟言笑。我问印度政府行政部门的一个见习生,为什么他会加入公务员行列,他想了想,回答说:“这个工作很体面、很有威望。”他身边那些同事纷纷表示赞同。这个回答倒是挺诚实的。难怪,中印战争时,阿萨姆邦的整个行政体系一夕之间瓦解,官员们全都作鸟兽散。
印度人的观念中并没有“服务”这回事——提供服务早就不再是种姓阶级制度的一个理念。商人的功能是赚钱。他打算把鞋子卖到俄罗斯,于是他寄出样品,都是一级棒的货色,接到订单后,他运送一船鞋子给对方,但鞋底却是用厚纸板做的。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对印度人做生意的方法感到疑惧的马来西亚商人,终于争取到一张药品订单,但他运送给人家的却是一瓶瓶添加颜料的开水。身为商人,他的职责不在于供应货真价实的商品,他的职责是赚钱——不择手段。鞋子被俄国人退回,马来西亚商人对他的颜料水提出抱怨。他只怪自己时运不济,但作为商人,他必须忍受这些考验和磨难。他从一种买卖转到另一种买卖:从鞋子转到药品,从药品转到茶叶。茶园需要细心照顾。到了他手里,没多久,整座茶园就变成一片荒野蔓草。短视和欺诈,可不是经营茶园的好方法。但这个商人只是在发挥他的功能,履行他的职责。后来,为了实现他的另一项功能,这位商人把他的财富全都施舍掉,改行当起游方僧人,以托钵行乞度过余生。
马德拉斯城的裁缝帮你做的长裤,褶边竟然是虚假的。洗过一次后,这条裤子就缩水,再也不能穿了。他把他那家西服店的标签缝在裤腰,央求你帮他介绍顾客。顾客上门,他就有钱可赚,而他吸引顾客上门的方法,并不是制作质量一流的裤子,而是设法打响他那家西服店的名号。一位专门制作衬衫的裁缝,站在街头散发传单,昭告全城百姓:他的店开张了。日本人把他驱赶出西非。“他们的最后润色比较好。”可他一点都不怨恨。他只怪自己时运不济。但他的因应之道并不是改进他的技术,而是挥别“野蛮的非洲黑人”,回到印度老家重起炉灶。他帮你做的衬衫,简直会把你活活气死。袖口太窄,差一英寸;下摆太短,竟然差上好几英寸;才洗过一回,整件衬衫就缩得不成样子。节省布料可以让他多赚几文钱,因此他对你格外热情——每次遇见你,他就会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央求你再到他店里定做一件衬衫。(如果上回你是通过某位有力人士介绍,到他店里定做衬衫,为了防止你报复,下回见到你时,他肯定会对你加倍亲切热诚,帮你做一件宽大得离谱的衬衫,作为补偿。)每天早晨,他总会站在店门口不停哈腰,向过往的路人行九十度鞠躬大礼。这是他持盈保泰的窍门。至于生意,那是他和上帝之间的契约,别人不应该过问太多。
“上钩之后,她就应该施展浑身解数取悦他。一发现他迷恋上自己,她就应该毫不留情地榨干他的钱财,然后把他甩掉。这是青楼女子的职责。”印度《爱经》如是说。这部古代经典赤裸裸地揭露了一个社会的情欲。在印度,没有一本手册比它更古老、更实用。把人生看成幻觉的宗教,鼓励民众在世俗的虚幻的男女关系中采取务实的态度。这也许是一种必要的平衡和调剂。青楼女子的职责(请注意“职责”这个字眼)本质上跟商人的职责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想了解,印度人如何把商业欺诈和垄断视为高尚的品德,你只消读一读印度古典文学中的一些短篇小说。牛是神圣的动物。印度人尊奉它,让它活着,但同时却任由它在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的城市街道上游荡逡巡,不闻不问。在德里——昌迪加尔公路上游荡时,即使它被一辆货车撞倒,一整个下午躺在血泊中,它依旧是神圣的动物:村民们会围绕在它身边,防止任何人杀害它。相反,印度人眼中的邪恶动物黑水牛却被饲养得又肥又壮,浑身皮毛锃亮。它并不神圣,但比圣牛更值钱。《爱经》指出,在十五种情况中,通奸是被允许的,其中第五种情况是“这种秘密关系必须是安全的,而且能为当事人带来一笔财富”。罗列完这十五种情况后,《爱经》告诫读者:“切记,唯有在上述情况下,这种行为(通奸)可以获得允许。它绝不能被用来满足个人的情欲。”这种道德上的模棱两可,事实上跟《爱经》以及其他古代印度修身指南所倡导的文人雅士生活规范和职责是一致的:一个有教养的人必须“从事不会危害来生,不会耗损钱财,但同时又能带来快乐的各种活动”。
《古代印度故事》是一本翻译自梵文原典的选集,一九五九年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印行。在导论中,范布伊德能(J.A.B.Van Buitenen)指出:
