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回到公社后,他径直去了斯塔尔的小屋,要去给她通风报信。
他发现她跟阿骨躺在床上。
他推了推她的肩,把她唤醒了,然后说:“我有事要谈,我在外面等着。”
她点了点头。阿骨没有被惊醒。
神甫走了出去,等着斯塔尔穿好衣服。当然,他不反对斯塔尔跟阿骨重修旧好。神甫现在经常跟梅兰妮上床,斯塔尔也有权跟阿骨旧情复燃,来给自己找点乐子。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一阵好奇和担忧。他们上床的时候,是很有激情,渴望着彼此——还是很放松,带着打趣的心态呢?斯塔尔在跟阿骨做爱的时候,有没有想到神甫,还是说,她会把自己的所有情人都忘掉,只是专心致志地想着和她上床的那个人?她有没有暗自把他们进行比较,看看谁更有激情,或者更温柔、更有技巧?他不是第一次想这些问题了。他记得每次斯塔尔跟情人上床的时候,他都会这么想。这跟早年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他们现在都老了很多。
他知道,他的公社和其他人的不一样。保罗·比尔见证过其他组织的历史。这些组织一开始都追逐着类似的理想,但是大多数人后来都妥协了。他们大体上依然一起祈祷,追随着一名精神导师,或者遵守着某个宗教戒律,但是,他们恢复了私有财产,恢复了对金钱的使用,不再实践完全的性爱自由了。神甫觉得,他们很懦弱。他们没有足够的意志力来坚持理想,实现理想。在扬扬自得的时刻里,他告诉自己,这是领导力的问题。
斯塔尔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牛仔裤和宽松的亮蓝色汗衫。
作为一个刚起床的人,她看起来精神很不错。神甫是这么告诉她的。
“对于我现在的状态来说,一次畅快的性体验能够创造奇迹。”她说。她的声音里带着刺,这让神甫觉得,她找阿骨上床,是对他跟梅兰妮在一起的报复。这会成为一个不稳定因素吗?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
他暂且把这个想法放到了一边。在去伙房的路上,他告诉斯塔尔,FBI突袭了洛斯阿拉莫斯。
“他们可能会走访一下山谷里的其他居民。如果是这样,他们可能会找到这里来。只要我们不让他们知道这里是一个公社,他们就不会起疑。我们只要装作例行公事地干活就可以了。要是我们都是流动工人,对这个山谷没有长期的利益,那他们就会认为,我们不会关心大坝的建设。”
她点了点头:“你最好在吃早餐的时候提醒大家。食禾者会明白你的真实意图。其他人会觉得,这只是我们的惯常策略,不说任何可能会引人注意的话。孩子们怎么办?”
“他们不会讯问孩子的,他们是FBI,不是盖世太保。”
“好吧。”
他们走进伙房,开始煮咖啡。
早上十点左右,两名特工踉踉跄跄地走下山,他们的懒人鞋上沾满了泥泞,裤腿上黏附着杂草。神甫在仓库里观望着。要是他看到昨天见过的人,他打算穿过小屋,躲进树林里。但是他以前没见过这两个人。年轻的那位身材高大,骨架很宽,长得像北欧人,头发呈淡金色,皮肤很白。年龄较大的那位是个亚洲人,长着黑头发,有些谢顶。他们不是今天早上向他问话的那两个人。而且他很确定,这两个人都没有出席过昨天的新闻发布会。
公社里的大多数成年人都在葡萄园里,他们把稀释的辣酱洒在葡萄藤上,以免小鹿啃食新芽。孩子们都在神庙里,斯塔尔在给他们上主日课,她在讲摩西的故事。
尽管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当特工们走近时,神甫还是感到一阵恐惧。二十五年了,这个地方一直是一个秘密的避难所。直到上个星期四,一名警察来这里寻找花儿的父母之前,还从来没有政府工作人员踏上过这片土地:没有县政府测量员,没有邮差,甚至连收垃圾的人也没有。现在,FBI来了。要是他能召来一道闪电,将这些特工劈死,他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穿过山腰上的斜坡,来到葡萄园。阿谷跟两名特工打了招呼,这和事先安排好的一样。神甫在一个喷壶里灌入了辣椒混合物,开始向葡萄藤喷洒。他向阿谷的方向走去,这样就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亚洲人带着友好的口气说:“我们是FBI特工。我们正在对这个地区做常规调查。我叫比尔·胡,这位是约翰·阿尔德里奇。”
这是个好兆头,神甫告诉自己。
从他们的语气看,他们似乎对这个葡萄园没有特别的兴趣:只是在附近走走,希望能够找到一点线索。这是在摸底。但是这样想并没有让他的心里轻松多少。
胡先生带着赞赏的目光看着周围:“这地方真美。”
阿谷点了点头:“我们对这里很依恋。”
注意点,阿谷——不要说话带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年轻的特工阿尔德里奇不耐烦地说:“你是这里管事的吗?”他说话带有南方口音。
“我是领班,”阿谷说,“有什么事吗?”
