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 月(1 / 2)

危险的财富 肯·福莱特 1975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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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1</h4>

伦敦又闷又热,人们都向往新鲜的空气和开阔的郊外。八月的第一天,所有人都去观看在古德伍德举行的比赛。

他们从伦敦南部的维多利亚火车站乘火车出发。交通安排本身反映出英国社会层次的细微差别——上流社会的人乘坐一等软席车厢,店主和教师坐进拥挤但也还算舒适的二等车厢,工厂工人和家庭用人在三等车厢,密匝匝地坐在硬木长椅上。下了火车,贵族们又坐上马车,中产阶层登上公共马车,工人们则步行。富人的野餐已由前一列火车提前送到,强壮的年轻男仆肩上扛着一个个带盖的大篮子,里面用瓷器和桌布包着煮熟的鸡、黄瓜、香槟和温室里长的桃子。不那么富裕的,就直接从摊贩那里买香肠、贝类和啤酒。穷人则自带吃食,用手帕包着面包和奶酪。

梅茜·罗宾逊和埃普丽尔·蒂尔斯利跟索利·格林伯恩和托尼奥·席尔瓦一同出行。他们几个人的社会地位有些模糊不定。索利和托尼奥显然是第一类,可梅茜和埃普丽尔就只能算三类了。索利取了个折中,买的是二等车票,他们在车站上了一辆公共马车,穿过开阔的高地去赛马场。

不过,索利很注重吃食,他不愿从小摊贩那儿买吃的,随随便便就把午餐打发过去,而是提前派了四个仆人带了一大份野餐,是用冰包裹好的冷鲑鱼和白葡萄酒。他们把雪白的桌布铺在地上,围坐在柔软的草坪上。梅茜把美食喂给索利。她越来越喜欢他了。他对谁都很和气,十分逗趣,跟他聊天也很有意思。贪食是他的唯一恶习。她还是没有让他太接近自己,但到头来她越是拒绝他,他就变得越是专情于她。

赛车安排在午饭后开始。旁边就有一个庄家,站在一个箱子上喊着赔率是多少。他穿了一件花哨的格子外套,扎一条飘逸的丝领带,衣服扣眼里插着一大束花,戴了顶白色的帽子。他肩膀上挎了一个装满钱的皮包,站在一个条幅下面,条幅上写着:“威廉·塔克,国王的头,来自奇切斯特。”

托尼奥和索利每场比赛都赌。可梅茜觉得无聊,如果不赌的话,每场比赛都没什么区别。埃普丽尔不离托尼奥左右,但梅茜决定离开他们一会儿,一个人到处看一看。

值得一看的不只是那些马。马场周围的高地上挤满了帐篷、摊位和大车。还有不少赌博棚、怪物表演以及皮肤黝黑、戴着亮色头巾的吉卜赛人给人算命。人们在售卖杜松子酒、苹果酒、肉饼、橙子和《圣经》。手摇风琴和乐队争相竞奏,魔术师、玩杂耍和表演杂技的人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全都向人们要钱。这里有会跳舞的狗、小矮人和巨人,还有踩高跷的。喧闹的狂欢节气氛让梅茜不禁想起了马戏团,往昔的生活一去不返,怀旧的情绪让她内心感到刺痛。这些表演者想方设法从公众手里弄到钱,看到他们有所获得,她心里觉得暖烘烘的。

她知道自己该从索利那里多获取一些。跟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谈情说爱,却又住在苏荷区的单间里,这简直不可思议。现在她应该戴着钻戒,穿着皮衣,把目光投向圣约翰伍德或克拉彭的郊区小型住宅才是。她给萨缪尔斯骑马的差使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伦敦社交季节即将结束,买得起马的人就要到乡下去了。但她不会让索利送她除了鲜花以外的任何东西。这让埃普丽尔气得发疯。

她走过一个大帐篷。帐篷外面有两个女孩,穿着庄家的衣服,跟一个穿黑外套的男人在一起,他们喊着:“今天,在古德伍德比赛的唯一定数是即将到来的审判日!坚持你对耶稣的信仰,报偿就是永恒的生命。”帐篷里面阴凉幽暗,她索性走了进去。里面的人大都坐在长椅上,好像他们已经改宗皈依了。梅茜坐在出口附近,拿起了一本赞美诗。

她能够理解人们为什么进教堂,为什么来赛马会讲经布道。这样做让他们感到有所归属。这种归属感恰恰是索利带给她的真正诱惑:不仅仅是钻石和皮衣,还有当索利·格林伯恩情妇的可能,得到一个住的地方,有定期的收入,自己能安排些事情。这并非什么体面的地位,也并不长久——一旦索利厌倦了她,这种局面就会结束——但这总比她现在的境况强多了。

全体会众站起来唱赞美诗。这种感觉就像被羔羊的血洗涤身体一样,让梅茜很不舒服。她走了出去。

她经过了一个木偶戏场,戏正演到高潮,暴躁的主角潘趣先生被他挥着棍子的老婆,从小舞台的一头打到另一头。她仔细审视着这群人。如果一场木偶戏演得规规矩矩,就不会有什么钱赚,大多数观众会一分不付悄悄溜掉,剩下的人也只给几个小钱。但他们有别的办法搜刮看客。几分钟后,她就发现后面有个男孩在偷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除了梅茜以外,所有人都在看戏,没人注意到这只肮脏的手伸进了男人的马甲口袋。

梅茜并不打算干预这种事儿。在她看来,富裕又粗心年轻的人活该让人偷走怀表,只要窃贼有胆,窃得东西也算是奖赏。可她仔细去看那个受害者,认出那是黑头发蓝眼睛的休·皮拉斯特。她记得埃普丽尔告诉她休没有钱,丢了手表他可承受不起。她一时冲动,决定挽救一下他的疏忽大意。

她快步绕到人群后面。扒手是个衣衫褴褛、长着棕黄色头发的男孩,十一岁左右,梅茜离家出走时就是这个年龄。他十分巧妙地把休的表链从他的马甲里拉出来。看表演的观众里发出一阵哄笑,扒手趁机拿着怀表溜到了一边。

梅茜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吓得轻声叫了起来,试图逃脱,但她的力气比他大多了。“把它给我,我就饶了你。”她小声吓唬道。

他磨蹭着。梅茜看见那脏兮兮的脸上既有害怕,又有贪婪。接着他乖乖投降,把手表扔在地上。

“去偷别人的手表吧。”她放开他的手,这小家伙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捡起手表。这是一只带盖的猎表。她打开盖子,看上面的时间:三点过十分。在手表的背面写着一行字:

托比亚斯·皮拉斯特

爱你的妻子

莉迪亚

1851年5月23日

这表是休的母亲送给他父亲的礼物。梅茜很高兴她及时救下了这块表。她合上表盖,拍了拍休的肩膀。

他转过身,一副很恼火被人打扰的样子,接着他惊讶地睁大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罗宾逊小姐!”

