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克什米尔大公卡兰·辛格,目前是“查谟与克什米尔联合邦”的民选元首。他鼓励我们参加进香团,前往永恒的神明——埃玛纳锡的洞穴朝圣。这个洞窟位于斯利那加东北部约莫九十英里海拔一万八千英尺的埃玛纳锡山。它坐落在山腰,距离地面一万三千英尺。埃玛纳锡洞窟被印度教徒奉为圣地,因为每年夏天洞中都会出现一个冰雪凝结成的、长达五英尺的阴茎图腾。这是湿婆神的象征。据说,这只阴茎会随着月相变化伸缩自如。每年八月,月圆之夜,它的长度达到顶点。进香团就在这一天抵达。就像德尔斐①,埃玛纳锡洞窟是古代世界遗留下来的奥秘。岁月变迁,沧海桑田,它之所以能够留存到今天,因为它是印度教的圣地。这种宗教无始无终,根本不像西方人熟知的那种宗教,但千百年来,它一直存在于印度,作为人类宗教意识的一个宝库和活生生的档案纪录。
若干年前,卡兰·辛格曾前往埃玛纳锡洞窟朝圣,但据我所知,那时他不是跟随进香团一块儿去的。回来后,他写了一本书,记录这趟朝圣之旅。我无法体会他的宗教热忱,但书中对雪山、冰湖和山中变化莫测的气候,描写得极为精确逼真,让我读得津津有味,不忍释手。对我来说,这个洞窟的真正奥秘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它坐落在一条长二十英里的山路尽头。吉普车只能开到昌丹瓦里村。从这里出发,香客们沿着山径行走两天,才能抵达朝圣的地点。一年中总有好几个月,这条山路消失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积雪中,看不见踪影。夏天来临时,尽管克什米尔政府工务局努力维修,路况依旧十分恶劣,险阻重重,尤其是在天气恶劣的日子里。这条羊肠小道,蜿蜒攀升上一座长达两千英尺的陡坡,穿越一个海拔一万五千英尺的隘口,沿着迂回曲折、光秃秃的山边凸伸出来的一座狭窄的岩脊,通往埃玛纳锡洞窟。在林木界线外,呼吸非常困难。夜晚气温陡降,变得十分寒冷。山中的积雪从不曾完全消融。在隐蔽的山沟和峡谷,积雪依旧十分坚厚。夏日,流水潺潺的山涧上,冰雪形成一座座坚固的桥梁,表面看来,跟周遭的土地一样布满褐色的沙砾,但就在几英尺之下,它却凹陷成一个个低洼的冰蓝色洞穴。
埃玛纳锡洞窟是怎样被发现的?它的奥秘和传奇又是如何建立起来的?这个地区十分荒芜,草木不生。经过这儿的旅人,找不到燃料和食物。喜马拉雅山区的夏季十分短暂,气候变化莫测。当年的探险之旅,一如今天的朝圣旅程,必须进行得非常快速,分秒耽搁不得。隐藏在冰雪底下的每年匆匆露一次脸的埃玛纳锡洞窟,它的奥秘和传奇,究竟通过什么渠道,传扬到古代印度的每一个角落呢?它坐落在“冰雪之乡”喜马拉雅山脉,怎么会跟酷热的北印度平原和棕榈丛生的南印度海滩扯上关系呢?然而,很早很早以前,这个洞窟就已经被探测过,它所蕴含的奥秘也早已经被发掘出来。矗立在埃玛纳锡洞窟背后的是凯拉斯山②,山后有个湖泊叫玛旁雍错。进香团经过的每一个地点,都拥有一则古老的神话和传奇:这些岩石是被神打败的妖魔变的;从那边的湖泊中,护持神毗湿奴骑坐在一条千头蛇的背脊上,骤然显现;在这片平野上,湿婆神曾经跳过一场宇宙的毁灭之舞——他那满头飞扬的绺绺发丝,转化成这儿的五条溪流。这些神迹每年只显现几个月,然后就被另一个巨大的奥秘(冰雪)覆盖起来,进而消失无踪。这儿的山脉、湖泊和溪流,的确是孕育神话和传奇最适当的地点。进入山中,仿佛置身于太虚幻境。这儿的山川从不曾向人们显露它的真面目,它们只是悄悄地揭开面纱,然后又匆匆地把脸孔遮藏起来。每年,它们都得忍受一次众人的骚扰:山径上的一块石头松脱了,砰然一声滚落进溪中;进香客绕过一堆积雪,把旁边的一条小路践踏得尘土飞扬。然而,每次朝圣完毕,香客们匆匆忙忙下山后,这儿的山川又变得虚无缥缈,遥不可及。数以百万计的香客曾经进入埃玛纳锡洞窟,但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他们只遗留下些许痕迹。每年冬天,大雪降临,把人类的足迹扫除殆尽。每年夏天,洞窟中又会出现冰雪凝结成的阴茎图腾。年复一年,这个玄秘现象总是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眼前。
神被供奉在洞窟中:一根巨大冰冷的阳具。印度教的哲学思维是那么高超繁复,而它的仪式却又是那么原始单纯。四大皆空的观念和阳具崇拜,其间并无任何关联。它们源自不同的反应层次。但印度教从不弃绝任何东西,而这种做法也许是对的。洞窟中的那根阳具一直留存到今天,但香客们并不把它当作男性生殖器官,而是把它看成湿婆神的面相和生命的延续。这两者都是印度的象征。每次出门旅行,穿越印度那荒凉残破的乡野时,我总是觉得,在这块土地上只有生殖力量依旧保持它的功能;它脱离了它的工具和牺牲品——人类,单独存在。被它贬损摧残得不成人形的印度教徒,却依旧把它的标记看成欢乐的象征。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趟朝圣之旅都挺恰当的。
“你需要一个厨子,”亚齐兹说,“你需要找一个人来帮助我打点一切。你需要脚夫,你需要清洁工,你还需要七匹马。”
马的主人当然跟我们一起上路。这一来,我们这个朝圣团人数多达十四人,牲畜不算在内。亚齐兹担任总管。
我开始删减人数。“我们不需要厨子。”
“老爷,他不只是帮我们烧饭做菜,他还担任我们的向导呢。”
“两万香客一齐上山,咱们还需要向导吗?”
