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熹微的晨光下,神甫把他那辆老旧的普利茅斯CUDA停在路边。他拉着梅兰妮的手,把她带进森林里。山里的空气很凉爽,他们穿着T恤,冻得瑟瑟发抖,直到走了一段路之后,身上才暖和起来。过了几分钟,他们来到一座悬崖上,这里可以俯瞰宽阔的银河谷。
“他们想在这个地方建大坝。”神甫说。
山谷在这里变窄了,形成了一个“瓶颈区”,这样一来,山谷的远端也不过是四五百码远。现在天色还太暗,看不清河流,但是清晨的静谧氛围中,他们能够听到河水在底下流淌的声音。随着天色渐亮,谷底一座座起重机和巨大的土方机械已经开始显现出轮廓。它们寂静无声,一动不动,就像沉睡的恐龙。
神甫几乎不指望上罗宾逊州长会跟他们谈判了。欧文斯山谷地震已经过了两天,政府还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神甫也摸不清州长的策略,但这个策略肯定不是投降。
再发动一场地震是免不了的了。
但是他很焦虑。梅兰妮和斯塔尔可能会不情愿,况且第二次地震必须要比第一次地震造成更多的伤亡。他必须让她们坚定信念。他现在正开始从做梅兰妮的工作做起。
“这将造出一个十英里长的湖泊,一直延伸到山谷。”他告诉她。他看到,她那白皙的瓜子脸因为愤怒而涨红了,“从这里一直到上游,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会沉在水底。”
瓶颈区以外的地方是一片开阔的谷底。等到天色够亮,周围的景观变得清晰可见之后,他们看到一片稀稀落落的住房和几块整齐划一的耕地,它们都由土路连接着。梅兰妮说:“应该有人阻止过大坝的修建吧?”
神甫点了点头:“曾经有一场法律交锋。我们没有参与进去。我们不信任法庭和律师。而且我们不想让记者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都涌到这里——我们当中有太多人是隐姓埋名生活在这里的。正因为如此,我们甚至不告诉别人这里有个公社。大多数附近的人都不知道我们的存在,还有些人以为那个葡萄园是纳帕谷的酒庄经营的,里面都是些流动工人。所以我们没有参与抗议活动。但是有些富豪居民雇用了律师,环保组织也站在了当地人这一边。但是没有用。”
“为什么?”
“州长罗宾逊支持建设大坝,他让阿尔·霍尼穆恩来负责这个项目。”神甫讨厌霍尼穆恩。他厚颜无耻地欺骗并操控了媒体,“他颠倒了整个事情的是非,让媒体把当地人描绘成一小撮自私自利的人,说这些人阻碍了加州每一所医院和学校的供电。”
“这就好比洛杉矶人在泳池里装水底灯,用电动机来关窗帘,却把缺电的责任推到你头上一样。”
“是啊,于是,沿海电力公司获准修建大坝。”
“然后住在这里的人都会失去他们的家园。”
“还有一个骑小马旅行的休闲中心、一个野生动物保护站、好几座避暑小屋,以及一帮疯子组成的武装自治团体,称为洛斯阿拉莫斯。大家都会得到赔偿——除了我们,因为我们并不是土地所有者,我们只是以一年的租约租下了它。我们什么也得不到——即使我们的葡萄园在纳帕谷和波尔多之间是最好的。”
“这里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找到安宁的地方。”
神甫发出同情的声音。这次谈话在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达斯蒂一直有那些过敏症吗?”
“从他生下来就一直有。实际上,他不能喝乳制品——无论是牛奶、配方奶粉,甚至母乳都不能喝。他是喝羊奶活下来的。这个时候,我醒悟了。我们人类肯定是做错了什么,要不然这个世界不会有这么严重的污染,以至于连我自己的乳汁对于亲生儿子来说,都是有毒的。”
“但是你还是带他去看医生了。”
“迈克尔坚持要这样。我知道看医生也没用。医生只是给我们开了抑制免疫系统的药,抑制免疫系统对过敏原做出反应。这算什么事嘛。他需要的是纯净的水和干净的空气,还有一个健康的生活方式。我想,自从他出生以后,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地方。”
“难为你了。”
“你不知道,一个单身母亲带着生病的小孩子是多难保住工作,我们根本住不上条件好的公寓,连生活都是问题。你觉得美国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但其实哪里都一样。”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情况不太好。”
“我正准备自杀,把达斯蒂也一起带走。”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这时候,你找到了这个地方。”
她的脸上笼上了愤怒的阴云:“现在,他们想把它从我身边夺走。”
“FBI说,地震不是我们造成的,而州长也没有任何表态。”
“让他们去死。我们必须再做一次!这一次,我们要让他们没有办法忽视我们!”