“几点了?”她说。

他机械地去掏表,发现自己的口袋空了。“真奇怪……”他环顾四周,觉得是不是自己把表掉在什么地方了,“我可千万别……”

她亮出手表。

“老天爷!”他说,“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我看见有人偷你,把它抢了过来。”

“小偷在哪儿?”

“我让他走了。不过是个毛头小孩子。”

“可是……”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本想让他拿走这表,但我知道你买不起新的。”

“你说的不是真话吧。”

“是真话。我小时候也偷过东西,不过从未被人抓住。”

“太可怕了。”

梅茜又一次觉得他挺讨厌。从她的思维角度看,他那种态度实在显得假模假式。她说:“我还记得你父亲的葬礼。那天很冷,下着雨。你的父亲欠着我父亲的钱,死了,但你还有外套穿,可我没有。这没说错吧?”

“我不知道,”他突然变得怒气冲冲,“我父亲破产的时候我才十三岁——难道因为这个,我一辈子就得对所有的罪恶视而不见?”

梅茜吃了一惊。很少有男人这样呵斥她,可休已经是第二次这么做了。不过她不想再跟他吵上一次。她碰了碰他的胳膊。“对不起,”她说,“我没有批评你的父亲,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为什么一个孩子要偷东西。”

他的语气立刻软化了。“我还没有感谢你抢下了我的手表。这是我母亲送给父亲的结婚礼物,所以不管值不值钱都很珍贵。”

“那孩子会找别的傻瓜去偷。”

他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他说,“你想喝杯啤酒吗?天气这么热。”

她正好也想喝上一杯。“好吧,谢谢。”

离他们几码远的地方有一辆装着大桶的四轮大车。休买了两大陶罐温热的麦芽淡味啤酒。梅茜喝了一大口:她太渴了。这啤酒比索利的法国葡萄酒更好喝。那辆大车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用粉笔草草地写着一行大字:“带走酒罐它会爆掉你的脑代【5】。”

休总是带着一脸活泼相,现在却显得很是凝重。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发现没有,我们都是同一场灾难的受害者。”

她没有。“你是什么意思?”

“1866年发生过一场金融危机。出现这种情况,一些全然无辜的公司就会倒闭……就像队伍中的一匹马跌倒,会把别的马也拖倒一样。我父亲的生意破产是因为别人欠他的钱还不了,这让他绝望至极,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抛下我的寡母,让我十三岁就失去了父亲。你父亲养活不了你,因为别人欠他的钱不给,让你十一岁就离开了家。”

梅茜明白他这话的逻辑,但她心底里无法赞同他,她一直痛恨托比亚斯·皮拉斯特,久而久之,这种仇恨已经扎下了深根。“这不一样,”她反驳说,“工人阶层没法控制这些东西,他们只按照吩咐干活。老板们掌握权力,如果发生问题就是他们的错。”

休思索着。“我说不清,也许你是对的。老板们得到的回报肯定是最大的。但我敢肯定一点,不管老板还是工人,他们的孩子都是不该受责备的。”

梅茜笑着说:“我们能找到互相都赞同的观点,真令人不敢相信。”

他们喝完了啤酒,把酒罐送回去,走了几码到了一个旋转木马场。“你想骑木马吗?”休问。

梅茜笑了。“不。”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我是跟……朋友一起来的。”她有点儿不愿意让他知道是索利带她来的,“你呢?你是跟你那可怕的伯母一起来的吗?”

他做了个鬼脸。“不。卫理公会派不赞同赛马会——她要是知道我在这儿,肯定会吓坏的。”

“她喜欢你吗?”

“一点儿也不。”

“那为什么她让你跟她一起住?”

“她喜欢一直看着别人,好控制他们。”

“她控制你吗?”

“她是想控制。”他笑了,“有时候我一逃了之。”

“跟她住在一起挺难的。”

“我负担不起自己单独住。我得耐着性子,在银行里好好干。获得提拔以后就能独立了。”他又笑了一下,“到了那时候,我就会像你一样,让她闭上她的狗嘴。”

“希望那次你没惹上什么麻烦。”

“惹上了。不过看她脸上那表情,麻烦也值得了。就是那会儿我开始喜欢你的。”

“因此你就跑来请我跟你一起吃饭?”

“是啊,可你为什么拒绝呢?”

“因为埃普丽尔跟我说你自己一分钱都没有。”

“我的钱够买几块排骨和一份葡萄干布丁。”

“真是让一个女孩子无法抵抗啊!”她揶揄地说。

他笑了。“今晚跟我出去。我们去克莱蒙花园跳舞。”

她动心了,但一想到索利她又感到内疚。“不去了,谢谢你。”

“为什么不去呢?”

她也这样问着自己。她并没有爱上索利,她也没从他那儿拿钱,那么她干吗把自己省着留给他呢?我十八岁了,她想,如果我不能跟我喜欢的男孩出去跳舞,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么,好吧。”

“你真来吗?”

“嗯。”

他笑了,这让他很高兴。“要我去接你吗?”

她不想让他看到苏荷区贫民窟里跟埃普丽尔共用的房间。“不用,我们在别的地方见面吧。”

“好的,我们去威斯敏斯特码头,坐汽船去切尔西。”

“好啊!”她觉得自己几个月来都没这么高兴了,“几点呢?”

“八点钟怎么样?”

她很快计算了一下。索利跟托尼奥要留到最后一场比赛,然后,他们坐火车回伦敦。她跟索利在维多利亚火车站告别,再步行到威斯敏斯特。她觉得自己来得及。“不过,如果我迟到了,你能等等我吗?”

