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特·狄克斯坦始终没有习惯自己作为特工的角色。他总是被连续不断的欺骗困扰着。他总得对人们撒谎,四处躲躲藏藏,假扮着并非他本人的身份,偷偷摸摸地跟踪别人,还得在机场向工作人员出示伪造的文件。他一直都担心这一切伪装被揭穿。他白日里做过噩梦,梦见突然被警察包围,对他高喊,“你是间谍!你是间谍!”然后把他抓进监狱,打断他的腿。
此刻他身处卢森堡,待在与那座山巅城市隔着一条窄窄河谷的科奇堡高地上的让-莫内大厦之中,坐立不安。他坐在欧洲原子能共同体安全总监办公室的入口处,有意记住走进来上班的工作人员的面孔。他在等候面见一位名叫珀法坲的新闻官,显然他是故意很早就来的,为的是趁机寻找这机构的薄弱之处。但这种做法的不利之处是让这儿所有的人也都见到了他的长相,不过他还来不及采取隐秘的预防措施。
珀法坲原来是一个衣装不整的年轻人,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手中拿着一个揉皱的褐色皮包。狄克斯坦跟着他进了一间与他的外表相衬的凌乱的办公室,接过了对方端给他的咖啡。他俩用法语交谈。狄克斯坦此时的身份是作为一本不起眼的杂志——《国际科学》的驻巴黎记者。他告诉珀法坲,他的抱负是在《科学美国人》得到一份工作。
珀法坲问他:“你此刻正在写些什么?”
“文章的标题叫《MUF》。”狄克斯坦用英语解释说,就是“未予计入的物质”。他接着说,“在美国,放射性的燃料在不断地丢失。在欧洲这儿,我听说,有一个国际机构,专门用来追踪这些物质的来去明细。”
“没错。”珀法坲说,“成员国把可裂变物的控制权交给了欧洲原子能共同体。不过首先,我们有一份具有存储设备的民用机构的完整名单——从采矿到准备和装配工厂、到存储设备和反应堆,直到再加工工厂。”
“你说的是民用机构。”
“对。军用的不在我们的权限之内。”
“说下去。”狄克斯坦让这位新闻官继续讲,以便对方没有机会意识到他这位访客在这些问题上的知识多么有限,这样,他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举例来说吧。”珀法坲接着说,“就从普通的重铀矿如何被制出燃料说起吧。原材料在进入工厂之前要由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称重和分析。其分析结果要输入他们的专有电脑程序,并与各个生产配置线的监督员提供的数据相参照——一般这种情况,始于一座铀矿的开发之初。如果出自各个配送配置的铀矿数量和实际进入工厂的数量之间不一致,那么电脑程序就会如实指出。对于出厂的物质,在数量和质量的监控方面也要实施类似的测量。而在那些需用燃料的地方,可能是一座核电站,上述这些数据也同样需要和那里的监督员提供的数据资料相参照。此外,工厂的全部废料也要称重和分析。”
“这一监督和双重检测的过程一直要执行到放射性废料最终被处理为止。最后,工厂里每年至少要做两次存货盘点。”
“我明白了。”狄克斯坦一脸折服的样子,心中却万分沮丧。毫无疑问,珀法坲在对检测系统的效率夸大其词,但即使他们只完成了规定检测的一半,又有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一百吨黄饼铀矿而不被电脑检测到呢?为了让珀法坲讲下去,他顺嘴说:“如此看来,你们的电脑在任何时候都知晓每一丁点铀在欧洲的下落了。”
“在成员国的范围内——法国、德国、意大利、比利时、荷兰和卢森堡就是这样。而且不仅仅是铀,对一切放射性物质都是如此。”
“那运输的具体情况呢?”
“都要经我们批准。”
狄克斯坦合上了他的笔记本:“听起来这个系统不错。我能看看运转情况吗?”
“那可不是我们做得了主的。你得跟成员国的原子能权力机构联系,获准去参观一处装置。有些地方还备有参观导游呢。”
“你能给我一个电话号码名单吗?”
