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位陡然下降。栈桥的阶梯整个暴露在水面上,连最底下的一级也露了出来。湖水变得更加浑浊了。成群鱼儿黑黝黝,游窜在夏季的湖泊中。矗立在北方天际的群山,积雪已经消融,山上的石头暴露在天光下,岩嶙峋,远远看起来仿佛被漂白过似的。山脚阴凉的林园中,枞树出落得更加繁茂了,东一丛西一簇,郁郁葱葱。湖中的白杨树丧失了春天的翠绿,杨柳飘散在湖面刮起的狂风中。芦苇长得太高了,弯弯曲曲的——每次风起时,它们就随风摇曳摆荡起来,宛如一波波汹涌的浪涛。皱成一团的莲叶,在又长又粗的梗茎支撑下,从水面上凸伸出来,乱糟糟的。过了几天,一朵朵蓓蕾冒出来了,像没有盛开的郁金香。一个星期后,满湖莲花蓦地绽开,粉红粉红的一片,好似回光返照一般。旅馆花园中,金英花和山字草四下蔓生,有如一丛丛野草,如今全都被拔除了。取代三色堇的法国金盏花,长得越发茂密了,这会儿全都冒出了蓓蕾。牵牛花躲藏在餐厅墙脚阴影里,显得病恹恹的,和园中的天竺葵一样,它们身上沾满涂料,那可是油漆匠的刷子泼洒出来的。高代花正在盛开中:一簇簇姹紫嫣红,宛如一片搅拌在一起的颜料。我们刚搬进这家旅馆时,园中的向日葵还只是一株株幼苗,如今却已经长得非常高大,叶子十分宽阔,我再也无法把头探进花丛中,观赏它们那有如一颗颗星星般的蓓蕾。娇美可爱的大丽花绽放了,红艳艳的,闪烁在翠绿的芦苇、垂柳和白杨丛中。
翠鸟依旧逗留在旅馆周遭,但其他鸟儿却不再像以往那样,常常飞临我们的花园。我们最怀念戴胜鸟——它那长长的、成天只顾啄食不停的嘴巴,它那双翅膀上黑白相间、弯弯曲曲的条纹,它头顶上那一簇每次降落时就像扇子一般张开的冠毛。一如亚齐兹所言,热浪一旦来临,小苍蝇就会成群死亡,取而代之的是体型比较硕大的家蝇。迄今,我碰见过的那些苍蝇都不敢亲近人类,但这些家蝇却趁着我在工作,公然地栖停在我的脸庞和手臂上。一连好几个早晨,还不到六点钟,我就被一只苍蝇的嗡嗡叫声吵醒。(这家伙居然逃过了我喷洒的杀虫药!)亚齐兹曾预言,一旦蚊子来临,苍蝇就会仓皇躲避。在他心目中,苍蝇是上帝差遣来的使者。一天下午,我看见他戴着帽子躺在厨房里,酣然入睡,脸庞一片黑,栖息着一只只吃饱喝足的苍蝇。
这之前,我只管向他索取杀虫药。现在,我要向他索取冰块了。
“这儿的人不喜欢吃冰,”亚齐兹说,“吃了冰,满身热烘烘的,更加难受。”
为了他这句话,我们之间又展开一场冷战。
酷暑天,湖泊北岸的山脉从早到晚笼罩在烟霭中,灰蒙蒙一片。太阳下山时,谷中弥漫着琥珀色的霞光,暮霭苍茫,一缕缕烟雾飘荡在湖中的白杨树丛间。每一株树木,轮廓都十分鲜明。从商羯罗查尔雅山顶眺望,烟雾缭绕的斯利那加城,远远看来就像一座巨大的工业城镇,矗立城中的一株株白杨,乍看就像一根根高耸的烟囱。斯利那加城前方,阿克巴城堡雄踞在湖中央一座赭红山丘上,映照着落霞,气象万千。太阳悬挂在城堡左边的天空——原本白灿灿的一轮,这会儿已经转变成淡黄色,湖畔群山,灰蒙蒙一路绵延到远方天际,终于隐没在暮霭中,再也望不见了。
堤岸外有一座中古城镇。乍看之下,它仿佛是中世纪的欧洲城市。时而尘土飞扬、时而湿气弥漫的城镇,四处洋溢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和气息:汗淋淋的人体,五彩缤纷、沾满污垢、腥臭扑鼻的服装,黑漆漆臭烘烘、暴露在天光下的阴沟,一堆堆暴晒在太阳下的煎烤食物和垃圾。满城野狗出没(挺漂亮的狗,可惜没人理睬),成群蹲伏在商店门廊下,饿得发慌的小狗打着哆嗦,瑟缩在悬挂着血淋淋鲜肉的肉摊底下那潮湿阴暗的狭小空间中,吠叫不停。城中巷弄纵横交错,巷中栉比鳞次,排列着一家家阴暗的店铺和一间间拥挤嘈杂的庭院。满街长裙摇曳,成群男孩蹦蹬着瘦巴巴、伤痕斑斑的腿,四处流窜。这一幢幢挨挤成一堆的木板房子,当初兴建时,花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工夫啊!只要你仔细瞧一瞧,在那饱经风吹日晒、早已变得一片灰黑的外表下,你依旧可以看到精致的木雕和繁复的装饰。铜器专卖店阴暗的店堂中,每一件黄铜打造的器皿亮晶晶,闪闪发光,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美。灰暗的泥泞巷弄中,一簇缤纷灿烂的色彩蓦然出现在你眼前——一堆金黄和翠绿的糖果,虽然布满苍蝇,却也让人垂涎欲滴。在这儿,你可以重新体验红黄蓝三原色的吸引力,那是玩具和一切会发亮的东西的色泽。在这儿,你能够找回被压抑了很久的儿童时期的品位,那也是农民的品位,骤然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以及印度其他地区),显现在金属亮片、彩色灯泡和我们曾经觉得美丽的一切事物中。从溢满了垃圾的狭窄巷子望进去,你会瞥见那一座座大杂院里,晾晒着色彩缤纷而图案精美的毛毯、地毯和轻柔的围巾。这些色彩和图案源自波斯,传入克什米尔,得以发扬光大。所有的编织品,从价值二千卢比的地毯到一件只卖十二卢比的老旧毯子都显示出极致的奢华。在这座肮脏灰暗的中古城镇,色彩是唯一的美,显现在每一张精工编织的毛毯、每一盆塑料雏菊,以及(如同中古世纪的欧洲)每一件缤纷亮丽的服装中,供人们欣赏品鉴。