“我可以等一整个晚上,如果有必要。”

想到索利让她觉得有愧。“我得回我朋友那儿去了。”

“我跟你一起走。”他急切地说。

她不希望这样。“最好不要。”

“听你的。”

她伸出手来,两个人握手,一本正经,显得很奇怪。“晚上见。”她说。

“我等你。”

她转身走开,感觉他在看她。我干吗要这么做呢?她想。我真想跟他出去约会吗?难道我真的喜欢他?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吵了起来,让聚会不欢而散,今天要不是我及时缓和下来,他又准备大吵一次。我们实在不般配。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跳舞。也许我不会去。

但他那对蓝眼睛多可爱啊。

她打定主意不再想这事儿。既然她已经同意约会,她就会去的。她可能喜欢这次约会,也可能不喜欢,但事先就为此犯愁一点儿用也没有。

她得找个借口离开索利。他正准备带她出去吃晚饭。不过他从来不对她问这问那,也会接受随便什么借口,不管多么让人无法相信。但她还是要编出个有说服力的理由,不想委屈他那悠闲豁达的天性。

她在起先离开的地方找到了他们。他们在栅栏和穿格子外套的庄家之间的那块地方待了一下午。埃普丽尔和托尼奥显得兴高采烈,扬扬自得。埃普丽尔一见梅茜就说:“我们已经赢了一百一十英镑,真带劲!”

梅茜很为埃普丽尔高兴。她正祝贺他们竟能凭空捞到这么多钱。这时米奇出现了,他两只大拇指插在灰色的马甲口袋里,一路逛了过来。见到他并不让梅茜感到惊讶,因为所有人都到古德伍德来了。

虽说米奇长相出奇地好看,可梅茜不喜欢他。他让她想到那个马戏团的领班,觉得自己的调情能让所有女人兴奋得发抖,但要是被人拒绝,就像受了天大的冒犯。跟往常一样,米奇后面紧跟着爱德华·皮拉斯特。梅茜对他们的关系很是好奇。他们二人差别太大:米奇身材纤细,既完美又自信,但爱德华是个笨拙、贪婪的大块头。为什么他们俩会形影不离呢?不过很多人都被米奇迷住了,爱德华也不例外。托尼奥略带敬畏地向他问好,看上去就像凶残主人豢养的一只小狗。

他们的身后是一个年长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米奇介绍说那人是他父亲。梅茜好奇地打量着他。他跟米奇毫无相似之处,长着一双罗圈腿,肩膀极宽,一张老脸饱经风霜。他跟自己的儿子不同,硬领衬衣和大礼帽让他不太舒服。那个女的像是情人一般紧贴着他,比他大概年轻三十岁。米奇介绍说她是考克斯小姐。

大家都议论着他们赢钱的事。爱德华和托尼奥两人都押了一匹叫作查理王子的马。索利赢了钱,接着又输掉了,但不论他输赢都很高兴。米奇并没说自己的表现如何,梅茜猜想他不像别人赌得那么大:这个人太工于心计,不会热衷赌博这种事。

然而,他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她十分吃惊。他对索利说:“我们今晚要玩一局大的,格林伯恩——最低一英镑。你参加吗?”

她惊奇的是,米奇那无精打采的表象下面好像隐藏着某种强大的张力,他实在深不可测。

索利反正什么意见都赞同。“我参加。”他说。

米奇转过来问托尼奥。“你愿意加入吗?”他那种要么接受、要么拉倒的口气让梅茜觉得很假。

“算我一个,”托尼奥兴奋地说,“我一定去!”

埃普丽尔不安起来,说:“托尼奥,今晚不行,你答应过我的。”梅茜怀疑托尼奥玩不起最低赌一英镑那么大的赌局。

“我答应什么了?”他对周围的朋友挤了挤眼睛。

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男人们都笑了起来。

米奇说:“这是本季节的最后一局,席尔瓦,错过了你会后悔的。”

这又让梅茜有些惊讶。在阿盖尔寓所那会儿,她记得米奇不喜欢托尼奥。为什么他现在又要劝托尼奥参加纸牌游戏呢?

托尼奥说:“我今天走运——看我在赛马上赢了多少!我今晚去打牌。”

米奇瞟了一眼爱德华,梅茜捕捉到两个人眼里露出放心的神色。爱德华说:“我们在夜总会一起吃饭吗?”

索利看了看梅茜,她意识到现在有了现成的借口,不用整晚陪着他。“跟男孩子们一起吃吧,索利,”她说,“我无所谓。”

“你真的不在意?”

“不在意,我今天已经够快活的了。你晚上去你的夜总会玩吧。”

“那就定下来了。”米奇说。

他跟他父亲、考克斯小姐和爱德华离开了。托尼奥和埃普丽尔继续投注下一场。索利把胳膊伸给梅茜,说:“我们走一走好吗?”

他们沿着隔开赛道的白色油漆围栏慢慢溜达着。太阳暖洋洋的,乡村的空气散发着好闻的味道。过了一会儿索利说:“你喜欢我吗,梅茜?”

她停下来,踮起脚尖,吻了他的脸颊一下。“我很喜欢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看到眼睛后面的眼泪,迷惑不解。“索利,亲爱的,你怎么了?”她说。

“我也喜欢你,”他说,“胜过任何我见过的人。”

“谢谢你。”她很感动。这很不寻常,因为索利从来没有显出如此激情。

接着,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惊得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索利这种阶层的人从不会向她这样的人求婚。他们可能引诱这些女孩,给她们钱,让她们成为自己的情妇,为他们生孩子,但绝对不会跟她们结婚。她惊得一时语塞。

索利接着说:“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求你说个‘行’。”

跟索利结婚!梅茜从此会变得极其富有,每天晚上睡在柔软的床上,房子里每间屋子升着熊熊的炉火,黄油多得吃不完。她想起床就起床,不高兴就整天待在床上。她再也不用挨冻受饿,再也不会穿得寒酸破旧,不会疲倦不堪。

一个“行”字就在她的舌尖上颤抖。

她想到埃普丽尔在苏荷区的那间小屋,墙上到处是老鼠洞;她想到简易厕所夏天发出的阵阵臭味;她又想到那些没饭吃的夜晚;想到在街上走了一天以后两脚生疼的感觉。

她看着索利,要嫁给这个男人真的很难吗?

