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刺客之死 肯·福莱特 9716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他翻了个身,看着她说:“我们该怎么办呢,莉迪娅?”

“什么怎么办?”

“从长远来说怎么办。”

“我们先做情人,等我成年,到时我们就结婚。”

他凝视着她:“你是认真的吗?”

“那当然,”她见他竟没有做出这样的设想,看上去着实很惊讶,“不然我们还能怎么样?”

“你想和我结婚?”

“当然!难道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噢,当然,”他松了口气说道,“我也想这样。”

她坐起身,两腿分开放在他的脸两侧,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那我们就这么办。”

费利克斯说:“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是怎么设法溜到这里来的。”

“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说,“我撒谎,贿赂下人,还要冒些风险。举个例子,就说今晚吧,大使馆的招待会六点半开始,我六点钟离开家,七点一刻赶到大使馆。马车停在公园里——车夫以为我在和侍女散步。侍女就在这幢房子外面等着,盘算着怎样花掉我即将付给她的十个卢布封口费。”

“还有十分钟就七点了。”费利克斯说。

“哦,天啊。快,趁我还不必离开,再用你的舌头为我做一次。”

那天夜里,费利克斯睡熟了,他梦见了莉迪娅的父亲——他从没见过他,这时突然有一群人提着灯冲进了他的房间。他猛然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起初他还以为是大学里的学生在搞恶作剧。接着其中一个人向他脸上打了一拳,又猛踢他的肚子,他这才知道来的是秘密警察。

他以为这些人来抓他是因为莉迪娅的事,不禁为她惊恐担忧。她会因此而颜面扫地吗?她的父亲会不会丧心病狂地让她出庭作证,指证她的心上人呢?

他看着警察把自己所有的书和一捆信装进一只麻袋。那些书都是借来的,不过没有哪位主人会蠢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书上。那些信是他父亲和姐姐娜塔莎寄来的——他还从没收到过莉迪娅的信,此时此刻,他对此深感庆幸。

他被押出住宅楼,扔进了一辆四轮马车。

马车驶过铁索桥,沿着运河继续前行,像是故意要避开主要街道。费利克斯问:“是要把我关进利托夫斯基监狱吗?”无人应答。不过,当他们驶过冬宫桥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被送往臭名昭著的彼得保罗要塞去,他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走到大桥的另一头,马车向左拐,驶进一条黑暗的拱顶通道,在一扇大门前停下。费利克斯被带进一间接待厅,那里的一位军官打量了他一眼,往本子上记了些什么。他又被送上马车,送往地堡深处。他们在另一扇大门前停下,等了几分钟,一名士兵从里面打开了门。从那里往后,费利克斯只得步行走过一系列狭窄的通道,来到第三扇铁大门跟前,门里通向一个潮湿的大房间。

典狱长坐在桌前。他说:“有人指控你为无政府主义者。你承认吗?”

费利克斯心中暗喜:原来这件事与莉迪娅无关!“承认?”他说,“我自豪得很呢。”

一名警察掏出一个典狱长签过名的本子。费利克斯被剥得一丝不挂,然后穿上了一件绿色的法兰绒睡衣,一双羊毛长袜,两只过大的黄色毛毡拖鞋。

之后他被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走过许多条昏暗的走廊,来到一间牢房。沉重的橡木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牢房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凳子和一个盥洗台。窗户其实是个炮眼,开在厚得出奇的墙壁上。地上铺着上过色的毛毡,墙上则贴着一种黄色软垫做缓冲。

费利克斯在床上坐下。

这里便是彼得一世严刑拷打并处死亲生儿子的地方;这里便是塔拉坎诺娃女公爵[4]被囚禁的地方,牢房里发大水,老鼠为了不被淹死,爬满了她的全身;这里便是凯瑟琳二世活埋自己的敌人的地方。

