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朱迪很早就醒来了,她担心自己不能保住工作。
昨天,她说:“我不干了。”但是那时候她正在气头上。今天,她很确信自己不想离开FBI。她不想花一生的时间为犯罪分子辩护,而不是把他们抓进监狱,那样会让她痛苦。后来虽然改变了主意,但是会不会太迟了?昨天晚上,她在布莱恩·金凯德的办公桌上留了张字条。他会不会接受她的道歉,还是说他会坚持让她辞职?
老爹早上六点钟回来了。朱迪热了点越南河粉。然后,她穿上了最好看的职业装,一件深蓝色的阿玛尼西装,配短裙。在工作顺利的时候,这身衣服能让她看起来既聪明,又权威,而且性感。就算被炒鱿鱼,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他们舍不得。
开车去分局的路上,她很紧张,身体绷得紧紧的。她把车停在联邦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搭电梯上了FBI所在的楼层。她径直来到了特工主管的办公室。
布莱恩·金凯德正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后面,穿着白衬衫和红色背带裤。他抬起头,看了看她。“早上好。”他冷冷地说。
“早——”她嘴巴干涩,咽了口唾沫,重新开口说道,“早上好,布莱恩,你看到我的字条了吗?”
“嗯,我看到了。”
显然,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站在那里等着。
最终,他说:“你的道歉被接受了。”
她松了口气,感到一阵虚脱:“谢谢。”
“你可以收拾东西,搬到国内恐怖主义专案组的办公室去了。”
“好吧。”现在的情况算是好的了,她想。那个专案组里还有几个她比较喜欢的人。她开始放松下来。
金凯德说:“你马上开始调查‘伊甸之锤’的案子。我们需要向州长交差。”
朱迪吃了一惊:“你们要去见州长?”
“要见他的内阁秘书。”他看了看桌上的备忘录,“一个叫阿尔伯特·霍尼穆恩先生的。”
“我听说过他。”霍尼穆恩是州长的左膀右臂。朱迪意识到,这个案子已经惊动了高层。
“明晚之前给我交一份报告。”
这几乎没给她调查的时间,而且线索又这么少。明天星期三。“但是最后期限是星期五。”
“跟霍尼穆恩的会议是在星期四召开。”
“我到时候会给你一点实质性的内容,好让你给他交差。”
“你可以自己给他。霍尼穆恩先生坚持要见直接负责人。我们得在中午十二点到达萨克拉门托的州长办公室。”
“哇哦,好吧。”
“还有问题吗?”
她摇了摇头:“我马上开始调查。”
她走的时候,一方面因为保住了工作而高兴,另一方面又因为必须向州长的副手汇报而苦恼。要在短短两天的时间内,抓住威胁案的幕后黑手,这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她的汇报注定要砸锅。
她清空了自己在亚洲团伙犯罪专案组的办公桌,把东西搬到了国内恐怖主义专案组的办公室走廊。她的新上司马特·彼得斯给她分配了一张办公桌。她跟专案组里的所有特工都认识,他们纷纷恭喜她在冯氏兄弟的案子上大获成功,只不过语气稍有克制——人人都知道她昨天跟金凯德大吵了一架。
彼得斯给她派了个年轻的特工一起负责“伊甸之锤”的案子。这个特工名叫拉杰·汗,他是个讲话飞快的印度人,读过MBA,年龄二十六岁。朱迪很满意。他虽然缺少经验,但是很聪明,很敏锐。
她跟他简单地交代了一下案件的情况,然后派他去跟绿色加州运动的人确认一下情况。
“客气点。”她叮嘱道,“告诉他们,我们也不相信他们有牵连,但是必须先排除嫌疑。”
“我要找的是什么人?”
“一男一女:男的是蓝领,大概四十五岁,可能是文盲;女的受过教育,三十岁左右,可能受到了男人的支配。不过我觉得,你在那里应该找不到他们,要不然这个案子就太简单了。”
“那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到那个组织的所有成员名单,不管是全职的还是志愿者。然后对比我们电脑里的数据库,看看这些成员当中有没有危险分子,或者有前科的人。”
“明白了。”拉杰说,“那你呢?”
“我去了解一些地震知识。”
朱迪经历过一场大地震。
圣罗萨地震造成了600万美元的损失——损失不算太大——而且地震波及的范围相对较小,只有1.2万平方英里。马多克斯一家当时住在马林县,在旧金山以北。朱迪在上一年级。她现在知道,那场地震其实只是程度较轻的震颤,但在那时候,她才六岁,感觉天就像要塌下来了一样。
一开始,她听到一阵如火车声一般的噪声,但是真的很近。她很快惊醒了过来,环视着卧室,在熹微的晨光当中寻找声音的来源,心里吓得半死。接着,房子开始震动起来。天花板上的粉色流苏吊灯被震得左摇右晃。在床头柜上,《最精彩的童话》就像一本魔法书一样,飞到了空中,翻到了《大拇指汤姆》那一页。那是老爹昨晚给她读的童话。她的发刷和玩具化妆品在梳妆台的福米卡塑料贴面上起舞。木马虽然没有人骑,但是却死命地摇摆着。一排洋娃娃从架子上掉了下来,一头扎进小地毯里。朱迪觉得它们好像活过来了,就像寓言故事里的玩具一样。她终于回过神来,尖叫了一声:“爸爸!”
