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1</h4>
在十一月的一个寒冷、明媚的早晨,多萝西·皮拉斯特小姐跟尼古拉斯·伊普斯维奇子爵在肯辛顿卫理公会会堂举行婚礼。仪式很简单,尽管训诫宣讲有点儿冗长。仪式以后是午餐会,在休家的花园支起带炉子的大帐篷,用肉汤、多弗鳎鱼、烤松鸡和桃子果露招待三百多位宾客。
休非常高兴。他妹妹光艳照人,无比漂亮,她的新婚丈夫也人见人爱。但最高兴的还是休的母亲。她坐在新郎父亲诺维奇公爵的身边,幸福地微笑着。二十四年来她第一次换掉黑色的衣服,穿上一件蓝灰色羊绒外套,衬托出她浓密的银发和那双沉静的灰眼睛。丈夫的自杀让她备受打击,接着又经历了多年的贫困,到了六十岁上,她又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她的漂亮女儿现在成了伊普斯维奇子爵夫人,有朝一日会当上诺威奇公爵夫人。她儿子也很成功,很富有,现在是皮拉斯特银行的资深股东。“我原来一直以为自己很不幸,”仪式期间她小声对休说,“可我错了。”她用祝福的姿势挽起他的胳膊,“实际上我很幸运。”这让休差点儿流下了眼泪。
所有女性都避免穿白色(因为怕跟新娘攀比)或黑色(那是葬礼上穿的),客人们的衣着丰富多彩,有鲜橙、深黄、覆盆子的嫣红和海棠的紫红,仿佛选择暖色调可以抵挡瑟瑟秋意。男人们穿的是惯常的黑、白、灰三色。休穿了件常礼服,无视惯例戴着天鹅绒的翻领和袖口,这身外套是黑色的,但他像往常一样,加了一条浅蓝色的真丝领带,这是他唯一古怪的地方。现在他处处受人尊敬,甚至让他有点儿怀念他被看成家中逆子的那段日子。
他呷了一口玛尔戈红葡萄酒,这是他最喜欢的葡萄酒。为这对特殊的新人办的喜宴十分豪华,休很高兴自己支付得起。但眼下皮拉斯特银行十分缺钱,花这么多钱办婚事让他感到有些愧疚。他们手里还握着一百四十万英镑价值的圣玛丽亚港口债券,还有其他科尔多瓦近一百万价值的债券,他们不能抛售这些债券,休担心那样必然会造成价格下跌。他要花上一年时间来改善资产负债状况。不过,他必须引领银行渡过眼前的危机,他们现在有足够的现金,满足未来一段时间的正常提款。爱德华已经不来银行上班了,尽管原则上在财政年度结束前他仍是一名股东。如果不发生意想不到的灾难,如战争、地震或者瘟疫的话,银行不会有什么风险。总体考虑后,休认为自己有资格为唯一的妹妹办一场昂贵的婚礼。
这件事对皮拉斯特银行也有好处。在金融圈子里,人人都知道皮拉斯特银行把一百多万英镑的资产投在了圣玛丽亚港口上。这次盛事提振了人们对皮拉斯特银行的信心,让他们相信银行仍然非常有钱。婚宴太寒酸的话,会让人心里起疑。
多蒂十万英镑的嫁妆已经正式转交给她的丈夫,但这些钱仍作为投资存在银行,赚取百分之五的利率。尼克可以提取,但他一下子用不了这么多钱,而是一点儿一点儿取走,偿还他父亲的抵押金,整合他的家产。休很高兴他这样做,因为一次提走太多会让银行吃不消。
大家都知道多蒂得到了一大笔嫁妆。休和尼克没能做到守口如瓶,这种事也传得很快,现在成了全伦敦的热门话题。休猜测眼下就有不少人在饭桌上谈论这件事。
他四下扫视一番,看见客人堆里有一个人始终郁郁寡欢——的确,她带着一脸被人戏弄了的惨相,好像一个阉人在目睹他人纵欲狂欢。这就是他的伯母奥古斯塔。
“伦敦的上流社会真是彻底堕落了。”奥古斯塔对马德福德上校说。
“恐怕你说得对,怀特海文夫人。”上校礼貌地低声回答。
“种族出身再也没有意义了,”她继续说,“什么地方都能看到犹太人。”
“的确如此。”
“我是头一个怀特海文伯爵夫人,但皮拉斯特家族在受封前一百年就赫赫有名了啊!可今天,一个挖土工的儿子也可以获封贵族,就因为他卖香肠赚了大钱。”
“不错。”马德福德上校转过去对他另一边的女人说,“泰尔斯顿太太,我再给你拿点儿红醋栗汁好吧?”
