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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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神甫天一亮就醒了。

他一般都醒得很早,全年如此。他从来不需要多少睡眠,除非在派对上玩得太疯了,而这种情况现在也很少。

只剩下一天了。

州长办公室那边没有回应,只有令人煎熬的沉默。他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切照旧。其他人也大体如此。神甫用汽车电台收听的新闻中很少提到“伊甸之锤”。只有约翰·特鲁斯拿他们当回事。他在自己的日间电台节目中不断地嘲讽麦克·罗布森。直到昨天,州长的表态都只是:FBI正在介入调查。但是昨晚,特鲁斯报道,州长承诺在今天发布一个声明。

这份声明将决定一切。如果政府是息事宁人的口气,哪怕是暗示州长会考虑他们的条件,神甫都会感到欢欣鼓舞。但是如果声明的态度是毫不让步,那么神甫就必须制造一场地震。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不做得到。梅兰妮在谈到断层线和怎样让它滑坡的时候,似乎很有把握。但是没有人真的尝试过。就连她自己也承认,她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万一失败了怎么办?万一成功了,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该怎么办?万一成功了,结果他们死了该怎么办——谁来照顾公社的社员和孩子们?

他翻过身来。梅兰妮正睡在他旁边。他安静地欣赏着她的脸。她的皮肤非常白,睫毛几乎是透明的。一绺长长的姜色长发搭在脸上。他把被子掀开了一点,看着她又大又软的乳房。他想着把她唤醒。在被单下,他伸出手,抚摸着她,顺着她的肚子一直摸进生有红色毛发的三角区。她动弹了一下,吞了口唾沫,然后翻身过去,往前滚了滚。

神甫坐了起来。他住在一个单间小屋里,这间小屋他已经住了二十五年,床也用了二十五年。壁炉前有一张旧沙发,角落里有张桌子,上面有一支很粗的黄色蜡烛,装在容器里。屋子里没有电灯。

在公社成立的早期岁月里,大多数人都是住的这样的小屋,孩子们统一睡在一间简陋的棚屋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人结成了长久的夫妇,他们建造了更大的房子,给孩子留了单独的卧室。神甫和斯塔尔保留了自己的小屋,但是大趋势是与他们相悖的。最好是不要与不可避免的事情抗争:神甫已经从斯塔尔那里学到了这一点。现在,公社里有六套独户住宅和五座原本的小屋。社员当中有二十五个成人和十个小孩,加上梅兰妮和达斯蒂。有一间小屋是空的。

他对这个房间就像对自己的手一样熟悉,但是最近,那些熟悉的物品上被赋予了新的气息。多年来,他一直对这些物品熟视无睹:斯塔尔为了庆祝神甫的三十岁生日而为他画的肖像;一根装饰繁复的水烟管,那是一个名叫玛丽-露易丝的法国姑娘留下来的;花儿在木工课上制作的一个摇摇欲坠的架子;他用来装衣服的水果箱。现在,他知道自己可能快要离开了,那些原本朴实无华的东西突然变得神奇而特殊起来,他看到它们,感觉如鲠在喉。他的房间就像一本影集,每一张照片当中,都蕴含着一连串的记忆:林戈降生的时刻;笑笑差点溺水的那一天;跟一对名叫简和伊莉莎的双胞胎做爱。第一次收获葡萄的那个温暖而干燥的秋天,89号陈年葡萄酒的味道。当他环顾四周,想起那些图谋将这一切从他身边夺走的人时,他的怒火就像硫酸一样在肚子里燃烧。

他拿起一条毛巾,穿上凉鞋,光着身子走了出去。他的狗灵灵一见到他,就静静地用鼻子发出呼呼声,仿佛在跟他打招呼。这是一个清朗而凉爽的早晨,一片又一片云朵高高地飘浮在蓝天上。太阳还没有从山间升起来,山谷依然笼罩在阴影中。附近没有人在转悠。

