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茜·格林伯恩在温菲尔德学校颇受瞩目。她到哪儿都这样,人们把她看作极其富有的索利·格林伯恩的遗孀,尽管她自己几乎没什么钱。她也是一位恶名昭彰的“激进”女性,坚持妇女权益,据说还鼓励下层的女性产下私生子。还有,每次她送伯蒂去学校,都有休·皮拉斯特这位英俊的银行家陪着她,还由他负担她儿子的学费,这无疑让那些见多识广的学生父母怀疑休就是伯蒂的亲生父亲。但她觉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三十五岁的她正值当年,仍十分漂亮,惹得男人们频频侧目。
今天她穿了一身番茄红色的装扮,裙子外面穿了件短外套,戴了一顶翎毛装饰的帽子。她知道这样打扮让她显得漂亮而愉快。但事实上,跟伯蒂和休一道去学校这件事总是让她心痛难耐。
她跟休共度的那一夜,一晃已经过去了十七年,她还像当初那样深深爱着他。大部分时间她都沉浸在向医院求助的那些可怜女孩身上,从而忘掉了自己的悲伤,但一年有两三次她要见到休,那种痛苦就再次袭上心头。
十一年前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伯蒂的生身父亲。本·格林伯恩给了他暗示,他就来找她证实自己的怀疑,她便把真相告诉了他。从那时起他就尽其所能,什么都为伯蒂做了,只是没有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伯蒂以为他的父亲就是已经去世的、慈爱的所罗门·格林伯恩,把真相告诉他只能带来不必要的痛苦。
他的名字是休伯特,他的小名伯蒂也取了个巧,好像是在奉承威尔士亲王,因为他也叫伯蒂。现在梅茜再也见不到亲王了。她不再是上流社会的女主人,不再是百万富翁的妻子,不过是一个寡妇,住在南伦敦南郊区一个不大的房子里,这样的女人自然进不了亲王的朋友圈。
她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休伯特,是因为这名字听起来像休,但她很快就为这种相似感到尴尬,这是她给孩子起伯蒂这个小名的另一原因。她对儿子说,休是他已故父亲最好的朋友。幸运的是,伯蒂长得并不像休。实际上,伯蒂的长相很像梅茜的父亲,一头黑发十分柔软,长着一对忧伤的棕色眼睛。他又高又壮,是个优秀的运动员,学习也很用功,梅茜很为他骄傲,心中时时漾满对儿子的爱意。
在这种场合休对梅茜总是毕恭毕敬,十分客气,扮演着家里朋友的角色,但她相信他的感觉也跟她一样,苦辣酸甜都有,心里并不好受。
梅茜听蕾切尔的父亲说,人们公认休是伦敦银行界的奇才。一谈到银行问题,他就两眼发亮,神采焕发,浑身充满了乐趣。她知道他干的工作充满挑战性,也很满意。但是,如果他们的话题转到家庭方面,他就立刻愁眉不展,沉默寡言。他不愿意谈起自己的房子、他的交际生活,最不喜欢谈的就是他的妻子。家庭生活方面,他能跟她谈的只有自己的三个儿子,他爱他们爱得发狂。但就算说到这些,他仍带着某种遗憾,让梅茜觉得诺拉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多年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消极,对冷淡而缺乏性爱的婚姻逆来顺受。
今天他穿了一件灰色的斜纹软呢外套,搭配他略染银丝的头发,还戴了一条跟他眼睛颜色一致的浅蓝色领带。他比以前敦实了些,但脸上偶尔还会出现那种顽皮的笑容。他们这对很惹人注目,但两个人却不是夫妻,正是这种步调一致的样子让她感到伤心。她挽着他的胳膊走进温菲尔德学校,觉得要是能每天跟他在一起,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们帮伯蒂打开箱子归置东西,然后伯蒂在自己房间里招待他们喝茶。休带了一个蛋糕,足够这个六年级生吃一个星期的。“半年后我儿子托比也会来这儿上学,”休在喝茶时说,“你能不能替我留心看着点儿他?”