他想要的就是这句话:“这一次必须造成切实的杀伤了,得震塌一些建筑物,可能会有人受伤。”
“但是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也可以离开这座山谷,解散公社,回到原来的生活:找一份正常的工作,挣钱,呼吸着有毒的空气,生活在贪婪、嫉妒和仇恨中。”
他把她说怕了。“不!”她大叫道,“别这么说!”
“我想你是对的。我们不能回头了。”
“我肯定不能。”
他又环视了一下山谷:“上帝把它创造成了这个样子,我们要确保它维持原状。”
她安下心来,闭上眼睛说:“阿门。”
他拉着她的手,带着她穿过树林,回到了车里。
就在他们开车沿着狭窄的道路上山时,神甫说:“你今天要去旧金山接达斯蒂吗?”
“是啊,我吃完早饭就走。”
神甫听到一声怪响,这不是他的老式V8发动机发出的那种如哮喘一般的突突声。他透过侧窗,朝头顶上看了看,发现一架直升机。
“妈的。”他说着,踩下了刹车。
梅兰妮因为惯性而向前倾倒。“怎么了?”她的声音中流露出害怕。
神甫停下车,跳了下去。头顶上的直升机消失在北方。
梅兰妮也下了车:“出什么事了?”
“直升机在这里做什么?”
“噢,我的天哪。”她声音颤抖地说,“你觉得它是来抓我们的?”
噪声渐渐消失,然后又回来了。直升机突然在树林上空重新出现了,它飞得很低。
“我觉得是FBI的人,”神甫说,“妈的!”昨天参加了那场平淡无奇的发布会之后,他本来觉得可以暂时安心几天了。金凯德和海耶斯似乎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追踪到他。现在他们来了,就在山谷里。
梅兰妮说:“我们怎么办?”
“保持冷静。他们不是来抓我们的。”
“你怎么知道?”
“我预先设计好了。”
她急得快要哭了:“神甫,你怎么说话总像是在打哑谜?”
“对不起。”他想起自己还有求于她。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把事情跟她解释清楚。他整理了一下思路,“他们肯定不是来抓我们的。因为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公社从来没有出现在任何的政府记录当中——我们的土地是斯塔尔租来的。我们没有在警察或者FBI那里备案,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引起过他们的注意。报纸或电视上没有任何新闻提到过我们。我们没有在国内税务局注册。我们的葡萄园也没有标注在任何地图上。”
“那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想,他们是来打击洛斯阿拉莫斯的。那帮疯子肯定在美国本土所有的执法机构那里都有记录。他们明目张胆地拿着高火力的步枪把守在门口,就是为了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帮危险的疯子。”
“你怎么能确定FBI就是来抓他们的?”
“我预先设计好了。斯塔尔拨打约翰·特鲁斯的节目热线时,我让她说了洛斯阿拉莫斯的宣言:‘我们不承认美国政府的管辖权。’我放下了一条假线索。”
“那我们是不是安全了?”
“也不完全是。他们捣毁了洛斯阿拉莫斯之后,可能会巡视一下山谷里的其他人。他们会从直升机上看到葡萄园,然后去我们那里走一遭。所以我们最好回去通风报信。”
他跳进车里。梅兰妮一上车,他就踩下了油门。但是这辆车已经是二十五年的老车了,况且它一开始的设计就不是在山间快速越野的类型。他咒骂着它那“喘着粗气”的汽化器和摇摇欲坠的悬挂系统。
正当他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上极力维持车速时,他焦躁地思考着,在FBI当中,到底是什么人下达的这次突袭命令。他并不认为金凯德或者海耶斯会有这样的直觉采取行动。肯定是有其他人也在调查这个案子。他在想这个人是谁。
后面来了一辆黑色的车,它开得很快,车前灯闪烁着,虽然现在天已经亮了。他们就快到一条弯道上了。但是后面那辆车的司机按响了喇叭,准备加速超车。两辆车交错而过时,神甫看了看司机和副驾驶座上的人,是两个结实的小伙子,穿着便装,但是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也很短。
紧接着,后面又来了一辆车,按着喇叭,闪着灯。
“操。”神甫说。当FBI特工赶时间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挡着他们的路。他踩了刹车,开到路边。CUDA靠近路边一侧的轮胎撞到了草地上。第二辆车呼啸而过,第三辆车又跟了上来。神甫停下了车。
