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1</h4>
约翰·豪威尔的母亲经常说,他出生在1946年9月9日9点9分。
他身材矮小,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充满活力。他漂亮的浅棕色头发过早地脱落了,眼睛有点斜视,声音稍显沙哑,仿佛一直患有感冒。他说话非常缓慢,经常眨眼。
他三十二岁,是汤姆·卢斯的达拉斯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同罗斯·佩罗身边的许多人一样,豪威尔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要职。他作为律师的最大优点就是韧性。“约翰能赢是因为他比对方更吃苦耐劳。”卢斯说。大多数周末,豪威尔都会在星期六或星期天选择加班,处理那些被电话打断的未尽事务,为下周的工作做好准备。如果家庭活动令他无法加这一天班,他会非常沮丧。而且,他经常工作到深夜,在家里都忘了吃晚饭,这令他的妻子安吉拉很不开心。
同佩罗一样,豪威尔出生在特克萨卡纳;同佩罗一样,他个子小,但胆子大。不过,1月14日中午他却有些害怕,因为他要去见达德加。
前一天下午,到德黑兰后不久,豪威尔就同EDS新聘请的本地律师阿哈默德·侯曼见过面。侯曼博士建议他不要见达德加,至少现在避免去见——达德加很可能打算逮捕他能找到的所有EDS公司的美国人,包括律师。
侯曼给豪威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身材魁梧肥胖,六十开外,按伊朗标准穿着得体。他是伊朗律师协会的前主席。尽管他的英语并不流利——法语是他的第二语言——但他看上去自信而博学。
侯曼的建议同豪威尔的直觉不谋而合。豪威尔喜欢在交涉前做足准备,他相信辩护律师的古老格言——决不要问你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侯曼的建议也得到了美国姑娘邦妮·弗雷沙克的佐证。邦妮在司法部有一两个朋友,她在十二月就警告过杰伊·科伯恩,保罗和比尔将被逮捕,但当时没人相信她。事态如她所预言的那样发生后,她的可信度立即提升,于是,一月初的某晚十一点,她给里奇·加拉格尔打电话的时候,她的话得到高度重视。
这段对话令加拉格尔联想到了电影《总统班底》。电影中,紧张的线人在电话里用临时代码向新闻记者传递消息。邦妮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加拉格尔说。
“有人向你提过我?”
“是的。”
她说,EDS公司的电话遭到窃听,对话都被录了下来。她打电话来是要告诉加拉格尔,达德加很可能会逮捕更多EDS公司的管理人员。她建议他们离开伊朗或者搬入一个有许多新闻记者的酒店。保罗的副手罗伊德·布里格斯最有可能是达德加的下一个目标,但他已经离开了伊朗——他必须返回美国,向律师们通报情况。而加拉格尔和基恩·泰勒搬进了凯悦酒店。
达德加还没有逮捕EDS公司的其他人。
豪威尔不需要更多的证据。在掌握基本原则之前,他必须远离达德加。
而这天早上八点三十分,达德加突袭了布加勒斯特。
他带着六名调查员出现,要求查看EDS公司的文件。豪威尔躲在另一层的一个办公室里,给侯曼打去电话。两人匆匆商量了一下,侯曼建议所有EDS公司员工都配合达德加的搜查。
达德加想查看恰帕罗恩的文件。保罗秘书办公室的文件柜锁起来了,没人找得到钥匙。这当然令达德加愈发想看到文件。基恩·泰勒用他典型的直接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找来了撬棍,将柜子给撬开了。
同时,豪威尔溜出大楼,见到侯曼博士,然后前往司法部。
这也是一件令人心惊肉跳的事,因为他不得不挤过一群示威的暴徒,他们聚集在司法部外,抗议司法部关押政治犯。
豪威尔和侯曼同达德加的上司奇安博士有约。
豪威尔告诉奇安,EDS是一家具有良好声誉的公司,没有做错任何事,并非常愿意配合调查,以清除污名。但是,EDS公司希望自己的员工得到释放。
奇安说他已让助理吩咐达德加复查此案。
这话在豪威尔听来毫无用处。
他告诉奇安,他希望讨论降低保释金的问题。
奇安说的是波斯语,侯曼做翻译。侯曼说,奇安并没有坚决反对降低保释金。侯曼预计保释金可以降低一半。
奇安给豪威尔写了张条子,授权他到监狱探视保罗和比尔。