胡先生说:“你们住在这里吗?”
神甫装作继续干活的样子,但是他的心脏怦怦地跳,他紧张地仔细听着。
“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季节工人,”阿谷照着跟神甫商量好的台词说,“公司提供住宿,因为这里太偏僻了,去哪里都不方便。”
阿尔德里奇说:“在这里开果园,真是奇怪。”
“这里不是果园,是个酒庄。你想不想尝一尝我们去年酿的酒?真的是上品咧。”
“不了,谢谢,除非你们有不含酒精的产品。”
“没有,不好意思,只有酒。”
“这里的所有者是谁?”
“纳帕装瓶公司。”
阿尔德里奇做了个笔记。胡先生看着葡萄园对面的一片建筑群:“介不介意我们到处转转。”
阿谷耸了耸肩:“当然不介意,随便看吧。”他接着开始干活。
神甫焦虑不安地看着特工们渐渐走远。从表面上看,阿谷的话确实能自圆其说,这些人就是一群薪资待遇很低的工人,公司很小气,只给他们提供一些条件很差的地方住。但是这里还是有一些破绽,只要是聪明的特工,或许会提出疑问。神庙是最明显的破绽。斯塔尔已经把挂在那里的旧旗帜收了起来,那上面写着巴格拉姆的五大悖论。尽管如此,细心的人仍会问,为什么教室是一座圆形的建筑,没有窗户,也没有家具。
而且,附近的树林里还有大麻田。要是偶尔吸食大麻,FBI特工不会管。但是种植大麻跟流动工人的特征不符。免费商店跟其他商店没什么不同,但是你仔细看就会发现,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标价,而且店里也没有收银台。
要是彻底调查,可能就会发现一大堆破绽。但是神甫希望,FBI关注的是洛斯阿拉莫斯,到附近走访只是例行公事。
他必须克制自己的冲动,不去跟着他们。当他看到他们在自己的住处边转悠时,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他们看了些什么,彼此说了些什么。但是他逼迫自己继续干活,只是每隔一两分钟就会抬起头来,从葡萄园这边远远地观望他们所在的地方,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走进了伙房。园园和阿迟在里面做今天的午饭——意大利面。特工们对他们说了什么?园园有没有表现得很紧张,以至于露出破绽?阿迟有没有忘掉神甫给他的指示,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每天的沉思仪式?