他说:“我太爱你了,爱你爱得简直不顾一切。”

他是真心爱她,这她看得出来。

但有件事挺麻烦。

她不爱他。他应该得到更好的选择。他该有个真正爱他的妻子,而不是一个铁石心肠、随性交友的浪荡姑娘。如果她嫁给他,那就欺骗了他。可他人太好了,容不得被人欺骗。

她几乎要哭了。她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温柔的男人——”

“不要说‘不’,好吗?”他打断她,“如果你不能说‘行’的话,就什么也不要说。好好想想,至少想一天,或许再长点儿。”

梅茜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应该拒绝他,马上就拒绝也容易一些。但他在恳求她。“我会考虑的。”她说。

他笑了。“谢谢你。”

她懊丧地摇着头。“不管怎么样,索利,我相信,再也不会有像你这么好的人向我求婚了。”

<h4>2</h4>

休和梅茜坐着那种一便士的游船从威斯敏斯特码头去切尔西。夜晚既温暖又明亮,拾贝船、驳船和轮渡在浑浊的河面上往返穿梭。他们逆流而上,钻过维多利亚车站的新铁路桥,途经北岸位于克里斯托弗·雷恩的切尔西医院,南岸则是开遍鲜花的巴特西田野——伦敦传统的决斗场。巴特西桥破烂不堪,整个木结构看上去摇摇欲坠。在它的南端有几座化工厂,但在北面,切尔西老教堂四周点缀着一座座漂亮的农舍,一个个浑身赤裸的孩子在浅滩上戏水。

过了大桥不到一英里,他们下了船,走上码头,朝克莱蒙花园那华丽的镀金大门走去。整个花园占地十二英亩,地处河流和国王大道之间,遍布着树林、洞穴、花坛和草坪,还有各种蕨类植物和灌木丛。他们赶到时已近黄昏,蜿蜒小路边的树上挂起了中国式灯笼和一盏盏煤气灯。这里到处人头攒动,很多看赛马的年轻人决定来这儿度过一天的最后时光。人们全都打扮得完美无瑕,在花园里四处闲逛,无忧无虑地调笑打趣,女孩们结对来往,年轻的男人几个聚在一起,夫妻们则挽手结臂。

一整天的天气都很好,阳光明媚,温暖可人,但现在变得闷热起来,预示着一场雷雨就要到来。休感到既得意又紧张。挽着梅茜的手臂让他十分兴奋,但他又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他不知道他在玩的游戏到底有什么规则。她心里期望的是什么?她会让他吻她吗?她会任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他渴望抚摸她的身体,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她希望跟他做那件事吗?他想那样做,但他从来没有做过,害怕自己会显得像个傻瓜。他听皮拉斯特银行的职员经常提起她这种女孩,说哪些事她们会做,哪些事不会。但休怀疑他们大部分是在吹牛。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把梅茜当作那种靠男人赚钱的女孩。她没那么简单。

他还担心被熟人看见。他的家族会强烈反对他干这种事。克莱蒙花园不仅是下层阶级的地方,同时还被卫理公会认为纵容不道德的行为。如果他被人发现,奥古斯塔肯定会拿这件事刁难他。爱德华带着浪荡女人去那种下流场所又有不同,因为他是她儿子,是家族的继承人。对休来说就不一样了,他身无分文,受的教育差,人们等着看他像他父亲一样失败,他们会说,去花园放纵是他的天性使然,他跟职员、技工和梅茜这种女孩同属一类。

休正处于他职业生涯的重要转折点,处在获得晋升、成为通信文员的节骨眼上,这个职位的年薪是一百五十英镑,比他现在的工资多出一倍以上,如果有人通告他有如此放浪行为,提升的事就会受到影响。

他焦躁不安地看着那些人沿着花坛间蜿蜒的小路走着,生怕看见什么熟人。有些人挽着女孩子的胳膊,但他们都小心地避开休的眼睛。他意识到,这些人也担心被人撞到。他断定,如果他看到自己认识的人,对方可能也会像他一样,怕被人声张出去。这样,他也就打消了顾虑。

他为梅茜感到骄傲。她穿着一件蓝绿色的礼服,领口很低,后面带着裙撑,一顶水手帽俏皮地戴在高高的发髻上,一路吸引了不少艳羡的目光。

他们经过一座芭蕾舞剧院、一个东方马戏团、一个美国保龄球场和几座射击场,然后进了一间餐厅用餐。这对休来说是一种新体验。虽然餐厅变得越来越普遍,但吃饭的人大多都是中产阶层,上流社会的人仍然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就餐。爱德华和米奇那样的年轻人经常在外面吃饭,但他们认为这是到下等地方寻开心,而且都是去找女伴,或者带她们一起去。

整个晚餐休都尽量不去想梅茜的乳房。它们的上部从她礼服领口上露出来,很白,长着雀斑。他见到过裸露的乳房,只见过一次,那是几个星期前在内尔的妓院。但他从来都没有亲手碰过。它们是硬的,像肌肉一样,还是软的?如果一个女人脱掉紧身胸衣,她的乳房会随着走路颤动,还是硬挺挺地不动?如果你碰它们,它们能挤得动吗?还是非常坚硬,就像膝盖骨一样?她能让他碰一下吗?他有时甚至想亲吻它们,像那个在妓院里吻妓女乳房的男人那样,但这种隐秘的愿望让他感到羞耻。其实,所有这些感觉都让他隐约感到羞耻。跟一个女人坐在一起,光想着她赤裸的身体,对她的其他方面毫不关心,只是想利用她,这实在太野蛮粗俗了。可是,他又忍不住,特别是跟梅茜在一起时,因为她实在太诱人了。

他们吃饭的时候,花园的另一头放起了烟花。砰砰的巨响和闪光惊扰了动物园里的狮子和老虎,它们不满地嘶吼着。休想起来梅茜原来在马戏团干过,便问她当时情况如何。

“跟别人一起生活,你就可以充分了解他们,”她若有所思地说,“这有好处也有坏处。人们总是互相帮助。他们互相谈恋爱,也总是争吵不休,有时还打架——我在马戏团的四年里就发生过两起谋杀。”

“我的天哪。”

“再说挣钱也没保证。”

“怎么说呢?”