豪威尔事后回想,会谈没有取得任何成功,但至少奇安没有逮捕他。
他返回布加勒斯特,发现达德加也没有逮捕任何人。
他的律师直觉警告他别见达德加,但如今这种本能同他人格的另一面——急躁——纠缠起来。有时候,豪威尔会对研究、准备、预测、计划感到厌倦——他想解决问题,而不是一直思考如何解决。他喜欢急流勇进,迎难而上,而不是被困难压得寸步难行。这种倾向被亲临德黑兰的罗斯·佩罗加强了。佩罗总是早上第一个起床,问大家昨天取得了什么进展,今天打算完成什么任务——他一刻不停地鞭策着大家。于是急躁打败了谨慎,豪威尔决定会一会达德加。
所以他才害怕。
如果他不开心,他的妻子就更不开心。
安吉拉·豪威尔最近两个月都没怎么见到自己的丈夫。十一月和十二月的大部分日子他都待在德黑兰,努力劝说卫生部付款给EDS公司。回美国后,他又在EDS公司总部加班到很晚,解决保罗和比尔的问题,要不然就是跑去纽约同伊朗的律师见面。12月31日,豪威在早餐时间回到家——他又在公司加了通宵的班——却发现安吉拉搂着九个月大的儿子麦克,在阴暗寒冷的房子里的炉火前取暖——冰暴导致了电力中断。他只好让他们搬到他姐姐家,然后又去纽约了。
安吉拉已经承受了足够大的压力,而当他宣布他又要返回德黑兰时,她感到异常沮丧。“你知道那儿是什么状况。”她说,“你为什么要回去?”
难就难在,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他对自己将去德黑兰做什么还不清楚。他是去解决问题的,但他不知道如何解决。如果他能说“这就是我必须做的事,这是我职责所在,我是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人”,那她也许就能理解。“约翰,我们是一家人。这儿的一大堆事我都需要你帮忙。”她说。“一大堆事”是指冰暴、停电和孩子。
“抱歉。你还得尽量一个人扛着。我会同你保持联络的。”豪威尔说。
他们不是那种通过大吼大叫表达情绪的夫妻。他经常加班到很晚,害得她独自吃为他准备的晚餐,但他们最多只是爆发冷战,从不会吵架。但这一次比不回家吃饭要严重得多——他在她和孩子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他们。
那天晚上安吉拉和他谈了很久。谈完之后,安吉拉依然不开心,但至少同意他去了。
那之后,他从伦敦和德黑兰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在电视上看到了骚乱的画面,十分担心他的安危。要是知道了他要去做什么,她肯定会更担心的。
他将对家庭的关心抛到脑后,去找阿波尔哈桑。
阿波尔哈桑是EDS公司的高级伊朗雇员。罗伊德·布里格斯去纽约了,阿波尔哈桑就成了EDS公司在伊朗的负责人(唯一留在那里的美国人里奇·加拉格尔不是经理)。基恩·泰勒回德黑兰后取代了阿波尔哈桑成为负责人,阿波尔哈桑十分不悦。泰勒并不擅长交际(EDS海外公司总裁比尔·盖登曾戏称,基恩这个海军陆战队前队员需要交际训练)。他同阿波尔哈桑之间有冲突,但豪威尔同阿波尔哈桑关系不错,因为阿波尔哈桑能翻译波斯语,还将伊朗的习惯和做事方法教给美国员工。
达德加认识阿波尔哈桑的父亲——一名出色的律师——还在讯问保罗和比尔的时候见过阿波尔哈桑。所以这天上午,阿波尔哈桑得到指示,不仅要与达德加的调查人员交涉,而且要提供他们需要的一切。
豪威尔对阿波尔哈桑说:“我决定见见达德加。你怎么看?”
“当然可以。”阿波尔哈桑说,他妻子是美国人,他能说一口美式英语,“我觉得没问题。”
“好,走吧。”
阿波尔哈桑领豪威尔来到保罗·恰帕罗恩的会议室。达德加和他的助理们围坐在一张大桌旁,检查EDS公司的财务记录。阿波尔哈桑请达德加进入旁边的房间,也就是保罗的办公室,然后将豪威尔介绍给他。
达德加同豪威尔礼节性地握了握手。
他们坐在办公室角落的一张桌旁。豪威尔觉得达德加看上去并不像魔鬼——只是一个满面倦容的秃顶的中年男人。
豪威尔将对奇安博士说的话又对达德加说了一遍:“EDS是一家具有良好声誉的公司,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们非常愿意配合调查,但我们不能容忍两名高级管理人员被关在牢里。”
由阿波尔哈桑翻译的达德加的回答令豪威尔惊诧不已。“如果你们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还没有支付保释金?”