“我很愿意,”伯蒂说,“我保证不让他去主教林里面游泳。”梅茜对他皱起了眉头,他便又说,“对不起。不该开这个玩笑。”
“他们现在还在议论这件事,是吗?”休问道。
“每年校长都要把彼得·米德尔顿淹死的事儿讲一遍,吓唬学生,但他们照样去游泳。”
喝完茶他们就告别了伯蒂,梅茜每次离开她儿子都忍不住落泪,尽管他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两人步行到镇上,坐火车回伦敦。他们坐的是一等包厢,里面只有他们俩。
休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说:“爱德华要当银行的资深股东了。”
梅茜吃了一惊:“我觉得他可没有那种头脑!”
“是没有。我今年年底就辞职。”
“哎呀,真的吗?”梅茜知道他很在意银行的生意。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上面,“那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待到这个财年年底,应该有时间考虑清楚。”
“银行恐怕会被爱德华毁了吧?”
“我担心有这种可能。”
梅茜很为休感到难过。他本不该遭受这一次次厄运,而爱德华却总是好事占尽。“爱德华还是怀特海文勋爵,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头衔正常落在本·格林伯恩头上,最后就能沿袭给伯蒂?”
“是啊……”
“可奥古斯塔把这事儿给搅了。”
“奥古斯塔?”休疑惑地皱起眉头。
“没错。是她一手策划了报纸上的那些垃圾文章,说什么犹太人不能当贵族。你记得吧?”
“我记得,但你怎么能肯定是奥古斯塔在背后捣鬼?”
“威尔士亲王跟我们说的。”
“真是不敢相信。”休摇着头,“奥古斯塔实在是神通广大,令人惊奇。”
“不管怎么说,可怜的艾米莉现在是怀特海文夫人了。”
“她总算从那倒霉的婚姻里得到了点儿补偿。”
“我给你透露个秘密。”梅茜说。她压低声音,尽管边上没有任何人听见,“艾米莉要向爱德华提出废止婚姻。”
“她就该这么做!我觉得理由应该是两人从未同房吧?”
“是的。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吃惊。”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两个从来谁都不碰谁。两个人那么尴尬,都无法相信他们是夫妻。”
“她这么多年糊弄着过,现在想来个了断。”
“我们家的人会给她找麻烦的。”休说道。
“你是说奥古斯塔。”梅茜的反应就是这么敏锐,“艾米莉早料到了。但她也有固执的一面,正好对付奥古斯塔。”
“她爱上谁了吧?”
“对。但她不想当他的情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这么谨小慎微。爱德华每天晚上都在妓院里混。”
休对她笑了一下,那是个悲伤而充满爱意的微笑。“你也很谨小慎微,以前。”
梅茜知道他说的是金斯布里奇庄园的事,当时她没有理他,把卧室的门锁了起来。“我已经跟一个好男人结婚,不那样就背叛了他。艾米莉的情况完全不同。”
休点了点头说:“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够理解她的感受。说谎本身让私通变得可耻。”
梅茜不能同意:“人就应该把握住幸福的机会。你只有一次生命。”
“但是,你抓住了幸福,却会丢掉更有价值的东西——你的诚信。”
“我觉得这过于抽象了。”梅茜有些轻蔑地说。
“当然这只适合我自己,在金戈家的那个晚上,如果你让我进门的话,我有可能由着性子背叛索利的信任。但这些年来我也有所醒悟。现在我觉得我最看重的就是诚信,诚信比什么都重要。”
“可诚信到底是什么呢?”
“就是说真话,信守诺言,并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做生意和平常过日子都是一个道理。这是决定你要做什么人的问题。一个管理公众财产的银行家不能说谎。说到底,如果他的妻子都不相信他,谁还会相信他呢?”
梅茜很生他的气,也不知是为什么。她坐在那儿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窗外暮色中的伦敦郊区景色。现在他要离开银行了,这样的话他的生活还能剩下什么呢?他不爱他的妻子,他妻子也不爱自己的孩子。既然他一直深爱着梅茜,为什么不能在她的怀里找到幸福呢?
