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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竹碎玉 深碧色 20264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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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

在场宾客中,纵使是方才附和王旖帮腔的,心中也不见得就真?认为此事系萧窈所为。

毕竟她也不过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身?量纤纤,哪里就能王滢打得头破血流?若有真?凭实据,王旖又岂会在这里空费口舌功夫?

但两方针锋相对,权衡利害,自然?还?是该站在王旖那边。

毕竟她们那时的确未曾见过萧窈,倒也不算胡言。至于这污水泼在萧窈身?上,最后?能否坐实,又如?何收场,就与她们没什么干系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崔循居然?会露面,插手此事。

这可是崔循,出了名的不好亲近。

同为双璧,谢昭与女郎们在雅集相逢,有时还?会探讨几句文辞乐理,崔循则不然?。

就未曾见过他对谁另眼相待。

以?崔循的出身?、相貌,原也是女郎们最为心仪的夫婿人?选,这些年来爱慕者繁多,其中也有煞费苦心者,最后?却都?铩羽而归。

眼下他却站出来,主动挑明早前萧窈与他同处。

不知多少道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流转,萧窈先前存有疑点的行踪,而今落在众人?眼中,则成了别的意味。

时下男女大?防虽并不严苛,但平白无故,亦不会这般有意避开旁人?独处。

萧窈一个字都?没说,但她与崔循的关系,在众人?看来已经算不得“清白”了。

而向来八面玲珑的王旖,脸上的神情已十分勉强,任谁都?能看出她的错愕与心惊。

崔循的问话?直指她,避无可避。

王旖掐着掌心,令自己尽可能镇定下来,权衡局势道:“长公?子?既如?此担保,我自信服。想来是婢女传错话?,以?致生了误会,险些冤枉公?主,实在是我的不是……”

此时的王旖显得分外通情达理,与方才咄咄相逼的模样判若两人?。萧窈又冷笑了声。在这空旷的室外,她满是讥讽的笑声格外明显,令人?难以?忽略。

王旖抿唇,斜睨了眼。

有一身?着石青衣裙的妇人?硬着头皮站出来,讪讪笑道:“夫人?想是惦记着四娘子?的伤,一时情急,亦是情有可原。今日原是喜事,公?主便看在小寿星们的份上,体量几分吧。”

有她挑头,众人?熟稔地?打起圆场,倒一团和气?起来。

萧窈眼中的嘲讽之意愈盛,看向阶下站着的崔循。

宽袍广袖,长身?玉立,微风拂过衣袂飘飘,好似遗世独立的谪仙人?。神

色之中并无矫揉造作的深情,只抬眼看她,目光平静而温和。

像是在等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他。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总能从容解决,令她平稳落地?,不至有任何折损。

众人?也都?看出来他这是在等萧窈,互相交换着眼神,只等两人?离开后?,再好好琢磨一番。

可萧窈并没就此离开。

“夫人?说是误会,我却仍有一事不明。”萧窈抬眼看向王旖,迎着她惊讶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方才夫人?领着些健妇、婢女气?势汹汹过来,硬生生将我拦在这里,意欲何为?”

“是想搜身??”

“还?是要?将我扣在贵府,当作犯人?审问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旖这事办得不妥,她自己岂会不明白?只是小妹伤成那副模样,纵然?性命无虞,可她这样一个爱美的女郎,破相与要?她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小妹醒过来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咬死了此事与萧窈脱不开干系,抱着她的手臂求她为自己做主。

王旖心知肚明,若今日查不出所以?然?,任由萧窈离开,将来就更?不能指望有何眉目。

只能当机立断,逼萧窈露出破绽。

成与不成,总得将此事先按在她身?上,以?待来日慢慢计较。

可萧窈始终未曾松口,对答间?不见心虚,并未露出什么破绽。

这种不占理的事情本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被崔循横插一手后?,再被萧窈质疑,王旖也无法如?先前那般强硬,只得扯了扯唇角:“公?主说笑了。”

“夫人?先前那般,也是同我开玩笑不成?”萧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夫人?若真?想查明真?相,自当询问那些随侍在侧的婢女。莫非她们有谁见着我对四娘子?拳脚相向?以?致夫人?不管不顾,恨不得将我拘起来严刑审问。”

