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 月(2 / 2)

危险的财富 肯·福莱特 1436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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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塔说:“休,你可真有本事无故招人烦。去拿你的帽子吧,我都准备好了。”

休实在不愿意跟奥古斯塔驾车出去,但他伯父吩咐了,他又想去看看“母狮”,也就没再争辩。

奥古斯塔的女儿克莱曼婷出现了,已经穿好了准备出门。休小时候跟堂妹一起玩耍,她总是搬弄是非。她七岁那会儿,有一次要休拿出小鸡鸡给她看,随后又把他干的事儿告诉了她母亲,让休挨了鞭子。现在到了二十岁,克莱曼婷长得跟她母亲十分相似,但她继承的不是奥古斯塔的霸道,而是她的狡猾。

几个人一同出门,男仆把他们扶上了马车。这是一辆新车,漆成了浅蓝色,用两匹上等灰色阉马驾辕,是大银行家夫人显示身份的装备。奥古斯塔和克莱曼婷坐在朝前的座位上,休坐在她们对面。街上阳光明媚,车篷也放了下去,女人们撑起了遮阳伞。车夫挥起鞭子,车子走了起来。

几分钟后他们就到了南马车大道。这里的确就像那位《泰晤士报》读者说的那样,十分拥挤。街上总共有好几百匹马,骑手都是戴着大礼帽的男人和坐横向马鞍的女人;还有几十辆各式各样的马车,有敞篷的,有封闭的,有两轮的和四轮的;此外还有骑着小马的孩子、徒步的伴侣、推车带孩子的保姆以及遛狗的人。新漆的马车闪闪发光,马匹被梳理得整洁漂亮,男人们都穿着礼服,女人们炫耀着新式化工染料染成的鲜艳装束。人们悠闲漫步,仔细端详着过往的车马、穿戴的衣帽。奥古斯塔跟女儿说着话,这种交谈自然不用休掺和,他只能偶尔赞同地附和几句。

“圣安太太戴的是多莉沃登式花边帽!”克莱曼婷惊呼道。

“那种帽子一年前就过时了。”奥古斯塔说。

“是啊,是啊。”休说道。

一辆马车在他们旁边停下,休发现里面坐着他的玛德琳姑妈。他暗自琢磨:如果她长胡子的话,那简直就跟她哥哥约瑟夫一模一样。在家里她是奥古斯塔最近的亲信。她们两个控制着整个家族的社会生活。奥古斯塔做主,玛德琳则是她忠实的帮衬。

两辆车都停了,女人们互致问候。这样一来道路就被堵死了,后面有两三辆马车跟着停了下来。奥古斯塔说:“掉头跟我们一块儿吧,玛德琳,我想和你谈谈。”玛德琳的男仆帮着她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上了奥古斯塔的车,然后马车又走了起来。

“他们威胁说要把塞缪尔秘书的事儿告诉老塞思。”奥古斯塔说。

“哦,天啊!”玛德琳说,“他们可不能这么做!”

“我跟约瑟夫说了,但劝不了他们。”奥古斯塔说。她那真心关切的样子让休大为吃惊。她怎么能装得出来?也许她已经让自己相信,只要合适,无论什么时候她说的都是真话。

“我得跟乔治谈谈。”玛德琳说,“这种打击会让可怜的塞思叔叔活不下去的。”

休琢磨着要是把这场谈话告诉约瑟夫伯父,那将会是什么结果。他想,约瑟夫要是知道他和其他股东如此受自己妻子的操纵,一定会十分惊讶吧?可他们不会相信休的话。他是个无名之辈,因此奥古斯塔根本不在乎在他面前说这些话。

他们的马车慢了下来,几乎完全不走了,前面几辆马车挤成一团。奥古斯塔气咻咻地说:“这是出了什么事?”

“肯定是因为‘母狮’。”克莱曼婷兴奋地说。

休急切地朝人群里扫视着,但看不出是哪儿出了问题,弄得马车走不动。前面有几辆不同样式的马车,还有十来匹马和一些行人。

奥古斯塔说:“‘母狮’是怎么回事?”

“哎呀,母亲,现在谁都知道她!”