厨子是亚齐兹的拜把子兄弟,人长得胖胖的,成天笑眯眯的。我原本想带他上路,但他却通过亚齐兹告诉我:跟他老哥一样,他的双腿有毛病,不良于行,医生不准他长途跋涉,因此他需要一匹专用的马。接着,他又通过亚齐兹,从厨房传出话来:这回跟随我上山朝圣,他需要一双新鞋。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我可雇用不起。我也把脚夫从名单中剔除掉。我们上山朝圣,身边带个清洁工人干什么,只需随身带一把小铲子就行。
被我这么一删减,亚齐兹整个人登时变成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他服侍过规模更大、气派更恢弘的进香团。显然,他以为这回我们上山朝圣,一切都会依照老规矩来进行。在亚齐兹的想象中,他身上穿着外套和长裤,头上戴着毡帽,高高跨坐在马背上,四下奔驰,指挥若定。而今他看到的却是一连五天的苦差事。但他这辈子还没去过埃玛纳锡,如今有机会一游,感到非常兴奋。他告诉我们:最先登上埃玛纳锡山的是一群伊斯兰教徒。这个洞窟,连同它的阴茎图腾,原本是一间伊斯兰教“寺院”。
亚齐兹向巴特先生提出报告。巴特先生找来一位懂英文的抄写员。几天后,我又染上感冒卧病在床时,巴特先生差人送来他的估价单:
从斯利那加到帕尔吉米,搭乘汽车 30.00
三匹骑乘用的马 150.00
两匹运载行李的马 100.00
帐篷和厨具 25.00
桌椅和床铺 15.00
一个脚夫 30.00
小计 350.00
清洁工 20.00
额外的搬运工和脚夫 20.00
小计 390.00
从8月11日到8月17日
七天口粮 161.00
总计 551.00卢比
若搭乘汽车到伊姆里·纳锡,需另加100卢比。
这份用英文书写的估价单,字体怪异,许多英文单词的拼法乱七八糟,但它所估的价钱,我大致看得懂。只瞄一眼,我就看出来,我被他们当成一只肥羊了。我感到很难过。我和他们相处四个月,对他们可谓仁至义尽,能帮忙的事情我都大力帮忙,甚至为他们举行一场派对,然而这伙人竟然用这种方式回报我。他们太让我失望了。我在病床上已经躺了两天,心情低落,一看到这份估价单,登时气得从床上跳起来。我推开亚齐兹,冲到窗口,把窗户推开,扯着嗓子朝巴特先生叫嚷(我的声音听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非常怪异,很诚恳却又不很诚恳,大概因为在呼叫的过程中,我尽力提醒自己,我必须使用巴特先生能够理解的字句,就像跟小孩说话那样):“这样做不好啊,巴特先生。巴特老爷,这样做不诚实。巴特先生,你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事情吗?你伤了我的心。”
巴特先生正站在花园里,跟几个船夫说话。他慌忙抬起头来,一脸诧异。然后,我看见他那张向我仰起的脸庞,刹那间变成一片空白,毫无表情。他什么都没说。
发泄完后,我觉得自己很愚蠢,感到非常羞愧,于是就悄悄把窗门关上,蹑手蹑脚回到床上。以前常听人家说,印度这个国家会把人们性格中那些隐秘而丑恶的层面激发出来。刚才大声叫嚷的那个人,莫非就是真正的我?这就是印度对我造成的影响吗?
不论如何,经我这么一闹,整个旅馆的人都吓坏了。等我冷静下来后,他们纷纷走进我的房间,环绕在我床旁,跟我逐项讨论估价单上的价目。他们显得很忧虑,仿佛我罹患的是某种恶疾,而不仅仅是感冒。从他们的神态和口气中,我也看得出来,他们心里责备我:我跟他们相处这么多个星期,却一直刻意把自己那容易感情冲动的个性隐藏起来,不让他们知道,他们才会一时失察,开出这么一份估价单。这又怎能怪他们呢?
磋商了半天,我们终于从估价单上删掉好几十个卢比。大伙儿又变成好朋友。巴特先生显得很开心。他亲自陪同我们到帕哈尔甘,给我们送行。亚齐兹也很开心。他头上戴上自己的毡帽,身上披着阿里·穆罕默德的蓝色条纹西装,脚上穿着拖鞋(巴特先生拒绝再借出他的皮鞋)和我的一双袜子。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手下并没有一大群随从。但话说回来,到山里进香,谁又会带着一大堆跟班呢?我们手下倒是有几个仆从,我们得为他们准备另一座营帐。日落时分,我们来到昌丹瓦里村,在炊烟袅袅、人潮汹涌的树林里扎营。在亚齐兹快速明智的安排下,大家齐心协力,突破重重限制,为我们建立起一座颇为温暖舒适的营帐。亚齐兹忙进忙出,向马夫和助手发号施令,对我则表现出一副曲意奉承近乎夸张的恭顺态度。整个营地乱成一团:满坑满谷的帐篷和绳索、用石头堆砌成的炉灶、成群蹲伏在树丛中大小便的进香客。林中早就散布着满地粪便。黎德河畔每一块大圆石,只要人们能够攀登上去,就会出现一堆堆臭烘烘的排泄物,而我们的营帐就坐落在河边。亚齐兹想尽办法,让我们跟其他进香客保持一个距离。他把我们当作展示品,向众人炫耀。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引以为傲的专长。那天早晨,我们从旅馆出发前往古尔玛格村时,一路上,他喜滋滋地告诉途中遇到的每一个人,他跟随我们去古尔玛格村度假。而今,在帐篷里,他一面倒热水让我洗手,一面喜滋滋地告诉我:“一路上每个人都问我,‘你家老爷是谁啊?’”听他的口气,仿佛在恭维自己似的。
可没想到,隔天他就碰到麻烦了。从昌丹瓦里村出发,香客们沿着鹅卵石的黎德河畔,轻快地行走了约莫半英里路,来到那座高达两千英尺宛如石墙一般矗立在路旁的琵苏·格堤峭壁。这儿,山路变得非常狭窄。一连两英里路,它蜿蜒穿梭在乱石堆中,一直往上攀升。根据传说,这些石头是被神杀死的妖魔变成的。香客们排成长长的一纵队,慢吞吞地鱼贯行进。在昌丹瓦里村,整个队伍停顿下来,动弹不得。干等了好几个钟头,队伍才开始移动。我们终于走出村子。就在这当口,我们蓦然发觉,我们手下的一个马夫,竟然趁着我们今天早晨昏睡时悄悄开溜。这一下,亚齐兹可就有苦头吃了。沿着山径,一路攀登上琵苏·格堤峭壁顶端,马夫必须时时守在马身旁,牵着它们,催促它们上山——一路上,我们不时听到马夫们的吆喝,偶尔还听见砰然一声,行李从马背上掉落下来。亚齐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乖乖从马背上爬下来,牵住那匹驮载着帐篷、主人却潜逃无踪的马,沿着陡峭的小径,一路陪伴它上山。