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1</h4>
休还很小的时候,以为掌管皮拉斯特银行的,是那些在大厅里散步的人。实际上,他们都是地位卑微的听差,但这些人个个相貌堂堂,穿着极其整洁的常礼服,宽大的马甲上吊着银色的手表链,在银行大厅走来走去,行动持重,面带威严,在小孩子看来他们是那里最为重要的人物。
休十岁时被他的祖父,也就是老塞思的哥哥带到这里,大理石墙面的银行一楼大厅看上去像一座教堂:巨大、亲切、静默,一群精英术士为他们在此所祀奉的、被称为“金钱”的上帝履行着一种难以理解的仪式。祖父带他到处转了一遍:铺着地毯的三楼十分安静,为股东及其职员所占据,童年的休在那儿得到了一杯雪利酒和一盘饼干;在四楼,一个个高级职员坐在桌前,戴着眼镜,面色凝重,四周围着一包包用丝带捆扎的文件,看上去像一个个礼物包;低级办事员在顶层,成排坐在高高的桌子前,就像休的那些玩具士兵,用墨水染黑的手指唰唰地在分类账上登记条目。但休最感兴趣的地方是地下室,储藏间里存放的合同契约比爷爷的岁数还要大,有几千张邮票等着被人贴在信封上,另外还有一整大间屋子专门存放墨水,装在巨大的玻璃广口瓶里。一时间休开始浮想联翩,好像看见墨水一路来到银行,被职员们用笔写在纸上,然后这些纸张又回到地下室,永久地保存在那儿。经过这么一番过程,银行就赚到了钱。
幼年的神秘感已经消失了。现在他知道,那些成堆的、用皮革装订的分类账上并没有什么晦涩难懂的字句,不过是简单的金融交易单,职员们耗时费力地编写出来,一项一项地更新它们。他自己的手指也会因为成天填写单据而抽筋,染上斑斑墨迹。现在看来,汇票这种东西也不再具有魔法,不过是写在纸上,由银行保证未来某个日期必定支付的承诺。他小时候以为“折扣”是倒着数的意思,就好像从一百倒着数到一,原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而是指以票面值稍低的价格购买汇票,保存到一定日期后兑现,获得小部分利润。
休是总出纳乔纳斯·茂贝瑞的助理。茂贝瑞四十上下,秃头,人心眼不错,但脾气有些乖戾。他总是花很多时间跟休解释这解释那,啰啰唆唆,可要是休稍有一点点匆忙大意,他就立刻挑剔责怪。休已经跟着茂贝瑞干了一年。昨天他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把运往纽约布拉德福布匹的一份货物提单弄丢了。布拉德福制造商已经来到楼下的银行大厅取他的钱,茂贝瑞要在签字授权付款之前审一下提单,可休无法找到文件,他们不得不让人家明天一早再来。
最后休还是找到了文件,但一整晚他都担惊受怕。今天上午,他为茂贝瑞设计了一个新的文件处理系统。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廉价的木托盘,两张椭圆形的卡片,还有羽毛笔和墨水瓶。他慢慢地在一张卡片上工整地写下:
请总出纳查阅
在第二张卡片上写下:
总出纳已经处理
他又仔细地将多余的墨水吸干,然后用图钉将卡片分别固定在两个托盘上。他把托盘放到乔纳斯·茂贝瑞的桌子上,站在那儿端详他的作品。就在这时,茂贝瑞先生走了进来。“早上好,休先生。”他招呼道。在银行,人们都是以名字称呼所有家庭成员,以免把这么多皮拉斯特弄混。
“早上好,茂贝瑞先生。”
“你搞的这是什么鬼东西?”茂贝瑞看着两个托盘,怪里怪气地说。
“对了,我找到提单了。”休说道。
“在哪儿找到的?”
“跟你签署过的信件混在一起了。”
茂贝瑞眯起了眼睛。“你想说这是我的错喽?”