他穿过小村庄,一路走下山坡,后面跟着灵灵。尽管人们依然秉承着很强的公社精神,但是大家都把自家的房子装饰得个性十足。有个女人在房子周围的土地上种上了花朵和灌木:于是神甫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作园园。阿谷和诗诗是一对夫妇,他们放任孩子们在外墙上涂鸦,因此墙壁被涂得五颜六色,就像鬼画符。有个智障的汉子叫作阿迟,他建造了一座蜿蜒曲折的阳台,阳台上放了一把摇摇晃晃的安乐椅。

神甫知道,这个地方在别人的眼里,可能并不美。路面满是泥泞,建筑物摇摇欲坠,布局乱七八糟。整个地区毫无规划:孩子们睡觉的棚屋就在酒库旁边,做木工作业的院子就在小屋中间。厕所的位置每年都在移动,但是于事无补:不管它们设在哪里,每到天气炎热的时候,你总是能闻到臭味。但是这里的一切都让他的心里暖融融的。当他向更远的地方眺望,看着树木掩映的山坡从波光粼粼的河边一直绵延到内华达山脉的蓝色山峰时,他觉得眼前的景象美得让他心痛。

但是现在,每当他看着这片美景,心里想着他可能就要失去这一切时,他就觉得心如刀绞。

河边放着一个木盒,里面装着肥皂、几把廉价剃须刀和一面小镜子。他在脸上涂了肥皂,刮了胡子,然后走进冰凉的溪水里洗了个澡。他用粗糙的毛巾迅速将身体擦干。

这里没有管道运水。到了冬天,当河水已经冷到无法洗澡时,他们每个星期都会抽出两个晚上的时间,作为“公社沐浴之夜”。每到这时,他们就会在伙房里烧很多桶水,互相给对方洗澡:这种场面还挺火辣的。但是到了夏天,只有襁褓中的孩子才有热水洗。

他走回山上,很快穿上了平时常穿的蓝色牛仔裤和工作服,然后来到伙房,进了屋。门没有锁,这里的门都不上锁。他用圆木升起火,坐上一锅水,准备泡咖啡,然后走了出去。

他喜欢在其他人都还没起床的时候四处走走。每经过一家人的住处,他就会小声念叨他们的名字:“月月、巧克力、咯咯……”他想象着他们躺在床上安睡的样子:苹果是个胖姑娘,喜欢张着嘴,躺在床上打呼噜;果汁和阿拉斯加是两个中年女人,睡觉的时候喜欢抱在一起;棚屋里的孩子有神甫自家的花儿、林戈和笑笑、梅兰妮的达斯蒂、双胞胎泡泡和薯条,他们睡觉的时候,都是脸蛋粉粉的,头发乱乱的……

我守护的人。

愿他们永世栖居于此。

他先后走过工作间、混凝土圆形空地和仓库。工作间里放着铁锹、锄头和修枝剪刀;混凝土圆形空地是他们每年10月采葡萄的地方;仓库里存放着去年收获的葡萄酿制的酒。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酒在大木桶里慢慢沉淀,变得澄清起来,现在已经可以混合装瓶了。

他在神庙外面停住了。

他觉得很自豪。他们从一开始就谈过建造神庙的事情。很多年来,这似乎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总是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忙——需要开荒,种葡萄藤,建造仓库,打理菜园,建造免费商店,给孩子上课。不过五年前,公社的生活似乎已经平稳下来。神甫第一次放下心来,觉得他们不用担心没有足够的食物过冬了。他不再觉得,一旦收成不好,他们就会生存不下去了。他手头没有什么要紧的任务,于是宣布,是时候建造神庙了。

于是神庙就在这里拔地而起。

这对于神甫来说意义重大。它表明,他的公社已经发展成熟。他们不再过着勉强糊口的生活。现在,他们不仅可以养活自己,还有时间和资源来建造一个祷告的场所。他们不再是一群追寻乌托邦的嬉皮士。梦想实现了,他们证明了这种生活方式是可行的。神庙就是他们胜利的象征。

他走了进去。这是一座简单的木建筑,有一个天井,没有家具。每个人都盘腿坐在木地板上,围成一圈祈祷。这里还是学校和会议室。唯一的装饰是斯塔尔制作的一面旗帜。神甫不识字,但他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生活在于沉思:其他的一切都是对注意力的分散