他们在帕丁顿车站下了火车,他陪着她找了辆马车,扶着她上去。告别时她抓住了他的手,说:“跟我回家吧。”
他看上去很难过,摇了摇头。
“我们两个真心相爱,始终是这样,”她恳求着,“跟我走吧,管它什么后果呢。”
“但生活要讲前因后果的,对吧?”
“休!求你了!”
他抽回了他的手,向后退了退。“再见,亲爱的梅茜。”
她无奈地看着他,多年来压抑的渴望涌上心头。如果她有足够的力气,会强把他拖上车厢。她顿时感到一种疯狂般的失望。
她真想一直在那儿等着,但他朝车夫说了句:“驾车吧。”
车夫用鞭子抽了马一下,车轮转动起来。
片刻之后,休便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h4>3</h4>
这一晚休睡得很不好。他不时醒来,反复想着自己跟梅茜的谈话。他希望当时自己让了步,跟她回家。那样的话,现在他还睡在她的怀里,头依偎在她的胸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不过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困扰着他。他有种感觉,似乎她说了什么意义重大、令人惊讶和害怕的事情,他当时没有立刻抓住它,一时半时又想不起来。
他们谈到了银行的事,谈到爱德华要当资深股东;爱德华的封号;艾米莉打算获准废除婚姻;在金斯布里奇庄园他们差点儿睡在一起的那一夜……还谈到诚信和幸福互相冲突的价值观念。这些话哪点儿重要呢?
他试着往回倒腾那些话题:跟我回家吧……人就应该把握住幸福的机会……艾米丽要向爱德华提出废止婚姻……艾米莉是怀特海文夫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头衔正常落在本·格林伯恩头上,最后就能沿袭给伯蒂?
不,他一定错过了什么话。爱德华得到的头衔,这本来是封给本·格林伯恩的,但奥古斯塔插手阻挠了这一切。她是那些有关犹太人不能当贵族的恶意宣传的幕后指使。休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回头想想,他本该可以猜到的。但是威尔士亲王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这事儿,然后告诉了梅茜和索利。
休不安地翻了个身。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重大启示?这不过是奥古斯塔手段冷酷毒辣的又一例证。这事本该隐藏一段时间,可却让索利知道了。
休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呆呆凝视着目前的黑暗。
索利知道了。
如果索利知道皮拉斯特家族搅起那场煽动种族仇恨的新闻宣传,以此来反对他的父亲,他决不会再跟皮拉斯特银行做任何业务。首先他要取消有关圣玛丽亚铁路的合作,他会告诉爱德华他要取消它,爱德华就会回头告诉米奇。
“我的上帝啊!”休叫出声来。
他一直怀疑米奇跟索利的死亡有关。他知道当时米奇就在附近。但他一直弄不明白他有什么动机。他原来考虑的是,索利当时正准备成全这项交易,让米奇得其所愿,如果没有这个意外,米奇会满心希望索利活着。但如果索利打算撤销合作,米奇就会杀了他,保全这项交易。米奇是否就是穿戴体面、在索利被马车轧死前跟他争吵的那个人?车夫一直坚持索利是被人推到马车前面的。是米奇将索利推倒在车轮下的?这实在太恐怖、太令人作呕了。
休下了床,点燃了煤气灯。这一夜他是睡不成了。他穿上晨衣,面对炉火的余烬坐着。难道他的两个朋友,彼得·米德尔顿和索利·格林伯恩都被米奇谋杀了吗?