陀思妥耶夫斯基[5]也曾被囚禁在这里,费利克斯自豪地想,巴枯宁也曾被囚禁在这里,被一根铁链锁在墙上足有两年。涅恰耶夫[6]则死在了这里。

一想到自己能与这些富有英雄气概的人物为伍,费利克斯不由得为之一振;当他想到自己可能要永远被囚禁于此,又不免感到恐惧。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一个戴眼镜的秃头小个子男人走进了牢房,手里拿着一支钢笔、一瓶墨水和几张纸。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说:“把你知道的所有颠覆分子的名字全写下来。”

费利克斯坐下来写道: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彼得·克鲁泡特金、耶稣基督——

秃头男人一把夺走了纸。他走到牢房门口,敲了敲门。两个五大三粗的守卫走进牢房。他们把费利克斯捆在桌子上,脱去他的拖鞋和长袜子。他们开始用手杖抽打他的脚底。

拷打持续了一整夜。

当他们开始拔出他的手指甲时,他供出了自己编造的人名和地址,可是他们说他们知道这些全都是编出来的。

当他们开始用蜡烛的火焰炙烤他睾丸的皮肤时,他把自己认识的全部大学生的名字都供了出来,可他们仍然说他在撒谎。

每次受刑他都被折磨得昏死过去,又被他们弄醒。有时他们会暂停刑讯,让他误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然后他们又从头开始,他则会苦苦哀求他们让自己死个痛快,以结束这种痛苦。直到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招供了以后,他们还折磨了他好长一段时间。

他最后一次昏死过去大约是在黎明时分。

他苏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脚和手都缠着绷带。他浑身剧痛难忍,想要自杀,可他太过虚弱,动弹不得。

入夜之后,秃头男人又走进了牢房。一看到这个人,费利克斯便惊恐地抽泣起来。那人只是微微一笑便离开了。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位医生每天都来探视费利克斯。费利克斯试图从他嘴里探听些消息,却毫无成效:外面的人知不知道费利克斯被抓进了这里?可曾有人向这里传递过音信?是否有人前来探望过?医生只是换完药就离开了。

费利克斯只好暗自揣测:莉迪娅一定去过他的住处,发现那里一片狼藉;那幢房子里的人会告诉她,秘密警察已将他带走。她将会怎么做呢?她会置自身名誉于不顾,发疯似的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吗?她会谨慎行事,在不引人注意的状况下去找内政部长,编个故事,说是自己的贴身侍女的男朋友被人抓错,坐了牢吗?

他每天都盼望着她的消息,却终究没有等到。

过了八个星期,他几乎可以正常行走了,监狱未做任何解释便放他离开了。

他回到住处。他以为可以在那里找到她留下的音信,却一无所获,他的房间已经被租给了别人。他满心疑惑,莉迪娅为什么没有继续支付房租。

他来到她的住所,敲了敲正门。一个佣人前来应门。费利克斯说:“费利克斯·达维多维奇·科切辛斯基向莉迪娅·夏托娃致意——”

佣人猛地关上了门。

最后他来到了书店。那位上了年纪的书店老板说:“你好啊!我这里有封给你的信,是她的侍女昨天送过来的。”

费利克斯用颤抖的手指扯开了信封。写信的人不是莉迪娅,而是她的侍女。信中说:

我已经被解雇而且没有工作,这些全都怪你。她已经结婚了,昨天去了英国。现在你知道罪恶的代价了。

他眼中泛起悲痛的泪水,抬眼望着书商,“就这些?”他哭着说。

他在此后的十九年里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沃尔登府邸里惯常的规矩被暂时搁置一旁,夏洛特与佣人们一道坐在厨房里。

厨房里一尘不染,显然是由于主人一家外出用餐的缘故。宽大炉灶中的炉火已经熄灭,高挑的窗户大敞四开,迎进一丝凉爽的晚风。下人用餐使用的陶器整齐地码放在橱柜里;厨娘烹饪用的刀和勺子用钩子成排挂着;那些多得数不清的碗和锅等则都收进了一只巨大的橡木碗橱。

