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巧了!她也在你们家住过吗?”
“她和雷菲克差点把我们逼疯了。”
这桩奇遇(据伊斯迈说)开始于斯利那加官邸路上一家叫“印度咖啡屋”的餐厅。一天早晨,伊斯迈在那儿遇见了雷菲克。雷菲克是锡塔尔琴④演奏家。在印度,你若想成为一位音乐家,必须先熬过一段漫长艰辛的学徒阶段。尽管雷菲克今年快三十岁了,尽管(根据伊斯迈的说法)他的琴技十分出色,但至今犹未闯出名堂来,只能在地方电台举行演奏会。最近的一场演奏会即将举行。为了养精蓄锐,雷菲克特地前来克什米尔度假,为期两周。他身上没什么钱。爱才如命又十分慷慨的伊斯迈,立刻邀请这位素昧平生的音乐家,到他那栋坐落在古尔玛格村的小别墅小住几天。雷菲克拿起他的锡塔尔琴,就跟伊斯迈走了。
这样的安排,双方都很满意。搬进别墅后,雷菲克发觉这对夫妻真的能了解艺术家的气质和性情。他们欣赏雷菲克的音乐,雷菲克在他们面前卖力演出。别墅中的日常作息,也很符合雷菲克的生活习惯。宾主聚集在客厅喝酒聊天,听了一整晚的音乐,直到午夜才吃晚餐。日上三竿,大家才起床吃早餐。下午,有时候按摩师来访,手里拎着一只印有他名号的黑色小箱子,里头装着按摩的工具。之后,倘若没下雨,宾主就结伴到松林中散步。大伙儿有时采集蘑菇,有时捡拾干枯的松果带回家当柴烧,在壁炉中噼噼啪啪生起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
一天下午,有个人闯进来,一切都变了。
那时,他们正坐在阳光灿烂的草坪上喝咖啡,忽然看见山坡下的小径上出现一个白种女孩。她正在跟一个克什米尔马夫争吵。这个洋妞孤零零的,竟敢闯进山里来,现在显然碰到了麻烦。伊斯迈请雷菲克下去走一趟,看看他能帮上什么忙。就在这一瞬间,雷菲克的假期毁了,他整个人迷失了。约莫过了一两分钟,他回来了,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是伊斯迈夫妇认识的那个文质彬彬、跟他们一起到林子里摘蘑菇的锡塔尔琴演奏家。乍看之下,他就像一个着了魔的人。在这短短一两分钟内,他变成一个征服者,但在征服对方的过程中,他也把自己整个人交了出来——一桩情缘,一段爆炸性的男女关系,就这么样建立起来。雷菲克把马夫打发走后,带着这个叫乐琳的美国女孩回到别墅来。他告诉主人,乐琳想在他们家住几天。他们会介意吗?他们能不能腾出一个房间来?
伊斯迈夫妻一听,呆住了,但又不能不表示同意。那天晌午,他们带这位新客人到林中散步,看看那座矗立在四十英里外、满山积雪宛如油漆般闪闪发光的南葛·帕尔巴特峰。一行人走着走着,雷菲克和乐琳忽然开溜,双双消失在林子里。伊斯迈夫妻感到有点不是滋味。夫妻俩反倒像新来乍到的客人,默默地、局促不安地自顾自继续散步,不时停下脚步来观赏风景。没多久,雷菲克和乐琳又追了上来,但他们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满足和倦怠,反而露出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这两个男女刚认识就争吵,而且吵得还真凶。这会儿,他们一言不合,竟然在主人面前打起架来。两个人脸庞上早已经布满抓痕。她伸出脚来,狠狠踢了他几下。他哀号起来,伸手甩了她一巴掌。她扯开嗓门厉声尖叫,举起手里拎着的皮包,没头没脑往他身上抡过去,然后又伸出脚来狠狠踢他。他膝头一软,摔倒在地上,整个人滚落下长满荆棘的山坡。他浑身伤痕,血淋淋的,一面吼叫,一面从山坡底下爬上来,一把抓住她的皮包扔到山谷中——往后它就静静躺在那儿,直到大雪降临,把它掩住。她看到自己的皮包被扔掉,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来放声大哭,就像一个小孩。一看见她哭成这个样子,他那满腔怒火登时烟消云散。他赶紧跑到她身边,低声下气哄慰她。她一头钻进他的怀里。