“人们需要节约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砍掉娱乐开销。”

“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个。我得记住不要把银行的钱投到任何有关娱乐的生意上。”

她笑了:“你是不是一直想着财务方面的事?”

不,休心里说,我一直想着你的乳房。他开口道:“你要知道我是家族里头害群之马的儿子。我比皮拉斯特家的其他年轻人更了解银行业务,但必须加倍努力工作才能证明我的价值。”

“证明你自己有那么重要吗?”

问得好,休这样想。他琢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在学校里,我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但我父亲的失败让情况变糟了,所有人都觉得我会重蹈覆辙,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看错了。”

“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有同样的感觉,知道吧。我无论如何不会像我妈那样,一直生活在贫困的边缘。我要挣钱,做什么都行。”

休尽可能用最温和的口气,说:“是因为这个,你才跟索利一道外出?”

她皱起了眉头,一瞬间他以为她会生气,但她没有,只是嘲弄般地笑了笑。“我觉得这个问题不错,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就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跟索利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让他误会了,以为……有什么指望。”

休很吃惊。这是不是说她并没有跟索利做过那件事?“他好像很喜欢你。”

“我很喜欢他。但他要的不是这种志同道合的友情,从来都不是,这我很清楚。”

“我明白你的意思。”休认定她跟索利并没做那件事,这意味着她可能也不愿意跟他做那种事。他既感到失望,又觉得放松下来:失望的是他对她是那么渴望,轻松的是他刚才过于紧张了。

“好像有什么让你觉得高兴。”梅茜说。

“我想,我高兴听你说你和索利只是朋友。”

她显得有些难过,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他为晚餐付了账。这顿饭十分昂贵,但他把自己留着买新衣服的十九先令全带在身上,所以手里有不少现钱。他们离开餐厅时,发现花园里的人比先前更加喧闹,无疑他们在这段时间内消耗了大量的啤酒和杜松子酒。

他们来到一间舞厅。休对跳舞一直很有信心,跳舞是福克斯通绅士子弟学校让他熟练掌握的唯一一门课程。

他带着梅茜进入舞池,第一次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他把手放在她后背裙撑上面那一小块地方,感到手指麻酥酥的。隔着她的衣服,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他左手握着她的手,她捏了一下他,这又像一股电流传遍了全身。

第一支舞跳完了,他对她笑了,满心欢喜,而她意外地伸出手,拿指尖摸了摸他的嘴唇。“我喜欢你笑的样子,”她说,“像个小孩子似的。”

他倒没想给她留下一个像小孩子的印象,但这会儿只要她觉得高兴,说他什么都无所谓。

他们又跳了一曲。他们合作得很好,尽管梅茜很小巧,但休也只比她高出一点点,他们两个脚下动作十分轻盈灵活。如果说他可能没有跟上百个,但至少也跟几十个女孩子跳过舞,可他从未感到像今天这般快活。他就像直到现在才发现,紧紧搂着一个女人,随着音乐移动、摇摆,和谐一致地迈着复杂的舞步,是多么令人愉悦、多么令人心驰神往的事情。

“你累吗?”他在舞曲结束时问她。

“一点儿也不累!”

他们又跳了起来。

在交际舞厅里,人们通常认为跟同一个女孩连着跳两支以上是不礼貌的,你应该带着她离开舞池,请她喝点儿香槟或吃一块果汁冰糕。休一直讨厌这种规矩,现在他很高兴自己放开约束,成了这场公众舞会上的一个匿名狂欢者。

他们在舞池里一直待到半夜,直到音乐停止。

人们成双结对离开舞池,涌上花园间的小径。休注意到很多男人都还挎着他们伴侣的胳膊,尽管已经不再跳舞了。所以,他也战战兢兢地挽起梅茜的手臂。梅茜好像并不介意。

欢庆活动变得不那么守规矩了。小径旁边偶然出现几座小木屋,像剧院的包厢一样,可以坐在里面吃饭,观察外面走过的人群。有些小房子被成群的在校生租了下来,他们已经在里面喝醉了。一个走在休前面的人被其他人笑闹着打掉了头上的礼帽,而休自己也不得不往旁边闪了一下,以躲开一块飞来的面包。他把梅茜拉近自己,保护着她,让他欢喜的是,她伸手搂住他的腰,往他身边挤了一下。

离主要通道远一点儿的地方,有不少幽暗的树林和凉亭,休模模糊糊看见有人结伴坐在木椅子上,尽管看不清他们是抱在一起,还是仅仅并排坐着。让休吃惊的是,他们前面的两个人停下脚步,站在路中央就开始狂吻起来。他带着梅茜绕过他们,觉得很不好意思。但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觉得难堪,开始兴奋起来。几分钟后他们又绕过了一对抱在一起的人。休跟梅茜对视了一下,她冲他笑了,他明白那笑里有种鼓励的意思。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去吻她。花园里更加吵闹了。他们不得不绕过六七个年轻人打斗的地方,那些人一个个醉醺醺地大叫大嚷,把对方掼倒在地。休注意到有些女人没人陪伴,不知她们是不是妓女。这里的气氛越来越危险,他觉得有必要保护好梅茜。

接着,一群三四十个年轻人往这边冲了过来,他们掀掉人们的帽子,把妇女推向一边,把男人摔倒在地上。想躲开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们在道路两边的草坪上散开,席卷而来。休马上动了起来。他面对梅茜站好,后背朝着袭击的方向,摘下帽子,两只胳膊紧紧搂住她。暴徒横扫过来。一个人的肩膀重重撞在休的后背上,他摇晃了一下,但没有放开梅茜,坚持站稳脚跟。旁边一个女孩被打倒了,另一边有个男人脸上挨了一下。然后,这群流氓消失了。

休松开手,低头看着梅茜。她期待地回视着他。他迟疑地俯下身,吻了吻她嘴唇。美妙的双唇又柔软,又有触感。他闭上了眼睛。为此他已经等待多年,这是他的第一个吻。就像他梦想的一样愉快。他呼吸着她的味道。她的嘴唇轻柔地沿着他的嘴唇移动着。他真想这么一直吻下去。

她打断了这个吻。她仔细看着他,然后紧紧抱住他,让他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你把我的计划全都破坏了。”她静静地说。

他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他往旁边看了看。边上有个凉亭,里面的椅子闲着。他鼓足勇气,说:“我们过去坐下行吗?”