夏洛特没时间担惊受怕。起初,当马车在公园里猛然停住时,她只是感到迷惑不解;出事之后,她的首要想法则是让妈妈停止尖叫。回到家里之后她才感到自己有点心神不宁,而此刻,当她回顾刚才发生的一切时,她觉得这事情倒有点令人激动呢。

下人们也有同样的感受。夏洛特坐在经过漂白的厚实的实木餐桌旁,与佣人们一同谈论这件事让她深感安心,这些人是她生命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待她有如慈母的厨娘;受爸爸尊敬、因此也受夏洛特尊敬的普理查德;利落干练、遇到任何困难都能想出应对之策的管家米切尔太太。

车夫威廉是此时的主角。他反复地描述那个袭击他的人如何目露凶光,用枪威胁自己。在客厅女佣们惊愕的注视下,他很快便把自己一丝不挂走进厨房的那副狼狈相抛在了脑后。

“当然了,”普理查德解释道,“我自然而然地以为那小偷只是要抢威廉的衣服。我知道查尔斯在王宫里,因此可以由他驾驶马车。我觉得我应该先与老爷商议一下,再把这件事通报给警察局。”

男仆查尔斯说:“你们想象一下,我找不到马车时是什么心情!我告诉自己,我敢肯定车子就是停在这里的。哦,好吧,我就想,是威廉把车挪了地方。我沿着林荫路来回奔跑,到处都找遍了。最后我又回到了王宫。‘有件麻烦事,’我对看门的人说,‘沃尔登伯爵的马车不见了。’他对我说,‘沃尔登?’他是这么说的——态度不太客气——”

米切尔夫人打断了他的话:“王宫的下人们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比老爷们还要神气——”

“他对我说:‘沃尔登走了,伙计。’我心想,怎么有这种事,这下我可完蛋了!我一路飞奔穿过公园,在回家的路上找到了马车,发现夫人吓得快疯了,老爷的剑上还沾着血!”

米切尔太太说:“闹了这么一出,却什么也没有偷走。”

“他是个疯子,”查尔斯说,“一个聪明过人的疯子。”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厨娘为大家倒了几杯茶,并把第一杯递给了夏洛特。“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她问。

“噢,她还好,”夏洛特说,“她上床休息了,还服了一剂鸦片酊。她现在一定睡着了。”

“两位先生呢?”

“爸爸和奥尔洛夫亲王在客厅,正在喝白兰地。”

厨娘深深地叹了气:“公园里遇上了强盗,妇女参政论者混进了王宫——我真不知如今这是什么世道。”

“将来会有社会主义革命的,”查尔斯说,“你们记住我这句话。”

“我们都得被人在床上杀死。”厨娘悲戚地说。

夏洛特说:“那个妇女参政论者说国王折磨女性是什么意思?”她说着望向普理查德,有时候他愿意向她解释一些她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她说的是强迫进食,”普理查德说,“听说那样很痛苦。”

“强迫进食?”

“她们不肯吃饭,就用蛮力给她们喂饭。”

夏洛特十分困惑:“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有好几种办法,”普理查德说,神情则在暗示他不打算深入描述所有的办法,“其中一种是往鼻孔里插管子。”

下房客厅的女佣说:“不知道他们给这些人喂的是什么。”

查尔斯说:“可能是热汤。”

“我不敢相信,”夏洛特说,“她们为什么不肯吃饭?”

“这是一种抗议,”普理查德说,“为了给监狱当局制造麻烦。”

“监狱?”夏洛特大吃一惊,“她们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

“因为她们打破窗户、制造炸弹、扰乱治安什么的……”

“可她们的目的何在呢?”

