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瘫坐在椅子上。这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现在失败了。猛然间他感到气力尽失,仿佛生命已到尽头,他变成了一个身心俱疲的老人。
格林伯恩说:“我一辈子都谨小慎微。别人发现能大赚一笔,往往我眼里看到的是高风险,自觉抵制这种诱惑。你的伯父约瑟夫跟我不一样。他愿意冒险,然后把利润塞进口袋。他儿子爱德华就更糟。对你本人,我还不能做什么评论,因为你刚刚接手。但皮拉斯特银行应该为多年的高额利润付出代价。我没得到这些利润,为什么要我来负担你们的债务?如果现在我来花钱救你,那么等于是愚蠢的投资者得到了回报,而谨慎的人却要吃亏。如果银行业务以这种方式运行,那不就没有人谨慎行事了?我们不论怎么做都要承担风险,因为要是垮掉的银行总是被拯救起来,就没有什么风险可言了,而实际上风险始终是有的。银行不会按照你的那种方式运行。总会有人破产,他们的存在就是用来提醒那些好的和坏的投资者,风险时刻存在。”
在来这里之前,休就在犹豫是否把米奇·米兰达谋杀索利的事告诉老人。现在他又考虑了一下,还是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这件事会使老人受惊,给他带来痛苦,也无助于劝说他挽救皮拉斯特银行。
他搜索枯肠,想最后再说点儿什么,希望能让格林伯恩回心转意,但这时管家走了进来,说:“对不起,格林伯恩先生,但你吩咐过,侦探一到就马上过来叫你。”
格林伯恩立刻站了起来,显得很激动,但他还是照顾礼节,解释道:“我很抱歉,皮拉斯特,我必须马上过去。我的外孙女丽贝卡……她失踪了……一家上下全乱了套。”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休说。他知道索利的妹妹凯特有个女儿,模糊记得她是个深色头发的漂亮女孩。“我希望你能很快找到她,平平安安。”
“估计她并没有受到什么暴力,实际上大家都认定她是跟一个男孩子出走了。不过这也够糟糕了。请原谅。”
“不客气。”
老人走了出去,把休一个人留在希望的废墟之中。
<h4>3</h4>
梅茜有时怀疑分娩是不是会互相传染。病房里住满了怀胎九个月的女人,经常是几天内平平静静,可只要一个人开始分娩,几个小时内,别的人也会接二连三地生下自己的孩子。
今天就是这样。从早上四点钟开始,她们就一直在给婴儿接生。这些工作大都是由助产士和护士们来做,可一旦她们忙不过来,梅茜和蕾切尔就得放下手里的笔和账本,前前后后跑着给她们送毛巾和毯子。
不过,到了七点钟的时候,一切都消停了。两个人回到梅茜的办公室,跟蕾切尔的情人、梅茜的哥哥丹一道喝茶,这时候休·皮拉斯特走了进来。“我恐怕要告诉大家一个极坏的消息。”他进门就说。
梅茜正在倒茶,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停了下来。她盯着他的脸,见他一脸悲戚之色,想到是不是有人死了。“发生了什么事,休?”
“我想,你们把医院的所有现金都存在我们银行的一个账户上了,对吧?”
原来是钱的事,梅茜想,那就不是什么多可怕的消息。
蕾切尔回答休的提问:“是的。我父亲掌管钱的事,自从他担任银行的律师以来,就在你们银行开了一个私人账户,我估计他觉得这样挺方便,也把医院的钱立了个账户。”
“他把你们的钱投资了科尔多瓦的债券。”
“真的吗?”
梅茜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休?天哪,快告诉我们!”
“银行倒闭了。”
梅茜的眼里一下子满是泪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哎呀,休!”她哭喊了一声。她知道他心里十分痛苦。对他来说,这几乎跟死了一位亲人一样,因为他把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投在银行上了。她真希望她能分担些他的痛苦,让他好受一些。
丹说:“我的老天。这会引发恐慌的。”
“所有的钱都没了,”休接着说,“你们可能不得不关闭医院。我实在说不出心里有多难过。”
蕾切尔脸色发白,十分吃惊。“这是不可能的!”她说,“钱怎么会一下子没了?”