奥古斯塔的马车靠得近些后,就看见一辆小巧的四轮遮篷马车从马车堆里显露出来,由一对高视阔步的小型马牵拉着,驾车的是一个女人。

“那就是‘母狮’!”克莱曼婷尖叫起来。

休看到了四轮马车的驭手,惊讶地发现他认得她。

那正是梅茜·罗宾逊。

她“啪”地扬起鞭子,小马加快了速度。她穿着一件棕色带丝绸滚边的美利奴外套,扎一条蘑菇色的领带,脖子上系着蝴蝶结,头上是一顶活泼可爱、帽檐卷曲的小礼帽。

想到她那样污蔑他的父亲,休感到一股怒气又蹿了上来。她丝毫不了解金融上的事,根本无权随意指责别人的诚信。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不被她的美艳所吸引。她那娇小的身子坐在驭手的位子上,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她斜戴礼帽的样子,甚至她挥动马鞭、牵拉缰绳的姿态都让他心动不已。

原来这“母狮”就是梅茜·罗宾逊!但她是怎么一下子就有了车马?她从哪儿弄来的钱呢?她是要干什么呢?

就在休惊叹莫名的当口,发生了一件意外。

一匹良种马碎步经过奥古斯塔的马车前面,突然被一只吵闹的小猎犬吓着了。它暴跳起来,把骑手摔到地上,正好落在梅茜的四轮马车前面。她急忙改变方向,用娴熟的驾车技巧把车赶到马路对面。她的躲避动作恰好横过奥古斯塔的马车前面,赶车人紧拉缰绳,骂了一句。

她让自己的马车猛地停在边上。所有人都去看那个被甩下马背的骑手。他似乎没受什么伤,自己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咒骂着去追他的马。

梅茜认出了休。“休·皮拉斯特,真是怪了!”她喊了一句。

休脸红了。“早上好。”他说,有点儿不知所措。

他在礼仪上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不应该在伯母和姑妈面前表现出自己认识梅茜,因为他不可能把这种人介绍给她们认识。他应该怠慢她,不理不睬才对。

然而,梅茜根本没想跟车上的几位女士打招呼。“你喜欢这些小马吗?”她说,好像已经忘了他们争吵过似的。

休完全被这个美艳而奇特的女人弄得晕头转向,她那熟练的驾驭技巧和轻盈随意的举止让他迷醉。“它们很棒。”他说,眼睛并没看那两匹马。

“它们是出售的。”

奥古斯塔伯母冷冷地说:“休,跟这个人说,让我们过去!”

梅茜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奥古斯塔。“闭上你的嘴,你这老婊子。”她轻蔑地说。

克莱曼婷惊得倒抽了口气,玛德琳姑妈吓得叫了一声。休张大了嘴巴。梅茜那华丽装扮和昂贵的装备让人忘了她是出自贫民窟的穷孩子。她的用词如此粗俗,让奥古斯塔一下子呆在那儿,不知如何还嘴。从来没有人敢跟她这样说话。

没等她回过神来,梅茜就转身对着休,说:“告诉你的堂哥爱德华,他可以来我这儿买小马!”然后她一扬鞭子,赶着车走了。

奥古斯塔爆发了。“你怎么敢让我见这种人!”她气哼哼地说,“你怎么敢为她摘下你的帽子!”

休还在盯着梅茜,看她那灵巧的后背和扬扬自得的小礼帽消失在车道上。

玛德琳姑姑也加入进来。“休,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她说,“有教养的年轻人不会结识这类人!好像你还把她介绍给了爱德华!”

实际上是爱德华把梅茜介绍给休的,但休不会把责任推在爱德华身上。无论他怎么说她们也不会相信他。“我对她也不太熟悉。”他说。

克莱曼婷来了兴趣,说:“你到底是在哪儿认识她的?”

“在一个叫‘阿盖尔寓所’的地方。”

奥古斯塔朝克莱曼婷皱了皱眉头,说:“我不想让你知道这种事。休,让巴克斯特把车赶回家。”

“我自己出去走走。”休说着打开了马车的门。

“你要去追那个女人吧!”奥古斯塔说,“我不准你去!”

“继续往前赶吧,巴克斯特。”休一边下车一边说。车夫拉了拉缰绳,车轮掉转了方向,休礼貌地摘下帽子,望着愤怒的伯母和姑妈随着马车远去。

他不知她们还会说什么。随后会有更多的麻烦。她们会告诉约瑟夫伯父,然后所有的股东都会知道休跟低级女人来往。

但眼下正是假日,阳光灿烂,公园里的人们都在开心游乐,休也不想再为他伯母和姑妈的脾气伤脑筋。

他大步沿着小路往前走,感到十分轻松愉快。他朝梅茜走的相反方向走。人们驾着车兜来兜去,所以他或许能再次遇见她。

他想跟她好好谈谈,想让她公正地看待他的父亲。奇怪的是,他现在已经不再为她说的话生气了。她不过是弄错了,他想,如果跟她解释清楚,她就会明白的。总之,只要能跟她说话他就很高兴。