金钱会让你贫穷

婚姻是最大的不忠

当没有人拥有私产时,我们所有人都拥有一切

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是唯一的法则

这是巴格拉姆的五大悖论。神甫说,这些悖论是他在洛杉矶的时候,从一位印度古鲁【18】 那里学来的。但实际上,这是他瞎编的。一个文盲能做到这一点,还挺了不起的。

他在房间的中心坐了几分钟,闭着眼睛,两手放松地垂在体侧,专心致志地积聚能量。这没什么好骗人的。他的沉思技巧是从斯塔尔那里学来的,这些技巧真的有用。他感觉自己的心灵就像木桶里的酒一样,变得澄澈起来。他祈祷麦克·罗宾逊州长能够服软,并宣布停止在加州建立新的电厂。他想象着帅气的州长穿着深色西装和白衬衫,坐在一张皮椅上,面前摆着一张抛光的桌子。在他的幻想中,州长说:“我已经决定给这些人他们想要的——不仅仅是为了避免一场地震,而是因为,本来就不需要再建新电厂了。”

过了几分钟,神甫的精神力量复原了。他感到精力充沛,信心十足,目标明确。

走出神庙后,他决定去看看葡萄藤。

一开始,公社里没有种葡萄。当初斯塔尔来的时候,山谷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座破败的狩猎小屋。三年里,公社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危机,在一场又一场的争吵中四分五裂,还遭受了一场又一场暴风雨的打击,只能靠进城乞讨来维生。接着,神甫来了。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就得到了斯塔尔的承认,成为与她平起平坐的共同领导者。一开始,他把集体乞讨的效率发挥到了极致。他们会去萨克拉门托,或者斯托克顿这样的小镇,而且专挑星期六早晨,那时候街上到处都是购物的人。每个公社成员都会被分配到不同的角落。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方法:莳萝会说,她需要筹集车费回家跟纽约的亲戚朋友团聚;颂会弹奏她的吉他,边弹边唱《不为钱财》;阿迟会说,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阿骨会设法博得行人一笑,他会举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有什么好撒谎的?这是为了凑钱买啤酒。”

但是乞讨只是权宜之计。在神甫的领导下,嬉皮士们在山上开荒,将溪水引流灌溉,开辟了一处葡萄园。大量的团队合作将他们拧成了一股绳。有了葡萄园,他们就不用再乞讨了。如今,他们的雪当利【19】 受到了鉴赏家的追捧。

神甫行走在一排排整齐的葡萄藤间。葡萄藤间种着香草和鲜花,这一方面是因为它们既实用又好看,更主要的原因是它们能够吸引瓢虫和黄蜂,进而杀灭绿色蚜虫和其他害虫。这片葡萄园里不施化肥,而是依靠天然的方法。他们还种苜蓿,因为它能固定空气中的氮,种在土里能当作天然肥料。

葡萄藤正在发芽。现在正值五月末,因此不用担心新芽遭受霜冻的侵袭。在这个生长阶段,最主要的农活就是将新芽绑在棚架上,以控制它们的生长方向,防止被风刮跑。

神甫做酒水批发商的时候,就研究过葡萄酒,斯塔尔也从书上学习了相关知识,但是如果没有老雷蒙德·德拉瓦勒,他们就不可能成功。神甫猜测,这位好心的葡萄种植者之所以对他们伸出援手,是因为他希望自己年轻的时候能够更有闯劲。

神甫的葡萄园拯救了公社,但是公社拯救了神甫的一生。当初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个逃亡者——受到黑社会、洛杉矶警方和国内税务局的三重追捕。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他是个醉汉、可卡因成瘾者,而且无依无靠,身无分文,有自杀倾向。他开着车,遵照一个搭便车的人模糊不清的指示,沿着一条脏兮兮的小路来到了公社,而后在树林间游走,发现一群嬉皮士光着身子,坐在地上念颂歌。他盯着他们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深深着迷于他们的颂歌和深沉的宁静感,这种宁静感就像火焰中升起的一团青烟一样。其中一两个人向他微笑致意,然后继续他们的仪式。最终,他脱光了衣服,就像一个被催眠的人,丢掉了他的西装、粉色衬衫、松糕鞋、红白相间的拳击短裤。他一丝不挂地跟他们坐到了一起。