王旖沉默。

她自然?问过,可随侍的婢女只说未曾觉察到任何异常,听着惨叫声时,四娘子?已经血流不止。

“四娘子?受伤,夫人?心急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是早前听了许多,说夫人?如?何聪慧干练,操持庶务又是如?何信手拈来……”萧窈有意顿了顿,忽而笑道,“今日一见,才知不过尔尔。”

她这番话?,已是将王旖的脸面踩在地?上,不留半分情面。

王旖自小到大听惯了奉承,从未有人?敢这般贬低她,原本苍白的面色隐隐发青。她下意识看向周围宾客,对上各式各样打量视线后?,又因深感羞辱而微微涨红。

哪怕因出身?而天然?站在一处,她们之间?就当真?亲密无间?吗?萧窈并不这么认为。也不觉着以王氏姊妹这样倨傲、目下无尘的性子?,能有多少真?心相待的知交好友。

想看她们笑话的人,难道会少吗?

萧窈毫不怀疑,方才这些话?用不了几日就会渐渐传开,为人?议论。

王旖若是那等心胸豁达,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的人?,自不会有什么损伤。可她显然?不是。

王氏姊妹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太过顺遂。做惯了嚣张跋扈之事,便极容易飘飘然?,总觉着人?人?都?会任她们拿捏,乖乖让路。

可萧窈没打算让。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人?敢上前打圆场,及至见着闻讯赶来的桓维,暗暗松了口气?。

桓维原本在前厅饮酒、招待宾客,听了仆役回禀,行完一巡酒令后?起身?离席。

不曾想这么会儿?功夫,就闹到这般地?步。

他先问候崔循,寒暄两句后?,拾级而上。

桓维与崔循年纪相仿,略大?两岁,因他长在荆州,故而不常往来。但他对崔氏这位长公?子?印象极好,深知其非泛泛之辈。

至于王旖……

桓维淡淡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向萧窈行礼道:“拙荆冲撞殿下,多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萧窈头回见桓氏这位长公?子?,只见他身?形高大?,剑眉星目。便正如?晏游所言,并非那等绣花枕头似的纨绔,一看便知应是军中历练过的人?。

虽不知心中作何想法,但至少明面上,是挑不出半分错的。

萧窈微微颔首,亦叹道:“见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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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有年轻的女郎神色一言难尽,隐隐想翻白眼。就萧窈方才与王旖针锋相对,乃至出言讥讽的架势,实在叫人?看不出来“提心吊胆”到哪里了。

却也有人?正色,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桓维道:“招待不周,实是罪过。”

萧窈舒了口气?,道声“无妨”,施施然?下了石阶。

及至走近,神色复杂地?瞥了崔循一眼,原本的伶牙俐齿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无论说什么,也无法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

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欲盖弥彰。

崔循却是神色自若,待萧窈行经身?前,自然?而然?地?跟上她的脚步。

走出一段路后?,见他仍跟在身?侧,萧窈磨了磨牙,终于还?是没忍住质问:“少卿今日之举何意?”

崔循道:“自是为你解围。”

这话?说得坦然?,有那么一瞬,萧窈觉着自己若是不恳切道谢,简直像是狼心狗肺。

可她实在说不出口。

甚至隐隐有些不满道:“你纵不来,难道王旖真?能拿我如?何不成?”

连她都?能看出来王旖不过虚张声势,崔循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崔循又道:“我只是想,不应令你受委屈。”

萧窈哑然?,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中反复拉扯着,难以?自洽,最后?左右为难地?跺了跺脚,欲拂袖离去。

崔循却忽而问道:“与我牵扯一处,当真?令你这般为难吗?”

此时若是有宾客在侧,怕是又要?讶异,崔循竟会将自己的姿态放低至此,实是罕见。

萧窈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我只是觉着,你像是在胁迫我。”

待今日之事传开,王旖颜面扫地?的同时,人?人?也会议论崔循如?何为她作证,必然?还?会有诸多揣测。

重光帝也会再找她过去问话?。

萧窈心气?不顺,是知晓如?此一来,自己的亲事依然?别无选择,势在必行。除非她溜之大?吉,过几日就收拾行李去阳羡投奔长公?主!