与色彩相辅相成的是欢乐的节庆。整个冬季,城镇陷入冬眠状态。游客离开了,旅馆和船屋全都打烊休息。克什米尔人蜷缩在窗户狭小、光线暗淡的房间中,浑身包裹着毯子,坐在炭盆旁,消磨一整个冬天。春天带来阳光、灰尘和庙会,也带来色彩、噪音和露天饮食。每隔两周,克什米尔河谷中就有一个地方举行庙会。这些庙会大同小异。在每一场庙会中,你准会看到那位售卖各式图片的小贩。他把货品全都摊开在地面上:构图呆板、色彩浓艳的卷轴,画中的印度和阿拉伯清真寺是克什米尔人向往的圣地,还有电影明星照片、政治领袖的彩色肖像,以及成堆的平装廉价图书。市集中到处可见贩卖廉价衣服和廉价玩具的摊子。茶棚和糖果点心摊散布在各个角落。一位面目枯槁、模样吓人的印度教圣徒端坐尘埃中,身前摆着一排小瓶子,瓶中装着“蝾螈眼和狗舌头”——印度教的避邪物。从扩音器播放出来的音乐,不断回荡在庙会中。湖上的游船也传出阵阵音乐。春天的克什米尔湖泊,不只是游客的观光景点,也是本地人吃喝玩乐的地方。湖面上荡漾着一艘艘简陋的未上漆的小型船屋——本地人管它叫“东阁”(doonga)。厨娘和船夫随船出租。船夫沿着船舱走来走去,有时举起篙子,有时倚着它。舱中传出的阵阵嬉闹声,他似乎充耳不闻,但其实沉醉其中。一位妇人(也许是船夫的妻子吧)穿着一条邋遢的裙子,浑身戴着银首饰,独个儿坐在高高翘起的船尾,手里握着一根长桨,不停地划着。划啊划,荡啊荡,毫无目的。“东阁”总是停泊在距离花园和房屋不远的湖上,在这儿摇荡一整天,晚上就划到岸边花园,度过一宿。在“东阁”上举行的派对,往往会进行好几天。宾客们随时下船,赶回城里,办完事又回到船上来继续寻欢作乐。对我来说,这种休闲活动实在太过单调冗长,只会把自己累个半死。每个冬季,我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哪有余力从事这种活动。坐落在西北方、距离我们旅馆不过数里之遥的甘德巴尔镇树丛中举行的市集,把这个季节的庙会带到高潮。湖上的“东阁”和“施客”,全都划到那儿,停泊过夜。荡啊荡,挤啊挤,吵啊吵。
在这个中古城镇,一如在任何一座中世纪城市,人们生活在古迹林立、奇观处处的环境中。在斯利那加城,人们终日流连在莫卧儿皇帝建造的好多座花园里。园中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早已荒废,但大体上仍然可以看出当年的气派格局。每逢星期假日,夏利玛花园的喷泉依旧喷出一簇簇多姿多彩、变幻莫测的水花,尽管有好几只喷嘴已经弯曲或破裂。这些花园的建造者,早已隐没在历史中,变成了传奇。关于这些神秘人,后人所知不多,只晓得他们都非常英俊,非常勇敢,非常有智慧,而且他们的妻子都非常美丽。“那座古迹,看到没有?”担任向导的克什米尔工程师伸出胳臂,指着十六世纪末叶阿克巴大帝建造的那座矗立在达尔湖中央的城堡,对我们说:“这座城堡是五千年前兴建的。”湖中的哈兹拉特巴尔清真寺供奉着一根毛发,据说是从先知穆罕默德的下巴上拔下来的胡子。陪同我们参观的医科学生说,这根毛发是“某位人士”经历重重阻难,冒着生命危险带到克什米尔来的。这位人士到底是谁?从事什么行业?打哪儿来?这个学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他只知道,途中这位人士遭逢一场重大的劫难。为了保护先知的遗物,他用刀子在胳臂上划出一道口子,把毛发藏在里头。这根毛发确实是先知的遗物——这是不容置疑的。它具有无边的法力,以至于连鸟儿都不敢飞越供奉它的清真寺,印度教徒膜拜的圣牛,也不敢把屁股朝向它蹲坐在地上。
上帝眷顾克什米尔人,克什米尔人以无比的热忱敬奉上帝。“穆哈兰”①是回历的一个月份。在这个月中,克什米尔人以十天时间,哀悼和纪念在卡尔巴拉②遇刺身亡的先知后裔胡笙(Hussain)。在此期间,每天太阳一下山,我们就听到湖上回响起什叶派穆斯林的哀歌。身为逊尼派穆斯林的亚齐兹,笑嘻嘻地告诉我们:“什叶派并不是真正的穆斯林。”然而,到了第七天早晨,打开收音机,听到播音员讲述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卡尔巴拉事件时,亚齐兹却哭了。他越哭越伤心,脸上的五官扭曲成一团。他冲出餐厅,边跑边嚷道:“我忍不住哭了,我不喜欢听到这个故事。”
哈桑巴德城的什叶派信徒准备举行一场盛大的游行。听说,行列中有人用铁链鞭打自己的身体。那天早晨,情绪平复下来后,亚兹齐怂恿我们到哈桑巴德城走一趟,见识见识,他会安排我们的行程。于是,我们搭乘“施客啦”,沿着水面上漂荡着绿色浮渣、两旁垂柳摇曳的船道,朝这座湖畔城镇出发。途中,我们经过一间又一间肮脏的庭院、一道又一道残破的水泥阶梯、一条又一条腥臭扑鼻的排水沟。我们看到成群大人和小孩,男男女女,聚集在河阶上洗衣服。我们旅馆的洗衣工,竟然也在这里洗我们的衣裳。我差点晕过去。湖上的水道恶臭,四处飘发着阴沟特有的怪味。每经过一间庭院时,孩子们就兴冲冲跑出来,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依照伊斯兰教礼仪向我们打招呼:“愿您平安。”
抵达哈桑巴德城,我们停泊在好几十艘撑起雨篷或华盖的“施客啦”游船中间,下得船来,走进城里,经过一座不知名的废墟,来到举行夏季庙会的地点。街道经过一番洒扫,尘土不再飞扬。遮阳篷和摊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街上摩肩接踵,人来人往。有钱人家的女眷,从头顶到脚踵,浑身包裹在黑色或褐色的衣裳里,脚上穿着厚厚的鞋子,密不通风。这些妇女三三两两,结伴行走在街上。我感觉得出来,她们透过悬挂在眼睛前的面纱,好奇地打量我们。穷人家的妇女是不戴面纱的。在克什米尔,就像在其他地方,保守和体面是一种特权,只有崛起中的家族才享受得起。我们从一对父女身边走过。这位父亲让他女儿把玩他那根簇新的还没使用过的鞭子。
这条空旷的充满乡野风味的道路尽头,就是城中的大街。窄窄的一条街道挤满了人。男人们大多穿着黑衬衫,一个男孩手里举着一面黑旗。不久,我们就遇到几个乩童。他们身上的衣裳沾满鲜血,绷得紧紧的。这会儿,游行还没开始。在众人仰慕的眼光注视下,乩童们大摇大摆行走在马路中央,故意推挤那些明天又会成为他们的长辈或上司的人。一排狭窄湫隘的楼房栉比鳞次地矗立在街边。二楼以上用枕梁支撑的楼层,开着一排窄小而形状奇特的窗户。从街头望上去,每一个窗口就像一幅中世纪图画:一群妇女聚集在窗前,专注地俯瞰着大街。年轻的姑娘容光焕发,而年长的妇女由于终年隐匿在屋子里,不见天日,脸色看起来非常苍白。这一张张脸庞出现在阴暗的窗户中,轮廓显得格外鲜明。窗户底下,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停放着好几辆载满警察的卡车。一群男孩正在折磨躲藏在肉摊底下的小狗。我们听见狗哀嚎挣扎的叫声——小小的身子竟然能够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真让人惊讶。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落。被困在人群中动弹不得的汽车司机,拼命按喇叭。人声鼎沸、满街喧嚣中,蓦地响起伊斯兰教师尊的声音。他通过麦克风(这玩意儿在印度式的集会中是不可或缺的)向群众讲述卡尔巴拉事件的原委。师尊的声音充满悲情,近乎歇斯底里。讲着讲着,他老人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但他还是一个劲儿撑下去。师尊站在街道中央一顶遮阳篷下,整个人被满街汹涌的人群吞没。群众中,有些人手里举着彩色三角旗。
