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1</h4>
皮拉斯特银行破产事件成了这一年的重大丑闻。廉价小报步步紧跟,刊登出一篇篇连续报道:肯辛顿豪宅被出售;画像和古董家具拍卖;港口债券案件;尼克和多蒂原计划六个月的欧洲蜜月之旅取消;一度强大傲慢的皮拉斯特家族现在栖身郊区的普通住房,亲自削土豆皮、洗内衣。
休和诺拉在离伦敦九英里的小村清福德租下一个带花园的小房子。他们没再雇任何仆人,只有附近农场的一个身体壮实的十四岁女孩每天下午来洗地板、擦窗户。诺拉十二年来从未做过家务,什么都做不好,戴着肮脏的围裙,趿拉着鞋子走来走去,地扫得马马虎虎,饭也做得难以下咽,不停地抱怨。与伦敦相比,几个男孩子更喜欢这里,因为他们可以去树林里玩。休每天坐火车进城,还照常去银行上班。他的工作包括代表联合集团处置皮拉斯特的资产。
所有股东每月都能从银行拿到一笔小额津贴。按道理他们没资格享有任何金钱待遇。但集团成员都是跟皮拉斯特家族一样的银行家,他们暗地寻思:“若不是上帝恩典,我也可能落得这步田地。”因而对家族成员慈悲为怀。再说,股东们的合作也有助于尽快把资产售出,用这一小笔付出换取他们的善意也算值得。
休满心焦急地关注着科尔多瓦内战的进展,战争结果将决定联合集团会有多少损失。休一心希望他们最后能赚到利润,盼望有朝一日能对世人说,拯救皮拉斯特银行的人谁都没有损失一分一厘。但这种可能性看来十分渺茫。
一开始,米兰达那伙人好像会赢得战争。从各方面看,他们的进攻行动经过精心策划,执行过程也十分残酷血腥。加西亚总统被迫逃离首府,躲进了南方老家一座名叫坎帕纳里奥的设防城市。休感到十分沮丧。如果米兰达家族赢了,他们会把科尔多瓦变成一个私人王国,永远不会为前政府的贷款付息。在可预见的未来,科尔多瓦债券将一文不值。
但是后来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进展。托尼奥家,也就是席尔瓦家族,多年来曾一直是少数受排挤的自由派中坚力量,现在加入到了总统的阵营。他们得到总统的承诺,答应他们在重新控制局面后实行自由选举和土地改革。休觉得一切又有了希望。
重整旗鼓的总统部队获得了民众的普遍支持,打得篡位者们停滞不前。双方处于势均力敌的局面,财政资源也不相上下,米兰达集团的战争基金几乎全花在了最初的猛攻中。北方有硝酸盐矿,南部有银矿,但双方都无法获得出口融资或保险,由于皮拉斯特银行关门,别的银行也不会跟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客户打交道。
双方都在寻求英国政府的认可,希望这有助于他们获得信贷。米奇·米兰达职务上仍是伦敦的科尔多瓦部长,他加紧活动,游说外交部官员、政府部长和议会议员,急切要求确认米兰达老爹为新任总统。但到目前为止首相索尔兹伯里侯爵没有支持任何一方。
接着,托尼奥·席尔瓦来到了伦敦。
他在圣诞节前来到休位于郊区的家。休当时正在厨房给孩子们做早餐,热牛奶,烤黄油面包片。诺拉还在穿着打扮,尽管手头没几个钱,她也要去伦敦来一次圣诞采购。休答应留在家照看孩子,再说今天银行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他亲自去应门,这让他想起跟母亲在福克斯通的时候就是自己去开门的。托尼奥脸上留着胡子,无疑是为了遮掩十一年前遭米奇那几个流氓毒打留下的伤疤,不过休还是马上认出了他,那胡萝卜色的头发和他那冒冒失失的笑容丝毫未变。外面下着雪,托尼奥的帽子和外套上落了一层雪花。
休带他的老朋友进了厨房,给他沏了杯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的确不太容易,”托尼奥回答说,“你们的老房子里没有人,银行也大门紧闭,后来我去了怀特海文宅,见到了你的伯母奥古斯塔。她没什么变化。她不知道你的地址,但她记得是在清福德。她提到这个地名就像说起战俘营,或者什么蛮荒之地似的。”
休点了点头说:“倒没那么糟糕,孩子们都很好。只是诺拉还不太适应。”
“奥古斯塔还没搬走。”
“没有。我们落到这种地步,最该问罪的就是她,但唯独她不肯接受现实。到时候她就会发现,有的地方还不如清福德。”
“比如,科尔多瓦。”托尼奥说。
“情况怎么样?”