如果米奇就是杀人真凶,他该做些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他仍在为这个问题苦恼,接着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有了答案。
上午他待在股东室的办公桌前。他曾一直渴望自己能坐在这个安静、豪华的权力中心,在先人肖像的注视下决定数百万英镑的大买卖,不过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不久以后,他就会离开这一切。
他要做到善始善终,把已经着手的事情做完,不再启动新项目。他的思绪又一次次回到米奇·米兰达和可怜的索利身上。一想到索利这样的好人竟死在米奇这种卑鄙无耻的寄生虫手上,他就满心怒火,恨得牙根直痒。他真想抓住这个家伙,亲手把他掐死。但他不能杀米兰达,事实上,他甚至不能把自己相信的一切报告给警方,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
他的职员乔纳斯·茂贝瑞整个上午都一直焦虑不安。茂贝瑞以各种理由进了股东室四五次,就是不说他到底有什么想法。最后休猜到,这个老伙计心里有话,但不想当着其他股东的面说。
快到中午的时候,休去走廊另一头的电话室。他们前两年安装了电话,但后悔当初没有安在股东室,现在,几个人每天都要跑去电话室打几次电话。
在走廊里他又碰见了茂贝瑞,便拦住他,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是的,休先生。”茂贝瑞回答,明显放松下来。接着他压低声音说,“我碰巧看见爱德华先生的秘书西蒙·奥利弗在起草一份文件。”
“进来谈吧。”休走进电话间,随手把门关上,“到底是什么文件?”
“是一份向科尔多瓦提供贷款的建议,一共两百万英镑!”
“真的吗?”休吃惊地说,“银行不能再冒险给南美贷款了,一点儿也不能做了。”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
“是往什么方面贷款?”
“在圣玛丽亚省修建一个港口。”
“又是米兰达先生策划的。”
“是的,我担心他和他表弟西蒙·奥利弗对爱德华施加了太大的影响。”
“好吧,茂贝瑞。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尽力处理的。”
休连电话也没打,就回了股东室。其他股东会由着爱德华做这件事吗?有可能。休和塞缪尔现在没什么影响力,因为他们就要离职了。小威廉也不像休这样担心南美方面的投资破产。哈特索恩少校和哈里爵士这两个会乖乖按吩咐做。爱德华现在是资深股东。
休要如何进行干预呢?他现在还没走,仍然拿着利润分成,所以他的责任还没有终止。
麻烦的是爱德华根本没有理智——就像茂贝瑞所说,他完全处于米奇·米兰达的影响之下。
休能找到削弱这种影响的办法吗?他可以告诉爱德华,米奇是个杀人犯,爱德华不会相信他。不过休还是觉得应该尝试一下,反正也不会损失什么。头天晚上的可怕发现让他必须有所行动。
爱德华已经离开银行去吃午饭。休没再多想,立刻起身去追他。
他猜到爱德华会去哪儿,叫了辆马车直奔考斯夜总会。马车从城里驶向帕尔马尔街,一路上他掂量着怎么把这事儿说出来,既婉转又不伤人,还能说服爱德华相信。但想出来的句子都显得不自然,这时马车已经开到了地方,他决定把真实情况原封不动告诉他,希望达到最好的效果。
时间还早,他在夜总会的吸烟室里找到了爱德华,他一个人待在那儿,喝着一大杯马德拉白葡萄酒。爱德华的皮疹越来越严重了,休注意到他脖子上衣领擦破的地方是一片片的红斑。
休在他那张桌子边坐下,给自己要了杯茶。两个人还小的时候,休非常恨爱德华,他很粗野,爱欺负人。但最近这些年他觉得这个堂兄已经成了一个牺牲品。爱德华是受了两个坏人——奥古斯塔和米奇的影响才变成这样的。奥古斯塔的蛮横让他窒息,米奇的教唆让他变得堕落。不过,爱德华对休并不服软,毫不掩饰自己不愿意与休为伍。“为了喝杯茶你不会大老远跑这儿来,”他说,“你想干什么?”
这样开头有些不妙,不过也只能这样了。休有些悲观,说道:“我有件可怕的事要告诉你,你可能会大吃一惊。”
“真的?”
“你也许很难相信,但这事儿一点儿不假。我觉得米奇·米兰达是杀人凶手。”
“哎呀,老天爷,”爱德华气哼哼地说,“别拿这种废话来烦我。”
“先听我说完,然后你再自己做决定。”休说道,“我就要辞职了,你又成了银行的资深股东,我没什么可争的。不过我昨天发现了一些情况。索利·格林伯恩知道你母亲背后操纵了新闻宣传,最后让本·格林伯恩没有当上贵族。”
爱德华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似乎休的话戳中了他早已知道的某些事情。
休觉得又有希望了。“我没有说错,对吧?”他猜测着,继续往下说,“索利威胁要取消圣玛丽亚的铁路协议,他说这话了没有?”