出现在街头的乩童越来越多。其中一个乩童的背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鲜血染红了他的裤子。他迈开大步行走在街上,故意碰撞路人,每次撞到别人时,他就皱起眉头来,仿佛责怪人家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似的。这个乩童腰间悬挂着一根鞭子。它是用大约六条金属链子编织成的,每条链子长十八英寸,末端系着一小枚血淋淋的刀片。鞭子悬挂在腰际,乍看之下活像一支苍蝇拍。这些乩童的脸孔,跟他们身上的鲜血一样令人心悸。其中一个没有鼻子,只有两个孔穴,出现在他那张血肉模糊的三角形脸庞上。另一个只管睁着两颗凸出、满布血丝的眼珠。第三个乩童没有脖子——一团肥肉从脸颊延伸到胸膛。成群乩童游走在街头,招摇过市,四下睥睨,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但我怀疑他们身上那件沾满血迹的衣裳来路有问题。有些衣服看起来太干了,也许是去年穿的,也许是向别人借来的,也许是事先沾上动物的血。但其中有一位乩童显然是玩真的:他那颗半秃的头颅胡乱包扎着绷带,鲜血依旧滴滴答答流淌不停。鲜血代表荣耀。展示越多鲜血,你就能够获得越多掌声。
我们离开城中那条人潮汹涌、热烘烘的大街,走向城外的旷野,在一座尘土飞扬、地上满布足迹的坟场坐下来,观看一群男孩玩游戏。他们手里拿着一颗颗鹅卵石,不知在玩什么,但显然那是一种中古时代留传下来的游戏。今天早晨之前,对我来说,宗教狂热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谜团。但在城中那条大街,血腥仪式却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寻常。街上,只有那成排的警车、一两辆偶尔路过的汽车、震天价响的麦克风,以及小贩叫卖的用马口铁圆罐子装的冰淇淋,不属于中古世纪。在这座城市中,反而是那群游走街头的美国女孩,会被看成不可思议的怪物——在这场宗教庆典中,她们竟然穿上在伦敦街头肯定会引起骚动的凉快衣裳,扭腰摆臀,招摇过市。在乩童眼里,这群洋妞似乎不存在。他自顾自走到运河台阶上,当着众人的面脱掉身上那件沾满血迹的衣裳,浑身赤条条站在阳光下,仿佛献宝似的。他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子民。今天是他的日子,他爱干什么便干什么,谁都不能阻挠他。他用血淋淋的背脊换来这项特权,把枯燥单调的修行转变成一场壮观而惨烈的表演。
表现在乩童身上的狂热,源自一个单纯的过度简化的认知:宗教只是一种庆典和仪式而已。亚齐兹说过:“什叶派信徒不是真正的穆斯林。”他一边向我们示范,一边说,什叶派信徒祈祷时,是以这种方式弯腰俯首,和真正的穆斯林截然不同。他认为,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比较接近,跟印度教的距离就已经远了,因为基督徒和穆斯林都实行土葬。“可是亚齐兹,很多基督徒选择火葬呀。”“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基督徒。”一位医科学生向我们解释伊斯兰教和他最厌恶的教派锡克教之间的差异。他说,穆斯林宰杀牲畜时,一面念经,一面放血,让它慢慢死亡,而锡克教徒拿起刀来,一刀便砍下牲畜的头颅,连经也不念一句。他伸出手来比画一下,忍不住摇摇头,用手捂住脸庞。宰牲节③那天,旅馆主人巴特先生送我们一个蛋糕,上面用糖霜写着两个词:Id Mubarak(恭贺宰牲节)。收到贺礼,我们才知道这天是伊斯兰教的大节日。一整个早晨,成群游船载着一家家男女老少(他们个个穿着干净的白衣或蓝衣,正襟危坐,神情显得非常肃穆),穿梭在湖面上。这天是探访亲友、馈赠礼物和欢宴聚餐的日子,但对克什米尔人来说,今天也是一年中唯一能够使用肥皂和水清洁身体、去除污垢、穿上使人浑身发痒的新衣服的日子。可是,宰牲节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带着礼物前来探访我们的医科学生、工程师商人,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我们只知道,在这个日子里,穆斯林都必须吃肉。
对这些人来说,宗教只不过是一场盛大精彩的表演:一连串庆典;成群戴着面纱、活像终年被关在养鸡场笼子里的母鸡的妇女(那位商人告诉我们,妇女戴上面纱,“男人才不会想入非非,蠢蠢欲动”);祈祷前,成排男子站在大庭广众前,以宗教礼仪洗涤自己的生殖器;祈祷时,万名信徒同时跪伏在地上。这种宗教糅合欢乐、忏悔、歇斯底里和荒谬(这点最重要),给信徒带来一整天,甚至一整个季节的满足。它响应人们每一个单纯的需求和情绪。它是“生命”和“法则”;它的仪式不容许任何改变或质疑,因为改变和质疑会摧毁整体,甚至会危害生命本身。“我不是很好的穆斯林,”那位医科学生第一次见面就告诉我们,“我怎能相信,世界是在六天中被创造出来的。我相信进化论。但我不敢告诉我母亲,怕她老人家生气。”但他并不排斥伊斯兰教的任何仪式,他接受伊斯兰教的每一条律法。比起亚齐兹,这位医科学生更像一个宗教狂热分子——亚齐兹对自己的教派和体制很有信心,因此能够抱着宽容、好奇的态度观察别的教派和体制。人造卫星的发射,暂时动摇了一些穆斯林对他们宗教的信心,因为根据伊斯兰教典籍,大气层的上层早已被神封闭,只准许穆罕默德和他那匹白马进入。但只要脑筋转个弯,教义何尝不能配合新的科技发明。于是,穆斯林说:“俄国人把人造卫星放在白马背上,让它带上天空。”不管怎样,教徒的信心终会恢复,因为比起教义衍生的仪式,教义本身并不那么重要。对这些人来说,比起进化论,有些教徒的主张(譬如说,妇女可以不戴面纱)更加可怕,更应该批判和封杀。