丹回答了她。“银行支付不了它的债务了,”他痛苦地说,“这就叫作破产,就是说你欠着人家的钱,却无法付给他们。”
梅茜回想起二十五年前她的父亲,跟现在的丹十分相似,说到倒闭,两人的口吻几乎一模一样。丹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保护普通百姓免遭金融危机的事业上,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取得任何成果。“也许现在他们该通过你有关银行业的议案了。”梅茜对他说。
蕾切尔对休说:“可到底你把我们的钱弄哪儿去了?”
休叹了口气说:“从本质上讲,是因为爱德华才出了这种事,他当资深股东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天大的错误,损失了很多钱,足足超过一百万英镑。自打那时候我就努力把一切控制起来,但今天,我的好运气到头了。”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蕾切尔说。
休说:“你们的钱能拿回一部分,但最少也得等一年。”
丹伸出胳膊搂住蕾切尔,但这根本安慰不了她。蕾切尔说:“这可让那些可怜的妇女怎么办?”
看着休难过的样子,梅茜真想让蕾切尔住嘴。他说:“我很愿意把我的钱拿出来给你,”休说,“可我也已经身无分文了。”
“难道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她还不罢休。
“我已经试过了,我刚从本·格林伯恩家里出来。我求他出面拯救银行,付钱给债权人,但他拒绝了。他也有自己的麻烦,挺可怜的。他的外孙女丽贝卡看来跟男友私奔了。总之,没有他的支持,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蕾切尔站了起来说:“我看我还是去找我父亲谈谈。”
丹说:“我得马上到下议院去一趟。”
他们走了。
梅茜满心忧虑。一想到医院要停业,她就感到灰心丧气,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突然就这样垮了,让她实在难以接受。但最让她伤心的还是休。回忆起十七年前,古德伍德比赛之后的那一夜,简直就像是昨天。当时休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她,谈及自己父亲破产自杀,那声音中的苦痛让梅茜至今难忘。他后来又说,有朝一日,他要成为世界上最有头脑、最保守和最富有的银行家,好像这样说,就能减轻丧失亲人的痛苦。也许这的确让他好过一些。但到头来,他还是遭受了与自己父亲相同的命运。
他们二人坐在房间的两头,目光遥遥相遇。梅茜在他的眼中看出一种无声的恳求。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他那儿,站在他的椅子旁边,两手把他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犹豫地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一开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接着紧紧把她抱住。最后,他终于哭了起来。
休走后,梅茜去病房巡视一遍。她用全然不同的眼光打量着医院里的一切,她们亲手粉刷的墙壁,那一张张她们从旧货店买来的床,还有蕾切尔母亲缝制的那些漂亮窗帘。她回想起为了让医院开张,她跟蕾切尔付出的超乎常人的努力:跟医疗机构和地方议会抗争,使出浑身解数应付高贵的房主们和附近的那些吹毛求疵的神职人员,全靠一种坚韧不拔的耐力才闯过重重难关。她试着安慰自己,毕竟,她们胜利了,让医院整整开了十一年,为几百名妇女提供了舒适的服务。但她一直想着做出一个永久性的改变,希望从这所医院开始,在全国开几十家产院。从这一点上看,她是失败了。
她去跟那几个今天生了孩子的女人谈谈话。唯一让她担心的就是那个“无名小姐”。她身材瘦小,生下的孩子也很小。梅茜猜测她曾忍饥挨饿,打算用这种办法向家里人隐瞒怀孕的事实。每次听到哪个女孩竟然能够蒙混成功,梅茜都感到十分惊讶——她自己怀孕的时候,整个人像气球一样,五个月就根本藏不住了——但她从经验中得知,总是有女孩这么干。
她在“无名小姐”的床边坐下。这位新妈妈正在照料她的孩子,是个女婴。“你看她多漂亮啊,是吧?”她说。
梅茜点了点头说:“她的头发是黑色的,跟你一样。”
“我母亲的头发就是这样。”
梅茜伸手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跟所有的婴儿一样,这孩子看起来就很像索利。可是——
梅茜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我的上帝,我知道你是谁了。”她说。
女孩盯着她。
“你是本·格林伯恩的外孙女丽贝卡,对吧?你一直隐瞒怀孕的事,最后要生了,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女孩瞪大了眼睛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两岁以后你就没再见过我!”