“两者之间没有关联。”豪威尔说,“保释金是出庭受审的保证金,而不是为自己罪行所付的罚金。不管最终裁判如何,只要被告出庭,保释金就会被返还。”阿波尔哈桑翻译的时候,豪威尔怀疑,用来描述达德加索要的1275万美元的波斯语所对应的英语是否真是保释金。现在,豪威尔想到了也许很重要的一件事。保罗和比尔被捕的那天,他同阿波尔哈桑通过电话。阿波尔哈桑对豪威尔说过,达德加认为卫生部已累计支付给EDS公司1275万美元,倘若合同是通过行贿获得的,那EDS公司就无权获得这笔钱(阿波尔哈桑当时没有将这句话翻译给保罗和比尔)。
实际上,EDS公司已获得的报酬远超1300万美元,所以这句话没有多大的意义,豪威尔也没有太在意。也许只是达德加算错了。
阿波尔哈桑翻译出达德加的回答:“如果他们是清白的,就没有理由不出庭,所以他们付了保释金也不会有任何风险。”
“美国公司不这样做。”豪威尔说。他没有撒谎,但故意诱导了话题,“EDS是一家上市公司,美国《证券法》规定,上市公司只能为股东的利益用钱。保罗和比尔是自由人——公司不能保证他们会出庭受审。所以我们不能用公司的钱支付保释金。”
这是豪威尔预设的第一招,但阿波尔哈桑翻译的时候,他看得出这对达德加没用。
“只能由他们的家人缴纳保释金,”他继续说,“此刻他们的家人正在美国筹钱,但1300万美元太离谱了。倘若保释金能降低到合理的额度,他们的家人就有可能支付。”当然这些都是谎话——如果不得已,罗斯·佩罗会支付保释金的,前提是汤姆·沃尔特能找到办法把钱弄进来。
这次轮到达德加惊诧了:“你不能强迫你们的人出庭受审,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豪威尔说,“你能怎么样?把他们用链子锁起来?我们不是警察。你知道,你之所以关押他们,是因为怀疑他们的公司犯了罪。”
达德加的回答是:“不,他们之所以被关押,是因为他们自己做错了事。”
“什么事?”
“他们通过虚假进度报告从卫生部骗钱。”
“比尔·盖洛德显然不适合这一项指控,因为他抵达德黑兰之后,卫生部就未向EDS公司支付过任何款项。那你指控他犯了什么罪呢?”
“他篡改了进度报告。你没有资格审问我,豪威尔先生。”
豪威尔突然意识到,达德加可以把他也送进监狱。
达德加继续道:“我在进行调查。我将根据调查结果决定是释放你的当事人还是对他们提起公诉。”
豪威尔说:“我们愿意配合你的调查。但我们如何才能让保罗和比尔获释呢?”
“支付保释金。”
“如果他们被保释,是否可以离开伊朗?”
