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做出一副胃痛的样子:还是老样子,他想要药片。让-皮埃尔递给他一片海洛因,在他眼皮底下把剩下的装回口袋。疯子嚼着海洛因道:“我还要。”
“给你可以,还有很多呢。”
疯子伸出手。
“但你得帮我做件事。”让-皮埃尔道。
疯子拼命地点头。
“到恰里卡尔去,把这个交给苏联兵。”尽管路上要多走一天,他还是选在了恰里卡尔。罗卡之前一直有反抗活动,如今暂时被苏联人占据,怕是一片混乱,包裹可能送丢;而恰里卡尔则一直被苏军占着,相对稳定。而且要选士兵,而不选邮局。一个疯子,买邮票、邮寄这类事,他可能做不来。
他小心打量着疯子那张脏兮兮的脸,真不知他能否理解这些简单的指示。不过,一提到苏联士兵,疯子立马害怕起来,说明他还是明白了。
有什么方法能保证疯子乖乖按指示做呢?他也可以把包裹扔掉,跑回来指天发誓地说任务已经完成。如果他听得懂指示的话,兴许也能留多个心眼儿撒谎。
让-皮埃尔突然有了主意:“之后再买包苏联烟回来。”
疯子伸出两只手:“没钱。”
这一点让-皮埃尔很清楚。他给了疯子一百阿富汗尼,这些钱足够他顺利到达恰里卡尔。有什么办法能保证他把包裹送到?
让-皮埃尔道:“如果事情办成,你要多少药片我都给你。但你别想骗我。你一动歪脑筋,我马上就会知道,以后一粒药也不给你。到时你肚子会越来越疼,整个人肿得老大,肠子会像手榴弹一样爆开,活活疼死你。明白吗?”
“明白。”
借着昏暗的光线,让-皮埃尔凝视着疯子。他的眼白泛亮,看来是被吓住了。让-皮埃尔把剩下的海洛因片交给他:“每天早晨吃一片,直到你回到班达。”
疯子狠命地点头。
“去吧。别想骗我。”
疯子转身,迈着野兽一般的奇怪步子拐下山道。看着他消失在渐浓的黑暗中,让-皮埃尔想,这个国家的未来就掌握在你污秽的手里,你这个可怜的疯子。愿上帝与你同在。
一个星期过去了,疯子还是没有回来。
到了星期三,会议开始的前一天,让-皮埃尔慌了。每过一个小时,他都要说服自己,疯子可能下个钟头就会赶回;每过一天,他都告诉自己,兴许明天人就能回来。
战机出现愈来愈频繁,仿佛存心为让-皮埃尔增添烦恼。一整个星期来,村庄上空飞机不断,轰炸不停。班达村还比较幸运,只落了一颗炸弹,在阿卜杜拉家的苜蓿田里炸出了个大坑。然而持续不断的爆炸声与危险让所有人心神不宁。局势紧张,让-皮埃尔的诊所自然也人满为患,都是些压力综合征的病例:流产、家庭事故,无故呕吐、头疼等。患头疼的都是些孩子。如果是在欧洲,让-皮埃尔一定会建议他们去做精神治疗;在这里则会让他们去见毛拉。这二者不会带来什么改善。让孩子面对战争,这才是症结所在。
早晨来的病人都被他机械性地应付过去:用达里语问几个例行问题,用法语将诊断告诉简,处理伤口,注射药物,再发些塑料瓶装的药片和玻璃瓶的彩色药水。疯子走去恰里卡尔要花上两天,多给他一天一夜壮胆子找苏联兵接头。次日早上出发,还有两天的路程。满打满算前天也该回来了。出什么事了?丢了包裹,吓得缩头躲起来?一次把药片吃光,结果闹了病?掉进河里淹死了?被苏联人拿去当了活靶子?
让-皮埃尔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点半。疯子随时都可能出现,还带着一包苏联烟,作为到过恰里卡尔的证明。一时间他在想,烟的事该如何向简解释,毕竟他自己不抽烟。想想也不必要,疯子的举动不需要合理的解释。
他正在为邻村的一个小男孩包扎伤口,这孩子做饭时烧伤了手。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接着传来问候的话语声,有人来了。让-皮埃尔抑制着激动,继续给男孩包扎。听到简说话的声音,他扭头一看,不是疯子,而是两个陌生人。
其中一个道:“愿真主与您同在,医生。”
“也与您同在。”他省去客套直接问道,“什么事?”