在这里,他找到了平静、一种新的宗教、工作、朋友和情人。在他已经准备好开着那辆黄色的普利茅斯CUDA 440-6冲出悬崖自杀的时候,公社给他的生活赋予了意义。

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栖身。这个地方是他所有的一切,他愿意誓死捍卫它。

或许我真的必须为它而死。

今晚,他会收听约翰·特鲁斯的电台节目。如果州长打算打开谈判的大门,或者做出任何其他的妥协,那么节目播完之前肯定会宣布新的消息。

当他走到葡萄园的深处时,他决定去看看地震振动器。

他走上山。这里没有路,只有一条被人踩踏出来的小径延伸在林间。开车没办法穿过村庄。在距离小屋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他来到一片泥泞的空地。树下停着好几辆车,其中有:他的老车CUDA;一辆更旧的、锈迹斑斑的大众迷你巴士;梅兰妮的橘黄色斯巴鲁【20】 ;还有公社的皮卡车——一辆深绿色的福特六和。从这里开始,一条脏兮兮的小径蜿蜒曲折地穿过树林,在山坡爬上爬下,绵延两英里,时不时消失在泥石流区,跨过溪流,最终并入乡村公路——一条双车道的柏油路。路口距离最近的小镇银城有十英里远。

每年都会有一次,整个公社的人倾巢出动,花上一天的时间将一桶又一桶的葡萄酒滚上山,滚过树林,运送到这片空地。在这里,葡萄酒会装上保罗·比尔的卡车,运输到纳帕谷的装瓶厂。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大日子。他们总是会在当天晚上举办一场盛宴,第二天全体休假,来庆祝今年的丰产。庆祝仪式一般在丰收的八个月后举行,也就是说,过几天就该庆祝了。今年,神甫决定将派对推迟,等到州长宣布对这座山谷“缓刑”的第二天再说。

作为供应葡萄酒的回报,保罗·比尔会给公社的伙房运送食材,往免费商店的货架上放满商品——衣服、糖果、香烟、文具、书籍、月经棉塞、牙膏,不管是谁的必需品,都可以在他那里置办。这个体系是在没有金钱交换的情况下运作起来的。然而,保罗会记账,每年年底,他会把盈余的现金存在一个银行账号里,这个账号只有神甫和斯塔尔知道。

神甫从空地出发,沿着小径走了一英里,绕过水坑,跨过倒下的树木,然后改变方向,循着一条看不见的小路穿过树林。路上没有车辙,因为他已经小心翼翼地盖上了一层松针,形成了林地覆被物。他在一个小洞前停住了。目之所及处只有一堆植被:折断的树枝、连根拔起的树苗堆了十二英尺高,就像一堆篝火。他必须直接爬上去,扒开一些灌木,才能看到卡车是否依然藏在里面。

并不是说他觉得会有人来这里寻找那辆卡车。里奇·格兰杰是南得州油田的利特金地震测量公司雇用的放线员,调查人员追查不到他与加州谢拉县的这处偏远葡萄园存在任何联系。但是,也不排除时不时会有一对背包客夫妇彻底迷路,不小心闯进公社的地盘——梅兰妮就是这样——到那时候,他们肯定会纳闷,为什么这么大的贵重机械会停在丛林里。因此,神甫和食禾者们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隐藏这辆卡车。神甫很确定,即使是在空中也看不出这里藏有卡车。

他扒开一个车轮上覆盖的植被层,踢了踢轮胎,就像一个疑神疑鬼的二手车买家。他为这辆车不惜杀了一个人。当他意识到马里奥再也回不了家时,有那么一会儿,他想起了马里奥的漂亮老婆和孩子们。接着,他把这个思绪从脑海里赶走了。

他想安慰自己,明天早上这辆卡车就可以上路了。单单是看着这辆卡车,就让他焦躁不安。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马上把它开走,就今天,就现在,目的只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但是他已经宣布过最后期限,而时机是很重要的。