“我哥哥在战斗中被打死了。”
“真遗憾。”
“战争陷入了僵局,现在一切都取决于英国政府了。获得承认的一方就能得到贷款,给军队补给装备,然后打败敌人。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是加西亚总统派你来的吗?”
“不仅如此。我现在是驻伦敦的科尔多瓦部长,米兰达已经被开除了。”
“好极了!”听到米奇终于被炒了鱿鱼,休十分高兴。他心里正憋着气,因为这个从他这儿偷走二百万英镑的人就像全没这回事一样,继续招摇过市,混迹各个夜总会和剧院。
托尼奥补充说:“我还带了几份委任状,昨天寄存在外交部了。”
“你希望说服首相支持你们一边。”
“是的。
休探询地看着他问:“用什么办法呢?”
“加西亚是总统,英国应该支持合法政府。”
休认为这理由显得不太充分。“我们至今还没有表态。”
“我就要告诉首相,你们应该表态支持。”
“索尔兹伯里侯爵正忙着处理爱尔兰那边的棘手问题,根本没时间顾及一个遥远南美国家的内战。”休不想给他泼冷水,但他脑子里渐渐有了个新想法。
托尼奥有些愤愤然:“这么说吧,我的任务就是说服索尔兹伯里关注南美发生的事情,哪怕他在操心着别的事。”但他自己也明白这种做法站不住脚,过了一会儿又说,“算了,你是英国人,你觉得怎么办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休马上说:“你可以承诺保护英国投资者,不让他们的利益受到损失。”
“怎么承诺?”
“我也说不清,我再想想。”休在椅子上挪了挪。四岁的索尔在他脚边用木块搭着一座城堡。在这幢郊区廉价住宅的厨房里商讨一个国家的未来大事,的确显得有些奇怪。“英国投资者在圣玛丽亚海港公司投了两百万英镑,皮拉斯特银行出资最多。这家公司的所有董事都是米兰达家族的成员或者同党,我毫不怀疑这二百万全都充当了战争基金。我们要把这些钱追回来。”
“但这些钱都花在武器上了。”
“不错。但米兰达家族一定拥有几百万的资产。”
“是的。他们把持着整个国家的硝酸盐矿。”
“如果你们一方赢得了这场战争,加西亚总统能不能把矿山交给圣玛丽亚海港公司,用来补偿这次贷款欺诈?那样的话,债券还会值点儿钱。”
托尼奥蛮有把握地说:“总统亲自跟我说,只要能让英国支持科尔多瓦的政府军,我可以做出任何承诺。”
休一下子兴奋起来。皮拉斯特银行还清债务的前景似乎越来越近。“让我想想,”他说,“我们应该先打一个坚实的基础,然后你再亮出你的底牌。我看我能够说服本·格林伯恩,让他去跟索尔兹伯里侯爵美言几句,让侯爵明白他应该支持英国投资者。但议会中的反对党怎么办?我们可以去见见丹·罗宾逊,就是梅茜的哥哥,他是议会议员,也正在为银行倒闭的事儿发愁。他赞同我拯救皮拉斯特银行的计划,希望它能成功。他能保证我们在下议院获得反对党的支持。”他用手指敲着厨房的桌子,“这样一来,就有可能达到目的了!”
“我们应该快点儿行动。”托尼奥说。
“我们马上就去城里。丹·罗宾逊跟梅茜住在南伦敦,格林伯恩应该在他的乡下别墅里,但我可以从银行给他打电话。”休站了起来,“我去告诉诺拉。”他抬脚迈过索尔的积木城堡,走出屋去。
诺拉还待在卧室,正在把一顶精致的、带皮革饰边的帽子戴在头上。“我得进城一趟。”休一边说,一边戴上衬领和领带。
“那谁来看孩子呢?”她说。
“我希望你留下。”
“不行!”她叫道,“我要去买东西!”
“很抱歉,诺拉,但我有很重要的事。”
“我也很重要!”
“你的确重要,但这件事由不得你。我必须马上去见本·格林伯恩。”
“我受够了,”她气愤地说,“受够了这幢房子,受够了这个无聊的村子,受够了这些孩子,也受够了你。连我父亲都比我们过得好!”诺拉的父亲开了一家酒吧,他从皮拉斯特银行贷了款,生意做得很不错。“我该去和他一起住,当个女招待,”她说,“我要快快活活的,做苦差事也得有个回报!”