回到屋里,他拿出锡塔尔琴,向她倾诉心事。一首曲子接一首曲子,他只管弹奏不停。琴声如泣如诉,好久好久回荡在偌大的一栋别墅里。那天晚上,他们又吵了一架。尖叫声和咆哮声惊动了警察——他们驻守在边界,提防巴基斯坦部队突击。就在去年,巴基斯坦突击队越过停火线,进占基兰玛格山坡,烧杀掳掠一番,然后又立刻撤回巴属克什米尔。
狠狠吵了几架后,这一对男女身上都伤痕累累。如果让他们继续居住在一起,说不定会闹出人命。神志清醒时,乐琳就离开屋子,独个儿到外面游荡。有时,雷菲克出去把她找回来。有时,雷菲克还在屋里弹锡塔尔琴,乐琳自己跑回来。伊斯迈夫妻俩受够了。第二天晚上,趁着乐琳出外游荡,他们要求雷菲克立刻搬走。雷菲克拿起锡塔尔琴,顶在头上,二话不说就转身走出大门。这个时候的雷菲克,显得十分温顺,仿佛又变成了伊斯迈夫妻当初认识的那位锡塔尔琴演奏家。看到一位音乐家背起乐器,被赶出大门,伊斯迈夫妻心肠一软,要求他留下来。他果然留下来。乐琳在外游荡累了,也回到屋子里来。一切又重演。
最后,浑身瘀伤、疲惫不堪、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乐琳崩溃了。对伊斯迈夫妻来说,跟雷菲克共处三天有如三个星期;在乐琳和雷菲克的感觉中,却仿佛是一辈子——乐琳再也受不了了。她非得离开不可。她打算参加进香团,到埃玛纳锡朝圣,然后找一处静修舍住下来。作为女人和美国公民,乐琳拥有足够的意志力,使她能够摆脱雷菲克这个印度男人的纠缠。
这个美国女孩走了。雷菲克待在屋里,扯开嗓门厉声叫唤:“乐琳!乐琳!”她的名字从他那张印度嘴巴里冒出来,让人听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他每天依旧练习弹奏锡塔尔琴,但弹着弹着,突然间他会扯着嗓门尖叫:“我一定要把乐琳找回来!”
雷菲克体验了男女之间的激情。我羡慕他,但也可怜他。分手后那段日子里,他日夜思念乐琳,但我猜,最让他魂牵梦系、难以忘怀的也许不是那三天共处的时光,而是两人当初见面的那一刹那:他走下山坡,蓦然看见这个陌生的女孩。她睁着她那双乌溜溜的惊恐不安的眼睛望着他——从此,她再也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其他男人了。那天傍晚,在朝圣的旅途上,我在舍施纳格湖畔冷飕飕的“印度咖啡委员会”帐篷里遇见乐琳时,雷菲克也许正抱着锡塔尔琴,坐在古尔玛格村那栋别墅里,厉声呼唤乐琳的名字。记得那个时候,在乐琳那双眼眸中,我看到一个破碎的家庭和不快乐的童年。后来事实证明,我的观察是正确的。然而,古尔玛格村别墅里的纷纷扰扰,我却错过了。
雷菲克终于离开古尔玛格村,出门寻找乐琳。她曾告诉他,她打算找一处静修舍住下来。可是,印度这个国家到处都是静修舍,雷菲克上哪儿去找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天下午,我正坐在旅馆房间书桌前埋头写作,忽然听见花园里有一个美国口音的女人在说话。我走到窗前,探头望了望。果然是乐琳!我正想回到书桌前继续写作,忽然瞥见一个男人的后脑勺和一双宽厚结实的肩膀。这个男人穿着黄褐色夹克。看来,乐琳终于投降了,不再追寻生命意义和心灵境界了。今天他们俩结伴来旅馆喝茶。坐在房间里,我听到他们在向旅馆的员工探询房子的事,后来还听见他们四处走动看房间。
“一切都thik?”乐琳问道。印地语的th,她总是拿捏不准,发音非常怪异。这个美国大妞到现在还是对印度充满兴趣,说起英文来总不忘夹杂几个印地语字汇。“一切都没问题吧?”