这些仪式和习俗,并不是经过千百年慢慢发展出来的。一个外来的征服者,一夕之间,把这整套仪式强加在被征服的民族身上,取代另一套仪式——后者,毫无疑问也曾一度被认为不可改变,无可替代,但如今却连一点痕迹也没遗留下来。克什米尔人特有的、中古世纪式的思维,能够把一座数百年前建造的城堡,随随便便说成具有五千年历史。同样,他们也有本领把三四百年前发生的事件遗忘得一干二净。就是因为欠缺历史意识,他们才那么容易改变宗教信仰,而且改变得极为彻底。许多克什米尔家族姓氏,譬如我们的旅馆主人巴特先生,至今仍然带着浓厚的印度教色彩。但是,对于他们的印度教出身和来历,克什米尔人却连一点记忆都没有。有一个穴居民族,住在克什米尔山区。男的一个个蓄着小胡子,五官鲜明凸出,相貌十分英俊,我猜他们是中亚游牧民族的后裔。每年夏天,他们骑着骡子下山来,跟鄙视他们的克什米尔人做买卖。当初,这些人怎么会来到克什米尔?民间流传着这么一则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居住在山外。后来,喀布尔的一位国王对他们展开屠杀。他们逃离家乡,翻山越岭,来到这个地方。”但是,这个山谷的人自己却完全遗忘了皈依伊斯兰教的过程。如果你告诉亚齐兹,他的祖先极可能是印度教徒,他听了肯定会很生气,认为那是奇耻大辱。“那些玩意儿?”开车经过艾旺提普尔废墟时,担任我们向导的工程师满脸不屑地说,“那些是印度教的古董。”这会儿,他正引导我们参观克什米尔河谷的古迹,而印度教废墟就坐落在大路旁,但他并没放慢车速,也没作进一步的评论。在他眼中,这座八世纪的废墟根本不值得参观,它并不是他的历史的一部分。他的历史是从他的征服者开始的。尽管这位工程师拥有好几个学生,尽管他曾经出国,见过世面,他本质上仍然是一个中古世纪式的、改变宗教信仰的人,永远困宥于圣战之中。
可是,克什米尔人信仰的却又不是纯粹的伊斯兰教。正统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反对迷信,但克什米尔人一看见先知穆罕默德遗留下的一根胡须,就会立刻陷入狂喜状态,浑然忘我。沿着湖岸,处处可见克什米尔穆斯林搭建的神龛,每天晚上点着灯火。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亚齐兹,真正的穆斯林不会膜拜先知的遗物。他肯定会这么回答:“你说的那种伊斯兰教徒,不是真正的穆斯林。”如果今天有一位征服者,就像数百年前的那位,强迫克什米尔人改信他的宗教,把一整套律法强加在他们身上,我敢说,再过一百年,没有一个克什米尔人会记得伊斯兰教是什么东西。
宗教如此,政治何尝不是这样?报纸上成篇累牍,分析探讨克什米尔局势,但在克什米尔人看来,这些讨论简直就是隔靴搔痒,根本弄不清楚问题的真正症结。在克什米尔河谷地区,最仇视印度的是从旁遮普移民过来的伊斯兰教徒。这帮人大多身居高位,掌握政经大权。在他们眼中,克什米尔人既“懦弱”又“贪婪”。他们常到我们旅馆串门子,带来各种传言:部队移防、兵变、边境冲突。克什米尔人带进政治的并不是个人的利益,而是民族神话和奇迹。他们的神话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阿卜杜拉酋长。此人就是印度总理尼赫鲁口中的“克什米尔之狮”。他解放克什米尔人,让他们获得自由。他是克什米尔人的领袖。他原本对印度非常友善,但后来反目成仇。自从一九五三年以来,除了当中几个月,他的日子全是在牢狱中度过的。除此之外,克什米尔人无法提供给我更多讯息——我一直弄不清楚,这位领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和功勋。他们一再告诉我(仿佛这就能够解答一切问题似的):一九五八年,阿卜杜拉酋长出狱时,从库德镇来到首府斯利那加城,老百姓沿途夹道欢迎,马路上处处铺着红地毯,场面感人极了。
“听着!”一个大学生对我们说,“让我告诉你,阿卜杜拉酋长如何为克什米尔人民争取自由。他为老百姓的自由奋斗了很多很多年。然后,有一天,克什米尔大公开始担心起来,非常担心。于是,他派人把阿卜杜拉酋长找来。他对阿卜杜拉酋长说,‘只要你让我保有王位,我愿意把半个王国割让给你。’阿卜杜拉酋长一口回绝了。大公非常生气,说,‘我会把你扔进热腾腾的油锅。’你也知道,被扔进油锅是什么滋味。你会被煮成一锅肉羹,尸骨无存,只剩下一堆灰烬。阿卜杜拉酋长可一点都不在乎,他说,‘好吧,把我扔进油锅煮一煮吧。但我告诉你,从我的每一滴血中,都会冒出另一个阿卜杜拉酋长。’大公一听,非常害怕,慌忙宣布退位,把王位让出来。这就是阿卜杜拉酋长为克什米尔人争取自由的经过。”
我提出质疑。我说,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是不会用这种方式处理问题的。
“不信,你可以随便问一个克什米尔人。”
这位大学生讲述的是一九四七年发生的事件,但是,对于印度国大党、甘地、英国和入侵克什米尔的巴基斯坦军队在这桩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却故意略而不提。这位大学生是知识分子,通晓英文,称得上是克什米尔社会的精英。在这个阶层下面的,是一群像亚齐兹那样的克什米尔人。他们怀念以往的日子,因为那时物价比较便宜,只可惜大公的作风太过专制,引起民怒。最近发生的这段历史,早已经沉陷进克什米尔人的意识深处,变成一则中古传奇。亚齐兹和旅馆的厨子,曾经在英国人手下工作过,他们了解英国人的品位、技能和语言。他们还记得,英国人管神职人员叫padre(神父)。每次,亚齐兹听见他们称呼狗bugger(小家伙),就觉得格外亲切舒心。但英国人莫名其妙离开了,一如当年他们莫名其妙来到克什米尔。年轻一代的克什米尔学生,却只能从历史课本中认识、接触英国人。对他们来说,英国人在克什米尔的这段历史,就像光辉灿烂的莫卧儿王朝一样古老,遥不可及。