“不,”休立刻回答,“整理你的文件是我的责任,因此我才想到了这个托盘系统——把你已经处理的文件和没看过的分开。”
茂贝瑞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他把礼帽挂在门背后的挂钩上,然后在桌前坐了下来。最后他说:“我们试试看——也许会相当有效。不过下次你有什么想法,实施之前先问问我。毕竟,这是我的房间,我是总出纳。”
“当然。”休回答说,“对不起。”他明白自己应该先征求茂贝瑞的同意,但他急于实现他的新想法,没顾及到这一点。
“俄罗斯贷款的问题昨天谈完了,”茂贝瑞接着说,“我派你去下面的邮政间,组织那里的人清点一下申请表。”
“好的。”银行为俄罗斯政府提供两百万英镑的贷款。以面值为一百镑、年利息为五镑的债券形式募集资金。债券现在的市面价值为九十三镑,因此一百英镑债券的实际利率为百分之五点三八以上。大部分债券由伦敦和巴黎的银行购买,但有一些是提供给普通市民的,所以现在应该清点一下有多少份申请。
“希望收到的申请比我们能执行的多一些。”茂贝瑞说。
“为什么?”
“这样的话,那些不巧没申请到的人就可能去公开市场上购买债券,这样就能把价格抬到95镑,我们的客户就会觉得他们买得很划算。”
休点了点头。“如果我们收到的申请太少了呢?”
“如果太少,银行作为承销商,必须以93镑的价格买下盈余的部分,明天价格可能会下降到92或91镑,我们就得亏损。”
“我明白了。”
“你去吧。”
休离开了茂贝瑞在四楼的办公室,跑下楼去。他很高兴茂贝瑞接受了他的托盘设想,弄丢提单也算不上什么糟糕的麻烦事了。他到三楼的股东室时,看见了塞缪尔·皮拉斯特,他衣冠楚楚,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工装外套,打着深蓝色的缎面领带。
“上午好,塞缪尔叔叔。”休问候说道。
“上午好,休。你要去干什么?”他比别的股东对休更感兴趣些。
“去算算有多少人申请购买俄罗斯贷款。”
塞缪尔笑了,露出了他七扭八歪的牙齿。“真不知道这么忙的一天也能让你这么高兴!”
休继续下楼。家里的人开始悄悄议论塞缪尔叔叔和他秘书的事。要是塞缪尔叔叔是那种人们常说的“女里女气”的人,休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女人和牧师或许认为男人之间的性爱不正常,可在温菲尔德那种学校里总发生这类事情,谁也没有因此受到什么伤害。
他到了一楼,走进银行华贵的大厅。现在刚九点半,好几十个皮拉斯特银行的职员带着培根早餐和地铁列车的味道,从正门进入大厅。休对格林格拉斯女士点头致意,她是银行里唯一的女职员。一年前招用她的时候,银行内部曾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有人怀疑女性无法胜任银行工作。到头来她证明自己应付工作绰绰有余。以后一定会有更多的女职员的,休这样想。
他经后面的楼梯到地下室,去邮政间。两个信差正在分拣邮件,购买俄罗斯贷款的申请信已经装满了一个大袋子。休决定找两个低级职员来统计申请,最后他再检查一下。
这项工作差不多干了一整天,当他把最后一捆复查一遍,将数字填进最后一行表格时,差几分钟就到四点了。债券的预购数量不足,还有价值十万镑出头的债券没有销售出去。相对于两百万英镑的债券来说,缺口并不大,但超额认购和认购不足在心理上差别很大,股东们会很失望。
他用一张干净的纸写下统计数字,就上楼去找茂贝瑞。银行大厅现在安静下来。有几个顾客站在抛光的柜台前。柜台后面的职员把大大的分类账本从架子上拿来,再放上去。皮拉斯特银行的私人账户不太多。它是一家商业银行,贷款给贸易商以资助其企业运作。正如老塞思所说,皮拉斯特对杂货店那油腻腻的小钱不感兴趣,也不愿意去清点裁缝手里那点儿脏兮兮的钞票,因为里头没什么利润可赚。不过,所有的家庭还是要在银行存钱,因此银行将服务扩展到少数特别富有的顾客。休认出了其中一个:约翰·卡米尔爵士。休在温菲尔德上学时认识他的儿子。约翰爵士是个瘦瘦的秃子,他依靠在约克郡的煤矿和码头赚了一大笔钱。这会儿,他焦急地在大理石地面踱着步子,急得想要发脾气。休对他说:“下午好,约翰爵士,希望已经轮到你了?”