厨房里一片沉寂,佣人们意识到,夏洛特对妇女参政论者一无所知。

最后是普理查德开的口:“她们要求给妇女投票权。”

“噢。”夏洛特心想:我过去知道妇女没有投票权吗?她自己也不敢肯定。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类事情。

“依我看,这个话题已经扯得够远了,”米切尔太太坚定地说,“你向小姐灌输这种思想会惹上麻烦的,普理查德先生。”

夏洛特知道普理查德绝不会惹上麻烦的,因为他几乎可以算是爸爸的朋友。她说:“我想知道她们为什么对选举之类的事情那么关心。”

一阵铃声响起,所有人都本能地向装有拉铃的木板望去。

“是前门响了!”普理查德说,“已经这么晚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套上了大衣。

夏洛特继续喝茶。她感觉很疲惫。那些妇女参政论者既让她一头雾水,又使她心生恐惧,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进一步了解这件事。

普理查德回到了厨房。“请送一盘三明治过来,厨娘,”他说,“查尔斯,请你送一瓶新的苏打水到客厅去。”他开始着手往托盘上摆放盘子和餐巾。

“好了,快说吧,”夏洛特说,“是谁来了?”

“伦敦警察厅刑侦处的一位警官。”普理查德说。

巴思尔·汤姆森的模样圆头圆脑,浅色头发的发际线已开始后退,蓄着浓密的小胡子,目光极具穿透力。沃尔登对此人已有耳闻:他的父亲是约克郡的大主教;汤姆森曾在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就读,后来在殖民地担任过地方长官,并出任汤加首相;他回国之后取得了律师从业资格,从那以后便在监狱部门供职,最终官及达特穆尔监狱典狱长,以擅长平定骚乱而闻名;他从监狱部门逐渐向警务转移,专门治理罪犯和无政府主义者泛滥的伦敦东区。这一专长助他取得了警察厅政治保安处[7]的最佳职位——政治警察。

沃尔登请他落座,开始讲述当晚发生的事。他在讲话的同时打量着亚历克斯:这孩子表面看上去平静自若,可他的脸色苍白,不断举杯喝上一口白兰地苏打水,左手有节奏地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

沃尔登正讲着,汤姆森打断了他,说:“马车来接你们时,你有没有注意到男仆不在?”

“是的,我注意到了,”沃尔登说,“我问车夫男仆去哪儿了,可车夫好像没有听见;再者,当时王宫门口熙熙攘攘,我女儿又催着我快点上车,我便决定先不追究,回到家里再说。”

“那个歹徒正盼望着这样呢,一定是这样,他一定是个头脑冷静的人。继续说。”

“马车走到公园里,突然停下来,然后车门猛地被那个人打开了。”

“他长得什么样?”

“个子很高,脸用围巾之类的东西遮住了,黑色的头发,眼神直勾勾的。”

“所有罪犯的眼神都直勾勾的。”汤姆森说,“早些时候,车夫有没有看清他的相貌呢?”

“没怎么看清。当时那人戴着帽子,天色自然也很暗。”

“嗯。后来呢?”

沃尔登深吸了一口气。事发之时他满腔怒火,顾不上害怕,可眼下,当他回顾这件事时,心中不由得满是后怕,倘若亚历克斯、莉迪娅或是夏洛特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他说:“沃尔登夫人惊声尖叫起来,那人似乎被她的叫声乱了心智,也许他没想到车厢里还有女眷。总之,他迟疑了一下。”感谢上帝,沃尔登心想,“我用我的佩剑刺中了他,他便丢下了枪。”

“你刺中他的要害了吗?”

“恐怕没有。我没办法在狭窄的车厢里挥剑,而且那把剑也不算锋利。不过,我把他刺得鲜血直流。我真恨不得把他那颗可恨的脑袋给砍下来。”

管家走进房间,谈话戛然而止。沃尔登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的声音很响。他想让自己平复下来。普理查德向三人送上了三明治和白兰地苏打水。沃尔登说:“你今天最好值夜,普理查德,不过你可以让其余的人去睡觉。”

“好的,老爷。”

他离开之后,沃尔登说:“有可能这件事只是一场抢劫。我已把这个想法传递给了下人、沃尔登夫人和夏洛特。然而,在我看来,抢劫者并不需要如此精心策划行动。我敢肯定这是一场针对亚历克斯的暗杀。”

汤姆森望着亚历克斯说:“恐怕我也是这样想的。你清不清楚,他怎么会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你呢?”