她身旁的男人压低嗓门,叽里咕噜回应几句话。小两口儿结伴走下阶梯。
第二天,他们就搬进来了。我从没跟他们打过照面。从早到晚,两口子都待在房间里。整个旅馆时不时呜呜咽咽回响起锡塔尔琴声。
“我猜,”吃晚饭时亚齐兹告诉我,“那位老爷和夫人今天结婚了。”
那天半夜,我被旅馆中举行的一场活动吵醒了。隔天早晨,亚齐兹端着咖啡走进我房间时,我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位老爷昨晚迎娶夫人,”亚齐兹压低嗓门,悄声告诉我,“喜宴在凌晨一点钟举行。”
“天哪!”
“巴特先生和阿里.穆罕默德替他们请来一位伊斯兰教长老。她皈依伊斯兰教了。长老给她取个伊斯兰教名字。他们结成夫妻了。半夜一点钟举行喜宴。”半夜吃喜酒,跟这桩姻缘一样让亚齐兹感到十分新奇。
这会儿,天色已经大亮,新房依旧静悄悄的,连锡塔尔琴声也消失了。新婚夫妇并没起床共进早餐,也没结伴走到阳台上观赏日出。一整个早晨,房门紧闭——莫非夫妻俩躲在房里,不好意思出来见人?午餐后,他们才蹑手蹑脚悄悄溜出旅馆。我没看见他们出去。
直到傍晚时分,我坐在草坪上喝茶时,才看见乐琳独个儿从湖对岸返回旅馆。她身上穿着一件蓝色棉布连身裙,手里握着一本平装书,模样看起来挺酷的。乍看之下,和一般观光客并没什么两样。
“嗨!”
“我没听错吧?你真的结婚了?”
“你知道我这个人容易感情冲动。”
“恭喜啦。”
“谢了。”
她在我身旁坐下。我看得出来,她有点害怕,想找个人谈谈。
“我到底是不是疯了?我对印度教这么感兴趣……”她把手里那本平装书拿给我看:雷杰戈巴拉查里(Rajagopalachari)用英文讲述的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的故事。“如今,一夜之间,我却变成了一个穆斯林,还取了一个伊斯兰教名字呢。”
“你的新名字是什么?”
“齐诺比雅,你觉得这个名字好不好听?”
这个名字很美,但它也给乐琳带来一些麻烦。她不明白,她究竟会不会因为婚姻丧失美国国籍。她也弄不清楚,她到底能不能留在印度工作。她只知道,现在她很穷,婚后得跟随丈夫住在某一个印度城镇,过清苦的日子。究竟有多清苦,我想她现在还没完全体会出来。但尽管如此,每次提到雷菲克时,她总是以“丈夫”相称,仿佛他们俩已经结婚了几十年似的。她开始关心“我丈夫的事业”和“我丈夫的演奏会”。
这对新婚夫妻,比乐琳自己想象的还要贫穷。“丽华大饭店”这样的旅馆,对他们来说也过于高级了。婚后第二天,他们就不得不搬到别的旅馆。那天早晨结账时,双方争执起来了。
亚齐兹告诉我:“他说我敲竹杠,还责怪我:‘你为什么告诉其他房客我结婚了?’我回答说:‘你为什么要保密呢?结婚是一件好事啊。男人讨老婆,办桌请客,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你们吵醒我那位老爷,他向我抱怨,我才告诉他你们结婚了。’”
“亚齐兹,你真的没敲他们的竹杠?”
“怎么会呢,老爷。”
“可是亚齐兹,他真的没什么钱。到克什米尔来度假的时候,他并没想到他会结婚。他们的婚礼,到底花费多少啊?”