“斯卡班发生了大轰炸,死伤很多。”
让-皮埃尔看看简。简还是怕他会与苏联人联络。她不点头,让-皮埃尔也没法离开班达。但明摆着,眼前这次征召不可能是他事先策划的。“我去?还是你去?”他并不想离开,因为很有可能要过夜,而他还急等着疯子回来。
简迟疑了一下。让-皮埃尔知道她的顾虑,如果她去,就一定得带着香塔尔。再说,她也明白,自己处理不了大伤口。
“你自己决定。”让-皮埃尔道。
“你去吧。”
“好吧。”斯卡班离此处有两个小时左右的路程。如果他做事麻利些,伤者又不是很多的话,兴许还能在黄昏时赶回。“我尽量今晚赶回。”
简走过来亲吻他的面颊:“谢谢。”
他快速检查了医疗包:止痛的吗啡、防止伤口感染的青霉素、医用缝合针线以及各类药品,都有了。他戴了顶帽子,肩头又披了块毯子。
“这次不带麦琪去了,”他对简说,“斯卡班离得不远,路不好走。”他再次亲吻她,转身对两个送信人说:“咱们走吧。”
他们下山进村,涉水上坡。让-皮埃尔还在想那个吻。如果他的计划成功,苏联人除掉马苏德,简会做何反应?她一定会猜出让-皮埃尔是幕后帮凶,但她绝不会出卖他,这一点可以确定。但她还爱他吗?让-皮埃尔依然渴望着简。自从两人在一起后,曾经频繁困扰他的重度抑郁减轻了许多。她的爱令他感到安全。这正是他渴望的。但同时,他也渴望着这次的成功。他意识到,自己对于成功的渴望胜于对幸福的企及,正因如此,为了除掉马苏德,就是失去简也在所不惜。
三人沿崖顶小路朝西南方向去,奔腾的水声不绝于耳。让-皮埃尔问:“死了多少人?”
“很多。”一个信使道。
让-皮埃尔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耐着性子又问:“五个?十个?二十?四十?”
“一百来个。”
难以置信,斯卡班总共加起来也没有一百个居民。“那伤了多少?”
“两百多。”
这也太离谱了。难道他不知道?还是怕不把伤亡情况说得夸张些医生会扭头回去?要么就是他不太会数数,超过十个不知怎么说。“什么样的伤?”他继续问道。
“穿洞的、割开的、流血的。”
听起来像是战斗中造成的。轰炸会造成脑震荡,烧伤和重物压伤。显然这个人没把情况搞清。没必要往下问了。
出班达数英里,三人拐下小路朝北走。这条路让-皮埃尔并不熟悉。“这是去斯卡班的路吗?”
“是。”
显然,这是条他未曾发现的近路。大方向绝对没错。
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一处供旅者休息和过夜的小石屋。令让-皮埃尔没有想到的是,那两人直奔大门被毁的入口而去。“没时间休息了,”他不耐烦地说,“伤员还等着呢。”
安纳托利从屋里走了出来。
让-皮埃尔目瞪口呆,真不知该是高兴还是害怕。高兴,是因为终于可以告诉安纳托利关于会议的事;害怕,是因为如果阿富汗人见到安纳托利,一定会把他杀掉。
“别担心,”安纳托利看出了他的担忧,“这些人是阿富汗的常规军,是我派他们去接你的。”
“老天爷!”简直太高明了。斯卡班根本没发生爆炸,那只是安纳托利为了接让-皮埃尔而想出的名头而已。让-皮埃尔兴奋地说道:“明天,明天有重大事件发生……”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信息我看到了,所以才会来这儿。”
“那你会干掉马苏德,对吗?”
安纳托利阴森地一笑,露出一口烟草熏染的黄牙,“冷静,我们会除掉他的。”
让-皮埃尔发现,自己简直像个过圣诞的孩子。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兴奋:“疯子一直没回来,我以为……”
“他昨天到了恰里卡尔,”安纳托利道,“天知道路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不用无线电?”