爱德华点了点头。
休往前坐了坐,尽量抑制住内心的兴奋。
爱德华说:“我当时就跟米奇坐在这个桌子上,索利进来了,气势汹汹的,可……”
“索利就是在那天晚上死的。”
“不错,但米奇整晚上都跟我在一起。我们在这儿打牌,然后去到内尔之家。”
“他一定离开过几分钟。”
“不会——”
“在索利死的那会儿,我看到他从外面走进夜总会。”
“索利出事应该更早。”
“他可能离开了一会儿,去厕所或其他什么地方。”
“那点儿时间根本不够。”爱德华一脸怀疑,不肯相信。
休的希望又落空了。他刚才让爱德华脑子里产生了一点儿疑问,但这并没有持续太久。
“你这么胡乱猜疑没有意义,”爱德华接着说,“米奇不是凶手。这种想法很荒谬。”
休决定把彼得·米德尔顿的事告诉他。这实在是铤而走险,如果爱德华不相信米奇十一年前杀了索利,凭什么他会相信二十四年前米奇杀了彼得呢?但休决定孤注一掷。“米奇还杀害了彼得·米德尔顿。”他知道自己这么说显得很生硬。
“这太可笑了!”
“你以为是你杀了他,这我知道。你一直把他往水里按,然后又去追托尼奥,你认为彼得累坏了,游不到边上就被淹死了。但有些事情你并不清楚。”
爱德华一脸狐疑,但休的话激起了他的好奇:“什么?”
“彼得游泳游得很棒。”
“他瘦得像棵草一样!”
“不错,但那年春天里他每天都练习游泳。他的确很瘦,但他能一口气游上好几英里。当时他很轻松就游到了边上——托尼奥都看见了。”
“什么……”爱德华咽了口唾沫,“托尼奥还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你爬上采石场的时候,米奇把彼得的头按在水里,直到把他淹死。”
让休感惊讶的是,爱德华这次没有驳斥他的说法,只是说:“你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告诉我?”
“我觉得你不会相信我的话,现在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跟你说起这件事,劝你这次别再往科尔多瓦投资了。”他盯着爱德华,看他的反应,接着说,“但你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对吧?”
爱德华点了点头。
“是什么原因?”
“因为我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做。”
“为什么?”休问道,他的好奇变得十分强烈,多年来他一直弄不清这事的缘由,“为什么米奇要杀彼得呢?”
爱德华喝下一大口马德拉葡萄酒,接着又陷入了沉默。休担心他就此打住,不想再说。但最终他还是开口了:“在科尔多瓦,米兰达家族算得上富裕,但他们的钱在这儿买不了多少东西。米奇来温菲尔德上学的时候,几个星期他就花光了一年的津贴。但他吹嘘自己家里有钱,放不开面子承认真相。所以,钱一花完……他就偷。”
休记起了1866年5月那桩震惊全校的丑闻。“奥菲尔顿先生的六枚沙弗林金币被盗,原来是米奇偷的?”他惊奇地问。
“是的。”
“唉,真该死,我没想到这一点。”
“彼得恰好知道这件事。”
“他怎么知道的?”