他到了海德公园角,转身沿着公园路向北走。路上见到不少亲戚或熟人,他脱下帽子一一致意:小威廉和比阿特丽斯乘着一辆布鲁厄姆式封闭马车,塞缪尔叔叔骑着一匹栗色母马,还有茂贝瑞先生、他太太和孩子们。梅茜可能停在什么较远的地方,或许现在已经离开了。他觉得自己不会再见到她了。

但他又看见她了。

她恰好穿过公园离开。不错,那就是她,脖子上扎着蘑菇色的真丝领带。她没看见他。

他一阵冲动,在马路对面跟着,进了梅费尔,到了一个马厩,一路小跑跟上她。她把四轮马车赶进马厩里,跳下马车。一个马夫走了出来,帮她操持那几匹马。

休靠到近前,气喘吁吁。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好,罗宾逊小姐。”他说。

“再次问好!”

“我跟着你来着。”他说了句多余的话。

她用率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为什么?”

他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我在想,能不能请你哪天晚上跟我一起出去。”

她把头扭向一边,微微皱起了眉头,考虑着他的提议。她的表情很友好,看来她喜欢这个邀请,他觉得她会接受。不过,似乎有什么实际的考虑在跟她内心的愿望交战。她转过脸不去看他,双眉微锁;接着她做出了决定。“你负担不起我。”她决断地说,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进了马厩。

<h4>4</h4>

自卡米尔农场

开普殖民地

南非

1873年7月14日

亲爱的休:

真高兴收到你的来信!一个人待在这儿实在是孤单,你无法想象收到来自家乡的这样一封充满见闻的长信让我们多么高兴。卡米尔太太(在我们结婚前称为亲爱的阿米莉亚·克拉朋)非常高兴能读到你对“母狮”的描述……

我知道,现在说这话有点儿晚,但我当时对你父亲的死非常震惊。学校的学生之间也不写吊唁信。你们家的不幸恰好被同一天发生的彼得·米德尔顿溺亡事件掩盖了。但请相信我,在你突然被从学校带走后,大家经常想起你,谈到你……

我很高兴你问起关于彼得的事。自从那天起我一直感到愧疚。我实际上并没有看到这个可怜的家伙淹死,但我也看到了不少情况,足以猜测其余发生了什么。

你的堂兄爱德华就像你所形容的那样,的确比一只腐臭的死猫还要恶心。当时你捞起你的衣服跑开了,但彼得和托尼奥没有那么快。我在水塘的另一头,我觉得爱德华和米奇并没有看见我,或许是他们没认出我来。总之,他们从未跟我谈起过那件事。

总之,你走了以后,爱德华继续起劲儿地折腾彼得,把他的头往水里按,这可怜的孩子挣扎着捞他的衣服,爱德华就往他脸上泼水。

我看得出情况有些失控,但我想我当时实在是懦弱得很,我该帮一把彼得,但我自己也没什么力气,敌不过爱德华和米奇·米兰达,也不想让我的衣服被丢进水里。你还记得犯规的惩罚吗?是十二下鞭子。我必须承认这是最让我害怕的。总之,我抓起了衣服悄悄离开了,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我在采石场的边上回头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我看见托尼奥从一头爬上来,抱着一团湿衣服,赤身裸体,爱德华游过水塘追他,留下气喘吁吁的彼得在中间扑腾。

我觉得彼得不会有事,但显然我错了。他一定已经精疲力竭了。爱德华去追托尼奥时,米奇在看着,彼得就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淹死了。

当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回到学校,溜进了宿舍。当老师开始盘问时,我发誓我整个下午都待在宿舍。这个可怕的事情暴露后,我一直没有胆量承认我所看见的一切。

这不是什么让人自豪的经历,休,不过,说出真相至少会让我觉得舒服一些……

休放下阿尔伯特·卡米尔的来信,眼睛望着卧室的窗外。这封信所解释的事情远比卡米尔想象中要多,但也不无疑点。

它解释了米奇是怎样巧妙地潜入皮拉斯特家族,跟他们度过每个假期,让爱德华的父母担负了所有的花费。毫无疑问,米奇告诉奥古斯塔,实际上是爱德华杀害了彼得。但在法庭上,米奇说爱德华曾试图抢救那溺水的孩子。利用这个谎言,米奇救了皮拉斯特家族,使之免于一场丑闻。奥古斯塔可能一直对此深怀感激——或许同时也十分害怕,担心米奇有一天反戈一击,说出真相。休感到不寒而栗,有种恐惧在胸口隐隐作痛。阿尔伯特·卡米尔在不知不觉中揭开了奥古斯塔与米奇这层幽深、黑暗而又肮脏的关系。