(在这本选集中)如果我刻意淡化这些故事的“精神”色彩,那是因为我觉得一般人(印度人也好,美国人也好)过度强调印度文化的灵性层面。事实上,古典文明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凸显精神价值。在古代印度,连那些携带骷髅的隐士和云游四海的高僧,都对生命充满热忱,能够在一场火葬仪式中看到轻松幽默的一面。历史中朴实无华的佛陀,在这些故事中,也化身为各种各样多姿多彩、充满生命力的人物,这些人物形象层层叠叠形成了一座高耸的万神殿。在某些故事中,连自由意志也可以变成主题。故事中有一个四处飘荡的精灵,在陷入混沌、无形的灵境之前,特地让自己化身为一种生命形式,以便享受生存的乐趣。我们真不敢相信,在一千年间会有那么多生命死亡。
《薄伽梵歌》以一种接近宣传家的热忱强力推广的种姓阶级制度,可被视为古代印度务实主义的一部分。它是古典印度的“生命”。如今,它已随着社会腐朽、僵化,而它的产物——上文所探讨的种姓阶级“功能”,变成了它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清洁工人的欠缺效率和商人短视无情的作风,又如何能避免呢?最近印度政府设立奖学金,奖励急公好义、见义勇为的青少年,却面临找不到候选人的窘境。孩子们都不敢让父母亲知道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救助别人。但你不能因此一口咬定,印度人是懦弱的民族,不懂得欣赏见义勇为的美德。真正的原因是:冒着生命危险救助别人,是军人的“功能”,别人不应该越俎代庖,多管闲事。一个陌生人失足掉入河中,快被淹死了,在河岸上野餐的印度人会装作没看见,继续吃喝玩乐。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人都是一座孤岛,人人只为自己的“功能”负责,而功能是每个人和上帝之间的私人契约。实现一己的功能,就是实现《薄伽梵歌》所倡导的无私精神。这就是种姓阶级制度。毫无疑问,刚开始时,它是农业社会的一种有效的分工,但如今它却分隔“个人功能”和“社会义务”,分隔“职位”和“责任”。它变得欠缺效率,充满破坏性。它创造一种心态,阻挠所有的改革计划。它使印度人热爱演说。它使印度人耽于姿态和象征性的行动。
象征性的行动包括:植树周(官员们发表演说后,拍拍屁股走人,种下的树苗自生自灭,结果百分之七十的树苗都枯死了),消灭天花周(据报道,中央政府一位部长基于宗教理由,拒绝接种疫苗;花几个卢比,你可以向医疗人员购买接种证书),扑灭苍蝇周(官员们在某一个邦宣布举办这项活动,招来成群苍蝇),儿童日(报纸第一版刊登尼赫鲁总理针对儿童问题发表的一篇精彩动人的演说,最后一页却刊登了一则报道:为贫穷儿童提供的免费牛奶,通过某种渠道流入加尔各答市场并公开贩卖),消灭疟疾周(在这个讲印地语的村庄,居民大多是文盲,但墙上却漆着用英文书写的标语:“大家集体消灭疟疾”)。
行动一旦沦为象征,标签就变得格外重要——对人、事物、地方都是如此。一个空旷的、四周环绕着围墙的地方,从它的陈设和装置,你一眼就可以看出它的用途,但门口却依然挂着一块巨大的招牌:儿童游乐场。另一个空旷的、一端摆放着舞台的场子,门口挂着一个招牌:露天剧院。在前头引导省长车队的吉普车,车身上漆着白字:先导车。新德里是各式各样的标签集中地,满街悬挂的衙门招牌,看起来活像一个公务员开设与经营的市场,连古老神圣的建筑物都逃不掉这种劫难。在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一座兴建于八世纪的庙宇矗立在商羯罗查尔雅山上,大门口悬挂着一块五彩缤纷的招牌,让人误以为这是一家男士精品专卖店。马德拉斯附近的马哈巴里普拉姆村,庙宇林立,香火鼎盛。其中一座庙宇的古老石墙上,嵌着一块铜牌,以纪念那位倡导和推动神庙修复工程的部长。马德拉斯的甘地纪念堂,是一栋小巧的柱廊式建筑物,墙上镌刻着纪念堂筹建委员会全体委员的姓名。整个名单的长度比一个人还高。
现代国家的机制和体系存在于印度。衙门四处林立。这些公家建筑全都挂着招牌,贴着标签。有时它们会预见民众的需求,而这种预见本身往往就是一种对需求的满足。现在,且让我们瞧瞧,印度观光局散发的一份传单底部印着的几行字:印度政府新闻与广电部广告与视觉宣传署,为交通运输部观光事务局设计并印制。结构太完美了,标签太恰当了。有时我们难免会觉得,它所传达的只是一种美好却十分空洞的意图。我看到的《家庭计划新闻》刊载一系列简短的、花絮式的新闻,报道一些实行家庭计划的家庭的近况。最引人注目的倒是那一张张照片:一群身穿莎丽、风姿迷人的印度妇女,聚集一堂,商讨家庭计划。交通灯是一座现代城市必要的装置。北方邦首府勒克瑙,当然也有交通灯,但在这座城市交通灯只是一种装饰品,而且非常危险,因为部长们为了尊严,绝不会在红灯前停下车子,而这个邦光是部长就有四十六位。戈拉克浦尔市的糖果店,根据本市法规,必须装设玻璃柜,展售他们的商品。玻璃柜倒是装设了,但里面空无一物,旁边却陈列着一堆堆暴露在污浊空气中的糖果。昌迪加尔市最近兴建了一座设备一流的现代化剧院,问题是:谁来写剧本?