特工们从伙房里出来了。神甫仔细盯着他们,试图解读他们的想法;但是他离得太远了,看不见他们的脸,而他们的肢体语言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们开始在小屋周围转悠。时不时窥伺一下屋里的情况。神甫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让他们怀疑这里不仅仅是座酒庄。
他们查看了葡萄榨汁设备、发酵葡萄酒的仓库,以及去年等待装瓶的酒。他们有没有注意到这里没有电器?特工们打开了神庙的门。他们会出乎神甫的意料,跟孩子们说话吗?斯塔尔会不会一怒之下,骂他们是法西斯猪?神甫屏住了呼吸。特工们没有进去,就关上了门。
他们找上了阿橡,阿橡正在院子里劈柴。他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然后简略地回答了问题,手里的活儿一直没停。或许他觉得,表现得友好反而会让人觉得可疑。
他们从莳萝身边经过。莳萝正在晾干尿布。她不肯用一次性尿布,说不定在跟特工解释这个问题,她会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足够的树木,来让每个孩子都用上一次性尿布”。
他们沿着小溪往下走,看着浅水中的石头,似乎是想踩在上面,走到对岸。但是特工们显然不想弄湿了鞋子,因为他们转身开始往回走。
最后,他们回到了葡萄园。神甫试图偷偷观察他们的脸。他们到底是确信没有疑点,还是找到了破绽呢?阿尔德里奇似乎满怀敌意,而胡先生很友好,但是他们或许也只是在唱黑脸白脸。
阿尔德里奇对阿谷说:“你们都有自己的小屋住,这作为临时住所,是不是条件有点太好了?”
神甫心一凉。这个问题带着怀疑的口气,说明阿尔德里奇并不相信他们那套说辞。神甫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这两个特工杀了,然后全身而退。
“是啊。”阿谷说,“我们有些人每年都会回来。”他在即兴发挥,这不是事先商量好的台词,“有些人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阿谷并不擅长说谎。要是这样的状态持续太久,他就会穿帮的。
阿尔德里奇说:“我想要这里所有人的名单。”
神甫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阿谷不能写大家在公社里使用的名字,那样会穿帮——况且特工们也会坚持要求他写下真名。但是有些公社成员在警方那里有记录,包括神甫本人也是。阿谷能否快速反应过来,想到给所有人都编一个名字?他有没有勇气这么做?
胡先生补充道:“我们还需要年龄和永久住址。”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歉疚。
靠!情势正在恶化。
阿谷说:“你们可以找公司要。公司记录上都有。”
不行,他们不能找公司要。
胡先生说:“对不起,我们现在就要。”
阿谷显得不知所措:“天哪,我估计你得一个一个问他们了。我肯定不知道每个人的生日。我是他们的领班,不是爷爷。”
神甫的大脑高速运转着。现在情况很危险。他不能让特工们询问每个人。他们总会穿几次帮的。
他迅速做了个决定,然后走上前去。“阿诺德先生?”他说着,临时给阿谷编了个名字,“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神甫事先没有刻意计划过,他临时假装成一个热心的工人,这个工人很想帮忙,但又不是太聪明。他对特工们说:“我来这里已经几年了,我估计所有人我都认识,他们的年龄我也知道。”
能把担子重新交给神甫,阿谷似乎松了口气。“好吧,你来帮他们好了。”他说。
“我们去伙房谈怎么样?”神甫对特工们说,“你们要是不喝酒,我可以给你们泡咖啡。”
胡先生微笑着说:“那真是太好了。”
神甫带着他们穿过一排排葡萄藤,来到了伙房。
“我们有一些文书工作要做,”他对园园和阿迟解释道,“你们不用管我们,继续做香喷喷的意大利面就可以了。”
胡先生把他的笔记本递给了神甫:“你就在这里写上姓名、年龄和地址吧?”
神甫没有接下本子。“噢,我写字最难看的了。”他平淡地说,“你们先坐吧,我来说,你们写。我顺便给你们泡咖啡。”他在火上坐了一锅水。特工们坐到长长的松木桌边。
“领班是戴尔·阿诺德,他今年四十二岁。”
反正他们也查无对证。这里没有人在电话簿上有记录,他们也没有进行过任何形式的注册。
“永久住址是?”