瞧他那副德行:身上披着蓝色条纹西装,头上戴着毡帽,脚上穿着尼龙袜子,伸出双手托住马的臀部,把它推送上山。据他自己说,医生曾禁止他走路。这会儿,他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了。他就像一个小孩,开始抱怨。他用克什米尔语大声诅咒,发誓要报仇。他要求我写信给观光局长马丹先生。他手上那根马鞭不停挥舞在空中,啪嗒啪嗒响。“该死的猪猡,王八蛋!”他用英文大声咒骂。他脚上那双尼龙袜子松脱了,一直滑落到他那两只趿着拖鞋、使劲蹬着地面的脚丫子上。我们不理他,自顾自策马前进。亚齐兹的呼叫声越来越微弱。回头一望,只见他牵着马,小心翼翼穿梭在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上,不时还得闪躲散落一地的帐篷杆。每回头望一次,我们就发现他变得更渺小,更憔悴,更愤怒。
我们攀登到峭壁顶端,停下脚步,等待亚齐兹。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他气急败坏地驱赶着那匹倔强的马,可怜兮兮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他身上那件向阿里·穆罕默德借来的蓝西装沾满尘埃,变成黄褐色,就像我借给他的那双尼龙袜子的颜色。袜子顶端已经滑落到脚跟上。他那张狭小尖细的脸庞淌着汗,风尘仆仆。看着他身上那件皱成一团的衣裳,我可以感觉到,他那双不良于行的腿正不停打着哆嗦。看他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从高高在上的管家,一下子沦落成低三下四的克什米尔马夫,我原本有点幸灾乐祸,但现在看到他这副可怜兮兮的嘴脸,我反而感到有点不忍心。
“可怜的亚齐兹,都是那个该死的马夫害你变成这个样子。”我说。
我不该安慰他。从这一刻开始,他从早到晚喋喋不休,只顾埋怨那个临阵脱逃的马夫。“老爷,您一定要扣他的薪饷!您一定要写封信给‘光光局’的马丹先生,检举这个马夫,要求政府吊销他的执照!”为了补偿他一路徒步走上琵苏·格堤峭壁的辛劳,他骑着马,从这儿一直走到舍施纳格湖。我们叫他下来,让他的助手骑一会儿,歇歇脚,但他装作没听见。我们只好自己下来,把马让给助手骑。这个可怜的助手,爬上琵苏·格堤峭壁后就被亚齐兹当作出气筒。在这座高山上,呼吸很困难,徒步行走更是痛苦,即使爬上一段平缓的山坡,也会让你气喘吁吁。根据合约,我们必须提供亚齐兹一匹坐骑。这会儿,只见他高高地骑坐在马背上,威风凛凛,一路策马前进。他又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管家,身上背着一个英国热水瓶,顾盼自如,好不得意。(“这只热水瓶挺美的!”他伸出手来,一面抚摸热水瓶,一面模仿我们说话的口气对我们说。)一路上,他不时停下来等我们。一等我们赶上来,他就央求我:“您一定要向政府检举那个马夫!您一定要请求政府吊销他的执照!”从他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我看得出来,他心里真的恨透了这个马夫,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在我们身前和身后,进香的队伍绵延成一条细细的、歪歪斜斜的长线,看不到起点,也望不见尽头。人类的渺小,凸显出大自然的壮阔。进香客的行动,衬托出山脉的沉寂。山路上的泥土早已经被人们践踏成灰尘,厚达好几英寸;你一脚踩上去,一团灰尘就跟着飞扬起来。队伍在狭窄的山径上鱼贯而行,缓缓前进。你不能超越别人,可也必须提防别人超越你。灰尘充塞在湿漉漉的岩石底下。灰尘飘散在山沟中凝结的冰雪上。在一条山沟中,伫立着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克什米尔人。他手里握着一把铲子,不停地挥舞着,铲起地上的积雪,以几文钱的代价,卖给路过的进香客。队伍后面的人不断向前推挤,前面的进香客无法停下脚步来。卖雪的克什米尔人挖起一铲子冰雪,拼命往前冲,追上已经离开的进香客,匆匆讨价还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又慌忙跑回来,挖起另一铲子冰雪,卖给另一群进香客。就这样,一整天他在山径上不停挖掘跑动。他一年只做这一天的生意。
我们已经跨越林木界线,这会儿,正向奶绿色的舍施纳格湖和湖中的冰川一步一步行进。从克什米尔大公卡兰·辛格的那篇文章,我得知,冰冷的舍施纳格湖水具有神奇的疗效。他那个进香团的一些成员,不辞劳苦,徒步走下半英里长的山坡,来到湖畔,就是为了能够在这个神圣的湖泊中浸泡一番。但卡兰·辛格自己却采用一个折中办法:“我必须承认,我使用的是一种非正统但比较便捷的方法——我叫人把湖水挑上来,把它烧热,再让我沐浴。”我很想在这个地方逗留一会,到湖畔走一趟,但后面的进香客不断推挤上来,而亚齐兹也急着扎营,不愿在这儿停留一分一秒。
亚齐兹的焦急并不是多余的。我们抵达时,整个营地已经挤满了进香客。山中,水流湍急。乱石满布的河岸上早就蹲着长长一排进香客,一个个脱下裤子,开始大解。我们若晚到几分钟,也许就找不到一个比较干净的地点,洗去身上的灰尘。数以百计的马,卸脱了身上驮载的行李,这会儿正蹒跚踯躅在山坡上寻找青草。这些马,肯定会有好几匹死在旅途中。晚霞金灿灿的,洒照在舍施纳格湖畔三座雪峰上。夕阳中,只见整个营地炊烟袅袅,四处弥漫,把那一座座帐篷转变成群峰林立,在暮霭中缥缈的小山脉。印度教的苦行高僧接受克什米尔政府供养,分成两排,坐在一个空旷而不受污染的地点,正在用餐。落日照射下,他们身上的橘黄和猩红袈裟显得格外灿烂夺目。这些高僧是克什米尔观光局从印度各地邀请来的上宾。我猜,这是一种公关手段,目的在于推动克什米尔的旅游业。在官方用语上,我们全都是“观光客兼进香客”。