“还没有,我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在干活。”
休迅速扫了周围一眼,附近没有任何股东或者高级职员。他决定自己做一次主。“要不你去楼上股东室?我觉得他们会很愿意见到你。”
“好吧。”休带着他上楼去了。按照传统,所有的股东都在一间屋子里工作,他们可以互相监督。这间屋子装饰得像绅士夜总会的阅览室一样,摆着真皮沙发和书柜,中间有一张放报纸的桌子。墙上挂着镶了镜框的画像,皮拉斯特的列祖列宗眼神越过那喙状的鼻子,俯视着他们的子孙后代。
屋子里空无一人。“一会儿就有人来见你,”休这样说道,“我去给你拿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吧?”他走到餐具柜那儿,倒了一大杯酒,约翰爵士也在皮扶手椅上坐下来。“顺便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休·皮拉斯特。”
“哦,是吗?”发觉面前的人是皮拉斯特家族成员,并非普通的小职员,约翰爵士稍稍消了气,“你是在温菲尔德上的学吗?”
“是的,先生。我曾跟你儿子阿尔伯特在一起上学。我们管他叫‘驼峰’。”
“卡米尔家的人都被人叫‘驼峰’。”
“自从……自从毕业我就再没见过他。”
“他去了开普殖民地。他很喜欢那儿,一直都没回来过。他在那儿养马。”
在1866年那个宿命之日,阿尔伯特当时就在水塘里游泳。休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彼得·米德尔顿淹死的事的。“我想给他写封信。”
“他肯定非常高兴收到老同学的来信,我给你他的地址。”约翰爵士往桌前移了移,拿起鹅毛笔蘸了蘸墨水,在一张纸上写下地址,“给你。”
“谢谢你。”休高兴地注意到,约翰爵士现在彻底平静下来了,“在您等待时,还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呢?”
“嗯,也许你可以处理这件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支票。休查看了一下,上面的金额是十一万英镑,休有生以来从未处理过这么大额的个人支票。“我刚刚把煤矿卖给了我的邻居。”约翰爵士解释说。
“我当然可以帮你存入账户。”
“我能拿到多少利息?”
“目前是百分之四。”
“我看,可以吧。”
休犹豫了一下。他想,如果能说服约翰爵士购买俄罗斯债券,债券问题就会从略有不足悄悄转化为超额认购。他该不该提这件事呢?反正,他已经超越权限,把客户带进股东室了。他决定碰碰运气。
“你买俄罗斯债券的话就能拿到百分之五点三八。”
约翰爵士眯起眼睛。“我可以买?现在?”
“是的。预购昨天就收盘了,但你要买的话——”
“这安全吗?”
“跟俄罗斯政府一样安全。”
“我要考虑考虑。”
休的热情被激发出来,他想做成这笔买卖。“明天的利率可能就不一样了,你要知道。当债券投向公开市场,价格也许上升,也许会下降。”他觉得自己可能显得太急切了,就稍稍收了收,“我马上把这张支票存到你的账户上,如果你愿意,可以随便跟我哪位叔叔谈债券的问题。”
“那好吧,小皮拉斯特,你快去存吧。”
休走出门去,在大厅里见到塞缪尔叔叔。“约翰爵士在那儿呢,叔叔,”他说,“我在银行大厅看见他,神情暴躁,我就给了他一杯马德拉,希望我这么做没什么问题。”
“你做得对,”塞缪尔说,“我来接待他吧。”
“他带了一张十一万英镑的支票。我跟他提到俄罗斯的贷款的事——还差十万没卖出去。”
塞缪尔扬了扬眉毛。“看来你很老练嘛。”
“我只说如果他想买高一点儿的利率,可以随便找哪个股东谈谈。”
“好吧。这主意不错。”
休回到银行大厅,拿出约翰爵士的总账,计入存款,再把支票交给结算出纳。然后,他就回到四楼茂贝瑞的办公室。他把俄罗斯债券的登记数字交给茂贝瑞,告诉他约翰·卡米尔爵士有可能买掉那些差额,然后就到自己的桌子那儿坐下来。一个听差用托盘端来了茶、面包和黄油,这种茶点是为四点半以后仍留在办公室的职员准备的。工作不忙的时候,大多数人在四点前就下班了。银行工作人员算得上职员阶层的精英人士,让那些从事商务和运输业的职员很羡慕,这些人经常工作到很晚,甚至有时要通宵加班。