“好的。”

他们朝黑暗的地方走去,坐在木椅子上。休又一次吻了她。

这一次,他不再迟疑不决了。他用手搂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用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比刚才更加热情地吻着她,自己的嘴唇紧压着她的嘴唇。她也热烈响应着,拱起后背让他感觉到她的乳房压向他的前胸。她如此心急让他十分吃惊,虽然他知道女孩也没有理由不像男人那样喜欢接吻。她的热切让他备感兴奋。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脖子,然后手落到她的肩膀上。他想抚摸她的乳房,但又害怕这会让她不高兴,因此犹豫起来。她把嘴唇凑向他的耳朵,既是耳语,又是个吻,她说:“你可以摸摸。”

她竟能猜出他的心思,让他吓了一跳,但这邀请撩拨得他异常兴奋,几乎超出了他的忍耐限度——不只是因为她很情愿,更是因为她把这话亲口说了出来。你可以摸摸。他的指尖从她肩膀一路滑下,经过她的锁骨,到达她的前胸,他摸到她礼服领口上方凸起的胸部。她的皮肤又柔软又温暖。他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做。他要把手伸到里面去吗?

梅茜用行动回答了他没问出来的问题——她抓着他的手,按在领口下面的衣服上,低声说:“挤一挤它们,别太使劲儿。”

他照做了,他发现那地方不像肌肉,也不像膝盖那么硬,而是很柔软,只有两个乳头有点儿硬。他的手从一个乳房移到另一个,又是摸,又是挤,换着样儿来。他的脖子感觉得到梅茜呼出的热气。他好想整晚上就这样摸下去,可又停下来,亲吻她的嘴唇。这一次,她稍稍吻了他一下,躲开了,吻一下又躲开,一次又一次,这样更是令人惊奇刺激。他发现亲吻有很多不同的方式。

突然,她愣了一下。“听。”她说。

休已经隐约察觉花园里越来越吵闹,现在他听见呼喊和撞击声。他朝人行道那边望去,看见人们四散而逃。“肯定是打起来了。”他说。

接着,他听到了警笛声。

“见鬼,”他说,“现在有麻烦了。”

“我们最好离开。”梅茜说。

“我们找条去国王大道出口的路,看看能不能搭双座马车。”

“好吧。”

他犹豫了一下,有些依依不舍。“再吻一个。”

“行。”

他吻了吻她,她也使劲拥抱着他。

“休,”她说,“我很高兴遇到你。”

他觉得,这是别人对他所说过的最美好的一句话。

他们回到人行道上,匆匆向北走去。过了一会儿,有两个年轻人狂奔而过,前面的在跑,后面的在追,前面的一头撞在休的身上,一下让他飞了出去。等他爬起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没影了。

梅茜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从地上捡起帽子。“没受伤,”他说,“但我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我们穿草坪走,可能更安全点儿。”

他们走出小路时,煤气灯全都灭了。

他们摸黑继续往前走。现在能听见男人们不停的叫嚷声,女人们在尖叫着,间或穿插着警笛声。休突然想到他可能会被逮捕。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到时候奥古斯塔就会说他太放荡,不能被银行委以重任。他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又想起触摸梅茜那对乳房的美妙感觉,于是决定不去在乎奥古斯塔说什么。

他们避开人行道和开阔的地带,特意在树林和灌木丛里穿行。地面缓缓上升,靠近河岸,休知道他们的方向正确,因为他们走的是上坡路。

他远远地看见灯笼一闪一闪,便朝着灯光的方向走。他们开始遇到其他同路的行人。休希望跟这群显然体面而清醒的人一起走,遇到警察的可能性会小一些。

当他们走近大门时,正赶上一支有三十到四十个警察的队伍在往里走。警察们逆着人流往花园里挤,不管遇见的是男是女,抡起警棍就打。人群开始转头往相反的方向跑。

休脑筋一转,对梅茜说:“让我来带上你。”

她不解其意地看着他,但还是说:“好吧。”

他弯下身把她抱起来,一只胳膊托起她的膝部,另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你要假装晕倒。”他说。她马上闭上眼睛,显得瘫软无力的样子。他接着往前走,在人群里挤着,大声喊道:“让开,快点儿,让开!”尽量用一种权威的命令口气。看到这儿有个病弱的女人,连那些逃命的人也给他们让开了路。他迎向正往前推进的警察们,他们跟人群一样慌张。“靠边点儿,警察,让这位女士过去!”他对其中一人喊道。那个人恶狠狠地看着他,似乎想要喝止他。接着有个军士喊道:“让这位先生过去!”他穿过一长溜警察,发现面前突然一下子毫无阻碍。

梅茜睁开了眼睛,他朝她笑着。他喜欢这么抱着她,不想就这么把她放下。“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好像就要哭了:“放我下来。”

他把她轻轻放在地上,抱住她。“你别哭啊,”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她摇摇头。“不是因为骚乱,”她说,“我从前见过打架。但这是第一次有人照顾我。我以前从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这感觉太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他见过的女孩子都自然而然地认为男人会主动照顾她们。跟梅茜在一起总是有新的发现。

休去找出租马车,可周围一辆也看不到。“恐怕我们得步行了。”

“我十一岁的时候走了四天去纽卡斯尔。”她说,“我可以从切尔西走回苏荷。”

<h4>3</h4>

米奇·米兰达在温菲尔德上学的时候就开始打牌作弊,以此贴补他从家里收到的那点儿津贴。他发明的办法很粗劣,但欺骗小学生足够了。后来,在学校毕业后、上大学之前那次横跨大西洋返家的漫长旅途中,他故技重演,想骗过一位同船乘客,不想那人竟是一个专业作弊老手。这位长者好奇心大发,将米奇收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把这一行当的基本手艺全都教给了他。