这种等待令人煎熬。他想坐进去,发动卡车,就看看一切是否正常;不过这样做会很愚蠢。现在最好是把它放在这里不要动,明天再说。

他在上面又覆盖了一层遮蔽物,然后看了看用来捶打地面的钢板。如果梅兰妮的计划能够成功,这样的振动就能触发一场地震。这个计划有其纯粹的正当性。他们将利用地球积聚的能量作为威胁,迫使州长关心环境。地球正在拯救自己。神甫觉得这样做是正义的,而且近乎神圣。

灵灵低吠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可能是野兔,但是神甫紧张地把他扒开的树枝拢了回去,然后往回走。

他穿过树林,来到小径上,转身走向村庄。

他在小径中间停住了,皱了皱眉,感到困惑。来的时候,他跨过了一个大树枝,但是现在,这根树枝已经被拨到了一边。灵灵还从来没有对野兔叫过。看来附近有人。他没有听到脚步声,但是声音在茂密的植被丛中很快就会消失。会是谁呢?有人跟踪他吗?先头查看地震振动器的时候,被他们看到了吗?

当他往住处走时,灵灵变得充满了攻击性。当停车的那片圆形空地进入视线范围后,神甫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在泥泞的空地上,神甫的CUDA旁边停着一辆警车。

神甫的心跳都停住了。

这么快!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找到他?

他盯着这辆警察巡逻车。

这是一辆白色的福特维多利亚皇冠,车身的侧面有绿色的条纹,车门上有一个银色的六角警长星,天线有四根,车顶上的架子上有蓝色、红色和橘色的车灯。

冷静。没有过不去的坎。

警察找上门来,可能不是为了振动器。说不定是某个警察闲着没事,出于好奇,沿着小径走了下来。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但却是有可能的。此外还有很多可能的原因。说不定他们是在搜救一位失踪的游客。说不定某个警员正在物色一个隐蔽的场所,准备跟邻居的老婆私会。

他们甚至可能没有意识到这儿有个公社。或许他们永远也不需要知道。要是神甫溜回树林里——太迟了。正当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看到一名警察在一棵树周围转悠。

灵灵狂吠起来。

“别叫。”神甫说,灵灵马上安静了下来。

这名警察正穿着灰绿色的警员制服,短外套的左胸处饰有一颗星星,他戴着牛仔帽,裤腰带上别着一支枪。

他看到神甫,挥了挥手。

神甫犹豫了一番,然后缓缓举起手,也跟他打了招呼。

接着,带着不情愿的心情,他向汽车走去。

他讨厌警察。大多数警察都是小偷、恶霸或者心理变态。他们虽然穿着制服,地位优越,但其实本质比他们逮捕的罪犯还要坏。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强迫自己表现得客套一点,装作是个安分守己、老实巴交的乡里人。

他保持着平稳的呼吸,放松了脸部的肌肉,微笑着说:“你好。”

这个警察是孤身一人。他很年轻,可能二十五到三十岁的样子,留着短短的浅棕色头发。他穿着制服的样子已经显得很肥了,不出十年的时间,他就会有啤酒肚。

“这附近有没有人住?”警察问。

神甫很想撒谎,但是经过片刻的思考,他认为这样做太冒险。这个警察只要沿着正确的方向走个四分之一英里,就能看到小屋。一旦意识到自己被骗,他就会起疑心。于是,神甫说了实话:“附近有个银河酒庄。”

“我以前还没有听说过呢。”

这不是偶然。在电话簿上,银河酒庄留的是保罗·比尔在纳帕谷的地址和电话。社区成员当中,没有人是注册选民,而且没有人交税,因为大家都没有任何收入。他们总是偷偷摸摸地行事。自从嬉皮运动因为媒体的过度曝光而毁于一旦后,斯塔尔特别恐惧曝光。但是许多社区成员躲藏起来是有理由的。有些人在躲债,还有些人是通缉犯。阿橡是个逃兵;颂从对她实施性侵的舅舅那里逃了出来;莳萝的老公经常对她拳打脚踢,还威胁说如果她离开他,他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揪出来。

公社依然是个避难所,有些新来的人也是通缉犯。谁也不可能找到这里,除非通过保罗·比尔这样的人,这类人在公社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回到了外部世界,但是他们非常谨慎,从不轻易分享这个秘密。

以前,这里从来没有警察来过。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警察说,“我在这里干了十年的警员了。”

“这地方很小。”神甫说。

“你是这里的主人?”