休盯着她。突然之间他想到,自己再也不会跟她同床共枕了。他们两人的缘分已尽。诺拉讨厌他,而他对她充满鄙视。“把你的帽子摘下来,诺拉,”他说,“今天你不能去购物了。”他穿了上衣走出屋去。
托尼奥在客厅里焦急地等着。休亲了亲几个孩子,拿起他的帽子和外套,打开房门。“几分钟后就有一列火车。”他说。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门。
他戴上帽子,穿上外套,两个人匆匆经过花园上的小径走出院门。雪下得更大了,草地上已经有了一英寸厚的积雪。休的房子建在一片萝卜地上,相邻的一排二三十间房子一模一样。他们沿着一条碎石路朝村子那边走。“我们先去找罗宾逊,”休建议道,心里筹划着整个日程,“然后,我就告诉格林伯恩,说反对派已经在我们这边……快看!”
“什么?”
“就是那趟火车,我们得赶紧了。”
他们加快脚步。好在车站就在村子的这一头,他们经过铁路线上的天桥时,火车就已开到跟前了。
一个人斜倚在天桥的栏杆上,看着迎面开来的火车。休跟托尼奥经过时,这人转过身来,休认出了他:是米奇·米兰达。
他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手枪。
接着,一切转眼间就发生了。
休喊了一声,但他的声音被火车巨大的噪声淹没了。米奇把枪对准托尼奥,开了一枪。托尼奥踉跄跌倒。米奇转过来把枪口对着休,但这时火车发动机的蒸汽扑上了天桥,像一团浓雾一样遮蔽了视线,一下子两个人什么都看不见了。休闪身扑倒在雪地上。他又听见枪响了一声,两声,但他知道自己没被击中。他一个骨碌滚到边上,爬了起来,紧盯着那团雾气。
雾气渐渐消散。休看清薄雾中的身影,冲了过去。米奇一见连忙转身,但为时已晚,休使劲撞过来,让米奇跌倒在地,手里的枪甩了出去,打着旋越过栏杆,掉在下面的铁道线上。休压在米奇身上,接着滚到了一边。
两个人挣扎着站了起来。米奇弯腰捡起他的手杖。休又冲过去再次将他打倒在地,但米奇手里抓着手杖不放。不等米奇再爬起来,休抡起拳头打他,只是二十年来休没跟任何人动过手,这一拳没打中。米奇用手杖还击,打到了他的脑袋。这一击打得很疼。米奇又打,休挨了第二下,疼得他发疯般大叫起来,迎上去猛打米奇的脸。两个人踉跄着往后退,大口喘着气。
接着,车站上传来一声汽笛,火车就要开了,米奇一下子慌了神。休看出米奇打算坐火车逃跑,他是决不会在清福德再待一个小时,困在自己的犯罪现场附近的。休猜得很准,米奇转身朝车站跑去。
休跟在后面追。
米奇跑不快,风月场的饮酒作乐销蚀了他的体力,而休多年从事案头工作,体格也好不到哪儿去。米奇跑上车站时,火车已经开动了。休跟着他,气喘吁吁。他们冲上站台时,一个铁路员工大声喊道:“喂!你们有票没有?”
休大声喊道:“抓凶手!”