有一天,巴舍尔告诉我:“东印度公司在一九四七年撤离。”在我们的政治讨论中,这是巴舍尔唯一一次提到英国人。他今年十九岁,在大学念书。“我是最好的运动员。”第一次见面时,他向我表明他的身份。“我是最好的游泳选手。我懂全部化学和全部物理学的知识。”对于克什米尔人和印度人穿睡衣上街的习惯,他深恶痛绝。他告诉我,这辈子他从没在街上吐过痰。巴舍尔自认是受过高等教育、思想开放的知识分子:不论是什么教派的信徒,巴舍尔都可以跟他“共餐”(inter-dine,这是印度次大陆惯用的英文单词)。平日,巴舍尔喜欢穿西装,他的英语说得还挺流利,因为“我出身一个有名望的书香门第”。
巴舍尔对历史一无所知,也许是因为他天资不够聪颖,也许是因为他受的是英语教育,而英语并不是他能够充分掌握的语言。每次他说best(最好的),他的意思其实是very good(很好的)。也许是因为他的老师和教科书有问题。后来我有机会查看他的历史教科书。那是一本典型的印度教科书,课文全部采用问答方式。书上说,种姓阶级制度的一个优点,是它能够让人们的血统保持纯洁,而葡萄牙人在印度的势力之所以衰微,原因之一是他们实行异族通婚制度。巴舍尔对历史的无知,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和他的朋友们对政治毫无兴趣。事实上,如果不看报纸,不听广播,即使你在克什米尔待了好几个星期,你也不会察觉,这个地区的局势动荡不安是国际瞩目的焦点,各方都在谈论克什米尔问题。全印电台巨幅报道联合国针对克什米尔问题展开的一年一度的辩论。巴基斯坦电台一再声称,在克什米尔,一如在印度其他地区,伊斯兰教正遭受无情的打压,而克什米尔电台则一再抗辩,反唇相讥。上回,印度总理尼赫鲁来到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城。巴基斯坦电台报道说,尼赫鲁在一个公开场合演讲,听众发生骚动,整个场面乱成一团。事实上,尼赫鲁是来养病的。不管怎样,巴舍尔对近代史和他的国家目前的处境,竟然无知到这个程度,着实令人诧异,而他还是社会精英呢。在他下面还有一群脏兮兮打赤脚、营养不良、穿蓝衬衫的小学生,他们这辈子不会有机会上大学。在这群小学生下面,还有一群一辈子没上过学的克什米尔人。
一天下午,我喉咙发炎,正躺在床上休息,巴舍尔忽然带着一个叫卡迪尔的年轻人来看我。卡迪尔今年十七岁,个头很小,四四方方的脸庞上闪烁着一双柔和而深邃的眼睛。他在大学主修工程学,但却一心想成为作家。
“他是最好的诗人。”巴舍尔告诉我。他正在我房间里徘徊逡巡,东张西望。忽然,他停下脚步,一下子躺在我脚上,伸手拿起我的香烟就抽。他带卡迪尔来看我,但他真正目的是向卡迪尔炫耀,他认识我这个从国外来的作家,因此,他才刻意装出一副跟我非常熟悉的模样,仿佛是多年的好友,平常他是不会跟我这么亲近的。我不好意思把他赶开。可怜我的脚趾头,被他的背脊压得快折断了。
“巴舍尔告诉我,他要带我去见一位作家,”卡迪尔说,“我就来了。”
“‘最好’的诗人!”巴舍尔用手肘支撑起他的身体,松开了我的脚趾头。
诗人穿着一件邋里邋遢的衬衫,敞开领口。他那件套头毛衣,顶端有个破洞。他看起来瘦小,敏感寒酸:我真是服了他了。
“他的酒量‘大得惊人’哦!”巴舍尔说,“他喝‘太多’威士忌。”
这证明卡迪尔的确有才华。在印度,身为诗人和音乐家,你必须一天到晚装出一副很哀伤很忧郁的样子,你必须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
可是,卡迪尔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寒碜。
“你真的喝酒吗?”我问卡迪尔。
他只点点头:“是的。”
“朗诵你的作品吧。”巴舍尔命令卡迪尔。
“他听不懂乌尔都语。”
“你朗诵,我翻译。你知道,翻译诗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愿意接受这项挑战。”
卡迪尔开始朗诵他的作品。
“他这首诗,”巴舍尔开始翻译,“讲一个穷船夫女儿的故事。你明白吗,诗中他说,这位姑娘把颜色赐给玫瑰花。你懂吗,先生?别的诗人会说,玫瑰把颜色赐给这位姑娘。他却偏偏要说,她把颜色赐给玫瑰。”
“这首诗很美。”我说。
卡迪尔忧郁地说:“除了美,克什米尔什么都没有。”
然后,巴舍尔睁着他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开始朗诵一个对句。他说,我在德里会发现这两句诗镌刻在一栋莫卧儿建筑物上。他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你知道吗,有一天,一位英国绅士在山中散步,看见一位古查尔姑娘坐在树下。她非常美丽。那时她正在阅读《古兰经》。英国人走上前去对她说,‘你愿意嫁给我吗?’她抬起头来,回答他,‘当然,我愿意嫁给你,但首先你必须放弃你的宗教,改信我的宗教。’英国人说,‘当然,我愿意为你改变宗教信仰。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心爱的人。’他果然改变宗教信仰,娶这位姑娘为妻。他们婚后非常快乐,有四个儿女。其中一个儿子从军,官拜上校,另一个儿子成为承包商。女儿嫁给阿卜杜拉酋长。这个英国人非常有钱。太有钱了。尼都大饭店就是他的产业。你知道尼都大饭店吗?斯利那加城最好的饭店。”
“奥伯莱皇宫饭店才是最好的旅馆。”卡迪尔说。
“尼都大饭店是最好的。最好的饭店!你现在知道了,她是英国人。”
“谁啊?”