奥古斯塔对他失去了兴趣。眼前的一切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本来也是被迫才参加的。休·皮拉斯特,破了产的托比亚斯的儿子,在用上等的玛尔戈红酒招待三百位宾客;莉迪亚·皮拉斯特,托比亚斯的寡妻,现在坐在诺维奇公爵的旁边;多萝西·皮拉斯特,托比亚斯的女儿,嫁给了伊普斯维奇子爵,得到一笔惊人的嫁妆。反过来,她的儿子,泰迪宝贝,伟大的约瑟夫·皮拉斯特的子嗣,却已被草草解除了资深股东的职务,很快他的婚姻也要被宣布无效了。
现在真是毫无规矩了!什么人都能进入上流社会。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一眼看见了所有暴发户中最了不起的那位,索利·格林伯恩太太,以前的梅茜·罗宾逊。休居然胆敢把她邀请了来,实在让人吃惊。这个女人整个就是一桩丑闻。首先,她原来实际上是个妓女,然后嫁给了伦敦最富有的犹太人,现在她开了一家医院,让她那种女人有地方生下自己的私生子。可是她来了,穿着铜钱色的礼服坐在邻桌,正起劲地跟英格兰银行行长聊天。她谈论的可能是未婚母亲,可他在洗耳恭听!
“你设身处地从一个未婚女仆的角度想想。”梅茜对行长说。见他吃了一惊,她忍住没有笑出来,“想想如果你成了母亲,会有什么后果,你会失去你的工作、你的家,你身无分文,无法养活自己,你的孩子也没有父亲。到了那个时候,你能对自己说‘噢,我会被送到南渥克,去格林伯恩夫人的那家好医院,所以怎么做我都无所谓’吗?当然不是。我的医院从不鼓励女孩做不道德的事。我只是在挽救她们,不让她们在阴沟里生下孩子。”
丹·罗宾逊坐在他妹妹边上,现在插话说:“这跟我在议会提出的银行业议案一样,迫使银行为了小储户的利益投保险。”
“我知道这件事。”行长说。
丹继续说:“一些批评者说,这将会鼓励破产,因为减少了破产的痛苦,这实在是一派胡言。银行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愿意破产。”
“当然不会。”
“银行家达成一笔交易的时候,并不会想到自己的草率行为会使伯恩茅斯的某个寡妇一贫如洗,他担心的是他自己的财富。同样,让那些非婚生的儿童遭罪,并不会阻止那些不道德的男人去勾引女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行长一脸痛苦的表情,“这简直……哦,这倒是种新颖的类比法。”
梅茜觉得他们已经把他折磨够了,就转身离开,让他踏踏实实享用他的松鸡。
丹对她说:“你注意到没有,贵族头衔总是给错了人?你看看休和他的堂兄爱德华。休为人诚实,既有才能又很勤奋,爱德华则愚蠢懒惰,一钱不值,可偏偏爱德华当了怀特海文伯爵,休的名头只不过是个皮拉斯特先生。”
梅茜尽量不去看休。虽然她很高兴能被邀请,但看见他处在家人的怀抱中,她心里十分难受。他的妻子、儿子、母亲和他妹妹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家庭圈子,把她圈在了外面。她知道他跟诺拉的婚姻很不幸——这清楚表现在他们对话的方式上,而且他们也从不触碰对方,从不微笑,从不显得亲热关爱。但就算这样也换不来任何安慰。他们是一个家庭,她永远不会成为其中一部分。
她真不该来参加这场婚礼。
一个仆人走到休身边,轻声说:“银行来电话找你。”
“我现在不能接电话。”休说。
几分钟后,他的管家走了出来。“茂贝瑞先生从银行打来电话,先生,他要找你。”
“我现在没法接!”休有些恼火。
“是的,先生。”管家转身走了。
“不,等一下。”休叫住他。茂贝瑞知道休正在参加婚宴。他是一个聪明而负责任的人,不会轻易打电话找休,除非出什么事。
出了什么大事。
休感到一阵恐惧。
“我还是接这个电话吧,”说着,他站了起来,“请原谅,母亲,公爵阁下,我有事要处理一下。”
他匆匆走出帐篷,穿过草坪进了屋子。电话在他书房里。他拿起听筒,说:“我是休·皮拉斯特。”
他听到了那个老职员的声音。“我是茂贝瑞,先生,对不起——”
“出了什么事?”