但另一个疑团依然未能解开。休知道一些有关彼得·米德尔顿的情况,而别人对此毫不知情。彼得很是虚弱,孩子们都把他当成一根小草。他为自己的体格感到难堪,已经开始了一项训练计划,他主要的训练就是游泳。他好几个小时待在水塘里划水,想让自己强壮些。这些都没有立即奏效: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不可能一下子变得宽肩窄背,除非等到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

他所有努力的唯一效果就是让他在水里像鱼一样游泳。他可以潜到水底下,屏住呼吸待上好几分钟,能脸朝上浮在水面上,也能在水里睁着眼睛。仅靠爱德华·皮拉斯特一个人是无法把他淹死的。

那么,他为什么会死呢?

阿尔伯特·卡米尔说的是实情,至少是他的亲眼所见,这一点休可以肯定。但是,那个炎热午后在主教林中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不幸的游泳者可能意外死亡,承受不了爱德华过分的嬉闹打斗而淹死。但不经意的嬉闹不可能杀了彼得。如果他的死不是出于偶然,就一定是有意而为。

那就成了谋杀。

休打了一个寒战。

当时只有三个人在场:爱德华、米奇和彼得。彼得可能被爱德华或米奇谋杀。

也可能两个人一同下了手。

<h4>5</h4>

奥古斯塔已经不太满意她家的日本装饰了。客厅里满是东方风格的屏风、棱角分明的家具和带细长腿的桌椅,还有黑色烤漆橱柜里那些日本扇子和花瓶。这一切都非常昂贵,但价格便宜的仿品已经在牛津街的商店里出现,这些东西已经不再是这幢高级住宅的独有物件了。不幸的是,约瑟夫不会允许这么快就重新装修,奥古斯塔不得不跟这些变得越来越普通的家具过上好几年。

客厅是奥古斯塔平日喝下午茶时接受朝拜的地方。女人们通常最先到来:她的小姑子玛德琳和比阿特丽斯,还有女儿克莱曼婷。股东们五点钟左右会从银行回来:约瑟夫、老塞思、玛德琳的丈夫乔治·哈特索恩,有时候还有塞缪尔。如果事情不多,孩子们也会参加:爱德华、休和小威廉。唯一经常参加下午茶会的非家庭成员就是米奇·米兰达,但偶尔也有卫理公会的牧师造访,想必也是为南洋、马来西亚和新近开放的日本异教徒皈依教会募集资金。

奥古斯塔尽力撑着门面。皮拉斯特家的人都喜欢甜食,她就提供美味可口的面包和蛋糕,还有来自印度阿萨姆和锡兰的上等名茶。重大的家庭假期和婚礼筹划就在这种聚会上决定。所以,如果有人不来,很快就会跟不上形势。

尽管如此,时常会有人希望独立出去,按自己的主意办事。最近一次是小威廉的妻子比阿特丽斯,一年多前奥古斯塔坚持说比阿特丽斯选的一件衣服面料不适合她,这以后她就开始闹独立。通常发生这种情况时,奥古斯塔会疏离他们一段时间,然后再以某种极其大方慷慨的手段将其拉拢回来。在比阿特丽斯这件事上,奥古斯塔为她那老得不成样子的母亲举办了一个盛大的生日聚会。比阿特丽斯感激不尽,早把衣料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也就遂了奥古斯塔的心愿。

就是在这种下午茶聚会上,奥古斯塔得以洞悉家里和银行发生的事情。现在她担心的是老塞思。她在周到细致地做整个家庭的工作,让大家认为塞缪尔不会成为下一个资深股东,但老塞思并没有退休的意思,尽管他的健康持续恶化。这个老家伙顽固的韧劲儿让她的精心计划一再受阻,急得她抓耳挠腮。

现在是七月底,伦敦变得安静下来。每年这个季节贵族都会离开城里,去苏格兰的考斯乘游艇,或者去他们的狩猎小屋。他们待在乡下,射杀禽鸟,猎狐捕鹿,一直待到圣诞节后。在二月和三月下旬的复活节之间他们开始陆续回城。到了五月,又是“伦敦之季”的高潮。