过了一会儿,塞缪尔进来,把几份文件交给茂贝瑞。“约翰爵士决定买债券,”他对休说道,“干得好,你抓住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谢谢你。”
塞缪尔注意到茂贝瑞办公桌上放着的托盘。“这是什么玩意儿?”他用调侃的语气说,“‘请总出纳查阅’……‘总出纳已经处理’。”
茂贝瑞回答他:“这样就能把新来文件和要发走的文件分开,避免造成混乱。”
“这个法子很好。我看我也要来上一个。”
“事实上,塞缪尔先生,这是年轻的休先生的想法。”
塞缪尔转过身来,开心地看着休,说:“我说,你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脑筋实在很灵啊。”
休知道别人时常说他爱翘尾巴,便装成谦虚的样子:“我知道自己还有好多东西要学。”
“好了,好了,不要假谦虚了。请跟我说实话,如果你离开茂贝瑞先生这儿,下一份工作你打算干什么?”
这种问题连想都不用,他可以立即回答。通信文员是最令人垂涎的工作。大多数职员只能看到交易的一部分,但通信文员要为客户草拟信函,可以知晓整个交易过程。这是能学到东西的最好位置,这个位置也很容易受到提拔重用。还有,塞缪尔叔叔的通信文员是比尔·罗斯,他就要退休了。
休毫不犹豫地说:“我想做你的通信文员。”
“你?你在银行刚干了一年,行吗?”
“到罗斯先生退休的时候,我就工作十八个月了。”
“倒也是啊。”塞缪尔似乎仍然将这事儿当个玩笑,但他没有说“不”字。“到时候再看,到时候再看。”他说着,走了出去。
茂贝瑞对休说:“你劝约翰·卡米尔爵士购买多余的俄罗斯债券了?”
“我不过提了提这事儿。”休回答说。
“好啊,好啊,”茂贝瑞说,“好啊,好啊。”他坐在那儿,用探究的眼神盯了休好几分钟。
<h4>2</h4>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下午,所有伦敦人都穿着周末聚会的衣服出来散步。宽阔的皮卡迪利大街上没有车辆,因为在安息日只有残障人士才会驾车。梅茜·罗宾逊和埃普丽尔·蒂尔斯利沿着街道慢慢走着,看着一座座富人的宫殿,想在这地方勾搭个男人。
她们二人住在苏荷区,在卡纳比街圣詹姆斯救济院附近的贫民窟里共用一个单人房间。她们中午时分才起床,精心打扮一番后就上了街。到了晚上,她们通常都能找到个把男人为她们付晚餐钱,如果不这样,她们就得挨饿。她俩几乎身无分文,但她们需要得也少。该付房租的时候,埃普丽尔就去向某个男友“贷款”。梅茜总是穿着同一套衣服,每天晚上都要洗内衣。在这段时间里也许会有人给买她一套新晚装。她希望请她吃晚餐的人里迟早有人能娶了她,或者让她当情妇。
埃普丽尔还在为遇到南美人托尼奥·席尔瓦而兴奋。“你想啊,他竟然输得起十个畿尼!”她说,“再说,我一直喜欢红头发的。”
“我不喜欢另外那个南美人,那个黑一点儿的。”梅茜说。
“米奇?他简直光彩照人啊。”
“是啊,但他有点儿滑头滑脑,我是这么看的。”
埃普丽尔指着一座大宅邸说:“这是索利他父亲的房子。”
那房子背向大街,前面有个半圆形的车道,看上去像一座希腊神庙,正面的一排柱子一直达到屋顶。前门上的黄铜饰物闪闪发光,窗户上挂着红色的天鹅绒窗帘。
埃普丽尔说:“想想看,有朝一日你可以住在里面,那多好啊。”
梅茜摇摇头。“我不会的。”
“这种事以前有过,”埃普丽尔说,“只要比那些上流社会的女孩更淫荡、更泼辣就行,一点儿也不困难。等你结婚了,就马上学着模仿口音,诸如此类。你现在已经说得很好了,也就是发脾气的时候偶尔露出一句。再说,索利也很不错。”
“很不错的胖子。”梅茜说着,做了个鬼脸。
“可他多有钱哪!人家说,他父亲在乡下别墅里还有个交响乐团,就因为他饭后偶尔想听听音乐!”