亚齐兹依旧喋喋不休,要求我惩治那个半路落跑的马夫。我知道他把我当成报仇的工具,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抗拒,乖乖任由他摆布。在他苦苦哀求下,我终于屈服。晚餐后,我让他带领我穿过冷飕飕暗沉沉的营地,钻过一根根四处悬挂的绳索,跨过一条条闪闪发光的沟渠,经历重重险阻,来到进香团随行官员的帐篷。昨天傍晚,我在昌丹瓦里村见过这位官员,今天晚上他看见我,显得非常高兴,亲切地跟我打招呼,把我迎进帐篷里。我也感到很欣慰。为了亚齐兹,也为了我自己,因为我发现自己在这个营地中还拥有一点影响力。这一切都看在亚齐兹眼里。显然,他感到很满意。如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管家,他只是我手下一个卑躬屈膝、亦步亦趋的仆从。在他操纵下,我变成了一个受骗的观光客,是权利遭到侵害的一方。陈诉完毕后,亚齐兹悄悄退出帐篷,留下我一个人单独面对这位官员。我强打起精神向官员说明事情的原委。官员煞有介事地掏出笔记本,逐项记下我的控诉。然后,我们谈起组织这么一个进香团会遭遇到的种种困难。他请我喝杯咖啡——印度政府咖啡委员会赠送的。
我坐在咖啡委员会营帐里喝咖啡。就在这当口,一个身材高挑、容貌秀丽的白种女孩走了进来。
“嗨!”她打个招呼,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来,“我叫乐琳。”
原来是个美国妞。她说,参加“雅特拉”(印地语,进香团之意),她感到非常兴奋。这个女孩说起英文来总爱夹杂着几个印地语。
乐琳长相还挺吸引人。但这种年轻貌美、四处浪荡的美国妞,我遇得太多了。把她们当作美国中情局或其他情报机构的间谍,倒是挺有趣的。但这种美国女孩实在太多了,不可能全都是特工人员。事实上,她们是一种新型的美国人。这种美国人男女都有。他们云游四海,混吃混喝。我在埃及就曾经碰到一个。她来探访英国小说家劳伦斯·德雷尔笔下的亚历山大港,每天只靠几个披亚斯德过活,成天吃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愿意接受任何东方形式的资助。在希腊,我曾经请一个厚颜无耻、公然伸手向人乞讨的美国佬吃饭,把他喂饱。据说他还是个“教师”!他说他不曾上过餐馆,也不曾住过饭店:“看到门,我就敲。”(这家伙肯定是中情局的间谍。有趣的是,他也把我当成一个间谍。他问我:“为什么不管我到什么地方,即使是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都会碰到印度人呢?”)在新德里,我遇到这类美国人中最老练的典型。他是个“研究生”,举止言谈却十分粗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参加一场婚宴,结识一个陌生人,于是就毫不客气地搬进他家,一住就是六个星期。对这帮美国佬来说,印度(全世界最大的贫民窟)具有异常的吸引力:“文化”的卑微固然甜美,但“精神”的卑微却要甜美得多。
于是,我对这个叫乐琳的美国女孩说:不,我并不喜欢参加进香团。我觉得,这些印度香客毫无卫生观念,随处吃喝拉撒,把山中的每一条河流全都污染了。但愿他们遵从圣雄甘地的劝诫,随身携带一把小铲子。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面对乐琳的质问,我登时哑口无言。我一时气愤,说了不该说的话。我试图把我们之间的谈话引导回正轨上,聊些轻松的话题,我请乐琳谈谈她的经历。
她说,她原本计划在印度旅游两个星期,没想到一待就是六个月。她喜欢上了印度哲学。这趟朝圣之旅结束后,她打算到乡下找一处专供人静修沉思的静修处,住上一阵子,她想寻找人生的答案。
这个美国妞长得还挺秀丽:颧骨高高的,脖子又细又长。乍看之下,她的身材显得有点瘦削,但那种瘦削非常性感——瞧,她那对乳房多么浑圆高耸。我认为拥有这种身材的女孩不可能在乡间静修处中静修一辈子。然而,不知怎的,在帐篷的灯光照射下,她的眼神却闪烁不定,令人难以捉摸。我猜,这个女孩的童年生活一定很不快乐,家中一定存在着一些问题。这一点,再加上她那身略显粗糙的肌肤,使她那张秀丽的脸庞让人感到莫名的不安。
我希望能再看到她。分手前,我们答应保持联络,但往后的整个朝圣行程中,我们却无缘再见。
不过,乐琳的故事并未就此结束。
说来荒谬,第二天早上我还是被亚齐兹说服,又去向政府官员抱怨一番,要求他惩治那个半途脱逃的马夫。看来,此仇亚齐兹非报不可,而他相信,政府官员有权处置任何人。亚齐兹神采飞扬,洋洋得意,跨上坐骑随同我们出发。还没走上一英里路,我们的寝具就从那匹没人看管的马背上翻滚下去,掉落山崖。我们的马队被迫停下来。亚齐兹只好牵着马爬下山崖。把寝具搬回马背上,再把它驱赶上来。半个小时后,他才气咻咻追上我们,嘴里一个劲儿诅咒:“猪猡!该死的猪猡!王八蛋!”从这儿到潘治达尔尼,一路上他时而低头沉思,闷声不响,时而咬牙切齿,大肆咆哮。
舍施纳格湖坐落在海拔一万三千英尺的山腰。从湖畔出发,爬上一座两千英尺高的山坡,我们来到玛哈古纳斯隘口。一堆堆漂白的灰色石头霍然展现在我们眼前,积雪只是暂时消失而已。这一带的山峦,岩石上全都有纹理,就像木材一样,但每一座山峦的纹理角度都不尽相同。从这儿开始,山势渐趋平缓。我们一路策马走下山坡,来到潘治达尔尼平原。这是一块骤然出现在两山之间的平地,长达一英里,宽约四分之一英里。一股凛冽的山风迎面刮来,冷飕飕的。水流湍急,一条条小溪穿梭在灰石堆中,迸溅起一簇簇水花。这儿的山色变得十分荒凉——刹那间,我们仿佛来到了北极。乍看之下,这片“平原”仿佛是月球上的景观。
在这片湿漉漉、灰蒙蒙的平原边缘,我们看见一匹马卸下行李,松脱脚上绑着的绳索,孤零零伫立朔风中,不停打着哆嗦。它的克什米尔主人站在一旁,眼睁睁瞅着它挨饿受冻,无可奈何。平原另一端,营地闹哄哄的——进香团在这儿扎营,度过最后一夜。脚夫和马夫们已经在谈论回程的事了。连一路绷着脸生闷气的亚齐兹,也感染到这种气氛。他用行家的口气向我们宣布:“明天,我直接回昌丹瓦里村。”他口中的“我”,包括我们每一个人。
下午三点左右,我们搭起帐篷。帮我们准备好茶水后,亚齐兹就走出帐篷,说要到外面走走。我们看出他有心事。还不到半个钟头,他就回来了,脸上那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消失了——他满脸堆笑。
“老爷,旅途还愉快吗?”
“非常愉快啊。”
“马死了。”
“马死了?!”