“不行。”
<h4>2</h4>
杰伊·科伯恩穿过左右对开的玻璃滑门,进入喜来登酒店的门厅。右侧是长长的服务台,左侧是酒店的商店,门厅中央有一张长沙发。
根据得到的指示,他在报刊亭买了一份《新闻周刊》杂志。他坐在沙发里,面朝大门,假装看杂志,但实际上留意着所有进门的人。
他感觉自己如同是间谍电影中的角色。
马吉德调查管理监狱的上校时,营救行动暂时中止。与此同时,科伯恩奉佩罗之命去做一件事。
他同一个绰号“深喉”(这个名字来自于电影《总统班底》中向记者鲍勃·伍德沃德提供“深层背景”的神秘人物)的人秘密约会。这个“深喉”是一名美国经营顾问,教授外国公司管理人员如何同伊朗人做生意。在保罗和比尔被捕前,罗伊德·布里格斯找到“深喉”帮忙,敦促卫生部付款给EDS公司。“深喉”对布里格斯说,EDS遇上大麻烦了,不过如果他们肯拿出250万美元的话,他就可以把问题摆平。当时EDS公司没有把他的提议当回事儿——是政府欠EDS公司钱,而不是相反。需要把问题摆平的是伊朗人。
结果证明“深喉”的判断是对的(邦妮·弗雷沙克也同样被证明是对的),于是布里格斯又联系上他。“伊朗人对你们非常恼怒,”他说,“现在要去摆平的话会非常困难,但我会努力试一试。”
他昨天打来电话,说他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他要求面见罗斯·佩罗。
泰勒、豪威尔、扬和加拉格尔都认为,佩罗绝不能暴露自己——他们害怕“深喉”可能知道佩罗在德黑兰。佩罗问西蒙斯是否可以让科伯恩替他去,西蒙斯同意了。
科伯恩给“深喉”打电话,说他代表佩罗与他见面。
“不行不行。”“深喉”说,“必须是佩罗本人。”
“那生意就免谈。”科伯恩答道。
“好吧,好吧。”“深喉”让步了,然后给科伯恩交代了会面事宜。
科伯恩需要在晚上八点赶到瓦纳克区的一个电话亭,那里离基恩·泰勒的住所不远。
八点整,电话亭的电话响了。“深喉”吩咐科伯恩前往附近的喜来登酒店,坐在门厅中看《新闻周刊》。他们将在那里会面,通过交换暗语确认对方身份。“深喉”会说:“你知道巴列维大街在哪儿吗?”那条街就在一个街区外,但科伯恩会说:“不,我不知道,我刚到德黑兰。”
所以他会觉得自己像电影中的间谍。
遵从西蒙斯的建议,他穿着又长又大的羽绒服——泰勒称其为米其林羽绒服。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试探“深喉”会不会搜他的身。如果不搜,那以后见面的时候他就可以将录音机藏在羽绒服下,把对话录下来。
他翻看着《新闻周刊》。
“你知道巴列维大街在哪儿吗?”
科伯恩抬头,看见一个与自己身高和体重相仿的人,大概四十出头,头发乌黑光亮,戴着眼镜。“不,我不知道,我刚到德黑兰。”
“深喉”紧张地四处张望。“走吧。”他说,“去那儿。”
科伯恩起身,随他来到酒店后部。他们在一个阴暗的通道里停下。“我得搜你的身。”“深喉”说。
科伯恩举起双臂,问道:“你怕什么?”
“深喉”讥笑道:“你不能相信任何人。这个城市已经没有规则可言了。”他搜完了身。
“我们现在回门厅去吗?”
“不。可能有人在监视我——我不能让人看见同你在一起。”
“好吧。你能为我们提供什么?”
“深喉”又讥笑起来。“你们这帮人遇上麻烦了。”他说,“你们已经搞砸过一次。谁让你们不听了解这个城市的人的话?”
“我们是怎么搞砸的?”
“你认为这里是得克萨斯,这大错特错。”
“我们是怎么搞砸的?”
“你们本来可以用二百五十万美元摆平的,但现在需要六百万美元了。”
“为什么?”
“等等,你们上次摆了我一道。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这一回,你们绝不能到最后关头不干了。”
科伯恩开始讨厌“深喉”。这个人很狡猾,他的态度俨然在说:你们都是蠢蛋,我比你们知道的多得多,我可不想俯尊屈就。
“我们把钱付给谁?”科伯恩问。
“瑞士的一个密码银行账户。”
“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付了钱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深喉”大笑道:“听着,这个国家的规矩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里就得这么办事。”
“好。那程序是什么?”
“罗伊德·布里格斯同我去瑞士,开设一个条件交付账户,然后签一份协议书,寄放在银行里。恰帕罗恩和盖洛德一旦获释——如果你将这件事交给我处理,他们会很快获释——钱就从这个账户转到我的账户。”
“钱是给谁的?”
“深喉”轻蔑地摇摇头。
科伯恩说:“那我们怎么知道你一定能促成交易?”
“我只是在替人传话,而这些人同给你们制造麻烦的人关系密切。”
“你是说达德加?”
“你从不吸取教训,对吧?”