“哦,老爷,你问到底花费多少钱?有些新婚夫妻送给主持婚礼的伊斯兰教长老五个卢比,有时给十五卢比,有些五十卢比。”
“他们给了多少钱?”
“一百卢比。”
“你这个家伙好狠哪!你怎么可以让他当冤大头呢?他哪里付得起一百卢比!难怪,他现在没钱付旅馆的住宿费用。”
“老爷,我也是为他着想呀。你讨了个美国老婆,就应该风风光光办桌请客。你就应该像帕西教徒办喜宴那样,噼噼啪啪放烟火庆祝一番。你不应该躲藏起来。他们没办桌,连一杯喜酒也没请我们喝。”
“他太太是美国人,他们真的没钱。”
“老爷,你被他们骗了。他们把钱藏起来。很多外国人跑到克什米尔来乱搞,随便结个婚,觉得很好玩。可是老爷,让我提醒您,克什米尔的结婚证书是有法律效力的。”
阿里·穆罕默德听到亚齐兹这么一说,立刻掏出一张结婚证书。我凑上眼睛仔细一瞧,发现上面果然有齐诺比雅、雷菲克和巴特先生的签名。
“老爷,他们想隐瞒也来不及了,”亚齐兹说,“他们的婚姻是有效的。”
看来,他们争的不只是金钱而已。他们觉得,身为克什米尔人和穆斯林,他们的尊严遭受了践踏。他们诚心诚意欢迎一个美国女孩皈依他们的宗教,而今他们却担心自己被愚弄了。
“他不付房租,我就拿走他的锡塔尔琴!”亚齐兹说。
雷菲克在斯利那加城奔走一整个早晨,四处张罗,终于筹足这笔钱。中午时分,夫妻俩搬出旅馆。我们正在吃午餐时,齐诺比雅走进来向我们道别。一个男人站在门帘后,躲躲闪闪。
“雷菲克!”
他应声走进来,站在她身后约莫两三英尺处。
她脸上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刹那间消失了。显然,她知道我们已经听说了古尔玛格村发生的事。
“这是……”她忸怩地说,“我的丈夫。”
在我想象中,雷菲克是一位心灵饱受煎熬、神情十分憔悴的音乐家,不料出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一个身材中等、体格健壮、脸如满月、五官平板的家伙。我原本以为我会遇到一位目光炯炯神态傲慢的锡塔尔琴演奏家,没想到我看见的却是一个睡眼惺忪、畏畏缩缩的小伙子。瞧他那副德行,就像一个偷偷抽烟被当场逮住、慌忙把香烟藏在身后、悄悄把嘴里那口烟吞进肚里的少年。雷菲克是印度人,又是一位音乐家。我期望看到的是一头长发和一件袖子宽大的印度式白衬衫,而不是一颗小平头和一套印度裁缝店定做的黄褐色西装。
怎么看,雷菲克都不像是一个会通过锡塔尔琴向恋人倾诉衷曲的大情人。他只是一个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已经结婚的小伙子。可怜的雷菲克!他到克什米尔来只是想度个假,却莫名其妙讨了个美国老婆,把自己弄得疲累不堪,身上一文不名。以往我总是以为,激情是一种天赋,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的。现在我却觉得它是一种奇妙而复杂的机缘,每个人一生中总会遭逢的。
雷菲克伸出手来,跟我紧紧一握——感觉上就像跟军人握手似的。接着,他把手伸进西装内襟口袋,掏出一支不怎么起眼的钢笔,以一种流畅的文书字体写下他的地址(如今,也是乐琳或齐诺比雅的地址了)。
“你们一定要来看我们!”她说,“哪天晚上有空,就来我们家吃晚饭吧。”
一转身,夫妻俩掀开门帘走出去了。从此以后,我再没遇见过雷菲克。
我们也该打包行李,离开克什米尔了。我们该向这个有两扇窗子、窗外有群山的旅馆房间说声再见了。湖畔的芦苇已经转变成黄褐色,每天下午,我们看见一艘艘运载着已经收割的芦苇的“施客啦”游船,航行在湖中的水道上。向日葵的梗茎变得十分粗大,成群鸟儿聚集在一堆乌黑的、被太阳晒焦的花瓣中,啄食种子。一天下午,花园中的向日葵全都被砍掉了,扎成一捆,丢弃在厨房门口。疮痍满目,整个花园暴晒在太阳下。向日葵的残株,看起来就像木材一样的发白。