亚历克斯跷起二郎腿:“我的活动并没有保密。”

“这种情况必须改变。请告诉我,先生,你过去是否受到过死亡威胁?”

“我向来生活在各种威胁之中,”亚历克斯严肃地说,“不过,以前从未真的有人试图谋杀我。”

“那有没有什么原因会让虚无主义者和革命者专门针对你下手呢?”

“对他们来说,我身为一位亲王,已经是足够的理由了。”

沃尔登意识到,英国政府面临的种种问题,无论是妇女参政论者、自由党还是工会,跟俄国人需要应对的问题比起来都显得无足轻重,他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对亚历克斯的同情。

亚历克斯用平静、克制的声音继续说:“不过,按照俄国的标准,我向来是以推崇改良而著称。他们可以物色一个更合适的暗杀对象。”

“即便是在伦敦,”汤姆森表示赞同,“在社交季里,总是有一两名俄国贵族身在伦敦。”

沃尔登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姆森说:“我在想,那个歹徒会不会知道奥尔洛夫亲王来访的目的,他今天晚上袭击的目的会不会是破坏你们的谈判?”

沃尔登犹豫不定:“革命者怎么会得知这件事呢?”

“这只是我的猜测。”汤姆森答道,“这种行动会不会成为破坏谈判的有效举措呢?”

“确实非常有效。”沃尔登说,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沙皇若得知自己的堂侄在伦敦遭到革命者的暗杀——尤其是被一个流亡国外的俄国革命者所杀——他定会勃然大怒。汤姆森,对于我们接纳俄国颠覆主义者的这种做法,俄国人是怎么想的,这你是知道的——多年以来,我们的开放政策经常在外交层面引发摩擦。这样的事可能会彻底破坏未来二十年的英俄关系。到那时结盟便无从谈起了。”

汤姆森点点头:“我担心的也是这个。算了,今晚我们没什么可做的事了。天一亮我就让我的部门着手调查。我们将在公园进行搜索,寻找线索,并且与你家的佣人谈话,我估计我们能在东区逮住几个无政府主义者。”

亚历克斯说:“你觉得你们能抓到那个人吗?”

沃尔登多么希望汤姆森会给予肯定的答复,但他没有等来这样的回答。“没那么容易,”汤姆森说,“他显然做好了计划,因此他一定在某个地方有藏身之所。我们不清楚他的相貌。除非他由于伤势严重到医院治疗,否则,我们的希望十分渺茫。”

“他可能会再次设法谋杀我。”亚历克斯说。

“所以我们必须采取回避措施。我建议明天你从这座宅院里搬出去。我们会在某家宾馆的顶层为你订个房间,用化名入住,并给你派一名保镖。沃尔登伯爵只能与你秘密会面,当然了,此外你还要断绝一切社交活动。”

“那是自然。”

汤姆森站起身:“时间很晚了。我这就开展行动。”

沃尔登摇铃召唤普理查德:“有马车接你吗,汤姆森?”

“有。明天早晨我们电话联系。”

普理查德送汤姆森离开,亚历克斯也就寝了。沃尔登吩咐普理查德锁门,然后上了楼。

他睡意全无,一边脱衣服一边让自己放松下来,感受此前被自己扼制在心底的种种矛盾情绪。起初,他为自己感到自豪——他心想,我毕竟拔剑击退了一个歹徒,对于一个年届五十、一条腿还患有痛风的人来说,已经实属不错了!接着他回想起人们冷漠地谈论亚历克斯的死亡带来的外交后果,情绪不由得低落下来——亚历克斯开朗、活泼、腼腆、英俊又聪慧,他可是沃尔登亲眼看着长大的。