“阿卜杜拉酋长的妻子呀。纯粹的英国人。”
“她不可能是纯粹的英国人。”卡迪尔说。
“纯粹的英国人。她父亲是英国人啊!尼都大饭店是他的产业。”
就这样,每次聊天,话题总会转到克什米尔传奇人物阿卜杜拉酋长身上。他跟新德里不是挺亲近的吗,后来怎么又会闹翻呢?一位朋友告诉我,那是因为印度政府想收购克什米尔邮局,但阿卜杜拉不肯出售。显然,双方为自治权问题展开了一场政治拉锯战。(克什米尔政府要求更大的自主权。)然而,告诉我这件事的朋友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说,这个坐落在斯利那加城堤岸上的邮局,其实是一家超级商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引起印度政府垂涎,才处心积虑想把它从克什米尔政府手中抢走。我这位朋友是知识分子,竟也说出这种话来。显然,克什米尔当局把这桩单纯的政治事件(要求更大的自治权)刻意加以扭曲简化,然后才让老百姓知道。你若想让政治宣传发挥效果,就必须配合老百姓的知识程度,而中古世纪式的宣传,就跟现代游说技巧一样有效:简单明了,一针见血。巴基斯坦电台声称:印度政府花一大笔钱,在克什米尔推行教育,目的是破坏伊斯兰教及其律法。比起克什米尔政府的官方文告(尽管它提供的是具体的事实和数据),巴基斯坦电台的宣传显得更加有效。
“阿卜杜拉当过五年多的克什米尔邦首席部长。可是,他到底为老百姓做过什么事情呢?”
“哦,这就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他什么都没做。他不接受任何人帮助。他要让克什米尔人民挺起腰杆站起来,学会自力更生。”
“当了五年首席部长,什么事都没干,你们还觉得他非常伟大。为什么呢?能不能请你举出一个具体的事例,证明他真的非常伟大。”
“好吧,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有一年克什米尔稻子歉收,老百姓挨饿。他们跑去向阿卜杜拉酋长陈情,‘我们没有饭吃,肚子空空如也,给我们米吧。’你知道他怎样回答老百姓吗?他说,‘吃马铃薯。’”
这可不是幽默,而是一个诚恳而中肯的建议。印度人只愿意吃他们平日吃惯的食物,而每一个省份的主食都不一样。在旁遮普省,印度人的主食是小麦;在克什米尔,就像在印度南方,他们只吃米饭。亚齐兹身材矮小,但却充满精力,就是因为他平日都只吃饭——一大盘一大盘,上面浇一点西红柿汁。稻子歉收时,克什米尔人就得挨饿。马铃薯也许买得到,但在他们心目中马铃薯并不是食物。阿卜杜拉要求老百姓吃马铃薯,可谓用心良苦。不用说,这样的忠告老百姓是听不进耳朵的。久而久之,这件事就渐渐演变成一则充满智慧、几乎具有预言意义的传奇,世世代代留传下去。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年闹饥荒,老百姓跑去向他们的领袖陈情:“我们没有食物。我们都在挨饿。”领袖说:“谁说你们没有食物?你们有马铃薯。马铃薯也是一种食物啊。”
克什米尔街道上,你不时看到白色的吉普和旅行车呼啸而过。每天下午,这些车子运载成群戴着草帽的妇女和孩子到城外野餐。傍晚,坐在车中的是一群去俱乐部打桥牌的男女。这一辆辆吉普和旅行车车身上都漆着两个四方形的窄小英文字母:UN(联合国)。它们的职责是巡逻并监控印巴边界的停火线。这些车子出现在克什米尔街道上,让人产生时空错乱的感觉,就像莎翁名剧《恺撒大帝》里面的时钟。
但克什米尔现在很有钱,比以往有钱得多。他们告诉我,一九四七年,全克什米尔只有五十二辆私家车,现在却有将近八千辆。一九四七年,一个木匠每天收入两三个卢比,而今每天却能赚到十一个卢比。街上戴上面纱的妇女越来越多,这显示克什米尔男人的经济能力已经大大提升——对双轮出租马车夫或售卖燃料的小贩来说,娶一个戴面纱的新老婆,毋宁说是最有面子、最能表现财富和身份的事。根据有关方面估计,克什米尔一如印度其他地区,政府拨的建设经费有三分之一被贪污掉。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一位克什米尔裁缝,提起他那位担任测量官和某种档案管理员——当地人管这种职务叫“帕特瓦里”(patwari)——的朋友,脸上流露出又羡又妒的神色,因为这家伙每天都有一百卢比的进账。货车司机对交通警察也万分敬仰,因为他每个月向他们收取的保护费多得吓人。印度国会和媒体隔三岔五就发飙,严厉抨击贪污行为。全国大小官员看到风头不对,纷纷采取行动自清,因而闹出一箩筐笑话。在某一个邦,一位部长亲手将他的门房扭送法办,罪名是贪污渎职——原来,这个门房每次看见部长大人,都会深深鞠一躬,满脸谄笑,显然意图索取小费。德里一位建筑师告诉我,即使是这种象征式的“肃贪”行动,也往往会产生负面的效果,因为它会打击公务员的士气,降低行政效率。在印度,贪污是必要之恶。官员不贪污,政令就推行不了。
从我那位工程师朋友口中,我终于探听出,这种体制在克什米尔究竟是如何运作的。譬如说,某甲向政府承包工程,挖掘一百立方英尺的泥土。他寄出一张账单,要求政府支付两百卢比。为了防止承包商浮报工程款,印度政府制定一套查核和复核程序。承包商申报的账目必须经过查证,查证必须经过背书,背书必须经过批准。这套程序执行得非常彻底,目的在于确保公平。查证完毕后,每个人(从部门主管到跑腿的工友)都知道有这么一桩工程,而这些人你都必须一一打点。承包商依照一定的百分比,从额外利润中拨出一笔钱,按照一定的比例分给相关部门的员工。这一切都有规范可循,都是光明正大地进行。诚如我那位工程师朋友所说的:一切都是“通过正当的渠道进行”。使用印度公务员的这个口头禅时,这位工程师忍不住露出笑容。几乎没有一个公务员能够置身事外,而事实上,也没有人不想分一杯羹。你想做政府生意,就得花钱打通关节。挖掘一百立方英尺的泥土就老老实实申报一百立方英尺工程款的承包商,不啻是自找麻烦。而我听说,确实曾经有一些洁身自爱的公务员被调职或革职,罪名是贪污。“即使承包商是你的亲戚,身为公务员,你还是指望他送你一个红包。这是原则问题。”工程师如是说。在任何一个案子中,身为主管的人不一定分到最大的一块饼,但集腋成裘,经年累月下来,他捞到的外快肯定比手下多得多。
与我谈论这些事情时,这位工程师正待在他的帐篷里。营地坐落在一座松树林边缘,太阳一下山就变得非常寒冷。一条小径通往他的帐篷,两旁排列着一颗颗漂白的石头。不远处树立着另一座帐篷。他手下的员工正在那儿准备晚餐。工程师告诉我,刚到这个营地时,员工对他充满敌意。前任工程师分配红包不公,引起手下不满。他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他应得的一份分给弟兄们,同时还帮他们弄到一些一般人不容易取得的物资,这才平息了众怨。这位工程师声称,他个人是反对这种体制的,但只要运作公平,它确实有助于提升工作效率,而他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体制能够激发员工的工作热忱。就拿电线杆来说吧,根据政府的规定,每根杆子必须高三十四英尺,埋入地面必须深达五英尺(杆子的直径和周长,政府也明文规定)。一旦双方协议使用三十二英尺长的杆子——只有使用这种低于标准的电线杆,大家才有希望分到花红——工人们就必须赶紧把它竖起来,免得被人识破,如此一来,工作效率自然提升。完工后,谁又能看得出来,这些杆子插入地面只有三英尺呢?