皮拉斯特家的人不按这个日程安排行事。尽管他们比大多数贵族更富有,但他们是商人,不会想着半年时间待在乡下,无所事事,杀戮那些不会说话的动物。不过,如果银行业界不出什么乱子,他们一般也劝说股东们在八月份休假。

今年整个夏天的假期一直没有定下来,遥远的经济风暴威胁着整个欧洲的金融资本,但最糟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银行利率下降到了百分之三,奥古斯塔在苏格兰租下了一个小城堡。她和玛德琳打算一星期左右后离开,男人们晚两天也过去。

差几分钟不到四点,她站在客厅里,正为屋里的家具和老塞思的固执生闷气,这时塞缪尔走了进来。皮拉斯特家的人都长得丑,但塞缪尔长相最难看,她心里想。除了那个大鼻子以外,嘴唇也软塌塌的,牙齿参差不齐。他这个人十分挑剔,注重穿戴,苛求食物,喜欢猫,讨厌狗。但让奥古斯塔最不喜欢他的是,家里的所有男人中唯有他最不听劝诱。她能迷倒老塞思,尽管年事已高,他仍然对有魅力的女人感兴趣;她通常也有办法消磨约瑟夫的耐心,哄他乖乖就范;乔治·哈特索恩被玛德琳管得死死的,因此也算是间接被她操控;其他人年龄太小,用不着吓唬他们,尽管休有时候会给她惹麻烦。

但塞缪尔让她没法对付——她的女性魅力丝毫不起作用。每当她显得既体贴又聪明的时候,他就会用一种令人恼怒的方式嘲笑她。他的那副好像她不值得他人认真对待的姿态,最让她受不了。塞缪尔这种平心静气的嘲弄比公园里一个小贱妇骂她老婊子还要让她气愤。

不过,今天塞缪尔脸上没有那种戏谑、怀疑的微笑。他气势汹汹,那阵势让奥古斯塔一时惊慌失措。他早来了一步,显然是为了要找她单独谈话。她想到两个月来自己一直密谋陷害他,比这轻的罪过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他穿着珍珠灰色的外套,扎一根深酒红色的领带,带着淡淡的古龙香水的味道。他没跟她握手,只是往她面前一站,奥古斯塔自卫地抬起了双手。

塞缪尔严肃地笑了一下。“我不打你,奥古斯塔,”他说,“但老天知道,你的确该挨鞭子。”

的确,他不会碰她。他为人温和,拒绝为步枪出口融资。奥古斯塔一下子又找回了自信,她轻蔑地说:“你怎么敢来指责我!”

“指责?”他说,眼睛里又冒出一股怒火。“我不会堕落到去指责你。”他停顿了一下,克制着愤怒说,“我鄙视你。”

奥古斯塔不会被接连吓唬两次。“你来这儿是要告诉我,你愿意放弃自己的堕落行为?”她用银铃般的嗓音说。

“堕落行为,”他重复道,“你打算毁掉我父亲的幸福,让我的生活凄凄惨惨,全都是为了你的野心,还来谈什么我的堕落行为!我看你自己已经堕入了邪恶无法自拔,早就分不清楚了。”

他如此信誓旦旦,言辞激昂,让奥古斯塔觉得自己的陷害的确十分刻毒。接着她发现他是在利用她的同情心来削弱她的斗志。“我只是出于对银行的关心。”她冷冷地说。

“这是你的理由吗?临到审判日,当万能的上帝问你为何要讹诈我,你就这样回答吗?”

“我在履行我的责任。”她觉得自己又恢复了自制,开始琢磨他所为何来。来承认失败,或者,向她挑战吗?如果他屈服让步,那她不久后就会确凿无疑地成为资深股东的妻子。但若非如此,她也就一筹莫展了。如果他决意向她挑战,那日后就会面临一场长期艰苦的斗争,谁胜谁负尚难定夺。

塞缪尔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花园。“我还记得你原来是个漂亮的小女孩。”他沉思着说。奥古斯塔厌烦地哼了一声。“你去教堂时总是穿白裙子,头上扎一条白丝带,”他接着往下说,“可那丝带骗不了谁。那时候你就十分专横跋扈。礼拜结束后大家都在公园散步,别的孩子都怕你,但他们不敢不跟你玩,因为是你在组织各种游戏。甚至连你父母都被你吓唬住了。要是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你就会大发脾气,吵得路上的人驻足观看,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的父亲——愿上帝让他安息——总是一脸愁容,弄不清他怎么会把这么一个妖怪带到世界上来。”

他说的这些差不多样样属实,让她感到很不自在。“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说,眼睛望着别处。

他好像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下去。“我不是为我自己担心。我想当资深股东,但不当我也活得下去。我会活得很好,当然,我可能不像我父亲那样有气势,也许更多是一个协作者。但约瑟夫不适合这种工作。他脾气暴,爱冲动,可能做出错误决定;加上你又一直鼓动他的野心,蒙蔽他的视线,让情况变得更糟。他在团队里会很顺利,因为其他人会引导他,遏制他。但他不能成为领导,他的判断力不足。从长远看他会损害银行的利益。难道你不担心这些吗?”