明确“深喉”的要求后,科伯恩还必须评价这个人。他已经得出了结论:“深喉”就是一坨屎。
“好,”科伯恩说,“我们保持联系。”
基恩·泰勒往大玻璃杯中倒了点朗姆酒,加入冰块,再倒入可口可乐。他常喝这种饮料。
泰勒魁梧高大,六英尺两英寸高,二百一十磅重,胸部肌肉突出。他在海军陆战队里打过橄榄球。他穿着讲究,喜欢配低开V领背心的西装和半扣领衬衣,戴大金边眼镜。他三十九岁,但已经开始秃顶了。
年轻的泰勒向来都是刺儿头——在大学被退学,在海军陆战队又因为触犯纪律被取消中士头衔——他至今仍然不喜欢被严密监督。他喜欢在EDS海外公司工作,因为那样就能远离总部。
他现在就在被严密监督。来德黑兰四天后,罗斯·佩罗变得异常愤怒。
泰勒害怕傍晚给老板做汇报。他和豪威尔在外面忙活了一天——穿过拥挤的车流,躲开示威者,同顽固的伊朗官僚纠缠——然后必须向佩罗解释为什么他们实际上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更糟糕的是,佩罗基本上都待在酒店里。他只出去过两次——一次是去美国大使馆,另一次是去美军总部。泰勒不准别人给佩罗车钥匙和当地货币,以打消佩罗外出散步的冲动。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佩罗变得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熊一般,而向他汇报就如同被一起关进了笼子。
至少泰勒不必继续假装他不了解营救队的事。科伯恩带他见过了西蒙斯,他们聊了三个小时——准确地说,是泰勒说了三个小时,西蒙斯只是提问。他们坐在泰勒房子的客厅里,西蒙斯不停地将雪茄烟灰抖落在泰勒的地毯上。泰勒告诉他,伊朗就像一头被砍掉脑袋的野兽:脑袋——部长和官员们——仍努力下达着命令,但身体——伊朗人民——却在自行其是。
所以,政治压力是无法解救保罗和比尔的——他们要么被保释出来,要么被强行救出来。一连三个小时,西蒙斯都没有改变说话的声调,也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甚至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过。
然而,西蒙斯的冰冷比佩罗的火爆好对付。早上泰勒还在刮胡子,佩罗就开始敲门。于是泰勒选择起得更早,以便佩罗进屋的时候自己准备妥当。但佩罗也起得更早,以至于泰勒都不禁怀疑,佩罗在门外偷听了一晚上,一听到他刮胡子就敲门。佩罗满脑子都是他昨晚想到的主意——为保罗和比尔辩白的新说辞,劝说伊朗人释放他们的新方案。泰勒和约翰·豪威尔——高个儿同矮个儿,就像蝙蝠侠和罗宾——驾驶蝙蝠侠的车子前往司法部或卫生部,但那里的官员会在几秒之内就把佩罗的想法撕得粉碎。在泰勒看来,佩罗仍在用一种合法的、理性的、美国式的方法,还没有意识到伊朗人根本不按这种方式行事。
泰勒操心的不止这些。他的妻子玛丽、孩子麦克和多恩,都同他父母待在匹兹堡。泰勒的母亲和父亲都年过八十,身体状况不佳。他母亲有心脏病。玛丽必须独自照顾父母和孩子。她没有抱怨,但他同她通过电话,听得出她不开心。
泰勒只能叹气。他不能同时处理世界上所有的问题。他倒满饮料,拿着杯子离开房间,前往佩罗的套房,参加火药味儿十足的会议。
佩罗在他套房里来回踱步,等待谈判小组的人聚齐。他在德黑兰没有半点用处,他知道这点。
他在美国大使馆坐了冷板凳。他被领进大使副手查尔斯·纳斯的办公室。纳斯彬彬有礼,但他老调重弹,称EDS公司应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保罗和比尔的问题。佩罗坚持要见大使。他飞了大半个地球来见沙利文,除非同沙利文说上话,否则他不会离开。沙利文终于来了,同佩罗握了手,说他来伊朗极不明智。明显佩罗给沙利文带来了麻烦,而沙利文不想再有什么麻烦。他说了一会儿话,但没有坐下,很快就离开了。佩罗不习惯被如此冷遇。他毕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美国人,一般而言,沙利文这样的外交官至少会很客气。