这位工程师的说辞虽然无从查证,但我觉得,它至少解开了一个谜团:为什么克什米尔的森林会遭受大量非法的砍伐,以致许多林地变成光秃秃的一片。克什米尔人都声称,这种现象是最近几年特别酷热的夏天造成的。有一个现象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斯利那加城中,电线低低悬挂在杆子上,仿佛随时都会掉落下来砸向路人头顶,令人怵目惊心。
这阵子,我们居住的那家旅馆的花园被糟蹋得面目全非。首先,一群工人跑来挖掘,竖立起一排丑陋的电线杆。接着,另一群工人跑来挖掘,插上一根根杆子,用来支撑遮阳篷。有如闪电一般,只消三两下工夫,湖中的木匠们就把遮阳篷给竖起来,非常草率。湖中的居民三五成群,穿着睡衣和宽宽松松的裤子,纷纷涌进旅馆花园,有的提供建议,有的卷起袖子帮忙,有的只管站在一旁看热闹。遮阳篷是船屋的附属品。这是它出现在旅馆花园的唯一理由。除此之外,对我们来说,它简直一无是处。太阳出来时,它提供不了多少荫蔽。待在里面,反而让人觉得闷热不堪。每次看到快要下雨了,船屋主人就急忙把遮阳篷收起来。这座遮阳篷具有扇形边饰和黑色条纹,看起来,跟湖中其他的船屋的遮阳篷一模一样。它们全都是出自同一位裁缝之手。这家简陋的裁缝店坐落在湖中航道上。每个人(花贩、杂货商人、头缠红布巾的警察)经过那儿时,都会走进店里歇歇脚,聊聊天,抽几口水烟。
过了一两天,旅馆主人巴特先生亲自动手,把遮阳篷的杆子漆成淡绿色。我走下楼来,站在一旁观看。他抬起头来,对我笑一笑,然后又低下头去自顾自干活。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但这回笑容不见了。
“先生,您邀请马丹先生来喝杯茶好吗?”
“不行,巴特先生。”
长夏漫漫。我们一直提不起劲儿来,参访附近一带的古迹和废墟:坐落在湖外山腰上一眼就可以望见的仙子殿、阿克巴大帝在湖中央建造的哈里·帕尔巴特堡、潘德雷善镇的神庙、玛尔丹德镇的太阳庙、艾旺提普尔的庙宇。现在我们终于下定决心,准备一口气看完这些古迹。
到艾旺提普尔村参观古庙那天,天气十分凉爽:褐色的田野显得非常干燥,一畦畦绵延在暗沉沉的灰蓝天空下。我们漫游在废墟间,弄不清楚这些古迹的来历:规模宏伟而气象万千的中央祭台,散布在瓦砾间、用石头雕凿的形状像砧板的圣水盆,四处林立的雕像。一路跟随我们的那个村民,对这座古庙的历史也不甚了然。“全都倒塌了。”他说着印度斯坦语,挥挥手,指着周遭那一片废墟对我们说。“全部?”“全部!”印度斯坦语是印度北部通行的一种方言。它有个特色:重音特别多。我渐渐喜欢上了这种语言。这位村民带我们去看一根石柱的基座,他比手画脚地告诉我们,这是圆石磨底下的垫石。他对这座古迹的认识,就只有这些。我们没给他小费。参观完古庙,我们一路走下山去,到村子里等公共汽车。
穿蓝色衬衫的学童们刚刚放学。沿着一条小巷走下去时,我们看见一位年轻的锡克族教师带领一群男生在学校庭院里打球。孩子们一拥而上,团团围绕住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大摞用脏兮兮的沾满墨迹的布巾包扎起来的书本。在我们劝诱下,一个男孩拿出他的英文课本。他翻开一页,上面印着课文的题目:Our Pets(我们的宠物),但他却把它念成Our Body(我们的身体),然后开始滔滔不绝朗诵起课文来。我们翻查课本,发现他念的竟然是另一课的课文。咦,这一本又是什么课本呢?乌尔都语?孩子们忍不住捧腹大笑:那是帕尔西语,波斯的一种方言,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我们钻出人堆,告诉大伙儿,我们要搭车回到斯利那加城。孩子们纷纷伸出手臂,帮我们招呼公共汽车。一辆接一辆公共汽车满载乘客呼啸而过。一辆汽车飞驰过来,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踩刹车。一个克什米尔人钻上车去,却被售票员赶下来。售票员让我们上车。
我们坐在后座,周遭尽是一些满身恶臭、腰间缠着一条脏兮兮褐色棉布巾的印度人。车后堆放着好几十个戴尔达(Dalda)铁罐子。坐在我身旁的那个家伙,伸开四肢躺在坐椅里,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只管呆呆瞪着两个眼睛。成群印度苍蝇(传染病的媒介)大模大样栖停在他的嘴唇和脸颊上。他时不时张开嘴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呻吟。满车男女老幼只顾聊天,没人理睬他。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看出来,这辆车载的是一群“低收入”观光客,而坐在我们身旁的那些人,就是他们的仆从。
车子在一座废墟旁停下来。身穿卡其色制服、嘴唇上蓄着一撮八字胡的司机,回过头来,请乘客们下车,到废墟中走一走,看一看。大伙儿只管呆呆坐着,一动不动。司机催促大家下车。一位老者(我们已经看出他是这群观光客的领袖兼导师)幽幽叹口气,吃力地撑起身子,钻出车门。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印度外套,头顶上扎着一个发髻,显示他是印度教的婆罗门。大伙儿纷纷站起身来,跟随他老人家下车。
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群小孩,嘴里一个劲嚷着:“派沙,老爷,派沙!”老者用印地语对孩子们说:“哦,你们向我讨钱对不对?年纪小小的要钱干什么啊?”孩子们又齐声叫嚷起来:“罗弟,罗弟,面包,面包!”“你们要钱买面包,对不对啊?”老者逗够了孩子们,才掏出钱来打赏他们。大伙儿见状,纷纷打开荷包掏出钱来。