一时间,奥古斯塔弄不清他这话是否在理。她这么做难道不是杀了下金蛋的鹅吗?不过,银行的钱实在太多,就算他们全都什么事也不干,这些钱也花不完。无论如何,说约瑟夫会损害银行的利益纯粹是胡扯。那些股东的工作根本没有任何难度:他们到了银行,读读报纸,把钱借贷出去,然后等着收利息就行了。别人能干好,约瑟夫也一样能干好。“你们这些男人,总是装得好像银行业务多么复杂神秘,”她说,“但你们骗不了我。”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加紧防守。“我会对着上帝为自己辩护,用不着对你证明什么。”她说。

“你真要去跟我父亲说吗?”塞缪尔说,“你知道这种事会让他送命的。”

她只犹豫了一秒钟,然后坚定地说:“没有别的选择。”

他长时间盯着她。“你是个魔鬼,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他说。

奥古斯塔屏住气。他会放弃吗?她觉得自己几乎胜券在握了,想象中几乎听到有人毕恭毕敬地说:“请允许介绍约瑟夫·皮拉斯特太太,皮拉斯特银行的资深股东的夫人……”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说:“那好吧。我会告诉其他人,我不想在父亲退休后成为资深股东。”

奥古斯塔心里漾起一丝胜利的微笑,但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她赢了。她转过身去,掩饰她心中的狂喜。“享受你的胜利吧,”塞缪尔痛苦地说,“但你记住,奥古斯塔,我们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也有。有朝一日会有人利用你的秘密,像你对付我这样对付你。”

奥古斯塔迷惑不解。他指的是什么?不知为何她的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米奇·米兰达,但她立刻拂去了这个念头。“我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说。

“你没有?”

“没有!”她说,但他信心满满的样子让她害怕。

他别有意指地看了她一眼。“昨天一个名叫大卫·米德尔顿的年轻律师找过我。”

她没有马上明白过来。“我难道认识他?”但这人的姓名有点儿耳熟,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见过他一次,七年前,在死因研讯上。”

奥古斯塔顿时觉得身上发冷。米德尔顿——那个被淹死的孩子就姓米德尔顿。

塞缪尔说:“大卫·米德尔顿认为他弟弟彼得是被杀的——是爱德华干的。”

奥古斯塔想马上坐下来,但她不能让塞缪尔遂了心,看出她心慌意乱。“事情已经过去七年了,他现在到底要搞什么鬼?”

“他告诉我,他一直对死因研讯不满,但他始终保持沉默,以免他父母太伤心。不过,他的母亲还是在彼得死后不久就去世了,他父亲是今年去世的。”

“他为什么去找你,不来找我?”

“他是我夜总会的会员。总之,他重读了研讯记录,说还有几位证人从未受到传唤,没能出来作证。”

当然还有证人,奥古斯塔不安地想。有淘气鬼休·皮拉斯特,有那个叫托尼什么的南美孩子,还有第三个弄不清是谁的人。要是大卫·米德尔顿揪住其中任何一个,整个事情就会水落石出。

塞缪尔看来经过了深思熟虑:“从你的观点看,验尸官对爱德华英雄主义的那番赞美有点儿过了。这些话反倒让人生疑。人们认为,要是爱德华看到男孩要淹死,大概只会站在边上吓得发抖。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连去街对面给人帮个忙的事都不会做,更别说潜到水里去救溺水的男孩了。”

这话简直是胡说八道,污蔑别人。“你怎么敢这么说!”奥古斯塔很生气,但她已经摆不出平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劲头了。

塞缪尔不去理睬她。“学校的学生根本不相信。大卫自己几年前也上同一所学校,认识不少高年级学生。跟他们说起这事儿以后,就让他更加怀疑了。”

“这简直太荒谬、太可笑了。”

“米德尔顿喜欢争论,所有律师都这样,”塞缪尔说,对她的抗议置之不理,“他不会让这事儿消停的。”