危机一旦发生(就像那次中印边境战争),这整个体制和结构的象征本质,就会立刻暴露出来。大官们纷纷发表演说,报纸充斥着政客们的谈话。公众人物摆出的姿态受到广泛的宣扬:印度政府卫生部部长(一位女士)公开捐血,另一位贵妇捐献珠宝首饰。娱乐休闲活动暂时中断。接下来该怎么做呢?没人知道。也许应该制定一项“国土保卫法案”(Defence of the Realm Act)吧?大伙儿都管它叫“躲啦”(Dora),这给这个正确的标签增添了些许亲切、熟悉的色彩。一连几天,全印度老百姓都在谈论“躲啦”,仿佛把它当作一个有魔力的字眼。一九三九年,英国政府宣布在印度实施“躲啦”法案,③而今印度政府也如法炮制。英国人挖掘战壕,而今印度人也在德里挖掘战壕,但只把它当作象征性的动作,这边挖一条,那儿挖两条,在公园挖,在树下挖,把整个德里市弄得乱七八糟。这些战壕可没白挖:它呼应印度人对露天厕所的永远难以满足的需求。不用说,供应军队(军队装备极为简陋,只具象征意义)的补给品,通过某种渠道流入加尔各答市场,被公开贩卖。
建立在象征行动上的、东方式的“尊严”和“功能”观念,这就是种姓阶级制度所倡导的那种危险的腐朽的务实主义。象征性的服装、象征性的食物、象征性的膜拜——印度人成天与各种各样的象征打交道,无所事事,懒懒散散。“懒散”产生自公开宣示的“功能”,而“功能”脱胎自“种姓”。贱民制度并不是种姓制度的最有成效的产物,这只是讲求人性尊严的西方人的看法。然而,在这个制度的核心,我们却看到厕所清洁工人的堕落和沉沦,却看到(如同甘地在一九○一年所看到的)一群衣冠楚楚的政客排排蹲,解开裤裆,旁若无人地在公共建筑物的走廊上大解。
“贱民制度一旦清除,种姓制度就会得到净化。”乍听之下,这句话仿佛是甘地式或印度式的矛盾思想,甚至可以被解释为对种姓制度正当性的承认。但事实上,它是一种革命性的评估和看法。土地改革并不能说服婆罗门阶级把自己的手放在犁上去亲自耕田,不能使他们想相信自己不会因此丧失尊严。把奖状颁给见义勇为的儿童,并不能消解他们心中的疑惧:冒着生命危险救助别人,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把政府职位保留给贱民,对谁都没有好处。这样做,不啻是将重大的职责交由不合格的人承担,出身贱民阶级的公务员,很难安于其位,因为一般民众对他们早已存有成见。需要改革的是制度本身,应该摧毁的是种姓阶级心态。所以,甘地不怕别人嫌他唠叨,一再提到印度人到处丢弃的垃圾和粪便,一再提到厕所清洁工人的尊严,一再提到服务精神和勤劳工作的重要性。从西方的观点来看,甘地的观念不免显得过于狭窄琐碎,甚至有点怪诞,但事实上,他是通过一个在西方殖民地长大的印度人的眼光,把西方的一些简单理念应用于他的祖国。
印度毁了甘地。他变成了“圣雄”④。印度人敬仰他的人格。至于他一生所传达的讯息则无关紧要。他的出现激发了印度传统文化中“无形的、弥漫一切的精神情操”。他的形象唤醒了印度人的一项传统美德:在德行高洁的人面前应该自谦自贬,而这种自贬,《爱经》肯定会赞同,因为它确保人们来生会飞黄腾达,因为它不鼓励人们从事任何漫长、艰苦的体力活动,因为它能够给人们带来某种快乐。象征性的行动是一种诅咒,给印度带来无穷的祸害。然而,身为印度人,甘地不得不跟象征打交道。于是乎,清扫厕所变成了偶尔举行的一种神圣仪式,因为它受过“圣雄”那伟大的灵魂的赞许,但厕所清洁工人还是跟以往一样被人轻视、践踏。甘地亲手操作的纺车,并不能提升印度劳工的尊严,它被吸纳进庞大的印度象征体系中,很快就丧失它的意义。甘地一直是个矛盾的悲剧性人物。印度民族主义脱胎自印度教复兴运动,而甘地曾大力支持的这种宗教信仰复兴却使他的改革遭受挫败。在政治上他是成功的,因为他广受印度民众爱戴和敬仰;在改革上他是失败的,而这同样因为他太受尊敬。他的挫败,全都记录在他的著作中——直到今天,甘地依旧是外国人游览印度的最佳向导。这种情况就像南丁格尔在英国变成了圣徒,她的雕像矗立在英国各个角落,她的名字挂在每个英国人嘴边,但她当初所描述的医院却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改善。