“他住这儿。大家都住这儿。”
“我以为你们是季节工人。”
“是这样的。大多数人都会离开,等到十一月采收葡萄、榨汁的时候回来,但是他们不是那种能养两套房子的人。既然有公司的地方可以住,为什么还要在别的地方付房租呢?”
“也就是说,这里所有人的永久住址就是……?”
“加州银城银河谷酒庄,但是收信地址是在纳帕的公司,那里安全些。”
阿尔德里奇看起来颇为不快,而且有些困惑,这正中神甫的下怀。性子急的人都没有耐心来追究这种细节上的小矛盾。
他一边给他们倒咖啡,一边给公社成员编造名字。为了帮助自己分辨假名对应的人是谁,他在原名的基础上做了改动:戴尔·阿诺德、佩吉·斯塔尔、理查德·普利斯特利、霍利·戈德曼。他没有把梅兰妮和达斯蒂算进去,因为他们不在这里——达斯蒂在他父亲那里,而梅兰妮去接他了。
阿尔德里奇打断他:“据我所知,加州大多数从事农业的流动工人都是墨西哥人,或者至少是拉美裔人。”
“是啊,但是这里的人不一样。”神甫附和道,“公司有好几座葡萄园,我猜,老板是把所有的拉美裔人都集中到了一起,给他们安排了说西班牙语的领班,然后把其他人都分配到了我们的团队。这不是种族主义,你懂的,只是比较务实而已。”
他们似乎能够接受这套说辞。
神甫说得很慢,尽可能地拖长时间。特工们只要留在伙房里,就不会给他添什么乱子。要是他们待久了,觉得无聊,或者不耐烦了,想要离开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他跟特工们交谈的时候,园园和阿迟还在做饭。园园一句话也不说,毫无表情地搅着锅里的汤水,显得很冷淡。阿迟则惴惴不安,总是时不时带着恐惧的目光向特工们瞥一眼。但是特工们似乎并不在意。或许他们已经习惯于被人畏惧了。说不定他们喜欢这样。
神甫花了十五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把公社二十六名成年人的姓名和年龄告诉了他们。看着胡先生合上了笔记本,神甫说:“现在轮到孩子们了。让我想想。天哪,他们成长得太快了,对吧?”
阿尔德里奇恼怒地嘟囔了一声。“我觉得孩子的名字应该就不需要登记了。”他说。
“好吧。”神甫平静地说,“需要再加点咖啡吗?”
“不用了,谢谢。”阿尔德里奇对胡先生说,“我觉得差不多可以走了。”
胡先生说:“也就是说,这片土地的所有者是纳帕装瓶公司咯?”
神甫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弥补阿谷先头的过失。“也不完全是。”他说,“公司在这里运营酒庄,但是我估计土地是政府的。”
“也就是说,租约上写的承租方是纳帕装瓶公司吧?”
神甫迟疑了。这个面相和善的胡先生问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问题。但是该怎么回答呢?撒谎的风险太大了。这种事情他们随时都查得到。他不情愿地说:“实际上,我估计租约上的承租人可能是斯特拉·希金斯。”他不想把斯塔尔的真名告诉FBI,“她是很多年前创立这个葡萄园的人。”他希望他们得到这个信息也没有用。他也不知道这会不会给他们提供线索。
胡先生记下了名字。“我觉得,我们该查的都已经查了。”他说。
神甫松了一口气,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好吧,祝你们接下来的调查顺利。”他送他们出门时说。
他带着他们穿过了葡萄园。他们停下来,对阿谷的配合表达了谢意。
“话说你们是来抓谁的?”阿谷问。
“一个试图敲诈加州州长的恐怖组织。”胡先生告诉他。
“好吧,真心希望你们能抓住他们。”阿谷真诚地说。
你不会希望这样的。
最后,两名特工穿过田野,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蹒跚地走着,消失在了树林里。
“这次好像挺顺利的嘛。”阿谷对神甫说,他看起来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搞没搞错,你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