“当然。”珀法坲站起身,打开了一个文件柜。
狄克斯坦解决了一个问题,又面临着另一个问题。他本想弄清他能够到什么地方找到放射性物质的存储地,他如今有了答案:在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的电脑系统。可是电脑所记录的铀都要经那个严密的监督系统所支配,因此实在难以窃取。狄克斯坦坐在那个凌乱的小办公室里,看着洋洋得意的赫尔·珀法坲翻找着旧时发布过的消息,心中自忖:如若你知道我脑子里想着什么,小官儿,你会晕过去的。想到此,他抑制住笑意,感觉振奋了不少。
珀法坲递给他一份无所不包的名单。狄克斯坦叠起来,放进衣兜。他说:“多谢你帮忙。”
珀法坲问:“你住在哪儿?”
“阿尔法酒店,火车站对面。”
珀法坲把他送到门口。“在卢森堡好好玩吧。”
“我会撒欢儿玩的。”狄克斯坦说,两人握了手。
记忆这东西就是个小把戏。狄克斯坦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候,他和祖父坐在里尽路上一家糕饼店楼上一间臭烘烘的屋子里,拼命辨认着希伯来语怪模怪样的文字。办法是挑出一个特别的形状去记忆,而对其余的一概搁置一旁。狄克斯坦现在就用这种办法来记住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的工作人员的面孔。
黄昏时分,他守在让-莫内大厦门外,盯着那些下班回家的人。他对其中的一些人更感兴趣。秘书、信差和制作咖啡的人对他派不上什么用场,高级管理人员也用处不大。他的目标在这二者之间:电脑程序员、办公室主任、小部门的主管、私人助手和主管助理。他已经挑好了最适合的人选,靠姓名便可想起记忆中这些人的外貌特征:钻石、硬领、托尼·柯悌斯、瘪鼻子、银发、扎帕塔、肥臀。
“钻石”是个快四十岁的丰满女人,没戴结婚戒指。她的名号来自她亮晶晶的眼镜框。狄克斯坦随着她来到停车场,看见她钻进了一辆白色的菲亚特500轿车。狄克斯坦租来的标致牌轿车就停在近旁。
她开着车穿过了庞特-阿道尔夫大街,开得很慢,看得出其驾驶技术不佳,接着向东南行驶了大约十五公里,来到一座叫蒙道尔夫-雷-拜因斯的小村子。她把车停在一座门上具钉饰的卢森堡式的住宅院内,宅子呈方形,铺着石子路。她用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那个村子是一处有温泉的旅游胜地。狄克斯坦脖子上挂着照相机,在四下游逛,好几次路过了钻石的住宅。其中有一次,他透过窗户看到,钻石正在服侍一个老妇人吃饭。
小型的菲亚特轿车一直停在住宅外面,夜半时分,狄克斯坦离开了那里。
选择盯着她并不恰当。她是个陪着老母亲过日子的未婚女子,不算富裕也不贫困,住宅大概是老母亲的,而且她显然没有恶习。假如狄克斯坦是另一种人,也许可以引诱她,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接近她。
他回到了旅馆,心情失望又沮丧——其实毫无必要,因为他已经就掌握的信息做出了最好的推测。然而他觉察到白花了一天工夫打外围仗,此刻他已经没有耐心再对此抓住不放,于是他的焦虑就从模糊变成具体的了。
他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哪儿也没去。他瞄准了扎帕塔、肥臀和托尼·柯悌斯。
可硬领是最理想的目标人选。
他和狄克斯坦年龄相仿,是一个优雅的瘦子,身着深蓝色的西装,系着淡蓝色的领带,白衬衫的领子僵硬地卡着脖子。他的深色头发留得比他同龄人要长些,耳朵上方的发丝已经斑白。脚上的皮鞋是手工做的。
他走出办公室,徒步跨过阿尔泽特河大桥,又上坡进入老市区。下了一条铺石子的窄街,他踱进了一座旧的依坡而建的住房。两分钟后,顶楼窗户的灯亮了。
狄克斯坦在那里待了两个小时。
硬领出来时穿了一条紧身的轻便裤子,脖子上围了一条橘色的围巾。他的头发向前梳着,看上去更年轻些,他的步伐逍遥自得。
狄克斯坦尾随着来到迪克斯街,硬领钻进了一个没亮灯的门洞里,不见了。狄克斯坦在外面停下脚步。门敞开着但显露不出里面有什么。一道光秃秃的台阶通往下边。过了一会儿,狄克斯坦听到了微弱的音乐声。
两个穿着相搭配的黄色牛仔裤的青年,经过他身边,走进了门洞。其中一个回头冲他一笑,说道:“对啦,就是这地方。”狄克斯坦跟着他们走下台阶。
那是一家看上去很普通的夜总会,里面摆放着桌椅,设有一些隔断间、一座不大的舞池,角落里有一个三人的爵士乐队。狄克斯坦交了入场费,坐进一个隔断间,从那里看得见硬领。他要了一瓶啤酒。
他已经猜到了这地方何以充斥着如此谨慎的气氛,此刻,当他四下张望时,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这是一处同性恋的俱乐部。这是他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略感惊异地发现这样的俱乐部竟然如此平常。有几个男人化着淡妆,两三个趾高气昂的女郎围在酒吧跟前,还有一个美女攥着一个穿裤子的年长些的女人的一双手。不过,多数顾客按照欧洲炫耀的标准来说穿着普通,而且没人吸毒。
硬领靠近一个身穿栗色双排扣上衣的金发男人。狄克斯坦对这种同性恋毫无感觉。当人们因为他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仍然打着光棍,误以为他可能是同性恋的时候,他并不以为忤。在他眼里,硬领不过是个在欧洲原子能共同体工作的人,而且有不光彩的隐私。
他边听音乐,边喝啤酒。一名侍者走过来,问他:“你就一个人吗,乖乖?”