“他看见米奇从奥菲尔顿的书房出来。失窃的事一传开,他就猜到了是谁干的。他说他要告发米奇,除非他自己承认。我们觉得在水池里抓到他实在走运。我折腾他是想吓唬他,让他闭嘴,但我从来没有想……”
“没想到米奇会杀了他。”
“这么多年他一直让我觉得是我的错,他还为我打掩护,”爱德华说,“这该死的畜生。”
休意识到尽管开始出师不利,最后他还是成功动摇了爱德华对米奇的信任。他真想接着说句:现在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吧,别再搞什么圣玛丽亚港口了。但他要小心为上,不要做得太过火。他认定自己说得已经够多,该让爱德华自己做结论了。休站起来准备走。“对不起,给你带来这种打击。”他说。
爱德华沉思着,用手搔着脖子上发痒的皮疹。“是啊。”他含糊地说。
“我得走了。”
爱德华什么也没说。他好像已经忘了休的存在。他眼睛盯着杯子里面。休定睛看了他一眼,吃惊地发现他在哭。
他悄悄走了出去,关上门。
<h4>4</h4>
奥古斯塔喜欢当寡妇。首先,她很适合穿黑色。她的黑眼睛、一头银发和黑眉毛配上丧服,十分惹人注目。
约瑟夫已经死了四个星期,令人惊奇的是她几乎不怎么思念他,只是他再也不能抱怨牛肉煮得太嫩,或者书房里灰尘太多,这让她觉得跟以前不太一样。她一周有一两次自己单独吃晚饭,但她一直很喜欢有人陪伴。她不再拥有资深股东妻子的地位,但她现在是新的资深股东的母亲。她是继承了亡夫爵位的怀特海文伯爵夫人。她拥有约瑟夫给予她的一切,却摆脱了讨厌的约瑟夫本人。
她也可以再婚。她现年五十八岁,尽管已经不能再生儿育女,但她仍然拥有少女般的情感欲望。事实上,这种欲望自从约瑟夫死后更趋恶化。每当米奇·米兰达抚摸她的胳膊、注视她的眼睛,或者带着她进屋时把手放在她臀部,她就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这种快乐和虚弱两相交集的复杂情感让她头晕目眩。
她在客厅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心想:我和米奇两个人实在太相似了,就连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一样。我俩真应该有个长着一双漂亮黑眼睛的孩子。
正这样幻想着,她那金发碧眼的孩子走了进来。他外形实在欠佳,如果说以前还算敦实,现在已经完全成了一个胖子,还患上了皮肤病。下午茶的时候他常常脾气暴躁,都是因为午饭时喝了酒闹的。
但她现在要跟他说件要紧的事,没心思管顾及他心情如何。“我听说艾米莉要废除婚姻,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她要嫁给别人。”爱德华闷声闷气地说。
“她办不到!她已经嫁给你了!”
“也算不上。”爱德华说。
他这是在说哪门子疯话?她越是爱他,就越觉得他愚不可及。“别在这儿犯傻,”她厉声说道,“她当然是嫁给你了。”
“是你让我跟她结婚的,她也是因为她父母同意,才嫁给了我。我们两个从来就没爱过对方,再说……”他迟疑了一下,最后才蹦出那句话,“我们从来就没有圆房。”
原来他说“算不上”是因为这个。奥古斯塔十分震惊,他竟敢在女人面前直言不讳地提及自己的性生活。不过,她听到这一实情并不觉得奇怪,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这门婚姻不过是表面文章。但无论怎样,她不会便宜了艾米莉,由着她一走了之。“我们不能闹出这种丑闻。”她决断地说。
“这不会闹出丑闻的——”
“当然会了,”她吼道,被他的短见激怒了,“整个伦敦会议论一年的,所有的小报都会添油加醋,登出花边新闻。”爱德华现在是怀特海文勋爵,贵族的性丑闻恰恰是仆人们买的那种周报热衷谈论的话题。
爱德华可怜巴巴地说:“可是,你不觉得艾米丽有权争取她的自由吗?”
奥古斯塔用不着搭理他这种虚弱的正义感。“她能强迫你答应吗?”
“她想让我签一份文件,承认婚姻未曾圆房,然后,离婚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要是你不签字呢?”
“那就麻烦多了。这种事情是很难证明的。”
“就这么办。我们没什么可担心的。别再提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了。”
“可是——”
“告诉她,这婚姻她废不成。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个字眼了。”
“好吧,母亲。”
这么快他就投降了,这让她有些意外,尽管最终依从了她的意思,但通常她都要拼命争取一番。他心里一定装着别的什么事。“到底出什么事了,泰迪?”她用柔和的声调说。
他重重叹了口气。“休跟我说了件可怕的事。”他说。
“什么事?”