“清洁工人刚才来这儿,把马抬走了。”在海拔一万两千英尺的高山上,我竟然从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口中听到这个噩耗,感觉怪怪的。“老爷,您为什么不给巴特先生写封信,向他报告旅途的情况呢?咱们进香团设有一个邮局。您随时可以在这儿把信寄出去。”
“我没信纸,没信封啊。”
“我买。”
他早就准备好了。他从身上那件向阿里·穆罕默德借来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国内邮笺。
我是以寄明信片的态度和心情,给巴特先生写这封信的。写完,我正要把信封起来,亚齐兹忽然说:“老爷,请您把这个也装进去吧。”我抬头一看,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张脏兮兮的纸条,仿佛是从一个信封上撕下来的,再仔细一瞧,发现那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乌尔都文字。
“亚齐兹,这种国内邮笺,里面是不能装进任何东西的。”
他立刻把纸条撕成粉碎,扔到地上。往后,他没再提起过这件事。我不相信他真的把我写的那封信寄出去了,至少,巴特先生从没收到它。显然,亚齐兹托我寄的便条是一封密函,连那位乌尔都语抄写员,都不知道这张便条到底寄给谁——邮笺上的地址是我写的。原来,亚齐兹这一整天都在筹划这件事。可是,他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放弃呢?难道只是一时觉得好玩而故弄玄虚?即使是出于好玩,它也险些让亚齐兹这个文盲,通过我将一个秘密讯息传送到九十英里外,传给某一个人。为此,我心里感到很不安。对亚齐兹这个人,我究竟了解多少呢?我诚心诚意对待他,他会以同样的心意回报我吗?难道说,他只对雇主一个人忠诚?
在路途中行走的时候,香客们形成一支长达十到十五英里的队伍。一连好几个钟头,这支队伍不停地向前推进,绵延不绝,从一个营地跋涉到另一个营地。太阳渐渐沉落在灰蒙蒙的、朔风怒吼的平原上。一匹马倒毙在路途中。这里,年年都有马匹倒毙。香客们依旧埋头赶路,一个接一个走下山坡。穿过平原,一支五彩缤纷蜿蜒曲折的队伍,迅速消失在黑夜中。在营地灯光照射下,我们看到长长的一纵队进香客,缓缓地、静静地、不停地行进——克什米尔马夫,头上戴着瓜皮小帽,沾满灰尘的脚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草鞋;容貌俊秀五官轮廓分明的古札尔人,脚上穿着小巧精致、鞋尖高高翘起的镶宝石皮靴;侧着身子坐在马背上的妇女,浑身包裹着衣裳,白天用来抵御风沙,夜晚用来保暖。
香客们拖着疲累的步伐进入营寨——今天早晨的高昂情绪早已消失大半。惊险刺激的朝圣之旅即将结束。香客们心中依旧浮躁不安,但那是一种队伍解散、各自回家前的心情。大部分香客提早就寝,准备一早起床,加入凌晨四点钟出发的队伍,抢先进入埃玛纳锡洞窟参拜神。“印度咖啡委员会”营帐中悬挂的海报早已沾满污痕,斑斑驳驳。再过几个钟头,这些海报就会被撕掉。比起舍施纳格湖畔或昌丹瓦里村的营寨,这儿的营地少了一些深更半夜还在游荡的人。营寨大门口,矗立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帐篷,里面展示着好几支银杖——一百年来,克什米尔王室每年都会差遣部属,带着令牌参加朝圣之旅——但今天晚上再也没有一个香客看它们一眼。这些光彩夺目的宝器,香客们早就见识过了。另一座帐篷中,静静坐着聆听上师开示的信徒,比起前两个夜晚,也减少了许多。根据卡兰·辛格那篇文章,我可以想象,在这趟朝圣之旅中,每晚扎营时,上师总会向信众吟诵《埃玛卡塔》经文。这部描述朝圣之旅的梵文经典,“据说是湿婆神在埃玛纳锡洞府中念诵给他的妃子帕瓦蒂听的”。这位上师相貌堂堂,长发披肩,两眼炯炯有神,一脸胡须浓黑卷曲,模样看起来挺酷的,简直可以当杂志封面人物。他体格非常强壮——置身在寒风刺骨的高山中,他竟然光着肩膀。今晚,在他那座通风的营帐中,上师闭上眼睛,双手交握在膝盖上,端坐着向信徒们吟诵经文。昏黄的帐篷灯外,银色的月光洒照山中:明天就是月圆之夜了。山中的石头白花花的,就像山涧中迸溅起的一簇簇水花。朔风怒吼,蚀人心骨。进香团的营寨渐渐沉静了下来。
通往埃玛纳锡洞窟的小径是一座狭窄的、成对角线上升的岩脊,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潘治达尔尼平原外的群山之中。第二天早晨,阳光灿烂,我们从营地出发,展开最后一段的朝圣之旅。这时,早起的香客已经从洞窟中朝圣回来。一群衣袖上系着红色“工务局”臂章的男子站在狭隘的路角,监控来往的人畜。朝圣回来的香客,额头上全都被涂上一层檀香膏,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狂喜的神色。他们看到了神。他们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大摇大摆行走在狭窄的山径上,不肯让路给迎面而来的香客。一路走下山,他们扯着嗓门不断叫嚷:“湿婆神大慈大悲!”正准备进入洞窟的香客,就像一群排队站在戏院门口等待上一场观众看完电影走出戏院的男女。面对那群蜂拥而出、不断呼喊口号的香客,他们压低嗓门,悄声响应:“湿婆神大慈大悲!”
“你!”一个额头上带着檀香印记的小伙子,用英语向我大声呼喝:“你为什么不喊‘湿婆神大慈大悲’?”
“湿婆神大慈大悲!”
我立刻响应。他呆了呆。“好吧。”他放过了我,继续走下山去。“湿婆神大慈大悲!”