甘地失败得更惨。他被封为圣人,这使得他变得更温和、更安静,这使得他看起来有点愚蠢,这使得他丧失了他惯常的优雅风度。
“请问,这是开往德里的火车吗?”在莫拉达巴德市车站,我匆匆跳上火车,钻进车厢中的一个隔间,用英语询问里面坐着的一群农民。
“你知道你现在是在哪一个国家吗?你想问路,就得讲印地语。这儿只准讲印地语。”
这个人显然是这群农民的首领。看来,他并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在向我宣扬印度民族语言的重要性。在别的时候别的地点,他或许会对我很客气,甚至恭顺。但这会儿他的身份却是一位身穿黄袍、身材肥胖、脸色红润的贵人(印度的贵人都长成这副模样,少有例外),在他面前,这群农民中的妇女和小孩都得保持毕恭毕敬的态度。
甘地和印度民众的关系也是这样。他是印度精神文明的最新象征。他加固了民众和上帝之间的私人契约。在印度,甘地只留下这些遗产:他的名字、老百姓对他的画像和雕像的膜拜、探讨非暴力主义的各种研讨会和讲习班(印度人似乎以为,非暴力主义是甘地生前教导他们的唯一东西)、具有崇高道德和象征意义的禁酒运动(即使在中印战争时,有关方面也不忘鼓吹禁酒)、政治人物的行头和装扮。
瞧瞧这位衣着简朴、装扮得体的乡下政客。他出现在地方上的一个政治集会,大谈圣雄甘地的精神和祖国的前途。
“为了当选,这个家伙谋杀了十七个人。”印度政府一位行政官员告诉我。
这一点都不矛盾。圣雄甘地已经被吸纳进印度那混沌的精神世界和腐朽的务实主义中。革命志士变成了神,他生前传达的讯息从此消失无踪。甘地未能把他那直接坦诚的眼光和理想传留给印度。诡异的是,待在印度一整年,我竟然找不到一个能够告诉我甘地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的民众,他们可都是甘地的崇拜者。这个问题并不怎么适合向印度人提出,因为一般来说,印度人欠缺描述事物的才能,但我得到的回答却让我感到非常诧异。有些人说,甘地身材瘦小;马德拉斯城一位仁兄却告诉我,甘地身材魁梧,高达六英尺。在一些民众印象中,甘地皮肤黝黑,但另一些民众却记得他的皮肤非常白皙。人人都记得甘地,很多人甚至拥有他的个人照片。但这些照片并不管用,因为大家实在太熟悉甘地的形象了。每当一个传说与神话形成时,情况就会变得如此。你不能在神话和传说中增添或减少任何东西。形象已经固定简化,不可改变,就算你亲眼看见过这个人,也不能改变这种形象。甘地生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写过的每一篇文章,几乎全都被记录、保存下来。有关甘地的书目简直可说汗牛充栋。然而,在印度,甘地早已经退隐到历史中。感觉上,他仿佛活在一个古老的时代。那时,人们出外旅行得依靠双脚,文件得抄写在树叶或黄铜板上。
<u>①</u>斯利那加,印控克什米尔首府,著名避暑胜地。
<u>②</u>查谟,印控克什米尔的冬都,夏都为斯利那加。
<u>③</u>那时是为了防备日军入侵。
<u>④</u>“圣雄”(Mahatma),梵文,意为“伟大的灵魂”。印度人把这个称号加在德高望重的人士姓名前,以示尊敬,如“圣雄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