“从纽约发来一份电报,科尔多瓦爆发了战争。”
“天哪,真的吗!”这简直是个灾难性的消息,对休,对他家人和整个银行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实际上是内战,”茂贝瑞接着说,“是一场叛乱。米兰达家族攻击了首府帕尔玛。”
休的心狂跳着。“有没有说他们有多强大?”如果叛乱很快被粉碎,就还有希望。
“加西亚总统逃走了。”
“真见鬼!”这说明情况很严重。他心里咒骂着米奇和爱德华,“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份我们科尔多瓦办事处发来的电报,现在正在解码。”
“解完了立刻打电话告诉我——”
“好的,先生。”
休摇了几下电话机,接通接线员,把银行股票经纪人的名字告诉对方,然后等着那人被叫到电话前。“丹比,我是休·皮拉斯特。科尔多瓦债券的情况如何?”
“我们出价一半的票面值,但没人买入。”
一半的票面值,休思忖着,皮拉斯特已经破产了。他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会跌到什么地步?”
“会跌到零,我觉得。打内战的时候没人会为政府债券支付利息。”
跌到零。皮拉斯特银行就这样损失了两百五十万英镑。现在已经不可能让资产负债状况慢慢恢复元气了。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如果几个小时后反政府武装被消灭了呢?”
“我觉得即使那样也不会有人购买债券,”丹比说,“投资者要等等看。最好的情况也得等五六个星期,然后才能渐渐恢复信心。”
“我知道了。”休心里明白丹比说得对。经纪人的话不过是肯定了自己的直觉。
“我说,皮拉斯特,你们银行不会有事,对吧?”丹比不无担忧地说,“你们手里应该还握着不少债券。听说你们发行的圣玛丽亚港口债券没卖出多少。”
休迟疑了一下。他不喜欢说假话,但真相会把银行毁掉。“我们手里的科尔多瓦债券是多了点儿,丹比,但是我们还有很多其他资产。”
“好。”
“我得回到客人那里去了。”实际上休并不打算回客人那儿,但他要给人留一个沉稳的印象,“我正在招待三百人的午餐会,今天我妹妹结婚。”
“我听说了。恭喜!”
“再见。”
还没等他要另一个号码,茂贝瑞就又打进来了。“殖民银行的坎利夫先生来了,先生,”他说,休听出他的声音带着恐慌,“他要求我们偿还借款。”
“这个该死的家伙。”休咬牙切齿地说。殖民银行借给皮拉斯特银行一百万英镑,以帮助他们渡过危机,但这笔钱必须随要随还。坎利夫听到了消息,看见科尔多瓦债券骤然下跌,想到皮拉斯特银行肯定会遇到麻烦,自然想在银行破产之前拿回自己的钱。
他不过是第一个,其他人会紧随其后。明天早上,银行门外就会排起长队,一个个储户要取走自己的现金。到时候,休根本拿不出钱来付给他们。
“我们现在有一百万英镑吗,茂贝瑞?”
“没有,先生。”
整个世界的重量落到了休的肩膀上,让他觉得自己老弱无力。完了,银行家的噩梦开始了。人们都来找银行要钱,可银行根本没钱。这种事终于发生在他身上了。
“告诉坎利夫先生,你无法获得授权签署支票,所有的股东都去参加婚礼了。”他说。
“好的,休先生。”
“还有……”
“是的,先生?”