“但我跟你母亲很熟,毕竟,我嫁给了她的哥哥。”凯特并不像格林伯恩家族的其他人那么势利,私下里对梅茜很好。“我还记得你出生时的样子,长着一头黑发,就跟你女儿一样。”
丽贝卡很害怕:“能答应我不告诉他们吗?”
“我答应,未经你同意不会做任何事情。不过我觉得你应该给家里人捎个信。你的外祖父都急坏了。”
“我唯一害怕的就是他。”
梅茜点了点头说:“我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老守财奴,对此我深有体会。但是如果你肯让我跟他谈谈,我想我可以让他变得通情达理。”
“真的?”丽贝卡的声音充满了年轻人的乐观,“你真愿意这样做?”
“当然,”梅茜说,“但我不会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除非他保证好好待你。”
丽贝卡看着怀里的孩子。她的小宝宝眼睛闭着,已经停止了吮吸。“她睡着了。”丽贝卡说。
梅茜笑着说:“你给她取好名字了吗?”
“哦,取好了,”丽贝卡说,“我要让她叫梅茜。”
本·格林伯恩从病房出来,脸上带着泪水。“让她跟凯特单独待一会儿吧。”他哽咽着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在他的脸上胡乱蘸了几下。梅茜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公公如此感情失控。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是可怜,但她觉得这样对他很有好处。
“去我房间吧,”她说,“我给你沏杯茶。”
“谢谢你。”
她带他去她的办公室,让他坐下。今天晚上他是第二个坐在这把椅子上哭的男人了,她想。
“那些年轻女人,情况都跟丽贝卡一样吗?”老人说。
“不都一样,”梅茜说,“有些是寡妇,有些被丈夫抛弃了,很多都是挨了男人的打,从家里跑出来的。一个女人可以忍气吞声,就算丈夫打骂也还跟他过,可一旦她怀孕了,就担心他会伤害孩子,于是离家出走。但我们这儿的妇女大部分都是丽贝卡这样的,不过是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我原以为自己什么都经历过了,”他说,“可现在觉得我实在是愚蠢无知。”
梅茜递给他一杯茶。“谢谢你,”他说,“你真好,可我从来没有善待过你。”
“谁能不犯错呢。”她轻描淡写地说。
“你做的事太好了,”他对她说,“否则这些可怜的女孩能去哪儿呢?”
“她们只能在阴沟窄巷里生下自己的孩子。”梅茜说。
“想想丽贝卡有可能那样,真是可怕。”
“不幸的是,医院马上就要关门了。”梅茜说。
“怎么会呢?”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我们的钱全都存在皮拉斯特银行,”她说,“现在我们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原来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说。
休脱了衣服准备上床,但他毫无睡意,只得又坐起来,穿着睡袍,对着壁炉里的余火翻来覆去考虑着银行的境况,想不出任何改善的办法。但是他又无法停止思考。午夜时分,他听到前门传来响亮的敲门声。他穿着睡衣,跑下楼去开门。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个穿制服的男仆站在门前的台阶上。那人说:“对不起先生,这么晚还来敲门,但这封信很急。”他递上一个信封,便离开了。
休关上门,这时他的管家从楼上下来。“没事儿吧,先生?”他担心地说。
“有人送了一封信,”休说,“你回去睡觉吧。”
“谢谢你,先生。”
休打开信封,看到一个爱挑剔的老人用旧式笔体写下的几行字。上面的内容让他的心里立时充满了喜悦。
自皮卡迪利大街12号
伦敦,S.W.