“不是,只是个工人。”

“那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酿酒的吗?”

噢,天哪,真是个知识巨人。“是啊,差不多是这样。”

警员没领会到这里的讽刺意义。

神甫继续说道:“你怎么一大早就跑到这里来了?自从查理喝醉酒,投票给了吉米·卡特以来,我们就没有再犯过罪了。”他咧嘴一笑。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查理这个人,他只是在开一个警察可能会喜欢的那种玩笑。

但是这个人依然是一张扑克脸:“我在找一个小女孩的父母,她说她的名字叫花儿。”

一阵可怕的恐惧攫住了神甫,他突然感到像监狱般冰冷:“噢,我的天哪,出什么事了?”

“她被拘留了。”

“她还好吧?”

“反正是没有受伤,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要说她出事故了。”神甫的大脑开始从冲击中恢复过来,“她怎么会被拘留?我以为她在这儿,在床上睡着呢!”

“显然没有。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父亲。”

“那你需要来一趟银城。”

“银城?她去那儿多久了?”

“就一个晚上。我们也不想把她拘留那么久,但是有一段时间,她不肯告诉我们她的住址。大概一个小时前,她崩溃了。”

一想到他的女儿在被拘留的状态下,一直试图保守社区的秘密,直到自己崩溃了才说出来,神甫就一阵心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警察接着说道:“虽说有了地址,但是你们真是难找得要死啊。最后我是从一伙持枪的怪家伙那里问到了路,就在五英里外的那个山谷。”

神甫点了点头:“你说的是洛斯阿拉莫斯吧。”

“对,就是那个组织,他们那里竖了块操蛋的大牌子,上面写着‘我们不承认美国政府的管辖权’。一群人渣。”

“我知道他们。”神甫说。他们是一帮右翼自治团体的成员,曾经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占领了一座大农庄,现在在那里持枪守卫,幻想着抵御中国入侵。他们是公社最近的邻居,真是不凑巧。“为什么花儿会被拘留?她做了什么坏事吗?”

“一般被拘留都是因为做了坏事。”警察讽刺地说。

“她做了什么?”

“她在商店里偷东西被抓了。”

“在商店里?”为什么公社里有免费商店她不去,非要做这种事情?“她偷了什么?”

“一张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大号彩照。”

神甫恨不得往警察的脸上打一拳,但是这样做救不了花儿,因此他只好感谢警察专程来到这里,还承诺说,他和花儿的母亲会在一小时内去银城的治安官办公室接女儿。于是警察心满意足地开车走了。

神甫去了斯塔尔的小屋。小屋曾经扩建了一倍,作为公社的诊所。斯塔尔没有受过医疗训练,但是她从当内科医生的父亲和做护士的母亲那里学了很多知识。小时候,她就已经习惯各种医疗突发状况,甚至帮忙接生过。她的房间里放满了绷带盒,还有一罐又一罐药膏、阿司匹林、咳嗽药和避孕药。

神甫叫醒她,告诉她坏消息后,斯塔尔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她几乎和他一样讨厌警察。在20世纪60年代,她曾经在游行示威中挨过警棍,被卧底警察用质量很次的毒品坑过,还有一次在警察局里被警探们轮奸。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尖叫着,开始打他。他握着她的手腕,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我们得去把她救回来!”斯塔尔大叫道。

“当然。”他说,“你先穿衣服,好不?”

她停止了挣扎:“好吧。”

她穿牛仔裤的时候,他说:“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你十三岁的时候曾经被人猥亵。”

“是啊,有个下流的老警官嘴角叼着烟,把他的脏手放到我的胸上,说我以后会长成个大美人。”

“如果你去那儿发火,把自己也搭进牢里,是救不了花儿的。”他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