她今日来桓家,原是冲着王氏姊妹,哪知阴差阳错至此,倒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正僵持间?,却只听有人?唤了声“琢玉”。

萧窈循声看去,只见那是个峨冠博带的士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年纪,姿容俊朗,细看相貌仿佛与崔循有几分相似。

她愣了愣,崔循却已然?从容称呼了声“叔父”。

萧窈随即意识到,这是崔氏驻守京口那位子?弟,叫做崔栾,辈分上来算正是崔循的三叔父。

崔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和,又带着些许不掺恶意的好奇:“这位想来就是公?主了。”

萧窈点点头,指尖捻着衣袖,有些不知所措。

她总不能当着崔氏长辈的面同崔循争论,稍一迟疑,果断道:“二位想来有话?要?说,我就不在此叨扰了。”

崔栾客气?道:“公?主慢走。”

待萧窈身?影远去,这才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侄子?,既无奈,又有些好笑:“你阿翁信上将人?说得如?同‘红颜祸水’,怎么我方才听了两句,倒像是琢玉你对人?家女郎不依不饶?”

第052章

崔循属意别家女郎,颇为主?动,甚至不依不饶。

这样的事情若非亲眼所见,任是谁来说,崔栾都不会信,还会觉着对方兴许是昏了头。

当?初风荷宴后,崔翁听了长?孙堪称大逆不道的表态,晚间就给常驻京口的崔栾写了信。

因那时尚未彻底冷静,信上?所写的内容并不客观,带着显而易见的情绪。他老人家难以接受崔循如此行事,提及萧窈时,几?乎要将其描述成不怀好意、蓄意图谋的“妖女”。

崔栾看过?一笑置之,但?心中多少还是认同的。

毕竟平心而论,

这种亲事对崔氏着实谈不上?有何助益,于公主?而言,却是觅得靠山,余生顺遂无忧。

纵有朝一日重光帝不在,皇位更易,她依然可以高枕无忧。

直至方才有意无意听了几?句,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关系怕是并不如自家所揣测那般。

对此崔循并不避讳,只?颔首道:“是我纠缠于她。”

至于两人之间因何而起,早些时候,萧窈又是如何变着花样戏弄自己,他半句都没提。

崔栾失笑,摇头道:“总不会你已经向家中摊牌,欲提亲,可公主?还没应下吧?”

崔循神?色寡淡地垂了眼:“她总会答应的。”

萧窈曾说过?他总是心口不一,确实如此。

所以哪怕先前曾说过?让萧窈慢慢考虑,这些时日他所做的种种,却还是在逐渐堵死她的路,令她别无选择。

今日之事后,在旁人口中,他的名字将会与萧窈一起被屡屡提及。纵谢昭仍有意迎娶公主?,谢翁势必会有顾虑,不会贸然提亲。

若是从前,崔循不屑于这样的手段。

可那夜萧窈应允了亲事,踩过?底线,他未曾给自己留退路,自然也不会容她改口。

这些隐秘的心思崔循未曾提及,可崔栾还是觉出些许不对,端详着他的神?色:“你若真?心喜爱公主?,便该依从她的意思,徐徐待之才是。”

崔循沉默片刻,低声道:“她年纪轻,心性不定?。”

崔栾从中听出些患得患失的意味,知道这是已然彻底陷进去了,“嘶”了声,难以想象若是崔翁得知公主?不愿嫁入自家,是会高兴,还是愤愤不平?