1890年11月23日
亲爱的皮拉斯特:
经过进一步思考,我决定同意你的建议。
此致,
B.格林伯恩
他抬起头,对着空空的大厅里苦笑着。“天哪,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他欣喜地说,“到底是什么让这个老家伙改变了主意?”
<h4>4</h4>
奥古斯塔坐在邦德街最高档的那家珠宝店的后间。一盏盏煤气灯明亮耀眼,照着玻璃盒子里的珠宝闪闪发光。房间里到处都是镜子。一个助理对她点头哈腰,在屋子里跑前跑后,把一条衬在黑色天鹅绒布上的钻石项链送到她的面前。
店家经理站在她的身边。“多少钱?”她对他问道。
“九千英镑,怀特海文夫人。”他虔诚地报出价格,好像在做祈祷一样。
这条项链十分简单,只是用金链把切割相同的方钻石穿在一起。配在她的黑色礼服上十分显眼,她想。但她不打算把它买下来。
“这首饰非同寻常,我的夫人,它是我们店里最可爱的一件。”
“别催我,让我想想。”她回答说。
这是她的最后一招,实在没别的办法能筹到钱了。她直接去过银行,要求取一百英镑的沙弗林金币,那个叫茂贝瑞的职员,像只张狂的看家狗一样拒绝了她。她试图把房子从爱德华手里转到自己名下,但也没能做成,因为房契放在银行的律师老鲍德温的保险柜里,而他跟休是一伙儿的。现在她想用赊账的办法买下钻石,再把它卖出去变现。
爱德华一开始还站在她这一边,但现在连他也不肯帮助她。“休现在做的都是为银行好,”他傻乎乎地说,“如果家里的人到处筹钱,传出去的话,联合集团就会垮掉。说服他们成立这个集团本来是为了避免金融危机,不是为了让皮拉斯特家继续过奢华日子的。”爱德华能一口气说出这番长篇大论,真是不易。要是在一年前,看到儿子跟自己作对,她整个人会彻底崩溃,但自从他不听劝告仍然同意离婚,他就已经不再是她处处顺从的心肝宝贝了。克莱曼婷也站起来反对她,支持休的计划,让家里人全都变成贫民乞丐。一想到这些她就气得发抖。但他们别想侥幸逃脱。
她抬头看着珠宝店经理。“我要了。”她果断地说。
“我敢说这是个明智的选择,怀特海文夫人。”他说。
“把账单送到银行。”
“好的,我的夫人。”
“我们会把项链送到怀特海文宅。”
“我现在就带走,”奥古斯塔说,“今晚我就要戴上。”
经理一脸难色地说:“你把我推上了一个尴尬的境地,我的夫人。”
“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快把它包起来!”