米奇沿着站台跑,想要追上远去的列车。休忍着疼痛紧紧追赶。那个铁路员工也跟了上来。米奇赶上了火车,抓住一个扶手往上一蹿,跳上了台阶。休扑上前去,抓住了他的一只脚踝,但还是失了手,那个铁路员工让休绊了一下,飞了出去。
等休再站起来,火车已经开远了。他绝望地盯着远去的火车,看见米奇打开车厢的门,小心翼翼地从台阶上挪蹭到车厢里,随手把门关上。
那个铁路员从地上爬起来,掸掉外衣上的雪,说道:“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休低着头,喘得就像一只漏了气的风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刚枪杀了一个人。”等呼吸稳下来,休说道。他一感到自己恢复了气力,就返身往车站入口走,带着这个员工上了天桥。托尼奥一动不动躺在那儿。
休在尸体边蹲下。子弹射进了托尼奥的两眼之间,几乎整个脸都被打烂了。“我的上帝,太可怕了。”铁路员工说。休强压下胃里翻上来的恶心,手伸到托尼奥的外衣下试探他的心跳。正如所料,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想起了二十四年前跟自己在主教林的水塘游泳的那个顽皮孩子,不觉悲从中来,忍不住落下眼泪。
现在休的脑子十分清醒,他很清楚米奇是如何一步步策划的。米奇在外交部里有自己的人,他这种半吊子外交官做什么事情都靠拉关系。或许昨晚在招待会或者晚宴上有人悄悄告诉他,说托尼奥来伦敦了。托尼奥已经提交了自己的委任状,所以米奇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但如果托尼奥死了,情况会再度变得混乱。不会再有人来伦敦代表加西亚总统谈判,米奇照样是实际上的部长。这是米奇的唯一指望,但他必须迅速行动,冒一次险,因为他只有一两天的时间。
米奇怎么知道托尼奥的行踪?也许他雇了人跟踪托尼奥,或者是奥古斯塔告诉他托尼奥来过,打听休在哪儿住。不管怎样,他最终尾随托尼奥到了清福德。
要找休住的地方就得跟太多的人说话,不过,他知道托尼奥迟早要坐火车回伦敦。于是便潜伏在车站附近,计划杀掉托尼奥——要是有人目击也一块儿干掉——然后坐上火车逃走。
米奇是个亡命之徒,这一计划实在冒险,但他差一点儿就得逞了。他本打算把休跟托尼奥一块儿杀掉,但火车的烟雾让他没有打中目标。如果一切按他的计划进行,谁也不会认出他来。清福德既没有电报也不通电话,更没有比火车快的交通工具,所以在他回到伦敦前,这一罪行都不会通报出去。他无疑也会让手下的员工给自己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据。
但他没能杀掉休。而且,休突然意识到,米奇不再是科尔多瓦部长了,他也从此失去了外交豁免权。
这桩凶案会把他送上绞架。
休站了起来。“我们必须尽快报告发生了凶杀案。”他说。
“在沃尔瑟姆斯托有一个警察局,要坐几站火车。”
“下一趟火车是什么时候?”
铁路员工从他的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四十七分钟以后。”他说。
“我们两个都上车。你去沃尔瑟姆斯托的警察局报案,我进城向苏格兰场报告。”
“那车站上就没人值班了。只有我一个人,今天是圣诞节前夜。”
“我敢肯定你的雇主希望你承担自己的公共责任。”
“你说得对。”这人听到了这一吩咐,显得很感激的样子。
“我们最好把可怜的席尔瓦放个什么地方。车站里有地方吗?”
“只有候车室。”
“我们把他抬到里面,把屋子锁起来。”休弯下身,用两只胳膊把尸体抬起来。“你抬他的腿。”他们把托尼奥抬进了车站里面。
两人把尸体放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接下来,他们就无事可做了。休内心躁动不安。现在还不是表达悲伤的时候,他必须抓到凶手,然后再悼亡死者。他在屋里踱来踱去,每隔几分钟就看一下自己的手表,一边揉着头上被米奇手杖击中的地方。铁路员工坐在对面的长椅上,害怕地盯着那具尸体。过了一会儿,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他们就这样呆坐着,一言不发,绷紧了神经,跟死者分享着房间里的空寂和冰冷,直到那列火车开进车站。
<h4>2</h4>
米奇·米兰达在仓皇逃命。
他的好运气到头了。二十四年来他谋杀了四个人,前三次他顺利脱身,但这一次他失手栽了跟头。休·皮拉斯特亲眼看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朝托尼奥·席尔瓦开枪,让他无法逃脱刽子手的绞索,他只能逃离英国。
突然间他就成了一个亡命之徒,成了他一直生活的城市里的一名通缉犯。他匆匆穿过利物浦街火车站,躲避着警察的视线。他的心在狂跳,他的呼吸又短又急,找到一辆出租马车就一头钻了进去。
他径直来到黄金海岸与墨西哥轮船公司的办事处。
那地方很是拥挤,大部分是拉丁人。有人想要返回科尔多瓦,有人要把那里的亲戚接出来,还有的只是来探听一下消息。这里人声嘈杂,毫无秩序。米奇没时间跟这些流民一块排队,他使劲往前挤,用他的手杖乱捣一气,不管前面是男是女,最后终于挤到柜台前面。他的穿着打扮,加上他那上流人物的嚣张劲头引起了办事员的注意,然后他说:“我要订一张去科尔多瓦的船票。”
“科尔多瓦在打仗。”办事员说。
米奇克制自己,没有反唇相讥,只是说:“你们并没有取消所有的船运,我要订一张。”
“我们有到秘鲁利马的船票。如果政治条件允许,这条船会经停帕尔玛,但这要到利马的时候才能决定。”
这也行。米奇只需要离开英格兰。“下一班什么时候出发?”