“他丝毫吓唬不住我。”

“那太好了,我敢肯定他很快就会前来造访你的。”他朝门口走去,“我不在这儿喝茶了。下午愉快,奥古斯塔。”

奥古斯塔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她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她怎么可能预见得到呢?她对塞缪尔的胜利被摧毁了。那本旧账又被翻开,已经过去了七年,本该早就被人忘掉的!她十分担心爱德华。她无法承受任何降临在他身上的不幸。她按住自己的头,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的仆役长哈斯特德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服侍客厅的女佣,端着茶点托盘。

“可以了吗,太太?”他带着威尔士口音说。哈斯特德有点儿斜眼,好像两只眼睛看着不同的方向,谁都弄不清他在注意什么。一开始这让人觉得心烦,但奥古斯塔已经习惯他了。她点了点头。“谢谢你,太太。”他说,接着他们就开始摆茶具。有时候,看见哈斯特德的谄媚做派,加上仆人驯顺地按她吩咐做事,奥古斯塔心情会平静下来,但今天这些毫无作用。她站起身,朝开着的法式屋门走过去。花园里阳光明媚,但这也于事无补。她到底怎么才能阻止大卫·米德尔顿呢?

直到米奇·米兰达来的时候,她还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她很高兴见到他。他像往常一样风度翩翩,穿着黑色礼服和条纹长裤,白色的衣领一尘不染,上面打着一条黑色的缎面领带。看出她在发愁,他马上变得体贴起来。他像一只丛林猫那样优雅敏捷地穿过房间,声音里充满爱抚之情:“皮拉斯特太太,究竟什么事情让你心烦意乱?”

他最先到来让她很是感激。她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出了件可怕的事。”他两手扶在了她的腰上,就好像他们在跳舞一样,而他的手指压上她的臀部时,她感到了一丝麻酥酥的快意。“别这么难受了,”他安慰道,“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她心里平静了许多。在这种时候她总是很喜欢看见米奇。那感觉简直就跟她还是小女孩时,同年轻的斯特朗伯爵在一起一样,优雅的风度,华美的装束,尤其是他举手投足,那柔软的肢体和顺滑的身形都十分相像。斯特朗是皮肤白皙的英格兰人,而米奇是皮肤稍黑的拉丁人,但他们二人都有一种魅力,让她深深感受到自己作为女性的娇柔气质。她真想将他一把拉到身边,把脸颊伏在他的肩头……

她看见女佣们在盯着她,意识到让米奇两手扶着她的臀部站在那儿有些不雅。她移开自己的身子,拉着他的胳膊,带他穿过落地窗走进花园,省得被仆人们偷听。外面的空气暖洋洋的。他们并肩坐在阴凉处的木椅子上,奥古斯塔侧身看着他。她很渴望握住他的手,但这样做不太合适。

他说:“我看见塞缪尔从这儿离开——跟他有关系吗?”

奥古斯塔静静地说着话,米奇凑过来听,近得让她不用移动就能吻到他。“他过来告诉我,他不会寻求资深股东的位置。”

“好消息啊!”

“是的。这样一来,这位置自然就是我丈夫的了。”

“老爹就能得到他要买的来复枪了。”

“只要塞思一退位就行。”

“这个老塞思就是不撒手,真把人都急疯了!”米奇感叹道,“老爹一直在问,什么时候能做成生意。”

奥古斯塔知道米奇为什么担心:他怕自己的父亲把他送回科尔多瓦。“我觉得塞思挺不了多长时间。”她安慰他说。

他看着她的眼睛。“但不是这件事让你发愁。”

“不是。是你们学校里淹死的那个倒霉的男孩——彼得·米德尔顿。塞缪尔跟我说,彼得的哥哥是一名律师,现在开始到处打探。”

米奇那张漂亮的脸阴沉下来。“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显然他是为了他父母才一直保持沉默,但现在他们都死了。”

米奇皱起了眉头。“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你可能比我更了解。”奥古斯塔犹豫了一下。她有个问题想问他,但她又害怕听到答案。最后她振作了一下。“米奇……你认为那男孩淹死,是爱德华的错吗?”