老者拾级而上,攀登到石阶顶端,意气风发,观看起脚底下那一片壮阔的废墟来。他说了几句俏皮话,然后开始发表演说。大伙儿毕恭毕敬跟随在他身旁。他老人家的眼睛往哪儿瞧,大伙儿就往哪里看,但他们脸上的表情显示,他们对这座古迹一点兴趣都没有。
一个身穿白色法兰绒长裤、年龄约莫十六岁的男孩朝我跑过来,兴冲冲地告诉我:“这座古迹是班度家族④的城堡。”
我说:“这根本不是一座城堡。”
“这是班度家族城堡。”
“不是。”
男孩伸出手来,迟疑了半晌,朝向老者挥了挥。“他老人家说这是班度家族的城堡。”
“你去告诉他老人家,他搞错了,他胡说八道。”
男孩吓了一跳,仿佛骤然间被我揍了一拳似的。他蹑手蹑脚地从我身旁溜走,猛然转个身,逃回到那群围绕着老者的游客身边。
乘客们全都回到车上。正要开车,老者忽然宣布:开饭时间到了。售票员再次打开车门。一个又老又脏的无牙男仆,立刻从昏睡中苏醒过来。他开始干活,手脚干净利落,浑身是劲儿。首先,他把后座堆积的铁罐子搬到灰尘满布的车厢地板上,往车门口推过去,然后搬到路旁草地上。看来又得耽搁一阵子了,我忍不住向司机提出抗议。穿白色法兰绒裤子的男孩只管盯着我,一脸惊惶。现在我总算弄清楚,原来车上的乘客是一家人,这辆汽车是他们包租的。他们让我们搭便车,是出于慈悲心肠。这家人全都下了车,整个车厢空荡荡,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孤零零坐在后座,眼睁睁望着那一辆辆公共汽车(车上显然还有空位)擦身而过,驶向斯利那加城。
这家人属于婆罗门阶级,吃斋,平日用餐、食物的准备和分配必须遵照传统的习俗和固定的程序。除了那个邋遢的老仆人,谁都不许碰触食物。一听到主人宣布开饭,这个平日病恹恹的老家伙精神一振,容光焕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只见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头(几分钟前,这些手指头还捏着一支皱巴巴的香烟,接着又从满是灰尘的车厢地板上,抓起沾满灰尘的罐子)开始准备和分配食物。首先,他从第一个罐子中拿出面饼,分发给每一个人。然后,他用勺子从第二个罐子中舀出咖喱马铃薯。最后,他打开第三个罐子,用手指捞出酸辣酱。当然,为主人准备食物时,他只能使用右手。这个老仆人家世清白,出身一个正当的阶级。他用右手准备的食物绝对不会受到污染,保证纯净。大伙儿都吃得很安心。路旁的草地原本空荡荡的,这会儿,却突然冒出一群村民和好几只克什米尔长毛狗,把这一家人团团包围起来。狗垂着尾巴,远远站着,一动不动。在它们身后,克什米尔的田野一畦畦伸展开来,绵延到天边山脚下。村中的男人和小孩,站在这群蹲在地上用餐的观光客身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吃东西。众目睽睽之下,这家人仿佛变成了国际影视红星,开始装模作样起来。他们端起碗盘,吃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他们稍微提高声调,谈笑风生。老仆人干起活来就更加带劲儿了,只见他不停钻进钻出,忙得不亦乐乎,但却一径皱着眉头,满脸不耐烦,仿佛被身上的重责大任压得喘不过气来似的。他紧紧抿着他那张光秃秃、连一颗牙齿都没有的嘴巴。
老者把仆人叫过去吩咐几句话,仆人就朝我们走过来,一副大忙人的模样。他二话不说,把两块面饼塞进我们手里,在饼上放几块咖喱马铃薯,在马铃薯上浇一些酸辣酱。然后,他老人家就抱着他那几只罐子,匆匆走开,伺候他的主子去了。当然,我们是用右手拿的食物。
这个家族的一位发言人走到车门口,对我们说:“请尝尝我们的食物吧。”
我们开始吃起来。我们发觉村民们的眼睛都瞪着我们。我们发觉那一家人的眼睛也瞪着我们。我们一面吃,一面微笑。
老者代表他的家族,向我们伸出友谊之手。此后,一路上,他都尽量跟我们聊天,我们一径微笑着。现在,反而是那个穿白色法兰绒裤子的男孩绷着脸,不理睬我们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设法保持微笑——一路笑到我们的目的地斯利那加城。
身在印度,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异乡人,一个过客。它的幅员,它的气候,它那熙来攘往摩肩接踵的人群,这些我心里早已经有准备,但它的某些特异、极端的层面,却依旧让我觉得非常陌生。不由自主地,我试图用一个岛民的眼光(莫忘了,我是在一座小岛上出生、长大的印度人),观看印度这个国家:我刻意寻找那些我所熟悉的细微而容易掌握的事物。初履斯土,我就发觉,种族的血缘关系和共同点有时会变得没有多大意义。我在德里的俱乐部和孟买的公寓结识的印度人,我在乡下“郡县”遇到的村民和官员,在我眼中,全都是陌生人——他们的身世背景,对我来说是一个谜团。感觉上,这些人的心胸非常狭窄,但同时却又显得无比开阔。表面看来,在日常生活中,他们所受的限制和束缚比我大得多,但他们却是一个泱泱大国的百姓。他们能够轻易、毫不浪漫地接纳和理解巨大而复杂的事物。在我看来,印度的自然景观过于苍凉杂乱,让我觉得格格不入——我怀念印度人聚居的特立尼达岛上那井然有序、和谐宁谧的乡野风光。有一回,在印度北部的阿格拉附近,我看到(或者以为我看到)这样的一种乡野风光,但是,一群病恹恹、孤零零、躺在绳床上的人影却骤然出现在我眼前,破坏了整个画面。这些令人怵目惊心的细节,不管怎么看,都和我在特立尼达岛上一座小镇所认识和体验的印度,连接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