“四个星期后。”
他的心往下一沉。“不行,我必须尽快走!”
“今晚有一艘船从南安普敦出发,如果你要赶时间的话,可以搭乘这艘船。”
感谢上帝!他的运气还在。“帮我订一个包厢,最高等的。”
“好的,先生,你的名字是?”
“米兰达。”
“对不起,先生?”
一听对方说的是外国名字,这个英国人就成了聋子。米奇正打算说出名字的拼写,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安德鲁斯,”他说,“M.R.安德鲁斯。”他想的是警方可能会检查乘客名单,找米兰达这个姓名。现在这样,他们就找不见这个名字了。他十分感激英国法律这种愚蠢的自由主义,允许人们不用护照就可以进出这个国家。在科尔多瓦就没这么容易了。
职员开始给他出票。米奇不安地看着,揉着脸上被休·皮拉斯特打的地方。随即他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麻烦。苏格兰场可能会画像,把他的描述通过电缆电报发送给所有港口城市。这该死的电报!一个小时之内,他们就会通知各地警方盘查所有乘客。他必须想办法把自己伪装起来。
职员把票递过来,他随后付了钱。他急不可耐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外面的雪地里,依然忧心忡忡。
他拦下一辆出租马车直奔科尔多瓦部,但马上又变了卦。回那儿去很冒险,再说他也没有多少时间。
警方会到处搜寻一个衣冠楚楚、独自旅行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最好装成一个上岁数的人,再搭上一个同伴,就能顺利躲过他们的注意。实际上,他可以假装成一个残疾人,坐着轮椅让人送到船上。但这样一来他就需要个帮手。谁能给他帮忙呢?他无法相信手下的任何员工,尤其现在他已不再是部长。
看来只有爱德华了。
“去希尔大街。”他对车夫说。
爱德华住在梅费尔菲的一幢小房子里。跟皮拉斯特其他家族成员不同,他的房子是租的,他未被勒令搬家,因为房租是提前三个月支付的。
爱德华看来并不在乎米奇毁了皮拉斯特银行,让他一家人走上绝路。他反而变得更加依赖米奇。至于皮拉斯特家的其他人,自打银行倒闭,米奇就没跟他们照过面。
爱德华穿着一件脏兮兮的丝绸晨衣出来应门,把米奇引进他的卧室,这里生着火。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他已经开始抽雪茄,喝威士忌了。他的脸上现在长满了皮疹,这让米奇担心让他当陪伴是否合适,皮疹会让人觉得可疑,但他没时间挑三拣四。这件事就得爱德华来做。
“我要离开这个国家。”米奇说。
爱德华说:“啊?那带我一起走。”他一下子哭了起来。
“见鬼,你这是怎么啦?”米奇反感地说。
“我就要死了,”爱德华说,“我们去个安静地方,一起生活,直到我死。”
“你不会死的,你这该死的傻瓜。这不过是一种皮肤病罢了。”
“这不是什么皮肤病,是梅毒。”
米奇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我的老天爷,我可能也得上了!”
“那也不奇怪,我们两个泡在内尔之家这么长时间。”
“可埃普丽尔的女孩都是干净的!”
“妓女从来就没有干净的。”
米奇克制着心里的惊恐。如果他留在伦敦看病,最终就会被吊死在绞架上。他今天必须离开这个国家。这条船要经过里斯本,他可以在那儿停留几天,找个大夫看看。只能这样了。他可能根本没有得上这种病,因为他总体上比爱德华健康,性爱之后一直都要洗澡,而爱德华就没有那么讲究了。
不过,就爱德华目前这种状态,不可能让他帮助自己偷逃出国。说到底,米奇不能让一个梅毒晚期患者跟自己回科尔多瓦。不过他还是得找个帮手。现在只有一个候选者了——奥古斯塔。
他不像相信爱德华那样相信她。爱德华一直对米奇有求必应,要他做什么都行。奥古斯塔很独立,不会依赖他。但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转身要走。
“别丢下我。”爱德华恳求着。
没时间跟他卿卿我我了。“我不能带着一个快死的人走。”他厉声说道。
爱德华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恶意。
“如果你不带我的话……”
“那又怎么样?”