一天黄昏,亚齐兹邀请我们到他家那栋高高矗立在湖中的砖房子里吃晚饭。他亲自撑船,送我们过去(船上载着一罐从旅馆带去的自来水,罐口覆盖着餐巾)。夜色迷蒙,“施客啦”游船上悬挂着一盏灯笼,静悄悄地沿着一条垂柳夹道的水路,朝亚齐兹的屋子荡过去。亚齐兹以古礼对待我们。恍惚间,我们仿佛走进了威尼斯水乡中。我们坐在楼上一个空荡荡的、家具全都被搬走、家人全都被赶出去的房间,但我们听得见门后有人在走动,讲悄悄话。亚齐兹跪在我们面前,陪我们聊天,但这个时候的亚齐兹不再是旅馆服务生,而是我们的主人——一个家道殷实、独立、认真而有主见的男人。妇女和小孩涌进房间时,亚齐兹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的面貌,却是一个负责顾家的男人。这栋房子的墙壁十分坚厚,黑黢黢的,感觉挺温暖舒适。墙上装设着一个个拱形壁龛,窗子很小。冬天,屋里摆个火盆,一家人围炉闲话家常。屋外,整个湖面都已经结冰了,冰层坚厚到可以让吉普车在上面驰骋。我们得赶在大雪降临斯利那加城之前离开克什米尔。
我们在旅馆吃完最后一顿晚餐后,巴特先生召集全体员工,参加“小费致赠典礼”。出席的员工包括亚齐兹、阿里·穆罕默德、厨子、园丁和打杂的小厮。在前几天举行的一场婚礼中,他们已经失望过一次。这次我不想再让他们失望——从他们脸上的笑意,我看得出来,他们相信在这个时代,依旧还有一些讲究格调、出手大方的客人。他们以优雅的伊斯兰教礼仪,领受我致赠的礼金和用打字机书写的感谢状,脸上一径微笑着。也许,他们只是表示礼貌而已,也许,他们已经学会如何应付吝啬的客人。但亚齐兹显然感到很满意。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他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匆匆瞄一眼,二话不说,就把整沓钞票一股脑儿塞进口袋里,然后就板起脸孔开始干活,不断忙进忙出,仿佛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这一刻,对他来说,把餐厅布置整齐是他最重大的职责,远比领取小费重要得多。但我知道,一走出餐厅,他就会开始放松。他们全都会放松。那天傍晚,我走进厨房抽最后一口水烟时,我发现他们团聚在一起,一面欣赏我花费一番心血为打杂的小厮撰写的感谢状,一面哈哈笑个不停。
第二天,我们一早上路。巴特先生亲自划船,把我们载送到湖滨林荫大道。天还没亮。湖面上静悄悄的。一辆双轮出租马车停驻在湖滨大道上等客人。我们坐上马车,经过一间间门窗紧闭的船屋和湖畔一圃圃莲花。一个男子站在湖滨大道石栏上,正在做健身操。车篷垂得很低,我们得倾身向前,才望得见车厢外的湖泊和群山。整个城镇渐渐苏醒过来了。抵达游客接待中心时,我们发现里头闹哄哄的,挤满了人。
“三个卢比。”车夫说。
在这座城中居留了四个月,湖滨的马夫都知道,我搭乘马车进城,每次只付一又四分之一卢比车钱。但今天情况特殊。我愿意付两个卢比。车夫拒绝接受。我不肯多给。车夫举起手里握着的马鞭,一副想打人的模样。情急之下,我伸出双手掐住他的喉咙——这个举动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大概是因为一早起床,心情不好的缘故。
亚齐兹出面调停:“他不是游客。”
“哦!”马夫松了一口气。