狄克斯坦摇了摇头:“我在等我的朋友。”
一个吉他手取代了三人爵士乐队,开始用德语演唱下流歌曲。狄克斯坦没有听懂其中的大部分玩笑,但别的听众都哄堂大笑。之后,好几对人翩翩起舞。
狄克斯坦看到硬领把他的手放到他伙伴的膝头。他起身走到他们的隔断间。
“嘿。”他兴高采烈地说,“那天我不是在欧洲原子能共同体办公室见过你吗?”
硬领脸色刷一下变白了:“我不记得……”
狄克斯坦伸出他的手。“爱德·罗杰斯。”他说,用的是他给珀法坲的名字,“我是一名记者。”
硬领咕哝着说:“你好。”他浑身战栗,但头脑清楚地没有报出姓名。
“我急着要走。”狄克斯坦说,“很高兴见到你。”
“那就再见啦。”
狄克斯坦转过身,走出了夜总会。他已经做了眼下所必需的事情:硬领知道他的隐私外泄,已经吓坏了。
狄克斯坦朝他的旅馆走去,感到恶心和丢人。
从迪克斯街他就被跟踪了。
那尾随者并不专业,而且无意掩饰。他保持在狄克斯坦后面十五到二十步的距离,他的皮鞋在便道上踩出有节奏的咔咔声。狄克斯坦假装没注意到。他横穿马路时,看清了那条尾巴:一个大块头的年轻人,留着长发,穿着一件褐色皮夹克。
片刻之后,另一名青年从黑影中走了出来,迎面站在了狄克斯坦跟前,堵住了便道。狄克斯坦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候着,心中琢磨: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不出有谁会已然跟踪上他,又是谁打发这样笨拙的生手在街边跟踪他。
一把刀刃在街灯下闪闪发光。那尾随者从后边靠了上来。
前面的年轻人说:“好啊,同性恋小子,把钱包掏出来吧。”
狄克斯坦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们不过是小毛贼,以为从那家夜总会出来的人都是软蛋。
“别动手。”狄克斯坦说,“我这就把钱给你们。”他掏出了钱包。
“钱包。”那青年说。
狄克斯坦并不想和他们动手,不过,虽说他很容易再拿到钱,可要是丢失了他的证件和信用卡,就会造成极大的不便。他从钱包里取出几张钞票递给他们。“我需要我的证件。把钱拿走好了,我不会报警的。”
前面的那个青年一把抄过钱币。
身后那个混混说:“把他的信用卡拿过来。”
前面那个青年显然要弱一些。狄克斯坦直视着他,说道:“你们得了手,干吗还不快走,小子?”说着话,他就向前走去,经过了在便道外侧的那个青年。
在另一个人向狄克斯坦冲过来时,穿皮鞋的小子冲着他一脚踢了过去。随后,这场对决当然只有一条出路。
狄克斯坦转身抓住了正在踢来的那只脚,一拽一扭,就把那小子的脚踝拧断。那小子疼得直叫,随即倒在了地上。
这时,拿刀子的那个奔狄克斯坦而来。他后跳一步,踢中了对方的小腿,再往回一跳,又踢出一脚。那小子持刀便刺。狄克斯坦躲闪过去,踢出第三脚,分毫不差地踢中原先的位置。随着骨断似的一声响,那小子也倒在了地上。
狄克斯坦站定一会儿,看着两个受伤的笨蛋。他感到就像是做父母的在孩子的逼迫下不得不动手打了他们。他心想:你们为什么要逼我出手呢?他们还是孩子啊,他猜也就十七岁左右。但是他们居心不善——在同性恋者的身上下手,可是当晚,狄克斯坦不也是这样做的嘛。
他走开了。应该忘掉这个晚上。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出城。