赌注高的时候作弊的风险非常大。如果人们只是小输小赢,就不会怀疑有人玩弄骗术。投注增大,对作弊的猜疑就随之增高。

如果他今晚被人抓住,不仅仅意味着他摧毁托尼奥的计划失败。在英国,打牌作弊是一个绅士能犯的最严重的罪过。他会被人撵出他所参加的夜总会,去跟朋友相约,对方也总是会以“不在家”回避他,在街上也没人愿意跟他打招呼。难得会有几个作弊的英国人,最后都远走他乡,去了马来亚或者哈得逊湾这种偏僻地方重新过日子。米奇的命运就是回科尔多瓦老家,忍受他哥哥的嘲笑,靠养牛度过余生。想到这些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但今晚的回报跟风险一样,具有戏剧性。

他这么做并非仅仅为了取悦奥古斯塔。当然这也十分重要,她是让他融进伦敦权贵阶层的护照。但他也希望得到托尼奥的那份工作。

老爹让米奇靠自己挣钱维持生活,家里不再给钱养活他。托尼奥的工作很是理想。它能让米奇过得像绅士一样,几乎不用干什么。而且,还可以一步步登上更高的职位。有朝一日米奇有可能当上部长,这样他就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昂首挺胸,连他哥哥也不敢再取笑他。

米奇、爱德华、索利和托尼奥一道在“考斯”早早吃了晚餐,那是一家他们几个都喜欢去的夜总会。十点钟时他们已经进了打牌室。又有两个赌客听说这里的赌注高,也加入进来,他们是卡特船长和蒙塔涅子爵。蒙塔涅是个傻瓜,但卡特头脑冷静,米奇必须提防着他。

桌子四周画着一条白线,离桌沿十到十二英寸。每个玩家面前都摆着一摞沙弗林金镑,放在白方块外面。一旦钱越过白线进了方块里面,就算是下注了。

米奇一整天都假装喝酒。午餐时他只用香槟润了润嘴唇,便偷偷把酒倒在草地上。在返回伦敦的火车上,爱德华好几次把酒瓶递过来,他都用舌头堵在瓶嘴上,装作仰脖喝了一大口的样子。晚餐时他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红葡萄酒,接着又添了两次,但一点儿也没喝。现在,他悄悄要了姜汁啤酒,它看上去就像白兰地加苏打水一样。他必须坚如磐石,头脑清醒地运用手上的微妙功夫,去摧毁托尼奥·席尔瓦。

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停顿了一下,试着放松下来。

在所有牌戏中,作弊者最喜欢的就是打百家乐。米奇觉得,这种玩法就是为了让聪明人偷走富人的钱而设计的。

首先,这是一种纯粹靠运气的游戏,没有任何技巧或策略。玩家拿到两张牌,把点数加起来:三和四加起来是七,二和六加起来是八。如果总和大于九,就只算后面的数字,所以十五成了五,二十就是零,因此最大的数字就是九。

手里的牌点最低的玩家拿第三张牌,要把这张牌正面朝上,让所有人都看得见。

庄家只发三手牌:一手给他左边的玩家,一手给他右边的玩家,还有一手发给自己。玩家随便向自己左边或右边押注。任何一方的点数高于庄家手里的点数,他就得付出筹码。

从作弊的角度看,打百家乐的第二大优势是必须至少要用三副牌。这就是说骗子可以多备一副牌,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袖子里滑出一张牌来,不必担心其他玩家手里是否有同样的牌。

等其他人在座位上坐稳,掏出雪茄点燃的工夫,他让一位侍者拿三副新牌来。过了一会儿侍者回来,自然将扑克牌递给米奇。

为了控制整个牌局,就必须由米奇来发牌,因此他的第一个挑战就是确保自己坐庄。这涉及两个技巧:规避切牌和隔张发牌。说来这两种手段比较容易,但他还是紧张得绷紧了神经,这样会把最简单的操作搞砸的。

他拆开牌封。新牌的排序总是两张大王在上,黑桃A在最底部。米奇拿出两张王牌,开始洗牌,享受一副新牌带来的爽滑的感觉。把底下的A挪到一沓牌的顶上十分简单,但接下来他必须要让一个玩家切牌,保证顶上的那张A不被移动。

他把这副牌递给坐在他右手的索利。当他把牌放下的时候手缩了一下,把那张黑桃A留在了他的掌心,用整个手遮住。索利接着切牌。米奇一直让自己的手心朝下,然后拿起那叠牌,把手里那张牌放在上面。这样他就成功规避了切牌。

“拿最大牌的坐庄吧?”他说,极力让自己显得无所谓的样子,随便其他人同意还是不同意。

有人低声表示赞同。

他握紧这副牌,把最上面的一张往后推了一点儿,开始快速发牌,发的都是隔张牌,直到轮到自己,才发出那第一张。大家都把牌翻开,米奇是唯一的A,所以他来坐庄。

他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我看我今晚的运气不错。”他说。

没有人搭茬。

他稍稍松了口气。

他不敢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开始发第一手牌。

托尼奥在他左边,然后是爱德华和蒙塔涅子爵。他的右边是索利和卡特船长。米奇不想赢钱,这不是他的今晚的目的。他只想让托尼奥输。

他正常地打了一会儿,把奥古斯塔给的钱输掉了一些。其他人也很轻松,又要了一次饮料。看到时机已经成熟,米奇点燃了一支雪茄。

在他外套内侧的口袋里,雪茄盒的旁边还藏了另一副牌,是从圣詹姆斯大街的文具店买来的,夜总会的扑克牌都从那儿买,因此这些牌一模一样。

他把这副牌凑成了赢对,每对加起来都是九:四和五,九和十,九和杰克等等,其余的十和花牌他都放在家里没拿。

他把雪茄烟盒放回口袋的时候,手里拿到了那对牌,然后,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那一叠,偷偷将新牌滑入那叠牌的底下。趁别人都在用水调和白兰地时,他开始洗牌,十分小心地让顶上的牌按照底下拿一张,随便插两张,再从底下拿一张,再随便插两张的顺序洗好。他给左边发一张,右边发一张,然后发给自己,他给自己发的就是赢对。

下一轮他把赢对做给索利那边。他这样持续了一阵儿,让托尼奥输,索利赢。他从托尼奥那边赢来的钱又去了索利一边,让人无法怀疑米奇在捣鬼,因为他面前的沙弗林大概还是原来那么多。