他垂下握着马鞭的右手,我放开了他的喉咙。
我们的车票是预订的,但我们还是必须跟一大堆乘客挤在一起,大叫大嚷,争着上车。亚齐兹和阿里·穆罕默德自告奋勇,帮我们抢位子。我们退到人堆外。
就在这一刹那,我们看到了乐琳——齐诺比雅。
她只身一人,眯起她那双近视眼,察看停靠在车站上的每一辆公车。她上身穿着一件奶油色短衫,腰间系着一条巧克力色裙子,模样看来清瘦多了。看到我们,她并没显得很开心,也没什么话可讲。拖延了好久,她终究决定去她的印度教静修舍住上一阵子,再跟她丈夫相聚。这会儿,她正忙着寻找她那辆公车。那是开往雷达基顺的班车。她把这个地名改成比较亲切顺耳的“罗陀·克利须那”。到现今,她还着迷于印度教神话和传说。克利须那是黑暗之神,而罗陀则是他调戏过的一位年轻貌美的挤牛奶姑娘。
寻寻觅觅,眯起眼睛查看每一辆公车的号码牌,寻找那部开往“罗陀·克利须那”的车子,乐琳——齐诺比雅消失在人群中。
我们的座位保住了。我们的行李被搬到车顶上,覆盖着防水布。我们伸出手来,跟亚齐兹和阿里握手道别,回身钻进车厢。
“您不必担心那个马夫会找你麻烦,”亚齐兹说,“这件事我会处理。”他的眼睛闪烁着泪光。
公车开动了。
“马夫?”
“您别操心,老爷。正确的车钱是三个卢比。我会付给那个马夫。”
司机猛按喇叭。
“正确的车钱?”
“三卢比是早晨的费率,老爷。”
他说得对。我也知道,早上搭乘马车必须付三卢比。
“两个卢比,三个卢比,何必计较呢?再见,再见,老爷您不要操心。”
我赶忙伸手掏钱。
“您别操心,老爷。再见。”
我把几张卢比钞票塞到车窗外。
亚齐兹接过钞票,两行眼泪扑簌簌滚落下他的腮帮。即使在这样的时刻,我都不敢确定,亚齐兹曾经当过我的仆人。
乐琳上身穿着一件奶油色短衫,腰间系着一条巧克力色裙子。雷菲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两件衣裳。说不定,昨天晚上他看见她打开衣箱,拿出裙子和短衫,准备今天穿着上路。今天早上在车站分手后,他再也没看见过她。她在静修舍住了一阵子,然后就离开印度。他写信,她回信,然后,他的信原封不动被退回来了。她的双亲早已经分居,如今居住在不同的国家。其中一位接纳他,另一位却不承认他是女婿。但他还是继续写信给她。分手好几个月了,他依旧痴痴想她。
这些事情,我是后来才听说的。在另一座城镇的邮局,有一封信函等待我前去领取:
丽华大饭店
代客安排
健行、打猎、钓鱼
导览古尔玛格村及帕哈尔甘镇
业主:巴特
敬启者:
本月七日大函收悉。信中您提到,前往目的地途中,您曾遭遇一些困难,因为您搭乘的巴士中途抛锚。所幸吉人天相,您终能平安抵达目的地。
我相信,克什米尔的风光和此地的人情习俗,必将永远留存在您的记忆中。恳切盼望您能再度来访,让我们有机会再为您服务。
您的房间,曾经住过一位来自孟买的客人和另一位来自德里的客人。
我们的家人向您问候。
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谢谢您的惠顾。
巴特敬上
(穆罕默德·西迪克·巴特)
<u>①</u>德尔斐,古希腊城市,以神谕著称的阿波罗神殿坐落在这里。
<u>②</u>凯拉斯山,即西藏阿里地区的冈波仁齐圣山。
<u>③</u>安钠,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旧货币,相当于十六分之一卢比,1960年停止发行。
<u>④</u>锡塔尔琴,印度的一种六弦乐器,形状像拉长的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