休停了下来。他知道他别无选择,但他仍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这句可怕的话说出口。他闭上了眼睛。还是痛快说出来了事吧。
“然后,茂贝瑞,你去把银行的门关上。”
“哦,休先生……”
“对不起,茂贝瑞。”
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休意识到是茂贝瑞在哭。
他放下电话。盯着他书房里的书架,眼里看到的却是皮拉斯特银行堂皇的大楼门面,脑子里想象着那华丽的大铁门关上的情景。他似乎看到路人驻足观看。紧接着,人们聚集过来,手指着紧闭的大门,兴奋地议论着。他们嘴里说的那几个字转眼之间就会传遍全城:皮拉斯特银行倒闭了。
皮拉斯特银行倒闭了。
休用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h4>2</h4>
“我们现在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休说。
看他们的表情,这些人一开始根本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聚集在他家的客厅里。这个房间很是杂乱,是由他妻子诺拉装饰的,她喜欢在家具腿上悬挂各种花饰面料,每件家具正面都挡着各种装饰物。客人们都走了,谢天谢地——休没有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任何人,直到宴会结束——但他的家人仍穿着婚礼的服饰。奥古斯塔跟爱德华坐在一起,两人都带着轻蔑、怀疑的表情。塞缪尔叔叔坐在休的身边。其他几个股东,小威廉、哈特索恩少校和哈里爵士站在他们的妻子——比阿特丽斯、玛德琳和克莱曼婷坐的沙发后面。诺拉脸上带着午餐和香槟的红晕,坐在她自己那把椅子上,靠着炉火。新娘和新郎,尼克和多蒂两人手牵着手,脸上满是惊恐。
休觉得最最对不起的就是这对新婚夫妇。“多蒂的嫁妆没了,尼克。恐怕我们所有的计划都落空了。”
玛德琳姑姑尖声说:“你是资深股东,这肯定是你的错!”
这真是又愚蠢又邪恶。尽管休料到她会说这种话,他仍然感到气愤。他曾做出种种努力防止发生这种事,现在却还要怪罪他,这太不公平了。
但她的弟弟威廉却在这时站了出来,尖锐回击她的话。“别说胡话了,玛德琳。爱德华欺骗了我们所有的人,让银行背上巨额的科尔多瓦债券,可债券现在一文不值了。”休很感激他说了实话。威廉接着说,“应该怪罪的是那些让他当上资深股东的人。”他眼睛盯着奥古斯塔。
诺拉一脸茫然。“我们不可能身无分文。”她说。
“但的确如此,”休耐心地说,“我们所有的钱都在银行里,可现在银行破产了。”他的妻子无法理解这些倒也合情合理,因为她没有降生在一个银行家族。
奥古斯塔站起来,走到壁炉前。休不知她是不是要捍卫自己的儿子,但她没这么愚蠢。“是谁的错倒不重要,”她说,“我们必须尽力挽救。银行里一定还放着不少现金,还有黄金和纸币。我们必须抢在债权人之前拿出来,隐藏在安全的地方,然后——”
休打断了她。“我们不会做这种事,”他严厉地说,“那不是我们的钱。”
“当然是我们的钱!”她叫喊道。
“你安静点儿,坐下,奥古斯塔,否则我就把你扔到外面去。”
这句呵斥足以吓得她闭上了嘴,但并没有坐下。
休说:“银行现在有一些现金,在我们没有正式被宣告破产前,我们可以选择支付部分债权人。你们都要把自己的仆人解雇掉。你们可以让他们去银行的侧门,带上你们写的字条,欠他们多少工资我都会发给他们。你们去那些有联系的商铺索要欠账单,我会让他们得到付款,但账单日期只限于今天之前,我不再负担今天以后的任何欠账。”
“你是谁,竟敢让我解雇我的仆人?”奥古斯塔气愤地说。休本来想对他们的处境表示同情,尽管他们咎由自取,但这种故意装傻实在让人厌烦,休呵斥她:“如果你不解雇他们,他们也一样会离开,因为他们拿不到工资。奥古斯塔伯母,好好想想吧,你什么钱也没有了。”
“真是可笑。”她嘟囔着说。
诺拉又开口了。“我不能开除我们家的仆人。住在这种房子里,不可能没有用人。”
“这你用不着操心了,”休说,“你不会再住这种房子了,我必须把它卖掉。我们都得卖掉现有的房子、家具、艺术品、酒窖和珠宝。”
“这太荒谬了!”奥古斯塔喊道。
“这是法律规定,”休回敬道,“每个股东个人都对债务承担责任。”
“我不是股东。”奥古斯塔说。
“但爱德华是。他辞掉了资深股东,但他仍然是一名股东,这是文件上写好了的。而且,他是你房子的主人——约瑟夫把房子留给了他。”
诺拉说:“我们得有地方住。”
“明天一早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价格较便宜的小房子租下来。如果你们找的房子大小合适,债权人会做出批准。如果没批准,你们就不得不重新找。”
奥古斯塔说:“我绝对不会搬家,谁也改变不了。我认为其他家庭成员也是这样想的。”她看着她的小姑子,“玛德琳,你呢?”