托尼奥差不多把赛马赢来的一百英镑全放在了桌子上。那些钱剩下五十英镑左右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说:“坐这个位子运气不好,我要坐在索利旁边。”他换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换地方也没用,米奇想。从现在开始可以让左边赢、右边输,这并不费力。但听到托尼奥说到运气不好让他有点儿紧张。他想让托尼奥一直觉得今天很走运,别去想输钱的事。

偶尔托尼奥会改变风格,不只押两三个,而是押上五个或十个沙弗林。这时米奇就稍加变动,把赢对发给他。托尼奥把奖金揽到自己这边,开心地说:“我就说嘛,今天我很走运!”丝毫没注意到他的那堆硬币一直在变少。

这会儿米奇感到轻松多了。他一边游刃有余地操纵着牌局,一边研究着他的牺牲品的心理状态。仅仅扫光托尼奥身上的钱还不够。米奇想让他赌掉更多钱,让他欠下无法偿还的赌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彻底蒙羞。

米奇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而托尼奥越输越多。托尼奥对米奇敬畏有加,一般都会同意米奇的建议,但他还没有傻到极点,有可能在毁灭的边缘悬崖勒马。

当托尼奥的钱几乎全部输光的时候,米奇开始了下一步行动。他掏出雪茄烟盒。“这是从老家带过来的,托尼奥,”他说,“尝一支吧。”让他欣慰的是,托尼奥接受下来。雪茄很长,至少半小时才能抽完。托尼奥不会在抽完它之前就离开。

他们点着了雪茄,米奇开始了新一轮斩杀。

几手牌过后,托尼奥没钱了。“得了,我下午在古德伍德赢的钱全没了。”他沮丧地说。

“我们应该给你一个机会,把钱赢回来,”米奇说,“我相信,皮拉斯特可以借你一百英镑。”

爱德华显得有点吃惊,但他眼前赢了一大堆钱,回绝人家显得太吝啬了,便说:“没问题。”

索利插了进来。“也许你该撤了,席尔瓦,你该庆幸一整天赌得这么开心,还没花一分钱。”

米奇暗自诅咒索利这个老好人出来讨人嫌。如果现在托尼奥做出明智举动,整个计划就泡汤了。

托尼奥犹豫着。

米奇屏住了呼吸。

只是托尼奥生性喜欢孤注一掷,就像米奇算计的那样,他无法抗拒继续玩下去的诱惑。“好吧,”他说,“我还是再玩一会儿,把这支雪茄抽完。”

米奇偷偷舒了一口气。

托尼奥招手叫来侍者,要他拿来纸、笔和墨水。爱德华数出一百个沙弗林,托尼奥写下一张欠条。米奇很清楚,如果托尼奥把这些再输掉的话,他就永远也还不起这笔债了。

牌局继续进行。米奇感到手心出汗,他把握着微妙的平衡,保证让托尼奥一直输钱,但偶尔要赢上几次,好让他保持乐观。但这一次当他输到剩了五十英镑的时候,他说:“我看我只有押大筹码的时候才走运,下一手我全押上。”

这么大的注在整个考斯夜总会都很少见。如果托尼奥输了,他也就完了。一两个夜总会会员见到下了这么大的赌注,就站在桌子旁边观看赌局。

米奇发完了牌。

他看了看左边的爱德华,爱德华摇摇头,表示他不再要牌了。

在他右侧,索利也不要牌。

米奇翻开自己的牌。他给了自己一个八和一个A,加起来就是九。

左手的爱德华翻过牌。米奇不知道他有什么牌,他事先只知道自己要拿到什么牌,其他人的牌都是按顺序发的。爱德华是一个五和一个二,等于七。他和卡特船长输了钱。

索利翻开他的牌,这是决定托尼奥命运的一对牌。

他有一个九和一个十。加起来是十九,计为九。这跟庄家的分数相当,所以这一局没有输赢,托尼奥保住了他的五十英镑。

米奇心里骂了一句。

他想让托尼奥把那五十个沙弗林留在桌子上,便很快把牌收集到一起。他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要减小点儿赌注吗,席尔瓦?”

“当然不了,”托尼奥说,“发牌吧。”

米奇感谢上天给自己这等好运,开始发牌,又给自己发了一个赢对。

这一次爱德华指了指他的牌,表示他想要第三张。米奇给他发了一张梅花四,然后转向索利。索利不要。

米奇翻开他的牌,是一张五和一张四。爱德华已经亮了一张梅花四,现在翻出了一张毫无价值的K和另外一张四,凑成了八。他这边输了。

索利翻出了一个二和一个四,总数为六。这样右边也输给了庄家。

托尼奥彻底完了。

他的脸色苍白,十分难看,嘴里嘟哝了一句,米奇听出那是西班牙语的骂人话。

米奇抑制住得胜的微笑,把奖金揽了过来——这时候,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他大惊失色,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桌上有四个梅花四。

他们打的是三副牌。如果有人注意到有四张花色相同的四,就会立即想到有人把别的牌偷偷加了进来。

这就是这种独特骗术的危险所在,发生的概率大约是十万分之一。

如果这种反常现象被人发现,那完蛋的就是米奇,而不是托尼奥了。

眼下还没人注意到这些。在这种玩法里花色没有意义,因此这种情况不太显眼。米奇很快把牌拿起来,心怦怦直跳。他千恩万谢上苍让他躲过这一劫,可这时爱德华却说:“等一下,桌上有四张梅花四。”

米奇心里咒骂这个蠢蛋。爱德华只是想着什么嘴里就说出来了,他当然并不知道米奇的计划。

“不可能,”蒙塔涅子爵说,“我们玩的是三副牌,应该有三张梅花四。”

“没错。”爱德华说。

米奇抽了一口雪茄。“你喝醉了,皮拉斯特,里面一张是黑桃四。”

“哦,对不起。”

蒙塔涅子爵说:“这么晚了,谁能分清黑桃和梅花呢?”

米奇又一次以为自己侥幸逃脱,结果他又一次高兴得太早了。

托尼奥挑衅地说:“那我们看看牌。”

米奇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最后一手牌堆在桌子上,等没发的那些牌用完了再洗、再用。如果丢出去的牌被翻过来,四个相同的梅花四就都亮了出来,米奇就完蛋了。

他已无路可退,便说:“我希望你不是在质疑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