她听到父亲在隔壁房间里叫骂,紧接着是他下床的闷响。噪声和震动越来越厉害,她听到母亲在尖叫。老爹来到朱迪的房门前,扭动了把手,但是开不开门。她又听到一声闷响,那是他在用肩膀撞门,但是门被卡住了。
窗户震碎了,玻璃碎片往房间里飞舞,落到了椅子上。那里原本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早上去学校要穿的衣服:灰色短裙,白色短上衣,绿色V领毛衣,海军蓝色的内裤,白色短袜。木马摇晃得太厉害,它从玩偶之家上方的架子上摔下来,砸碎了玩偶之家的屋顶;而且朱迪知道,她房间的屋顶也可能被轻而易举地震碎。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墨西哥男孩的带框照片从墙上的挂钩上掉下来,在半空中飞舞,砸中了她的脑袋。她疼得大叫起来。
接着,她的抽屉柜颤颤巍巍地走动起来。
这是一个老旧的弓形松木柜,是她母亲从旧货店里买来的,外面漆成了白色,里面有三个抽屉。柜脚很短,底部感觉像狮爪。一开始,它看起来像是在原地起舞,四脚并用。接着,它拖着脚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像是在门口紧张地徘徊。最终,它开始向她逼近。
她又尖叫起来。
老爹把卧室门撞得震天响。
抽屉柜一点一点地向她逼近。她希望小地毯能拖住它的脚步,但是抽屉柜似乎在用它的狮爪将小地毯往前推。她的床晃得太厉害,把她摔到了地上。
抽屉柜在离她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停住了。中间的抽屉弹了出来,就像张开了血盆大口,想要把她吞进去。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尖叫了出来。
门被撞开了,老爹冲了进来。
接着,震颤停止了。
时隔三十年,那种如天塌下来一般的恐惧依然让她记忆犹新。很多年里,她一直害怕关上卧室的房门,而且她依然害怕地震。在加州,地面发生轻微的震颤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她从来没有完全习惯。每当她感觉到地面震动,或者看到电视上出现建筑物倒塌的画面时,恐惧就像药物一样在血管里渗透,她并不是害怕被砸死或者烧死,而是条件反射地感觉到了儿时世界突然崩塌的那种盲目的惊慌。
这天晚上,她去赴约的时候,依然焦躁不已。她身穿黑色真丝紧身裙,戴着唐·莱利在分手前的圣诞节送给她的珍珠项链,走进雍容华贵的玛莎餐厅。
唐点了一支勃艮第白葡萄酒,称为科奇科尔登-查理曼园干白葡萄酒。大半都是他在喝,朱迪喜欢它的坚果味,但是,她没法放心喝酒,因为她的黑色漆皮手提包里塞着一把装有九毫米子弹的半自动手枪。
她告诉唐,布莱恩·金凯德接受了她的道歉,允许她撤销了辞呈。
“他不这样不行。”唐说,“拒绝就相当于把你炒掉。他才当上代理特工主管的第一天,就失去了手下最好的特工之一,他会很难看的。”
“也许你说得对吧。”朱迪说,但是她心想,唐现在说这种话,当然很容易。
“肯定是这样的。”
“不要忘了,布莱恩可是个KMA。”KMA是“kiss my ass”的缩写,它指的是一个人已经有资格领取丰厚的退休金福利,随时都可以舒舒服服地退休,想什么时候退休都行。
“是啊,但是他也是有自尊的。试想,他到时候该怎么跟总部解释把你放跑的事情。‘她对我说脏话。’总部听了他的解释,就会说:‘那又怎么样,你又不是神职人员,难道你从来没听特工说过脏话吗?’呵呵。”唐摇了摇头,“金凯德要是不肯接受你道歉,会显得他懦弱。”
“我想是吧。”
“不管怎么说,我真的很高兴你没走,我们说不定很快又可以联手办案了。”他举起了酒杯,“为莱利和马多克斯二人组的光明前景干杯。”
她和他碰了杯,呷了一口酒。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谈论着这次的案子,回想着当时犯下了哪些错误,给辩护律师发起了哪些出其不意的攻击,他们还回味了紧张和胜利的时刻。
等到喝咖啡的时候,唐说:“你想我吗?”
朱迪皱起了眉头。说“没有”会显得很残忍,况且这也不算是实话。但是她不想让他抱有错误的期待。“有些地方还是想的吧。”她说,“我比较喜欢你风趣和机智的样子。”她还想念身边有个人暖床的日子,但是她不会跟他说这种话。
他说:“我想念我们一起谈工作的时候。”
“我现在都是跟老爹谈工作了。”
“我也想他。”
“他很喜欢你,他觉得你是个理想的老公——”
“是的,我做得到的!”