“没错,奥古斯塔,”玛德琳说,“乔治和我不会离开自己的家。这太愚蠢了,我们不可能一个子儿没有。”
休十分蔑视他们。事到如今,他们的傲慢和愚蠢把自己毁了,可这些人还是不听劝、不服理。最后,他们会被迫放弃自己的幻想。但是,如果他们试图抓住那些不再属于自己的财富不放,就会破坏家庭的声誉,也让财富受损。他下决心要让他们保持正直操守,不管日子是穷是富。这将是一场艰苦的斗争,但他不会放弃。
奥古斯塔转过来问她的女儿:“克莱曼婷,我敢肯定你和哈里会采取与玛德琳和乔治相同的态度。”
克莱曼婷说:“不,母亲。”
奥古斯塔倒吸了一口气。休也同样感到吃惊。这实在不像他堂妹克莱曼婷做的事,竟然跟她的母亲对抗。至少有一个家庭成员拥有正常的判断力,他想。
克莱曼婷说:“就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才让所有人倒了大霉。如果我们没让爱德华当资深股东,而是让休当,那我们现在还是富有的大财主。”
休的心情好多了,家里终究还是有人理解他的一番努力。
克莱曼婷继续说:“你错了,母亲,你把我们都毁了。我永远不会听你的意见了。休是对的,我们最好让他尽其所能,指引我们度过这场可怕的灾难。”
威廉说:“说得对,克莱曼婷。我们该按照休的主张做。”
战线已经划分出来了。休的一方有威廉、塞缪尔和克莱曼婷,克莱曼婷也代表了她的丈夫哈里爵士。他们会努力做得诚实体面。休的对立面是奥古斯塔、爱德华,以及玛德琳和她所指挥的哈特索恩少校,他们想尽量多多攫取,让家族的声誉落入地狱。
接着,诺拉挑衅般地说:“除非你把我从这房子里抬出去。”
休觉得嘴里一阵苦涩。他自己的妻子加入了敌人的阵营。“你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与自己的配偶对着干的人,”他伤心地说,“难道你不该对我表示一点点忠诚吗?”
她猛地把头一甩。“我嫁给你不是来过苦日子的。”
“无论如何,你都得离开这间屋子。”他严肃地说。他看了看其他几个顽固分子,奥古斯塔、爱德华、玛德琳和哈特索恩少校。“最后你们都不得不放弃,”他说,“如果你们现在不带着尊严做这些事,最后你们还得做,到时候就颜面尽失,受法庭执行官、警察和新闻记者的监督,还有低级小报的谩骂污蔑,让拿不到薪水的仆人怠慢鄙视。”
“我们走着瞧吧。”奥古斯塔说。
他们都离开后,休依然坐在那儿,眼睛盯着炉火,绞尽脑汁要想出个办法来支付银行的债权人。
他决意不让皮拉斯特正式破产。破产这个念头让他痛苦不堪,他的一生都处在父亲破产的阴影下。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在竭力证明自己不会被玷污。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他害怕如果自己也遭受与父亲同样的命运,他也可能因走投无路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皮拉斯特的银行已经结束了。它把自己的储户关在了门外,这就完了。但长期来看,它应该能够偿还这些债务,如果股东们把所有值钱的家当仔细盘点卖个好价,那就更有希望。
暮色渐渐降临,脑海里的计划慢慢现出轮廓,他感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六点钟的时候他去见本·格林伯恩。
格林伯恩已经年逾七旬,但身体十分硬朗,还在管理着银行的业务。他有一个女儿,名叫凯特,但索利是他的独子,所以如果他退休,就要把银行交给他的侄子,看来他不太愿意这样做。
休现在去造访皮卡迪利大街的那座豪宅。这房子给人留下一片繁荣的印象,同时代表着无限的财富。每个座钟都镶嵌着珠宝,每一件家具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每一面壁板都带有玲珑剔透的装饰,每块地毯都是专门编织而成。休被仆人带进书房,里面煤气灯光明亮耀眼,炉火熊熊。就是在这儿,他得知那个名叫伯蒂·格林伯恩的男孩其实是自己的儿子。
在等待的当口,他扫视着书架,想知道那些书是不是为了好看才摆在这儿的。有些书装订十分精美,他想,但其他的书都已经翻得有些破旧,还包括了好几种语言。格林伯恩的才学是实实在在的。