“没收到付款之前,我恐怕不能让你拿走珠宝。”
“这真是太荒谬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但报纸上说,银行已经关门了。”
“这简直是一种侮辱。”
“我非常、非常遗憾。”
奥古斯塔站了起来,抓过项链。“我不要听这种废话,我要拿走它。”
店铺经理急得直出汗,慌忙拦住她的去路。“我恳求你不要这样。”他说。
她迎着他走过去,但他寸步不让。“快给我让开!”她咆哮道。
“那我就不得不关上店门,派人去叫警察了。”他说。
奥古斯塔看明白了,尽管这人被吓得语无伦次,但他绝对不会让步。他害怕她,但他更害怕失去价值九千英镑的钻石。她意识到自己被击败了。狂怒之下,她把项链扔在地上。经理顾不得体面,慌忙弯下身子去捡。奥古斯塔自己打开门,昂首阔步走出珠宝店,直奔她停在路边的马车。
她外表趾高气扬,心里却羞得要死。珠宝店的人实际上在指控她要偷走人家的东西。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十分微弱的声音在说,她想干的事情实际上就是偷窃,但她把这声音强压下去。她愤愤不平地回了家。
她一进门就看见哈斯特德,他正有话要跟她说,但她没心思搭理他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便抢先挡住他的话头,说:“给我拿一杯温牛奶来。”她觉得肚子痛。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在梳妆台前坐下,打开她的首饰盒。里面没剩几件珠宝了,加在一起也就值几百英镑。她拉出底部的托盘,拿出一个小丝绸布包,打开它,里面是那枚斯特朗送给她的蛇形金戒指。像往常一样,她把戒指戴在手上,用嘴唇摩挲着宝石做成的蛇头。她永远不会卖掉这枚戒指。如果她当初嫁给斯特朗,一切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有那么一会儿,她简直要哭出来。
接着,她听到自己卧室的外面传来奇怪的声响。有一个男人……不,大概是两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在说话。听声音他们不像是仆人,仆人是不会冒冒失失站在楼梯台上说话的。她走了出去。
她已故丈夫房间的门开着,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奥古斯塔走进去,看见一个办事员模样的年轻人,还有一对年纪稍长、衣着考究的夫妇,跟她属于同一个阶层。这几个人她从来都没见过。她说:“看在上帝分儿上,你们是什么人?”
那个办事员毕恭毕敬地说:“斯图达特,是代理派来的。我的夫人。这是德格拉夫先生和太太,他们很有兴趣要买下这座漂亮的房子。”
“滚出去!”她说。
办事员抬高了腔调,尖声说:“我们已经接到指示,把房子投到市场上——”
“马上滚,我的房子不卖!”
“但我已经亲自跟——”
德格拉夫先生碰了碰斯图达特的胳膊,没让他再说下去。“显然这里发生了一个尴尬的错误,斯图达特先生。”他温和地说。他转向他的妻子,说,“我们离开吧,我亲爱的?”两个人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让奥古斯塔心里憋了一股火,而那个斯图达特忙不迭地追在后面,一个劲儿地不停道歉。
这是休干的好事,奥古斯塔不用问就知道。他说,这所房子是拯救银行的那个联合集团的财产,自然他们想把它卖掉。他告诉奥古斯塔必须搬出去,但她拒绝了。他随后就让潜在的买主来看房子,不再理会她的反应。
她在约瑟夫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管家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她说:“不许你再让这种人进来,哈斯特德。这房子不卖。”
“好的,我的夫人。”他把牛奶放下,却没有马上离开。
“还有别的事儿吗?”她问道。
“我的夫人,那个屠户今天亲自过来,说要给他结账。”
“告诉他,这要看怀特海文夫人什么时候方便,不是他想结就结的。”
“好的,我的夫人。两个男仆今天都走了。”
“你是说,他们提前通知了?”
“没有,他们没打招呼就走了。”
“卑鄙小人。”
“我的夫人,其余的人都在问什么时候能拿到工资。”
“还有别的吗?”
他有些不知所措:“那么,我可以告诉他们吗?”
“告诉他们,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好的。”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恳请在此通知,我在本周末离开。”
“为什么?”