梅茜叹了口气,她不愿意去想索利。“我跟那个叫休的男孩吵了嘴以后,你们去哪儿了?”
“抓老鼠。然后我和托尼奥去了巴特酒店。”
“你跟他做那事儿了?”
“当然了!你以为我们去巴特酒店干吗?”
“玩惠斯特牌?”
她们咯咯笑了。
埃普丽尔疑惑起来:“你也跟索利做了,对不对?”
“我让他很高兴。”梅茜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梅茜用手做了个动作,两个人又笑了起来。
埃普丽尔说:“你只是给他弄出那个来?为什么啊?”
梅茜耸耸肩。
“嗯,也许你是对的,”埃普丽尔说,“有时候,最好不要让他们第一次就什么都得到。如果你牵制住他们,反倒能让他们的感情更强烈。”
梅茜换了个话题。“遇到姓皮拉斯特的人,让我想起了那些可怕的往事。”她说。
埃普丽尔点了点头。“那些大老板,我恨透了那帮操蛋的家伙。”她突然刻毒地说。埃普丽尔的用词比梅茜在马戏团的时候说的还要粗鄙。“我从来不去给老板干活,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做这种事。我给自己定价,提前拿到报酬。”
“托比亚斯·皮拉斯特破产那天,我跟我哥哥离家出走,”梅茜说,她伤感地笑了一下,“你可以说,就是因为皮拉斯特家族,我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你离开家以后去做什么了?一下子就加入了马戏团吗?”
“没有。”想到当时自己又害怕又孤单,梅茜就觉得好像有人在撕扯她的心,“我哥哥偷偷上了一艘去波士顿的船。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在一个垃圾堆上睡了一个星期。感谢上帝,那是五月份,天气还算温和。只有一个晚上下了雨,我用破布把自己裹起来,因此好几年身上都有跳蚤……我还记得那次葬礼。”
“谁的葬礼?”
“托比亚斯·皮拉斯特。送葬的队伍从街上经过。他是镇上的大人物。我记得当时有个小孩子,不比我大多少,穿着黑衣裳,戴着礼帽,拉着他妈妈的手。那应该就是休。”
“真想不到。”埃普丽尔说。
“在那之后,我走着去了纽卡斯尔。我装扮成一个男孩子,在马厩里工作,帮着干杂活。他们让我晚上在稻草上睡觉,跟那些马在一起。我在那儿待了三年。”
“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长出了这个。”梅茜说,摇动着她的双乳。一个路过的中年男人看见她,两只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冒出来,“马仔的头儿发现我是一个姑娘,就想强奸我。我用短马鞭抽了他的脸,这下就没法干下去了。”
“我倒希望你切了他。”埃普丽尔说。
“我的确让他消了火。”
“你应该把他的那玩意儿弄疲沓了。”
“他可能就想那样呢。”
“离开马棚后你去哪儿了?”
“就是那会儿我加入了马戏团。一开始只是一个马仔,最后当上了骑手。”想到这些往事,她又长叹了口气,“我喜欢马戏团。那儿的人让我很温暖。”
“太温暖了,我猜。”
梅茜点点头,“我一直没办法跟马戏团主管好好相处,到了他想跟我劈腿的时候,我也就该离开了。我想,如果我要靠为男人吹喇叭过日子,那我得多要点儿工钱。就像现在这样。”她总拣一些怪模怪样的说话方式,学着埃普丽尔那种毫无拘束的用词。
埃普丽尔使劲看了看她。“从那会儿算起,你到底吹了多少喇叭?”