“这……”

“说‘是’还是‘不是’!”她命令说。

米奇顿了顿,最后说:“是。”

奥古斯塔闭上了眼睛。泰迪宝贝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米奇轻声说:“彼得自己不太会游泳。爱德华没动手去淹死他,但把他折腾得耗尽了体力。爱德华离开去追托尼奥的时候,彼得还活着。但我相信他没力气再游到边上,也没人在旁边,就这么淹死了。”

“泰迪不是想杀他。”

“当然不是。”

“这不过是小男生之间的恶作剧。”

“爱德华并不想伤害他。”

“所以,这不是什么谋杀。”

“我恐怕得说,是谋杀。”米奇严肃地说,奥古斯塔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下,“如果小偷把一个人打倒在地,打算抢劫他,但这人心脏病发作导致了死亡,窃贼就犯有谋杀罪,即使他并没打算杀人。”

“你怎么知道?”

“我去问过一个律师,几年以前。”

“为什么?”

“我想弄清爱德华的处境。”

奥古斯塔两手捂住自己的脸。这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米奇把她的手从脸上拿开,挨个儿吻了一下。这动作是那么温柔,让她直想哭。他抓着她的手,说:“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因为爱德华小时候发生的这件事迫害他的。”

“可大卫·米德尔顿是有理智的人吗?”奥古斯塔叫道。

“也许不是。他大概为这事儿着魔好几年了。愿上帝不要让他坚持下去,找出真相。”

奥古斯塔想到可能的后果,不免浑身打战。这会酿成一桩丑闻;下流小报会登出《银行继承人的可耻隐私》这样的文章来;警察会介入;可怜的泰迪宝贝会上法庭。如果他被判有罪——

“米奇,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她低声说。

“那,我们必须做点儿什么。”

奥古斯塔捏着他的手,接着松开它们,琢磨着如何应对。她必须面对问题的严重性。她已经看到绞架的影子落在她独子的头上。现在不该再继续痛苦下去,应该采取些行动。感谢上帝,爱德华有一个真正的朋友米奇。“我们要确保大卫·米德尔顿质询不到任何东西。有多少人知道真相?”

“六个,”米奇立刻回答,“爱德华,加上你和我就是三个,但我们什么也不会告诉他,然后,还有休。”

“男孩死的时候他没在场。”

“是没有,但他了解不少情况,知道我们跟验尸官说的话是编造的。其实,撒谎的事儿让我们心虚。”

“看来,休是个问题。还有别的人呢?”

“托尼奥·席尔瓦什么都看见了。”

“但他当时什么都没说。”

“他那时候很害怕我。但我不知道他现在还怕不怕。”

“第六个人呢?”

“我们一直不知道他是谁。当时我没看到他的脸,他也没有自己站出来。恐怕我们对他没什么办法。但如果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我就认为他对我们没什么危险。”

奥古斯塔心里又是一惊,她可不敢这么肯定。这个未知的证人随时会冒出来,造成威胁。但米奇说得不错,他们对此毫无办法。“这么说,有两个人我们要处理一下,休和托尼奥。”

一时间两人陷入思索,谁也没说话。

现在已经不能再把休看作一个小麻烦了,奥古斯塔心想。他十分要强,爱出风头,在银行里已经获得了一定认可,相比之下泰迪就很平庸。奥古斯塔成功拆散了休和弗洛伦斯·斯塔沃西女士之间的好事。但是,现在休对泰迪造成的威胁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该想点儿办法对付他。可是,用什么办法呢?尽管他很糟糕,但他仍然是皮拉斯特家族中的一员。她搜索枯肠,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米奇若有所思地说:“托尼奥有个弱点。”

“哦,是吗?”

“他是一个糟糕的赌徒。明知负担不起也要下大赌注,经常输钱。”

“也许你能安排一场游戏?”

“也许。”

奥古斯塔想到米奇大概知道如何在牌戏中作弊。然而她不可能直接问他,这种问题对任何正人君子来说都是一种致命的侮辱。

米奇说:“这可能要花不少钱。你想在我身上押宝吗?”

“你需要多少钱?”

“恐怕得要一百英镑。”

奥古斯塔毫不犹豫,因为泰迪的性命受着威胁。“很好。”她说。她听见房子里有说话的声音,其他来喝下午茶的客人已经陆续抵达。她站了起来。“我还不知道如何对付休,”她忧心忡忡地说,“我得好好想想。我们该进屋里去了。”

她的小姑子玛德琳已经来了,见他们两个一进门就说开了。“那裁缝逼得我要喝点儿什么,光扦个边就要两个小时,让我都等不及要喝点儿茶了,哦,你们又做了这种杏仁饼,实在太妙了,可是我的老天,你们不觉得天气很热吗?”

奥古斯塔密谋般地捏了一下米奇的手,坐下来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