“皮拉斯特家族的其他人都解雇了自己的员工,休先生跟我们说,我们只能拿到上周五以前的工资,不管我们再待多久,以后也不再给了。”
“从我眼前滚开,你这个叛徒。”
“好的,我的夫人。”
奥古斯塔告诉自己,她很高兴看到哈斯特德离她而去。她也情愿摆脱掉这些人,真是树倒猢狲散。
她呷了一口牛奶,但她的肚子疼并没有缓解。
她四下环顾这间屋子。约瑟夫不肯让她重新装修,所以这里还保留着她早在1873年选定的那种风格,墙上贴着皮革墙纸,窗户上挂着沉重的锦缎窗帘,约瑟夫收藏的宝石鼻烟盒陈列在上漆的展示柜里。这间屋子就像约瑟夫本人一样,死气沉沉。她真希望她能让他起死回生。如果他还活着,眼前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恍惚之间,她好像看见他站在飘窗前面,手里拿着一只他最喜欢的鼻烟盒,翻过来,掉过去,看着宝石上反射出的不同光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感情堵在胸口。她摇摇头,让这幻影从眼前消失。
很快,德格拉夫先生或其他什么人就会搬进这间卧室。他无疑会扯下窗帘,撕掉壁纸,把这里重新装修一遍,大概会按照目前流行的工艺风格,装上橡木镶板,摆几把粗木椅子。
她不得不搬出去。她必须接受,尽管表面上不从。但她不会搬去圣约翰伍德或者克拉彭那种狭小的现代住宅,像玛德琳和克莱曼婷他们那样。她受不了在伦敦住比原先差的房子,让那些她一度瞧不起的人看笑话。
她要离开这个国家。
她还不清楚到底去哪儿。加来比较便宜,但离伦敦太近。巴黎很优雅,但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的社交生活,她又觉得自己太老。她听人谈起过一个叫尼斯的地方,在法国的地中海沿岸,在那里找一座大房子,雇上几个仆人就行。附近还有个安静的外国人社区,不少她这个年龄的人在那儿享受温和的冬天和海洋的气息。
但她两手空空,不够用一年的。她必须拿到够租房子和雇仆人的钱,虽然她也准备节衣缩食,但她不能没有马车。她手头只有少量现金,连五十英镑都不到。所以她才孤注一掷去买钻石项链。九千英镑也不太够,但应该能花上几年。
她知道她这样做会对休的计划造成危害。爱德华说对了,联合集团的商业信誉依赖于整个家族全力偿还他们的债务。家庭成员之一把珠宝塞进行李里跑到欧洲大陆,恰恰会颠覆这种脆弱的联盟。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会上演一出好戏,她很高兴让那个自以为是的休栽个大跟头。
但她得掌握合适的筹码。其余的都很容易:她要把东西装进一只旅行箱,去轮船公司订张票,叫辆出租马车,一大早偷偷溜走,直奔火车站。可她用什么法子能弄到钱呢?
环顾丈夫的房间,她发现了一个小记事本。她好奇而又漫不经心地打开它,看到有人——大概是那个办事员斯图达特——列出了房子里的一样样物件。看到自己的财产被列在小职员的本子上,随便标了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餐桌,£9;埃及屏风,£30;约书亚·雷诺兹的仕女像,£100。屋子里的各种画像就值几千英镑,但她无法把这些画装进旅行箱。她翻了一页,读到65只鼻烟盒——参见珠宝一栏。她抬起头来。在她的面前立着的那个她十七年前买下的展示柜里,装着解决她问题的答案。约瑟夫收藏的宝石鼻烟盒值好几千,甚至可以值十万英镑。她可以轻易将它们装进行李:盒子一个个很精巧,为的就是能够装进马甲口袋。缺钱的时候,她就卖一两个出去。
她的心狂跳起来,看来她的祈祷应验了。
她伸手去开柜子,但柜子锁着。
她心里一阵惊慌,不知自己能不能打开它,木框很结实,窗格里的玻璃很小、很厚。她定了定神,平静下来。他会把钥匙放哪儿呢?或许放在他的写字台抽屉里。她走到桌前,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本书,书名十分骇人,是《所多玛的公爵夫人》,她急忙把书推到里边。此外就是一把银色的小钥匙。她把钥匙抓在手里。
她用颤抖的手把钥匙插进锁眼。轻轻一拧,她听到咔嚓一声,片刻之后,柜门开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着自己的两手停止颤抖。
然后,她就开始从架子上取下那些小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