“说实话,一个也没有,”梅茜有些尴尬,“我不能骗你,埃普丽尔——我好像不是干这行的料。”
“你太适合干这行了!”埃普丽尔反驳说,“你那双眼睛一忽闪,无论什么男人都抵抗不了。听我的,跟索利·格林伯恩好下去。每次让他尝点儿新鲜的。哪天让他摸摸你下面,下次再让他看看你一丝不挂……三个星期他就得喘着气追着你跑了。然后找个晚上脱了他的裤子,把他的那话儿含在嘴里,跟他说:‘如果你在切尔西给我买个小房子,你想什么时候干,我们就什么时候干。’我向你发誓,梅茜,要是索利能说个‘不’字,我就去当修女。”
梅茜明白她的话有道理,但她的内心里对这些很是抵触。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部分是因为索利不怎么吸引她。可让人矛盾的是,也是因为他实在太好了,她不能那么没心没肺地操纵他。但最要命的是,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将要放弃对真正爱情的所有期待,再不可能跟一个她真正喜欢的男人结婚。另一方面,她还得想办法生活下去,她决意不要像自己父母那样生活,一整个星期都在盼着那份微薄的薪水,担心几百英里以外发生什么金融危机,砸了他们的饭碗。
埃普丽尔说:“其他那些人怎么样?你可以从里面挑一个啊。”
“我喜欢休,但我把他得罪了。”
“反正他也没钱。”
“爱德华是头猪,米奇让我害怕,而托尼奥又是你的。”
“索利是你的男人啊。”
“我不知道。”
“我知道。如果你让他从手指缝溜掉,你这辈子一走上皮卡迪利大街,就会想:‘我现在本来该住在那所房子里的。’”
“是的,我可能会。”
“如果索利不行,那还剩下谁呢?你也可能嫁给一个讨厌的中年杂货商,他会让你手头总是紧巴巴的,还指望你自己去洗床单。”
梅茜心里掂量着这个惨淡前景,这会儿她们到了皮卡迪利大街的西端,然后转弯往北面的梅费尔走。如果她肯花心思,完全可以让索利娶她。这样,她就成了一个阔太太,不会有太大问题。口音方面已经有了一半进展,她无论模仿起什么总是很像。可是,一想到要把好心的索利捕获到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中,她就感到十分厌恶。
斜穿过一个马车房,她们路过一个挺大的车马出租所。梅茜一下子想起了马戏团的经历,便停下脚步,去抚摸一匹高大的栗色种马。那马立刻去嗅她的手。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边上说:“红孩儿一般不让陌生人碰它。”
梅茜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外套,里面穿一件黄色马甲的中年男子。他这身正式装扮跟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以及没受过什么教育的谈吐不太般配,因此她猜测这人可能曾经是个马仔,后来自己做起生意来,看来生意还不错。她笑了笑说:“它不介意,是不是,红孩儿?”
“我倒不觉得你有本事骑上它,就现在,你能吗?”
“骑它?我可以啊,不用马鞍,还能在它的背上直立。这马是你的吗?”
那人略微躬身,说:“我是乔治·萨缪尔斯,愿为你们效劳,我是这儿的业主,那儿写着呢。”他指了指门,上面有他的名字。
梅茜说:“我不该自我吹嘘,萨缪尔斯先生,不过我这四年来一直在马戏团,所以,你马厩里的马我都能骑。”
“真的吗?”他若有所思地说,“那好啊。”
埃普丽尔插嘴说:“你有什么想法,萨缪尔斯先生?”
他迟疑了一下:“虽然这么说有点儿突然,但我正寻思这位女士是否对我的生意建议感兴趣。”
梅茜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眼下她只觉得这种交谈不过是些逗趣闲扯而已。“说下去。”
埃普丽尔提醒说:“我们喜欢各种生意建议。”但梅茜觉得萨缪尔斯并没听懂埃普丽尔话里的意思。
“你们看,红孩儿是要出售的,”他说,“可把马匹关在屋子里怎么能卖掉呢?要是你骑着它,在公园附近转个把钟头,像你这样长相的女人——恕我大胆,你跟投球手一样漂亮——会吸引很多人注意,迟早会有人问你这匹马多少钱才卖。”
难道这里有钱可赚?梅茜想。他提到这种办法,不就是让她不用出卖灵魂和肉体,就能交得上房租吗?但她只是脑子里想想,嘴上并没问。她说:“然后,我就会告诉人家:‘去寇松马厩找萨缪尔斯先生,这马是他的。’”
“大概就是这样吧,只有一点,不要把红孩儿称作‘马’,你要对别人说‘这美妙的造物’,或者‘这个独特的品种’,等等。”
“或许吧,”梅茜说,想着她可以用自己的话,而不是他萨缪尔斯的话来表达,“那么,现在该说到生意了。”她不能再继续装作对钱无所谓的样子,“你付多少钱?”