我们沿着山径行走了一会儿,眼睛蓦地一亮,一簇簇鲜黄的花儿绽开在陡峭的山坡上。香客们都知道,鲜花是奉献给神的最佳祭品。今天早晨,从四点钟开始,一拨又一拨香客经过这儿,把路旁伸手可及的野花,全都摘光了。我们这群晚起的香客,只好将就着把从营寨市场买来的早已经枯萎的花儿,呈献给洞中那位神。走了一会儿,我们看到山径旁石洞中蹲着好几个克什米尔人。他们身前摆着一束束黄花。原来,这群闷声不响、眼神闪烁不定的家伙,都是卖花的。
我们沿着山径一路往下走,不久之后,就从阳光普照的旷野走进一条阴冷狭长的山谷。看来,没多久前,这座山谷还是一条河流的河床。谷底四处散布着褐色的碎石,两旁的峭壁带着黑斑,依旧遗留着潮水冲刷的痕迹。仔细一瞧,我们才发现散布在河床上的东西,并不是碎石或灰色的沙砾,而是一堆堆陈年积雪——土壤的颜色和质地全都被遮盖住了。山谷的一边,长长的一纵队进香客不断移动,不断延伸。远处,香客们正穿过结冰的河床,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小黑点,中间夹杂着三两件色彩鲜艳的衣裳,在满布碎石的积雪上不断蠕动着。这边是一座山,那边是一道山谷和一条河流:这儿的地形就这么简单,这么容易理解。人们习惯用自己的世界(一个比较小比较容易掌握的世界)的尺度,衡量这儿的山脉。当你发现,一纵队进香客进入山中,越变越小,很快就消失在表面看来很小的一个空间里,你就会开始领悟,喜马拉雅山脉究竟有多么高耸辽阔。
这座山谷变成了印度的象征。我们骑马沿着山路前进。然而,在草木不生的阴暗山谷中的褐色的积雪上,却赫然出现一群来自平原、握着手杖徒步行走的香客(手杖是在帕哈尔甘镇向路旁的小贩买来的)。这支零零落落的队伍,走到山谷尽头,跟另一纵队香客会合在一起。整支队伍穿过积雪的河床,朝遥远的目标前进,最后消失在灰褐色的群山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神确实存在!那一群群朝圣回来的香客,通过他们脸上的表情和嘴里的呼喊声,传达出这个令人欣慰的讯息。但愿我能够分享他们的喜悦。但愿,在旅途尽头,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快乐。
不过,在整个朝圣旅程中,甚至在克什米尔逗留的这段日子里,我确实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喜悦:那是置身山中,尤其是喜马拉雅山中,特有的一种喜悦。感觉上,我跟周遭的群山声息相通,心灵契合。我喜欢在心中念诵它们的名字。印度、喜马拉雅山脉——对我来说,它们是一体的。小时候,在外祖母家里,我常在墙上悬挂的一幅幅五彩缤纷的宗教图画中,看到这些山脉:一座座白雪皑皑的圆锥形山峰,矗立在冰蓝色的天空下。它们已经成为我想象中的印度的一部分。那个时候,居住在距离这座我从小就熟悉、显得十分亲切真实的山脉十分遥远的特立尼达,如果有人告诉我,有一天,我会漫步行走在这些山中,我肯定会以为他在开玩笑。长大后,我知道那些图片并不真实,它们传达的讯息并不是我所需要的。但内心深处——内心那个至今还保存着一颗赤子之心的角落,这些图片透露的真理,依旧深深吸引着我,依旧有实现的可能。祖母家的那些图片,以及后来我在印度市场和路边书摊看到的那些脏兮兮的沾满灰尘的图片,给我带来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而今,我就是带着这种感觉,仰望喜马拉雅群山。置身这座大山中,只是暂时拥有它——只是加深你内心中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拒斥千头蛇施纳格的传说并不难,但这个传说毕竟存在——因为这个传说,舍施纳格湖仿佛变成了我的。我拥有它,但以前曾经丧失它,而今,不久之后我又得再度离开它。把喜马拉雅山脉(不知多少前辈勘探过的喜马拉雅山脉)看成一个象征——印度的、失落象征,难道这只是一种荒诞不经的想法?瞧,在酷热的平原上,印度人带着向往的眼光,回头眺望喜马拉雅山脉。如今,他们只能经由朝圣之旅、传说和图片,回归到这座山中。
行行复行行,进香队伍走到阳光普照、冰雪消融的山谷尽头时,一幅小时候看过的图画活生生展现在我眼前:一个苦行僧,身上只披着一件豹皮衣,打赤脚行走在喜马拉雅山的积雪上,仿佛即将看到他一路追寻的神。他手里握着一根三叉戟,就像握着一支长矛,叉尖上系着一幅三角旗,宛如纱巾一般飘荡在风中。他独自一个行走在山路上。看来,他来这儿朝圣好多次了。这位苦行僧是个年轻小伙子,长得十分英俊——英俊得令人不安。他的肌肤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浑身涂抹着白灰。他那一头金黄发丝披在肩上,早已被太阳晒得火红。这使得他那俊秀的外形看起来更加不自然,更加诡异:完美的五官、浑圆的头颅、矫健的四肢、轻盈而充满自信的步伐、走路时不停颤动的腹部和背部肌肉。进香团出发前几天,我在斯利那加城中见过他。那时,他正坐在一株法国梧桐下歇息,公然暴露他那软绵绵的生殖器。那副模样看起来像个浪人或游民,抑或头一次进城的山胞。他把白灰涂抹在他那赤条条的躯体上,固然显示他对肉身的漠视,但也给他那俊美的容貌增添几分邪恶的神采。而今,他却将他那高贵的气质和情操,赋予每一个进香客——他追寻的目标就是他们共同追寻的目标。
走出阴暗的山谷,壮阔的金字塔形的埃玛纳锡山霍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满山散布着岩石,白灿灿晃漾在阳光中。山坡上的洞窟漆黑,悄无声息,比我原先想象的还要高耸宽阔,期盼了多年,如今乍然看到这座洞窟,觉得格外亲切,感觉上它就像宗教图画中所描绘的仙山洞府。挨挤在洞口的进香客,显得非常渺小——越是简单的地形,越需要人类来衬托其辽阔壮观。山坡下,成群准备进入洞窟的进香客,浸泡在清澈神圣的埃玛华蒂溪流水中,用沙砾擦洗他们的身体和四肢。当年前来这儿朝圣时,克什米尔大公卡兰·辛格采用折中办法,斋戒沐浴,一如他在舍施纳格湖畔扎营时那样:“在这儿,我又采用非正统的方法沐浴净身。我叫人把溪水舀进桶里,带进帐篷中,但这回我并没把水烧热,就直接用冰冷的溪水洗澡。溪水非常清澈,浇在身上觉得暖洋洋的。因此,这场冷水澡并未让我觉得很不舒适。”