“我会告诉警察,你杀了彼得·米德尔顿,还有塞思叔公,还杀了索利·格林伯恩。”
奥古斯塔一定把老塞思的事儿告诉了他。米奇盯着爱德华,做了一个可怜相,心想,我怎么能忍受了他这么久?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终于能够摆脱这个人,实在是太幸福了。“去告诉警察吧,”他说,“他们已经在追捕我了,因为我刚杀了托尼奥·席尔瓦。反正我得被吊死,一个是杀,四个也是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走到街上,在公园巷叫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去肯辛顿戈尔的怀特海文宅。”一路上他担心着自己是否也得了那种病。他身上没出现任何症状,皮肤没毛病,生殖器上也没有原因不明的肿块。不过,他得等一等才能确定。这个该死的爱德华,让他去下地狱吧。
他心里也在担心奥古斯塔,银行倒闭后他一直没见过她。她能帮助他吗?他知道,她一直在拼命克制着对他的性饥渴,在那个怪异的场合她实际上已经屈从了自己的欲望。过去那些日子里,米奇也对她如饥似渴,只是后来他的欲火慢慢减弱。但他觉得她那一头火势变得更猛。他希望如此,他要让她跟自己私奔。
为奥古斯塔家开门的不是她的管家,而是一个邋遢的女人,腰上系着围裙。走过大厅时,米奇注意到屋子收拾得不太整洁。奥古斯塔的日子过得很难。这就更好了,更容易让她听从他的计划。
但她出现在客厅的时候,仍带着原来那副飞扬跋扈的派头,上身穿着一件三角形袖子的紫色丝绸上衣,下面是收腰的黑色喇叭裙。她曾是一个艳惊四座的漂亮女人,现在,五十八岁的她仍然令人驻足侧目。他回想起自己十六岁时对她抱有的那种强烈的冲动,虽然眼下已经丝毫不剩,但他必须装出那种样子。
她没有伸手让他行吻手礼。“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她冷冷地说,“你毁了我,毁了我们一家。”
“我可不是有意——”
“你肯定知道你父亲要发动内战。”
“可我不知道一打仗,科尔多瓦债券就会变得一钱不值,”他说,“你能预料到这个吗?”
她犹豫了,显然她也没料到。
她的甲胄现在被撬出了一条缝,他要把它继续扩开。“要知道会这样,我宁可抹了自己的脖子也不会去伤害你。”她很愿意相信这话,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
但是她说:“你说服爱德华欺骗他的股东,才拿到了那两百万英镑。”
“我以为银行有很多钱,这么点儿钱不会影响大事。”
她扭过头去。“我也是。”她平静地说。
他就着这个势头说下去:“不管怎么说,现在这都无关紧要了——我今天就离开英格兰,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看着他,眼里突然现出一阵恐惧,他明白自己争取到了她。“为什么?”她问。
没时间再遮遮掩掩了。“我刚刚开枪打死了一个人,警察正在追捕我。”
她吃了一惊,抓起他的手说:“谁?”
“托尼奥·席尔瓦。”
她既兴奋又震惊。她的脸色稍稍变了,眼睛也明亮起来。“托尼奥!为什么?”
“他对我是个威胁。我已经订好了船票,今晚就从南安普敦出发。”
“这么快!”
“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么说,你是来道别的。”她说,看上去十分沮丧。
“不。”
她抬头看着他。她眼里那神色是代表着希望吗?他踌躇片刻,随后抛出他早想好的那句话:“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儿走。”
她瞪大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他拉住她的手说:“这么快就要走了,这让我明白很久以前就该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我想你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我爱你,奥古斯塔。”
他一边做戏,一边盯着她的脸,就像一个水手观察着大海的表面。有那么一会儿,她想让脸上显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她马上就放弃了。她给了他一个欣慰的笑容,脸上随即出现的淡淡红晕几乎带着少女的羞赧,接着又是一种工于心计的神色,让他明白她正在盘算着自己的得失。
他看出她还在犹豫不决。
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她胸衣的掐腰上,轻轻地把她转过来,朝向自己。她没有反抗,但从表情上看她心里还在掂量着,并未拿定主意。
两个人的脸贴得更近,她的乳房已经碰到了他外套的翻领,这时他说:“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亲爱的奥古斯塔。”
他能感觉到她在他的触摸下轻轻发抖。她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我老得足以做你的母亲。”
他凑近她的耳朵,用嘴唇轻轻擦着她的脸。“但你不是,”他说,声音低得像是在耳语,“你是我见过的最让人着迷的女人,多年来我一直惦念着你,这你知道。现在……”他把自己的手从她的腰间往上移,几乎碰到她的乳房,“现在我快管不住我的手了。奥古斯塔……”他顿了一下。
“怎么?”她说。
他就要把她争取到手了,只是还差那么一点点火候。他只得亮出最后一张牌。
“现在我已经不是部长了,我可以跟蕾切尔离婚。”
“你说什么?”