他上床躺着,却睡不着,头脑中回顾着马车的车门猛地被打开,那人拿着手枪站在门口的那一刻;这时他才后怕起来,倒不是为了自己或者亚历克斯,而是为了莉迪娅和夏洛特的安危。她们竟然险些丧生,这念头使他在床上战栗不已。他回忆起十八年前把夏洛特抱在怀里的情景,那时的她长着金发,牙齿还没长出来;他回忆起她学走路时总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情景;他回忆起自己曾送给她一匹小马,她看到小马时的喜悦神情是这辈子最让他兴奋的情景;他回忆起她在几个小时以前昂着头走到御前觐见,俨然是个标致的成年女子。倘若她不在人世,他心想,真不知我能否承受得住。

还有莉迪娅,若是莉迪娅不在人世,我将孤独终老。想到这里,他起身穿过隔间,来到了她的房间。她床头亮着一盏夜灯。她仰面躺着,睡得正熟,朱唇微启,满头金发互相缠绕着散在枕头上。她的模样温柔而脆弱。我从未能让你明白我有多么爱你,他想。他突然想要触碰她,感受她温暖而富有生机的身体。他上床躺下,然后吻了她。她的嘴唇回应了他的吻,可是她并没有醒过来。莉迪娅,他想,没有你我将无法活下去。

莉迪娅醒着躺了许久,回想着那个拿枪的男人。这震撼来得残酷无情,她当时的尖叫完全出于恐惧,然而在这背后仍有隐情。那个人有某种特别的气质,源于他的姿态、体形或衣着,他身上蕴藏的恶意如此可怖,几乎不像来自于人世,他仿佛是个魔鬼。她多么希望自己看清了那人的眼睛。

躺了一阵,她又喝了一剂鸦片酊,这才入睡。她梦见那个持枪的男人来到了她的房间,与她同床共枕。那是她自己的床,可是在梦中她又回到了十八岁。那个男人把枪放在白色的枕头上,挨着她的头。他脸上仍然蒙着围巾。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爱着他,隔着围巾吻了他的双唇。

这场欢爱美妙怡人。她渐渐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梦,她想看看他的脸。她问:你是谁?一个声音回答:斯蒂芬。她心中知道并非如此,可她枕头上那把枪不知怎的变成了斯蒂芬的佩剑,剑尖上还沾着血;她不由得疑心渐起。她抓紧身上的男人,生怕自己尚未满足,梦境便已结束。接着,半梦半醒之中,她开始怀疑梦中之事正实实在在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然而梦境仍在继续。强烈的感官愉悦占据了她的身心,她渐渐失去了控制。高潮开始之际,梦中的男人取下了脸上的围巾,就在这一刻,莉迪娅睁开双眼,看见斯蒂芬的脸在她的上方,一阵狂喜摄住了她,十九年来她头一次发出了快活的叫声。

[1]原文为Bong noo-wee,是警察讲的一句蹩脚的法语。

[2]原文为法语Bonne nuit。

[3]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巴枯宁(1814—1876),俄国思想家、革命家,无政府主义者,被称为“近代无政府主义教父”。

[4]她的名字在俄语中是“蟑螂”的意思,是后人戏谑的称呼。这名女子自称是俄国女皇伊丽莎白·彼得罗芙娜与情人阿列克谢·格里戈里耶维奇·拉茨莫夫斯基的女儿,是俄国皇位的顺位继承人。1775年被关进彼得保罗要塞,真实身份与死因均不详,其生平被改编为多部艺术作品。

[5]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代表作有《穷人》《罪与罚》《白痴》等。

[6]谢尔盖·根纳季耶维奇·涅恰耶夫(1847—1882),俄国作家,主张为了革命不择手段,包括诉诸恐怖主义,代表作为《革命者教义问答》。

[7]英国警察部门之一,负责处理反间谍、反恐怖主义活动等任务,英文名为“Special Branch”,即特别分队。



底部预留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