“他说,是米奇杀了索利·格林伯恩。”
奥古斯塔感到身上一阵瑟瑟发抖,她说:“怎么会呢?索利是被马车轧死的。”
“休说是米奇把他推到马车前面的。”
“你相信吗?”
“米奇那天晚上跟我在一起,但他可能溜出去了几分钟。这有可能。你相信吗,妈妈?”
奥古斯塔点点头。米奇很危险,又很大胆——因此他具有磁性般的吸引力。她毫不怀疑他下得了这个毒手,然后再不动声色地逃离现场。
“我实在不能接受,”爱德华说,“我知道米奇某些方面很邪恶,但一想到他竟然会杀人……”
“但他会的。”奥古斯塔说。
“你怎么能肯定?”
看着爱德华那可怜的样子,奥古斯塔真想把自己心里的秘密告诉他。这样做明智吗?想想倒也没什么害处。揭露真相的震撼或许能让爱德华更善于思考,对他有所帮助,让他变得更加谨慎。她决定告诉他。“米奇杀了你的塞思叔公。”她说。
“天哪!”
“他用枕头把他闷死,我当场抓住了他。”奥古斯塔想起了随后发生的一切,感到下体一阵发热。
爱德华说:“可米奇为什么要杀塞思叔公呢?”
“他当时着急要把那些步枪运到科尔多瓦,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爱德华沉默了一会儿。奥古斯塔闭起眼睛,重温与米奇那持久而野性的拥抱,而当时两人身边就躺着一个死人。
爱德华把她从遐想中拉回来。“还有一件事情,比这还要糟糕。你还记得那个叫彼得·米德尔顿的男孩子吗?”
“当然。”奥古斯塔永远不会忘记他,他的死亡至今困扰着整个家庭,“这里有什么事儿?”
“休跟我说,是米奇杀了他。”
现在轮到奥古斯塔震惊了:“什么?不,我不相信。”
爱德华点了点头说:“他故意把他的头按在水里,直到把他淹死。”
让她感到惊恐莫名的不是谋杀本身,而是米奇的背叛让她感到恐惧。“休肯定在撒谎。”
“他说,托尼奥·席尔瓦看到了当时发生的一切。”
“但这意味着米奇这些年来一直在恶意欺骗我们!”
“我觉得是这样,母亲。”
奥古斯塔越想越害怕,同时她又觉得爱德华不会毫无理由地认同如此惊人的说法:“你为什么相信休说的这些事情?”
“因为我还知道一些事,可休并不了解,因此证实了他说的话。米奇当时从一个教师那儿偷了钱,却让彼得知道了,威胁说要告发他。米奇正想找个什么机会让他闭嘴。”
“米奇总是手头很紧。”奥古斯塔回想着。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真是的,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以为——”
“以为是我把彼得弄死了。”
奥古斯塔点点头。
爱德华说:“是米奇让我们这么认为的。我真不敢相信,母亲,我一直觉得我是杀人犯,而米奇知道我不是,但他一个字都没说。这种背叛友谊的事情多可怕啊!”
奥古斯塔同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要跟他断交吗?”
“没有别的办法。”爱德华伤心极了,“可他是我唯一的朋友,真的。”
奥古斯塔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们呆坐在那里,面面相觑,想着他们的所作所为,以及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
爱德华说:“二十五年来,我们已经把他当作一个家族成员,可他原来是一个恶魔。”
一个恶魔,奥古斯塔琢磨着这个字眼。的确,他就是个恶魔。
可是她爱他,哪怕他杀了三个人,她也还是爱这个米奇·米兰达。虽然他如此卑劣地欺骗了她,但她心里明白,如果他现在走进房间,她依然渴望将他揽在自己的怀里。
她看着她的儿子,他脸上显露出的也是同样的心境。她原来只是心有所感,但现在她彻底明白了。
爱德华也爱着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