他对着她的耳朵,压低声音:“你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她说。
他开始吻她。
<h4>3</h4>
埃普丽尔·蒂尔斯利急匆匆闯进梅茜的医院办公室。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一件鲜红的外套,戴着狐狸毛皮领子,手上拿着一份报纸,进门就说:“你听说了没有,出事儿了!”
梅茜站了起来。“埃普丽尔!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米奇·米兰达枪击了托尼奥·席尔瓦!”
梅茜知道米奇,但想了半天才弄明白托尼奥是谁,年轻的时候他跟索利和休一块儿玩过。她记得那个时候他是一个赌徒,埃普丽尔一直黏着他,后来发现他把手里所有的钱都赌光了。“米奇枪击他?”梅茜惊讶地说,“他死了吗?”
“死了。这是下午的报纸。”
“这倒是为什么?”
“上面没写,但报纸上还说——”埃普丽尔犹豫了一下,“你先坐下,梅茜。”
“怎么回事,快说呀!”
“报纸上说,警方要质询他所牵连的三个谋杀案——彼得·米德尔顿,塞思·皮拉斯特,还有……所罗门·格林伯恩。”
梅茜重重坐在椅子上。“索利!”她惊讶地说,觉得一阵晕眩,“米奇杀了索利?天哪,可怜的索利。”她闭上了眼睛,两手捂住了脸。
“你得来一口白兰地,”埃普丽尔说,“你把酒放哪儿了?”
“我们这儿没有酒。”梅茜说。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给我看看。”
埃普丽尔把报纸递给她。
梅茜读着第一段。上面说警方正在通缉前科尔多瓦部长米格尔·米兰达,质询托尼奥·席尔瓦被谋杀一事。
埃普丽尔说:“可怜的托尼奥,他是我没劈过腿的好男人之一。”
梅茜继续读着。警方也将质询米兰达1866年温菲尔德学校学生彼得·米德尔顿的死因,1873年皮拉斯特银行资深股东塞思·皮拉斯特的死因,以及所罗门·格林伯恩的具体死因,后者于1879年7月在皮卡迪利附近街上被人推进飞奔的马车轮下。
“塞思·皮拉斯特,就是休的叔公塞思?”梅茜愤愤地说,“他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埃普丽尔说:“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报纸从来都不告诉你。”
接下来的第三段又让梅茜吓了一跳。枪击案发生在伦敦东北部的沃瑟姆斯都附近一个名叫清福德的小村。她的心几乎要停跳了。“清福德!”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休就住在那儿!”
“休·皮拉斯特?你心里还惦记着这个人?”
“他肯定跟这事儿有关,你不觉得吗?这不可能是什么巧合!我的上帝啊,真希望他别出什么事。”
“我觉得要是他受了伤什么的,报纸上会说的。”
“事情刚发生在几小时前,他们也可能不知道啊。”梅茜受不了什么事情不明不白,必须亲自探个究竟。她站了起来。“我得弄清楚他到底有事没有。”她说。
“你怎么弄清楚?”
她把帽子戴在头上,用一根别针别住。“我现在就去他家。”
“他老婆会不愿意的。”
“他老婆是个paskudniak。”
埃普丽尔笑了起来说:“什么意思?”
“一坨狗屎。”梅茜穿上她的外套。
埃普丽尔站了起来。“我的马车就在外面。我把你送到火车站。”
上了马车,两人才意识到她们都不知道从哪个火车站才能坐火车去清福德。好在马车夫兼内尔妓院的看门人恰好知道,告诉她们应该从利物浦街车站上车。
到了那里,梅茜匆匆谢过埃普丽尔便一头冲进了车站。这里挤满了圣诞游客和买完东西返回乡下的乘客。空气里弥漫着烟雾和灰尘。人们在刹车的尖啸声和蒸汽引擎的轰鸣声中喊着,互相问候和告别。她在人群里往售票处挤去,周围到处都是胳膊上挎着包裹的女人,早早下班的戴圆顶礼帽的公司职员,还有黑脸膛的技师和消防员、儿童、马匹和狗。
她要等十五分钟才能上火车。在站台上,她看到两个年轻恋人在含泪告别,一时间很是羡慕。
火车呼哧呼哧经过沃瑟姆斯都边沿的贝思纳尔格林贫民区,又经过伍德福德白雪茫茫的田野,每隔几分钟就停一站。尽管火车比马车快上一倍,梅茜还是觉得太慢,一直在担心着休是否平安无事。
她在清福德下车后,就被警察拦住,把她请进了候车室。一名侦探问她上午是否曾在这儿经过。显然他们在寻找谋杀案的证人。她告诉他自己以前从未来过清福德。接着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除了托尼奥·席尔瓦以外,还有别人受伤吗?”