“对于执法系统的人来说。”
唐耸了耸肩:“我会朝这个方向努力的。”
朱迪咧嘴一笑:“或许你应该跟老爹结婚。”
“哈哈。”他付了账,“朱迪,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
“我听着呢。”
“我觉得我已经准备好当一个父亲了。”
由于某种原因,这句话激怒了她:“那我应该有什么反应——大声叫好,然后张开双腿吗?”
他被吓到了:“我的意思是……怎么说呢,我觉得你需要承诺。”
“承诺?唐,我只要求你不要跟秘书胡搞就够了,但是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他石化了:“好吧,别生气。我只是想说,我已经改变了。”
“那我就应该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回到你的身边吗?”
“我想我可能还不了解你。”
“你可能永远也不会了解。”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她心软了,“别想了,我开车送你回家吧。”当初两人同居的时候,她总是饭后驾驶员。
他们尴尬地沉默着,离开了餐厅。在车里,他说:“我觉得我们至少应该谈一谈。”唐这个律师,就是喜欢谈判。
“可以啊。”但是我怎么可以告诉你,我的心已经冷了呢?
“我跟保拉做过的事情……那是我一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这话她信。他没有喝醉,只是足够放松,可以说出心中的感受罢了。她叹了口气。她想让他开心。她喜欢他,也不想见到他痛苦的样子,因为她也会跟着难受。她希望自己能给他想要的东西,但是不能。
他说:“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时光。”他透过她的真丝裙,抚摸着她的大腿。
她说:“你要是想在我开车的时候把我撩起来,我就把你从车子里扔出去。”
他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好吧,听你的。”他把手拿开了。
过了片刻,她后悔自己对他太过严厉。有男人摸自己的大腿,也不是件那么糟糕的事情。唐并不是世界上最好的情人——他很狂热,但是有些无趣。不过,有他也终归好过什么也没有,而她认识他之后,就没有跟别的男人好过了。
为什么我没有男人?我不想孤独终老。我是不是出问题了?
靠,才没有呢。
一分钟后,她在他住的楼房外停了车。“谢谢你,唐。”她说,“谢谢你帮我打赢了官司,还请我吃了饭。”
他凑过来,想亲她。她把脸颊对着他,但是他吻上了她的嘴唇。她不想对此太过纠结,于是听之任之。他一直不肯停下来,直到她退开。接着,他说:“进来坐一会儿吧。我给你冲卡布奇诺。”
他那期盼的眼神差点摧毁她的意志。这能有多难呢?她扪心自问道。她可以把枪放进他的保险柜里,喝一大杯暖心的白兰地,然后在一个体面的追求者臂弯里过一晚上。“不用了。”她坚定地说道,“晚安。”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也凝视着他,眼神既尴尬,又抱歉,但是很坚决。
“晚安。”他终于告了别,下了车,关上了车门。
朱迪发动了车子。她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他站在人行道上,一手举在半空中,在跟她道别。她打开红色的指示灯,转了个弯。这时候,她终究还是感觉到了孤独。
朱迪回到家的时候,老爹正在看柯南·奥布莱恩【16】 的节目,他一边看,一边咯咯地笑着。“这家伙把我肚子都笑疼了。”他说。他们一起看奥布莱恩的脱口秀,直到电视台开始放广告。这时候,老爹关掉了电视。“我今天解决了个谋杀案。”他说,“怎么样?”
朱迪知道他有好几宗悬案需要处理:“哪个案子?”
“电报山【17】 强奸杀人案。”
“凶手是谁?”
“一个已经坐牢的人。前段时间,他在公园里骚扰年轻姑娘被抓了。我有个直觉,觉得他有问题,于是搜查了他的公寓。他有一对警用手铐,跟我们在死者身上发现的手铐一样。但是他死不承认。今天,我从鉴证科拿到了他的DNA测试结果。它跟死者体内找到的精液属于同一个人。我跟他说了检测结果,他认罪了。噢耶。”
“干得好!”她亲了亲他的额头。
“你今天怎么样?”
“怎么说呢,我的工作还没丢,但是有没有事业就说不准了。”
“你当然有事业啦,怎么可能会没有。”
“我不知道。我把冯氏兄弟都抓进监狱里了,结果还被降职。谁知道我要是搞砸了一起案子,他们会对我怎么样。”
“你遇到了挫折,这只是暂时的。你会挺过去的,我保证。”
她微笑着,想起有段时间她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父亲办不到的。“好吧,我在目前的案子上没什么进展。”
“反正你昨天晚上觉得它是个垃圾任务嘛。”
“今天我就没那么确定了。我们的语言学分析师说,这些人很危险,不管他们是什么人。”
“但是他们不可能制造地震吧。”
“我不知道。”
老爹扬起了眉毛:“你觉得这种事情是可能做到的?”
“我今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调查。我跟三个地震学家谈过,得到了三种不同的答案。”
“科学家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