“你觉得值多少钱?”
梅茜专拣了个不合情理的数目:“每天一镑。”
“太多了,”他马上说,“我给你一半。”
她几乎不相信她有这等运气。一天十先令,这工资实在太高了:她这个年龄的女孩要是做用人,幸运的话最多一天也只能拿到一先令。她的心怦怦直跳。“说定了。”她赶紧说,生怕他会改变主意,“我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上午十点半来吧。”
“我肯定来。”
他们握了握手,两个姑娘就走了。萨缪尔斯在她后面喊了一句:“别忘了穿你今天穿的衣服,很迷人。”
“别担心。”梅茜说。她只有这一套衣服。不过她没把这告诉萨缪尔斯。
<h4>3</h4>
公园里的交通问题
致《泰晤士报》编辑
先生,我在海德公园注意到,最近几天,在早上十一点半左右,马车拥堵得十分严重,将近一个小时都无法前行。我们听说了不少解释,说是恰好这个季节我们国家的居民都来城里游玩;或者,说伦敦变得如此繁荣,连商家妇人都能赶着马车去公园游玩。但真正的原因并未被提及。实际上这是由一位女士造成的,此女姓名未知,但男人们称其为“母狮”,显然是因为她长着黄褐色的头发。这女人天生尤物,穿着漂亮,骑术悠然洒脱,令不少男士自愧弗如。她以同样轻盈娴熟的技术驾驶马车,驾辕的两匹马也非常匹配。她的美貌及勇敢的骑乘术名扬遐迩,让全伦敦的人都在她出现的这个钟头聚到公园里来,可一到了那儿,就被堵在里头不能动了。先生身处办公室,秉有知悉一切人与事之职责,或已了解此“母狮”姓甚名谁,可否出面干预,终止此行为,让公园恢复正常状态,安静、规范,适于通行?
愿致以恭顺之效力。
一位观察者
写这封信的人可能是想开个玩笑,休这样想着,放下手中的报纸。“母狮”倒是确有其人,他听到银行的职员议论过她,但她不可能造成公园的交通阻塞。不过这还是引起了他的好奇。他透过怀特海文宅加了铅条的窗户朝公园望去。今天是假日。街上阳光明媚,已经有不少人在外面散步、骑马或驾着马车。休觉得去趟公园也不错,正好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奥古斯塔伯母也打算到公园去。她的敞篷马车已经停在房子前面。车夫戴着假发,穿制服男仆已经准备好骑马跟在后面。早晨她一般都要在这个时辰驾车到公园里去,就像所有上流社会妇女和闲散的男人那样。他们说,这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但更重要的是到公园看看别人,也显摆一下自己。真正拥堵的原因是人们停下马车相互聊天,挡住了通道。
休听到了他伯母的声音。他从早餐桌边站起身,走进大厅。奥古斯塔伯母跟往常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今天她穿了一件紫色的长衫,搭配了紧身胸衣,下面带着长长的褶边。不过帽子却有点儿问题,那是一顶小巧的硬稻草帽,宽窄不过三英寸,栖在她讲究的盘发上,显得不太搭配。这种帽子十分时尚,要是戴在漂亮女孩头上会显得十分甜美,但奥古斯塔纵有千姿百态,却不能说她甜美,显得怪模怪样的。她并不经常犯这种错误,偶尔出错也是因为她急于赶时髦。
她在跟约瑟夫伯父说话。他显得很急躁,奥古斯塔一跟他说话他就这样。他半侧着身子站在她面前,不耐烦地抚摸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休怀疑他们两个之间是否还有感情。原来也许是有的,因为他们生下了爱德华和克莱曼婷。他们很少表现得互相恩爱,但就休的印象,奥古斯塔时常会十分周到地为约瑟夫做这做那。他想,或许他们仍然爱着对方。
奥古斯塔继续说着,就像休没在场一样,她一贯如此。“全家人都很担心,”她固执地说,似乎约瑟夫伯父提出了什么相反的主张,“这会闹出丑闻的。”