“扭打时两个人受了轻微的割伤和瘀伤。”这个侦探说。
“我在担心我的朋友,他认识席尔瓦先生,名叫休·皮拉斯特。”
“皮拉斯特先生跟行凶者厮打,头上受了伤,”那人说,“但他的伤并不重。”
“哦,感谢上帝,”梅茜说,“你知道他家住哪儿吗?”
侦探告诉她怎么走。“皮拉斯特先生去了苏格兰场,我不知道他现在回来了没有。”
梅茜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应该马上返回伦敦,现在她已经知道休肯定没事。这样的话也免去招惹那个可怕的诺拉。不过,跟他见一面会是件高兴的事,再说她也不怕诺拉。想到这儿,她便踩着脚下两三英寸厚的积雪,朝他的房子走去。
她沿着一条新开辟的街道走着,街边是一排廉价的房子,房子前面是一个个光秃秃的小花园。她想,清福德跟肯辛顿相比实在是太差了。她觉得休会淡然处之,对这种落魄境况不以为意,但诺拉会怎么看,她就拿不准了。这个贱人就是为了钱才跟休结婚的,忍受不了再过回穷日子。
梅茜到了休的家门口,敲门时听见屋子里有小孩的哭声。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出来开门。“你是托比,对不对?”梅茜说,“我来见你的父亲,我是格林伯恩太太。”
“我父亲不在家。”男孩很有礼貌地说。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不知道。”
梅茜心里一凉,她满心期待着能跟休见一面的。失望之余,她对男孩说:“我想让你告诉他,说我看到报纸上刊登的东西,过来看看他有事没有。”
“好的,我告诉他。”
该说的都说了,看来她只能转身回车站,等下一班去伦敦的火车。她失望地转过身去,走吧,至少避免了跟诺拉发生口角。
但男孩的表情让人疑惑,他好像害怕着什么。她忍不住又转过身,问道:“你妈妈在吗?”
“不,她不在家。”
这太奇怪了。休现在已经雇不起家庭教师了,那么屋子里还有谁呢?梅茜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劲。她说:“现在谁在照看你们?我能跟这个人说句话吗?”
男孩迟疑了:“其实,家里谁也没有,只有我跟我弟弟。”
梅茜的直觉是对的。可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会让三个小孩子自己待在家里,全无旁人照顾?她不知该不该管这件事,因为这肯定会挨诺拉·皮拉斯特的骂。可话说回来,梅茜又不能就这么离开,让休的孩子自己照顾自己。“我是老朋友,很早就认识你父亲……和母亲。”她说。
“我在多蒂姑姑的婚礼上见过你。”托比说。
“啊,是吗?我可以进来吗?”
托比不再紧张了,说:“好的,请进。”
梅茜走进屋子。她循着孩子的哭声进了屋子后面的厨房。一个四岁的孩子蹲坐在地板上,号啕不止,另一边还有个六岁的,坐在厨房的桌子上,随时准备放声大哭。
她马上把小的那个抱起来。她知道这个孩子名叫所罗门,是随了索利·格林伯恩的名字,但大家都叫他的小名索尔。“好啦,好啦,”她轻声安慰着,“怎么回事儿啊?”
“我想要我妈妈。”他说,哭得更响了。
“嘘,嘘。”梅茜低声说,一边摇着他。她觉得自己衣服有些潮湿,才发现这孩子身上尿湿了。四下看看,屋里早已乱得一团糟。桌上到处是面包屑和泼洒的牛奶,水槽里都是脏盘子,地板上也是脏乎乎的。屋里很冷,火已经灭了。整个就好像这几个孩子被抛弃了一般。
“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她问托比。
“我给他们吃午饭。我切了面包、黄油和一点儿火腿,我想用水壶烧茶,可我把手烫了。”他想逞强,但眼泪马上就忍不住了,“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去哪儿了?”
“不,我不知道。”梅茜注意到,小婴儿要妈妈,可大点儿的孩子想要的是他父亲,“那你妈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