他和梅兰妮坐在那里,看着车流疾驰而过。除了小汽车以外,还有两辆装甲卡车和三台小货车,小货车上满载着神情严肃的男人和几个女人。
“这是在搞突袭。”梅兰妮悲戚地说。
“这可不是开玩笑。”神甫说,由于紧张,他说话变得喜欢讽刺。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这时候,有一辆小汽车从车队中脱离出来,径直停在了CUDA的后面。
神甫突然害怕起来。他透过后视镜,盯着那辆车。这是一辆深绿色的别克君威。司机正对着一部电话说话。副驾驶座上也有一名男子。神甫看不清他们的脸。
他真心希望,要是昨天没去参加新闻发布会就好了。别克车里的那两个人当中,说不定有一个人昨天也在场。如果是这样,他肯定会问,为什么奥克兰的律师会跑到银河谷来。这几乎不可能是巧合。稍微有点脑子的特工就会马上把神甫列为头号嫌疑人。
车队当中的最后一辆车也开走了。在后面那辆别克车里,司机放下了电话。那两个特工随时都会下车。神甫绝望地寻找着一套可信的说辞。我对这个案子太感兴趣了,我记得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自治组织和他们的口号,说他们不承认政府,这跟那个女人在约翰·特鲁斯的答录机里留下的信息一样,所以我想,你懂的,玩侦探游戏,自己去调查一下……但是他们不会信的。不管这套说辞多么可信,他们都会把他彻底侦讯一番,直到他从实招来为止。
两名特工下了车。神甫透过后视镜凝视着他们。
这两个人他都没有见过。
他稍稍松了口气。脸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
梅兰妮说:“噢,天哪,他们想干什么?”
“别慌。”神甫说,“不要表现出你想快点走的样子。我打算假装我对他们非常非常地感兴趣。这样反而会让他们想要快点摆脱我们。这叫逆反心理。”
他跳出车外。“嘿,你们是警察吗?”他殷勤地说,“这里出什么事了吗?”
司机是一个瘦削的男子,戴着黑框眼镜,他说:“我们是联邦特工。先生,我们查了你的车牌,车主的注册信息是纳帕装瓶公司。”
保罗·比尔负责给汽车上了保险、办理了注册等手续。“那是我的雇主。”
“我可不可以看一下你的驾照?”
“噢,当然可以。”神甫从屁股口袋里拿出驾照,“刚才看到的那架直升机是你们的吗?”
“是啊,先生,是我们的。”特工看了看他的驾照,然后还给了他,“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进山,我们在山谷里的葡萄酒农庄工作。嘿,我希望你是来抓那些该死的民团的。他们把这里的人都吓尿了。他们——”
“你们今天早上去过哪里?”
“我们昨晚在银城参加一个派对,等到想回去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但是我现在是清醒的,没有酒驾,别担心!”
“没事。”
“听着,我有时候会给本地的报社《银城纪事报》写稿子。我能不能就这次突袭采访一下你?这将是谢拉县这么多年来最大的新闻!”话一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在冒很大的险,因为他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糟糕,我连铅笔也没带。”
“我们什么也不能透露。”特工说,“你得跟萨克拉门托分局的新闻负责人联系。”
他装作很失望的样子:“噢,好吧,我明白。”
“你刚才说你们要回去。”
“是啊,好吧,我想我们应该上路了。祝你们突袭成功!”
“谢谢。”
特工们回到了车里。
他们没有记下我的名字。
神甫回到车里。他透过后视镜,看着那两个特工上了后面的车。两个人都没有写下任何东西。
“天哪,”他充满感激地松了口气,“他们信了我的话。”
他发动了车子,那辆别克跟在后面。
几分钟后,当他驶近洛斯阿拉莫斯的地盘门口时,神甫摇下了车窗,想听听交火声。他什么也没听到。FBI似乎趁着那伙人还在睡觉,就控制了现场。
他驶上一条弯道,看见两辆车停在门附近。这扇门是由五个横木条组成的栏杆,原本横在路上,现在已经被撞成了碎片。他猜测,FBI的特工驾驶着装甲卡车直接冲破了门。这里原本有人把守——站岗的人上哪儿去了?接着,他看到一个穿着迷彩短裤的男子,脸朝下倒在草丛里,双手被反铐着,由四个特工看着。FBI这次是要确保万无一失。
特工们抬起头,警惕地看着神甫的CUDA。当他们看到那辆绿色的别克跟在后面后,就放松了下来。
神甫把车速放得很慢,就像一个好奇的行人。
在他后面,别克开到路边,停在了被撞毁的大门旁。
等到车子开出了特工们的视线后,神甫马上猛踩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