“但是这种情况,不管是好是歹,也已经持续好几年了,从来没人觉得有什么出丑的。”
“因为塞缪尔不是资深股东。一般人做什么事情也不会引起注意,但皮拉斯特银行的资深股东是公众人物。”
“就算这样,这件事也没那么急。塞思叔叔还活着,什么事情都定不下来。”
“我知道,”奥古斯塔说,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受挫的味道,“有的时候我真希望……”她停下来,不想过多透露自己的心思,“他迟早要交出权柄的。也许明天就会发生。塞缪尔堂兄不能装作什么事儿也没有。”
“也许吧,”约瑟夫说,“但是,就算他假装这样,我也确定不了该做点儿什么。”
“这个问题可以让塞思知道。”
休不知道老塞思对自己儿子的生活了解多少。他心底里可能明白事情的真相,但从来不肯承认,甚至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约瑟夫不安起来:“上天保佑。”
“这当然十分不幸,”奥古斯塔轻描淡写地说,显得十分做作,“但是,你必须让塞缪尔明白,如果他不放弃的话,他的父亲就会被牵涉进来,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塞思就必须知道所有事实。”
休不得不佩服她既狡猾又残酷的手腕。她向塞缪尔发出这样一条信息:放弃你的秘书,否则我们就会迫使你父亲面对这样一种现实,即他的儿子基本上是跟一个男人结了婚。
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塞缪尔和他的秘书两个人怎么样。她只是想让他当不成资深股东——这样一来,权力的衣钵就会落到她丈夫的身上。这样做很下流,休不知道约瑟夫是否充分了解奥古斯塔的意图所在。
这时,约瑟夫不安地说:“我不想用这种激烈的方式解决问题。”
奥古斯塔放低声音,像是在亲密私语一般。每次她一这样,休就觉得她肯定要伪装起来说假话了,就像嘶吼的巨龙突然要学着喵喵叫一样。“我敢肯定你能找到解决办法,”她恳求似的笑着,“你今天跟我驾车出去吗?我很想让你陪我。”
他摇了摇头说:“我必须去银行。”
“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天气还得关在满是尘土的办公室里。”
“博洛尼亚那边在闹恐慌。”
这话让休来了兴致。自从维也纳的“Krach”以来,欧洲不同地区有几家银行破产,公司停业,但这是第一次发生“恐慌”。目前为止,伦敦得以逃脱一劫,未受损害,六月份,作为金融市场温度计的银行利率已经上升到百分之七,并不太高,且已经回落到百分之六。不过今天可能出现了某些骚动。
奥古斯塔说:“我相信这种恐慌影响不到我们。”
“至少现在还没有。”约瑟夫说。
“不过今天放假,银行里没人给你备茶啊!”
“我估计不喝茶也能挨上半天。”
“过一小时我派萨拉到那儿去。她做了一个你最喜欢的樱桃蛋糕,给你带点儿过去当茶点。”
休看到机会来了,便说:“我跟你去吧,伯父?你得有个职员帮忙。”
约瑟夫摇了摇头说:“我不需要你。”
奥古斯塔说:“你可能需要他跑跑腿,亲爱的。”
休笑了一下,说:“或许他有事征求我的意见呢。”
约瑟夫不喜欢这种玩笑话。“我只想读读电传【4】消息,决定明天一早开市的时候做什么。”
休又傻乎乎地坚持道:“可我还是想去——就算是出于兴趣吧。”
要逼约瑟夫答应什么,那必定是打错了算盘。“我告诉你了,我不需要你,”他生气地说,“跟你伯母驾车去公园吧,她需要个护卫。”他带上帽子,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