阳光、白石、流水、赤裸的身子、五颜六色的衣裳——好一幅田园风光,出现在海拔一万三千英尺的高山上。然而,就在溪畔山坡上,整个场面却闹哄哄的,乱成一团。小溪对岸,疏疏落落地站着几个身穿卡其色制服维持秩序的警察,以及一小群袖子上系着红色臂章的工务局员工。沐浴后,香客们争先恐后攀上山坡,来到洞口,加入那一堆已经净过身子、正挨挤在神龛前准备参拜神明的群众。这个神圣的洞窟约莫一百二十英尺宽,一百英尺高,一百英尺深。偌大的山洞,容纳不下源源涌入的香客。湿淋淋的洞窟中,有一条陡峭的坡道通往内殿——神明的居所。坡道前头,装设着一排高耸的铁栅栏和一扇向外开启的门。大家不断向前推挤,把大门给堵住了。好不容易,大门被打开了,香客们蜂拥而入,整条坡道沸沸腾腾,人头攒动,人堆中不时传出凄厉的呼叫声——倘若一个不小心,被挤出坡道,从阴暗的洞窟直摔落到阳光普照的白花花的山坡,肯定会粉身碎骨!一拨一拨进香客,不断攀爬上山坡来。新来的香客打赤脚,手里捧着新鲜的或已经枯萎的花束,拼命挤进人堆中,让汹涌的人潮把他们推送进洞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已,跟随人潮前进或后退。一位妇人吓得哭出声来。我爬到坡道口,伸手抓住铁栅栏,探头向内一瞧,只见满坑满谷的人头和一个因为潮湿或被熏黑而变得黑的拱形石窟。我退下来。远处山谷中结冰的河床上,进香的队伍绵延不绝,朝山坡上的洞窟持续挺进,乍看之下宛如一长串鹅卵石或沙砾,斑斑点点,五颜六色,一路向后延伸,变得越来越细微渺小。一连几个钟头,也许一整天,洞窟中的坡道都会挤满进香客。
我不想参拜什么神明了。我宁可坐在洞口观赏山川景色。亚齐兹不愿错失这难得的机会。他是穆斯林,不崇拜偶像,但一个虔诚的穆斯林的身份,并不妨碍他作为一个克什米尔人的好奇。他挤进洞口,转眼消失在人堆中——我只看得见他头上那顶不断向前移动的毡帽。我蹲在湿漉漉的、四处散布着纸屑和香烟盒的地面上。一个头戴瓜皮小帽、浑身脏兮兮的克什米尔伊斯兰教徒,蹲在我身旁,替虔诚的印度香客看管鞋子,每双收费四个安钠③。生意还真不错。亚齐兹跟随群众缓缓前进,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却被挤出人堆外,就像一粒种子从一个橘子中迸出来。瞧他那副德行: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向阿里·穆罕默德借来的蓝条纹西装,一脸仓皇,双手紧紧攫住铁栏杆。他手脚并用,奋力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挤进狭窄的门洞,接着,整个人连同他的毡帽消失了。
好久好久,我只顾蹲在充满回音的洞窟中,等亚齐兹回来。短短几个钟头,这个神圣的洞窟就变成了闹哄哄的印度市集。市集!我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在高潮来临的时刻。我却突然感到非常沮丧,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就像我刚抵达印度、在孟买登岸那天的感觉。参拜神明是信徒的职责。我只管蹲在神龛外头的洞窟中,眼睁睁瞅着身旁那个克什米尔人看管的一堆鞋子,以及那一枚枚散落在报纸上的铜币。
亚齐兹终于回来了,蓬头垢面,一脸肃穆,他带着既满足又失望的口气向我报告(我丝毫不感惊讶,因为他毕竟是穆斯林):洞中并没有传说中的阴茎图腾。也许,今年洞中的冰雪没有凝结成一根巨大的阳具;也许,它形成了,但在香客们闹哄哄的参拜中,很快就消融了。神龛中空荡荡的,只有信徒们奉献的一堆鲜花和钱币。尽管如此,香客们参拜完毕,走出洞口时,脸上依旧带着狂喜的神情,就像我们早上遇见的那群朝圣回来的信徒。
“我们来这儿,可不是为了观看一根阳具,”一位香客说,“我们是来求取精神经验的。”
精神经验!蹲在洞窟中,聆听着满洞回响不停的叫嚷声和脚步声,愣盯着满地湿漉漉的垃圾,眼角瞅见一拨接一拨攀爬上来的进香客(对我来说,他们的人数比壮阔的山川景色还要令人感到震撼迷惑),我只觉得头昏眼花。不寻常的自然变化增长是一个精神象征。一旦增长失败,它就变成了象征的象征——这种螺旋式的、莫名其妙的逻辑,让我感到窒息。我赶紧冲出洞口,走进阳光中。参拜过神明的香客驻足洞口,仰望山坡上的两只石头鸽子——据说,它们曾经是湿婆神的门徒,后来得罪神明,被罚变成鸽子,永远居住在这座山上,陪伴洞中的湿婆神。我没抬起头来,只顾一路跑下山坡,从一块石头跳跃到另一块石头,一直跑到那条清澈的小溪,才停下脚步。
我们的回程将会十分快速。在潘治达尔尼平原,今天早晨还矗立着的营寨,如今几乎已经拆除殆尽,而我们的行李也已经打包好,放在马背上,等着我们。亚齐兹主张,从这儿直奔昌丹瓦里村。他希望能在明天赶回斯利那加城,以便参加另一场宗教庆典:城中的哈兹拉特巴尔清真寺,即将公开展示先知穆罕默德的那根胡须。我原本打算在山中多住几天。但不行,我们必须赶路。整个营地乱哄哄的,大伙儿都忙着收拾行囊,准备回家,那股匆忙劲儿就像逃难似的。以后再找个机会回来住一阵子吧。本来,我们可以在山中待一整个夏天,好好体验一下这儿的天气。我记得,那天早晨,在舍施纳格湖畔的营地,大雾突然从白雪皑皑的山峰降落下来,迷迷茫茫,笼罩了整个湖泊,但没多久,却又突然消散,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整个下午,我们可以待在人迹罕至的溪畔,享受大自然的宁谧。“以后再找个机会”,我心里知道,这只是说说而已。事实上,潘治达尔尼营地的荒凉气氛,那种曲终人散的感觉,已经感染了我。朝圣之旅已经结束了,这条山路已经走过了。对我们来说,回程就像馊了的食物,不再有新奇之感。