“设备坏了。”现在不是解释简那档子事的时候。“疯子对海洛因上瘾,为了药片他什么事都肯做。”
安纳托利眼神犀利地盯着让-皮埃尔,目光中几乎带着几分钦佩:“我很高兴你站在我这一边。”
让-皮埃尔笑了。
“再来说说。”他将一只胳膊搭在让-皮埃尔肩上,领着他进了屋。两人坐在土地上,安纳托利点燃一支烟:“你怎么得知开会的消息?”
让-皮埃尔讲了埃利斯中弹受伤的事,说马苏德在他要实施注射时与埃利斯进行商讨,还讲了关于金块、训练计划和许诺武器的事。
“太好了。”安纳托利道,“马苏德现在在哪?”
“不知道。但他今日很可能会到达戈村。最晚明天到。”
“你怎么知道?”
“会议是他召集的,自己怎么可能不来?”
安纳托利点点头:“说说那个中情局特工。”
“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七十公斤左右,金发碧眼,现年三十四岁,但略微显老,受过高等教育。”
“我回去用电脑调查记录。”说着,安纳托利起身往外走,让-皮埃尔跟随其后。
安纳托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的无线电发报机,拉出天线,按下按钮,说了句俄文,接着他转过身:“我的朋友,你已经成功完成了任务。”
真是这样,让-皮埃尔想,我成功了。
他问:“你们何时发动袭击?”
“当然是明天。”
明天。让-皮埃尔一阵欢喜。明天!
其他人都仰头看天。一路望去,他看到一架直升机正在降落:想必是安纳托利刚才用无线电呼叫召来的。苏联人如今也渐渐无所顾忌了:游戏即将结束,这是最后一步,不再是神秘伪装,而是果敢闪击。直升机在百码之外的一小片平地勉强降落。
让-皮埃尔同其他三人朝直升机走去。飞机起飞,他不知这些人将前往何处。斯卡班没有伤员需要他医治,但他也不能立即回班达,过早返回会暴露。最好还是在小屋待几个钟头然后再回去。
他主动与安纳托利握手,用法语道:“再见。”
安纳托利没有伸手回应:“上去。”
“什么?”
“上飞机。”
他大吃一惊:“为什么?”
“你跟我们一起走。”
“去哪儿?巴格拉姆?苏联领土?”
“没错。”
“但我走不了……”
“别吵,听我说。”安纳托利一板一眼地道。
“首先,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你在阿富汗的使命也终结了。目标实现。明天我们抓住马苏德,你就可以回家了。第二,你现在是个安全隐患。你知道我们明天的计划,保密起见,不能把你留在反抗区。”
“可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要是他们折磨你呢?如果他们在你面前折磨你妻子,或者在你妻子面前一只一只扯断你女儿手脚,你怎么办?”
“如果我跟你们走,她们会怎样?”
“明天突袭时我们会抓住她们,然后送到你身边。”
“难以置信。”他知道,安纳托利说的有道理。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回不了班达,以至于现在甚至有些摸不清头脑。简和香塔尔会有危险吗?苏联人真的会把她们接来吗?安纳托利会放他们一家三口回巴黎吗?什么时候能离开?
“上去。”安纳托利重复道。
两个阿富汗信使分立于让-皮埃尔两侧,他没有选择:一旦反抗,这两个人会把他架上飞机。
他爬进座舱。
安纳托利和两个阿富汗人随后跳上来,直升机起飞,没人关舱门。
飞机上升,让-皮埃尔第一次得以俯瞰五狮谷地貌。褐色的大地,白色的河流蜿蜒曲折,流淌其间,让他想起接生婆的弟弟沙哈萨伊·古尔前额的一道旧刀疤。凌空可以看到班达村一片片或黄或绿的田地。他仔细凝视着山顶的洞穴,那里看不到人迹:村民都藏得十分隐蔽。直升机继续上升,接着掉了头。班达消失在视野内。他寻找着其他显著地标,心想:我在这里度过了一年,以后再也回不去了。他认出了达戈村,以及村里厄运当头的清真寺。这个山谷是反抗运动的要塞,但过了明天,这里只能沦为一次反抗失败的记忆。全都是因为我。
直升机突然转向朝南,越过高山。几秒钟之后,五狮谷便从眼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