他做特工的时候总是尽量待在旅馆房间里,以免被人看见。他本来是个酒量很大的人,但是在行动中喝酒是不明智的,酒精会使他的高度警觉变得迟钝,而在其他时间里他又觉得没有必要喝酒。他花了很多时间向窗外观察,或者坐在闪烁不定的电视屏幕前。他不在街上转悠,也不在旅馆的酒吧里闲坐,甚至不在旅馆的餐厅吃饭,他总是利用送饭入室的服务实施行动。但是他再小心也有限度,他无法让人们看不见他,在卢森堡的阿尔法酒店的大堂里他就刚好碰上一个认识他的人。
他当时正站在柜台旁边,办理着退房手续。他刚浏览完账单,拿出一张署名爱德·罗杰斯的信用卡,等候在美国运通信用卡的纸单上签名,这时身后响起一个说英语的声音:“我的天!是纳特·狄克斯坦吧?”
这正是他害怕的时刻。和一切使用掩饰身份的间谍一样,他时时生活在恐惧里,担心会偶然撞上好久以前的相识,把他的面具揭开。这就是那种梦魇:警察高叫“你是间谍!”,或者收账人说“可你妈妈就在屋里,我刚刚从窗子看到她了,就藏在厨房的桌子底下”。
和任何特工一样,他接受过应对这种时刻的训练。手段很简单:不管是谁,反正你不认识他。在培训学校就是这样练习的。他们会说“今天你是柴姆·米尔森,一个工科大学生”,如此这般,而你就要绕着走开,去做你的事,继续扮演柴姆·米尔森。随后,在黄昏时分,他们会安排你碰上你的表亲,或者你读大学时的老教授,或者认识你全家的犹太教拉比。起初,你总是微笑着说声“好啊”,然后谈上一会儿旧日的时光,当天晚上,你的指导教师告诉你,你已经死了。最后,你终于学会了直视老朋友的眼睛,说:“你是谁啊?”
狄克斯坦受到的训练在此刻派上了用场。他先是看着柜台的职员,那人正在查看爱德·罗杰斯名下退房的事宜,没有作出反应,也许是他没闹明白,也许是他没听见,或者他根本没在意。
一只手拍着他的肩头。他扮起抱歉的笑容,转过头去,用法语说:“恐怕你认错了——”
她的裙摆围在腰间,她的面孔兴奋得绯红,她在亲吻亚斯夫·哈桑。
“真的是你!”亚斯夫·哈桑说。
之后,由于二十年前那天早晨在牛津的记忆可怕冲击,狄克斯坦一时竟失去了理性的控制,曾受过的训练也被置诸脑后,犯下了他的间谍生涯中最大的错误。他吃惊地瞪着眼,说道:“天啊,哈桑。”
哈桑笑容可掬地伸出了手:“多久了……该有……二十多年了吧!”
狄克斯坦呆滞地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意识到了自己的慌乱,尽量镇定下来。“应该是吧。”他咕哝着说,“你在这里干吗呢?”
“我住在这儿啊。你呢?”
“我正要走。”狄克斯坦打定主意,只有走为上策,而且要尽快,以免给自己造成更大的伤害。柜台职员递给他信用卡的表格,他签上了“爱德·罗杰斯”的姓名。他看了下手表:“该死,我得赶这趟航班。”
“我的车就在门外。”哈桑说,“我把你送到机场好了。我们得聊聊。”
“我已经订好了出租车……”
哈桑对柜台职员说:“退掉那辆出租车,把这个给司机,算是给他添麻烦的补偿吧。”他递过去几枚硬币。
狄克斯坦说:“我真的在赶时间。”
“那就听我的!”哈桑提起狄克斯坦的皮箱,就往外走。
狄克斯坦感到无可奈何,愚蠢之极又无能为力,只好跟随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