晌午,途中,一个头戴青色帽子的克什米尔人突然出现,要求加入我们的队伍。一言不合,他就跟亚齐兹吵起架来。那时,我正徒步行走在山径上,远远看见两个人比手画脚,吵得不可开交,赶忙跑过去瞧一瞧,才发现那个克什米尔人竟然就是临阵脱逃、半途开溜的马夫。这会儿,他又跑回来了,试图夺回两天前被他遗弃的那匹马。谁都阻止不了他。亚齐兹叱责他,他就吓得缩起脖子,仿佛挨了一拳似的。亚齐兹苦苦等待的报仇机会终于来临了。在我们眼中,他那一脸愤怒轻蔑的表情还真吓人,但看在克什米尔人眼里,那只是虚张声势。事实上,连我们都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吵起架来好像在演戏。马夫低声下气,只管哀求,对亚齐兹的辱骂无动于衷。亚齐兹扯着嗓门,破口大骂。马夫哀哀哭泣起来。亚齐兹跨坐在他那匹瘦小的马背上,只管摇荡着他那两只穿着袜子、趿着拖鞋的脚,表情漠然。马夫擦干眼泪,二话不说,拔起腿来朝那匹被遗弃的马冲过去,伸手就要攫住它的缰绳。亚齐兹尖叫一声。马夫刹住脚步,收回手——那副德行就像一个小偷被当场逮住,头顶上挨了一棍似的。他恼羞成怒,不再哭泣也不再哀求,而是扯开嗓门,跟亚齐兹对骂。他一会儿退缩,一会儿冲上前,最后,他慢慢后退到远处一个角落,伫立在那儿,不时伸出拳头,挥向头顶那一片蔚蓝的喜马拉雅天空。
“抵达帕哈尔甘镇时,您立刻去向‘光光局’检举这个家伙,”亚齐兹气定神闲地对我说,“他们会吊销他的执照。”
舍施纳格湖畔的营地空荡荡的,香客几乎全都走光了。放眼望去,只见整座营寨疮痍满目,惨不忍睹。我们从车门口经过,继续往前行走了几英里,直到薄暮时分才停歇下来,在一个小小的营地上搭起帐篷。接下来一连好几个钟头,我们看见一盏一盏灯光,闪闪烁烁,从山上一路延伸下来,经过我们帐篷门口,继续往前行进。这群香客匆匆赶路,直奔昌丹瓦里村。皓月当空,月光下只见山径上飞扬起滚滚尘沙。
剩下来的一段路程好走多了。第二天清晨,我们来到昌丹瓦里村的树林,中午时分,我们就已经望见了帕哈尔甘镇。终于,我们又回到了绿野平畴、阡陌纵横的世界。往后的路程都是下坡路。我从马背上爬下来,徒步跑下山坡,避开九曲十八弯的吉普车道,把亚齐兹和其他伙伴远远抛在后头。亚齐兹骑着马徜徉下山,悠哉悠哉的。独个儿行走了一会,我才跟大伙会合。我们沿着碎石路走进镇中。经过公车站和观光局办事处时,亚齐兹并没提起那个开小差马夫的事,而我也没有提醒他。倏地,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伸出嘴巴,二话不说,就往一个陌生人的水烟袋上抽了两口。看来,他已经放弃了高高在上的总管身份。抽过了烟,他一头钻进人堆,消失无踪,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出现在我们眼前。他把衬衫前摆打个结,当作盆子,里面装着一大堆豌豆,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骤然间,他从进香团总管转变成了旅馆服务生,而且转变得还真彻底。他身上不再背着热水瓶。那个英国热水瓶,就像巴特先生的鞋子,早就被他毁掉了。
头戴青色帽子的马夫,站在我们的基地(一座搭建在大树下的营帐)门口,恭候我们。一看见我,他就扯着嗓门哀哀哭泣起来,但谁都听得出,那只是干号,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自我作践。他一面哭,一面朝我奔跑过来,二话不说,就在我眼前下跪,伸出两只孔武有力的手,紧紧攫住我的双腿。其他马夫纷纷走过来,围聚在我们身旁,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用衬衣前摆兜着一大堆豌豆的亚齐兹,站在一旁,笑嘻嘻的,只管瞅着这个半途开溜的马夫。
“老爷,您可怜可怜他吧,他是个穷人。”
怎么回事?亚齐兹一路喋喋不休,向我抱怨这个马夫,如今却公开替他求情。没搞错吧?
马夫一听,哭得越发响亮了。
“他家里有老婆孩子,”亚齐兹说,“老爷,您就别向‘光光局’检举他了。”
马夫伸出双手,上下揉抚着我的双腿,然后伸出额头来,在我的鞋子上使劲磕着。
“老爷,他家里很穷,您就别扣除他的薪饷了,您也别要求政府吊销他的马夫执照了。”
马夫紧紧搂住我的大腿,一个劲地用他的额头摩擦我的膝盖。
“老爷,他不是一个老实人,他是一只该死的猪猡,可他家里实在很穷,您就开开恩,别向‘光光局’检举他了。”
这两个家伙仿佛在唱双簧,把我当成一个观众。
“好吧,好吧,”我说,“我不向观光局检举他。”
马夫倏地站起身来。他那张宽阔的克什米尔农民特有的憨厚脸庞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在干活而已。他伸出手来,干净利落地掸掉裤子膝盖处沾着的尘土,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沓卢比钞票,挑出五张,当着我的面递到亚齐兹手里。
这就是亚齐兹替他求情的代价。莫非前一天下午,这两个家伙就已经达成某种协议?甚至,早在好几天前,他们就已经设计好这一幕?一路上,亚齐兹喋喋不休,向我抱怨这个马夫,难道只为了多赚五个卢比?这怎么可能?那天亚齐兹牵着被遗弃的马,辛辛苦苦,攀爬上险峻的琵苏·格堤峭壁,这应该不是演戏吧?可是,亚齐兹实在太滑头了,谁也摸不清楚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这家伙似乎吃定了我:他当着我的面收受一份礼金——羊毛出自羊身上,那是我的钱!一路上,他刻意抬高我的身份,显然,他拿我这个“要人”当作幌子,把那个马夫吓得一愣一愣的。但我知道他心里对我的真正看法:我是个滥好人。面对这样的一种评价,我感到十分气恼,但为了我的尊严,我不会跟亚齐兹吵架。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的仆人,他爱怎么看待我就怎么看待我吧。回到斯利那加城,再跟这家伙算账也不迟。
亚齐兹接过那五个卢比,清点无误,一把塞进口袋里。他以为我会责备他,但我什么都没说。亚齐兹对我的看法果然是正确的。
马夫牵着他的马,朝我走过来。
“赏点小费吧。”他伸出一只手。
旅馆花园中的向日葵凋谢了,乍看之下,就像一个个即将沉落的太阳。它们那宛如火舌的花瓣早已枯萎,变成软绵绵的一团。我计划的行程已经告一个段落,该离开克什米尔了,不过我得先向几个朋友辞行。我们造访的第一家,是住在古尔玛格村的那对夫妻。
“这阵子,我们也遇到一些挺有趣的事情。”男主人伊斯迈告诉我们。
这对夫妻经常碰到奇人奇事。他们喜爱文艺活动,屋里总是聚集着一大群作家和音乐家。
“这趟朝圣之旅的路上,你有没有遇到一个名字叫乐琳的女孩?”
“美国女孩?”
“她告诉我们,她打算到埃玛纳锡洞窟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