十五分钟后老人出现了,他对让休等了这么久表示了歉意。“让家里的事情耽搁了。”他带着那种普鲁士式的谦恭说。他的家族跟普鲁士从无瓜葛,但他们模仿上层德国人的行为举止,在英格兰生活的这一百年里保留了下来。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像以前一样,但休看出他有些疲倦,显得忧心忡忡。格林伯恩没说是什么事,休也就不便探问。
“你知道,今天下午科尔多瓦债券出现了暴跌。”休说。
“是的。”
“你大概也听说了,我的银行因为这件事关了门。”
“是的,我很遗憾。”
“这是二十四年来第一次有英国银行倒闭。”
“上次那家是奥弗闰德与古尔尼公司,我记得很清楚。”
“我也记得。我父亲破了产,在利登豪尔街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
格林伯恩很尴尬:“我非常非常抱歉,皮拉斯特。这可怕的细节我已经忘了。”
“那场危机弄垮了不少家公司。但明天要发生的事情更加可怕。”休在椅子上俯身向前,亮出自己的重点,“在过去的四分之一世纪,金融领域的交易增长了十倍,而且,银行实业已经发展得非常先进、非常复杂,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相关。有些人蒙受了金钱上的损失,无法偿还他们的债务,所以他们也会破产,接着就这样连带下去。下一周,几十家银行就要破产,成百上千家公司也将被迫关闭,成千上万的人会突然发现自己身无分文,陷入穷困——除非我们采取行动,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行动?”格林伯恩有点恼火,“能有什么样的行动呢?你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还债,这你做不了,所以你很无奈。”
“一个人是做不了,的确,我也很无奈,但是我希望银行界能做点儿事。”
“你的意思是要求其他银行为你支付债务?凭什么呢?”他有点儿生气了。
“我相信你应该同意,如果皮拉斯特银行的债权人获得全额支付,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这很显然——”
“假设成立这么一个银行家联合集团,接管皮拉斯特银行的资产和负债。由这个集团保证满足所有债权人的需求,同时,集团开始按步骤一项一项清算皮拉斯特银行的资产。”
格林伯恩一下子来了兴趣,不那么烦躁不安了,开始认真考虑这一设想。“让我想想。如果这个集团的成员受人尊重,享有声望,他们的担保就能让所有人放心,债权人就可能不会马上要取他们的现金。幸运的话,从资产出售收回的资金就能够应付债权人的取现需求。”
“这样就可以避免一场可怕的危机。”
格林伯恩摇了摇头说:“但最后集团成员会损失他们自己的钱,因为皮拉斯特资不抵债。”
“那倒不一定——”
“这话怎么讲?”
“我们有超过两百万英镑的科尔多瓦债券,这些今天看没什么价值。然而,我们有很多其他资产。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股东的房子能卖出什么价钱,还有其他财物,但我估计,就按今天的价格算,也只差一百万英镑。”
“那么说,联合集团就会损失一百万。”
“也许。但科尔多瓦债券不可能永远毫无价值。叛乱分子会被打垮,或者新政府会继续支付利息。到了某个时刻,科尔多瓦债券的价格会上升。”
“有可能。”
“如果债券升到以前水平的一半,联合集团就会实现收支平衡。要是结果更好些,他们就赚得了利润。”
格林伯恩摇摇头说:“要是没有那些圣玛丽亚港口债券,这种办法还可能奏效。那个科尔多瓦部长,米兰达,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贼,他的父亲显然是叛乱的首领。我的猜测是,整个二百万英镑全让他拿去买了枪支弹药,在这种情况下,投资者永远也见不到一分钱。”
这个老家伙一贯头脑敏锐,休心里也抱着同样的担心:“恐怕你说的是对的。不管怎么说还是有机会。如果放任金融恐慌出现,你肯定会在别的方面损失掉你的钱。”
“这个计划很有创见,你一直是你们家族中最聪明的,年轻的皮拉斯特。”
“但这一计划取决于你。”
“哦。”
“如果你同意领导这个联合集团,整个银行界都会听从你的领导。如果你拒绝成为其中一分子,这个集团就不会有什么威望,安抚不了债权人。”
“我明白这一点。”格林伯恩从不故作谦虚。
“你会这么做吗?”休问道,屏住了呼吸。
老人沉默了几秒钟,思考着,然后他坚定地说:“不,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