佩罗也见到了洛·戈尔兹。戈尔兹对保罗和比尔表示了由衷的关切,却没有提供任何实际的帮助。
在纳斯的办公室外,他遇到了使馆的几名武官,他们认出了他。在关注战俘运动之后,佩罗总能得到美国军人的热烈欢迎。他坐下同武官们谈了自己的问题。他们坦率地表示帮不上忙。“别信报纸上那一套,别信国务院公开说的话。”一名武官告诉他,“我们在这儿根本没有影响力。我们无法控制局面——你来美国大使馆纯粹是浪费时间。”
佩罗到美军总部去也纯粹是浪费时间。凯茜·加拉格尔的上司——美国援助行动部队长官基思·巴洛上校——派了一辆防弹车到凯悦酒店。佩罗已经同里奇·加拉格尔相熟。司机是伊朗人——佩罗不知道他站在哪一边。
他们同美国军事援助顾问团长官、空军将军菲利普·加斯特,以及“荷兰人”哈伊泽将军见面。佩罗多多少少认识哈伊泽,记得他是一个强壮而有活力的人,但现在他看上去精疲力竭。佩罗从报纸上得知,哈伊泽是卡特总统派来这里的特使,其使命是劝说伊朗军队支持倒霉的巴赫提亚尔政府。佩罗猜哈伊泽没兴趣干这份工作。
哈伊泽坦率地说他愿意帮保罗和比尔,但如今他对伊朗人无计可施——他没有东西同他们交换。哈伊泽说,即使保罗和比尔出狱了,他们留在伊朗也仍然危险。佩罗告诉他们,这件事他已做好了安排——保罗和比尔出狱后,“公牛”西蒙斯会来这儿照顾他们。哈伊泽大笑,不一会儿,加斯特也察觉出这是玩笑。他们知道西蒙斯是谁,也知道他来这儿可不仅仅是充当保姆的。
加斯特提出为西蒙斯提供燃油,但他能做的仅此而已。无论是军队的温言暖语,还是大使馆的冷言冷语,都无法实际帮到他。豪威尔和泰勒则只知道找借口。
在酒店房间坐一整天让佩罗抓狂不已。今天凯茜·加拉格尔请他照看她的贵宾犬布菲。听她的口气,好像这是一种荣耀,体现了她对佩罗的高度尊敬,佩罗惊讶自己居然同意了。他坐着盯着狗看,意识到一家大型跨国公司的老板干这种事是多么滑稽,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基恩·泰勒没有同情他,因为泰勒也觉得这很滑稽。几个小时后,凯茜从理发店或别的什么她去过的地方回来,把狗领了回去,但佩罗的情绪一直不好。
有人敲了敲佩罗的房门,泰勒走了进来,拿着平常喝的饮料。他身后跟着约翰·豪威尔、里奇·加拉格尔、鲍勃·扬。他们全都坐了下来。
“你们是否告诉了他们,”佩罗说,“我们保证未来两年内的任何时候,一旦提前三十天收到通知,就会带保罗和比尔在美国或欧洲接受审讯?”
“他们对此不感兴趣。”豪威尔说。
“不感兴趣是什么意思?”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但如果他们要合法调查,而不是企图勒索,他们只需要保罗和比尔能随时接受审讯就是了啊。”
“保罗和比尔现在的状态就可以随时接受审讯。我想他们没理由去改变现状。”
这简直让人抓狂。同伊朗人讲理似乎是不可能的,压根儿无法说通他们。“你们是否提议将保罗和比尔交由美国大使馆关押?”罗斯问。
“他们也拒绝了这个提议。”
“为什么?”
“他们没有说。”
“你问了吗?”
“罗斯,他们不必给我们理由。他们清楚,这儿他们说了算。”
“但他们要为他们关押的囚犯的安全负责。”
“囚犯的安全对他们来说并不怎么重要。”
泰勒说:“罗斯,他们不按我们的规则行事。对他们来说,把两个人关进监狱不是什么大事。保罗和比尔的安全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你告诉我,他们按什么规则行事?”
敲门声传来,科伯恩走进屋,穿着米其林羽绒服,戴着黑色针织帽。佩罗精神一振——也许他有好消息。他问:“你见到‘深喉’了吗?”
“当然。”科伯恩边说边脱掉羽绒服。
“好,他怎么说?”
“他说他可以把保罗和比尔弄出来,但要价六百万美元。他要求将钱存进瑞士的一个条件交付账户,保罗和比尔一离开伊朗,银行就将钱转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