“你这些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旁的郎君情窦初开,与心仪的女郎暗送秋波时,你只?忙着案牍劳形,于此道全?然并无半点经验,一时想岔倒也是情理?之中……”崔栾斟酌着措辞,劝道,“但?若想讨得女郎欢心,还是不应太过?古板。”

在此事上?,崔栾确实颇有经验。

他昔年对自家夫人朱氏一见钟情时,朱氏已然心有所属,是他千方百计、勤勤恳恳讨得欢心,最后才抱得美人归。

此后更是琴瑟和鸣,十余年依旧恩爱如初。

崔栾有自知之明,昔年长?兄甩手走人,崔翁有意培养崔循为接班人,他并未有过?半分异议,反倒乐见其成。

他深知自己并非是能撑起一姓一族的栋梁之才,后来听从崔循的安排驻于京口,有妻子相伴,日子过?得闲适自在。

只?是看崔循整日忙碌操劳,孑然一身,又多少会有些亏欠。

正?因此,在看出崔循情根深种后,他并没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劝说,反倒恨不得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

两人结伴同行,一样的容色出众、俊逸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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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桓家后,崔栾停住脚步,坦然道:“你婶娘身体不适,想吃清水街那家老字号的山楂糕点,我须得买些回去,就不与你同行了。”

这种事情吩咐仆役去做也是一样,但?朱氏的吩咐,崔栾从来亲力亲为。

崔循从前不以为然,总觉着是空耗时间,到如今已然见怪不怪,平静道:“叔父自去就是。”

崔栾瞥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将离开之际又叮嘱道:“你阿翁那里?,我自会帮着劝说,你也该多想想,如何令公主?心甘情愿应允才好。”

崔循对此并不意外,只?道:“多谢叔父。”-

萧窈并未回自己的朝晖殿,下了马车,径自去往祈年殿面圣。

殿外候着的内侍恭敬行礼,低声提醒道:“晏领军正?在殿内回话。”

萧窈点点头,脚步未停,熟稔地进了内殿。

隔着那架十二扇的黑漆檀木屏风,重光帝的声音不大真?切,却依旧能令人感觉到其中的凝重。

“……朕欲收没王氏那些多出来的奴客,填充军户。”

萧窈停住脚步。

“昔年百姓流离失所,死在南渡途中者不计其数,纵得渡江,依然一饭难求,不少人为求生计是能依附士族为奴、为佃客、为部曲。”重光帝缓声道,“他们须得向主?家交租,受其差使,却无需向朝廷缴纳赋税、服徭役。”

晏游道:“臣听闻宣帝昔年曾为此下旨,明文规定?各家可收容多少免于赋税的仆役。只可惜令虽下,却未曾落到实处,其中王氏尤甚。”

重光帝冷笑:“若非屡屡阳奉阴违,王家泼天富贵由?何而来?”

“只?是此事上?,各家怕是都算不得干净,无非是贪多贪少的差别,若强行收没,恐怕会引得怨声载道。”晏游微微停顿,斟酌道,“纵使只?罚王氏,也难保不会人人自危……”

萧窈一听便知,办成此事的难度不逊于学?宫之事,甚至难上?不少。

学?宫虽允准寒门子弟入学?受教?,可人数到底有限,究竟能否入朝为官也得过?崔循那道坎,并非几?年间就能有大成效的事情。

彼时虽有人激烈抗议,却也有人对此并不在意,无可无不可。

可收没奴客之事就不同了。此事所带来的影响立竿见影,是切切实实夺取他们手中的利益,便是再怎么短视的人也能看出这点,又岂能轻易如愿?

“朕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也应安抚好各家,予以宽赦,以免他们与王家抱成一团……”重光帝早就考虑过?晏游提出的这些问题,沉吟良久,叹道,“此事亦得徐徐图之。”

他能用的人太少,哪怕登基后这两年已经竭力收拢,仍难免处处掣肘。

晏游深知重光帝一贯瞻前顾后的行事风格,见他似是铁了心要促成此事,难免有些惊讶。

重光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了然道:“阿游是不是在想,朕为何一反常态?”

晏游正?色道:“无论因何缘由?,臣皆愿为陛下马前卒。”

“是王家欺人太甚。”重光帝自顾自道,“当?初朕因窈窈坏了王氏寿宴,便罚她去跪伽蓝殿,已是多有忍让,他家却不肯见好就收……”

风荷宴那夜之事,令重光帝难以释怀。

他不敢想象,若非萧窈既是察觉不对,跳出陷阱,而是真?如她们所安排的那般,如今会是得等境地?

失了清白,受人奚落,却还得忍辱嫁入王氏,后半辈子悉数毁尽。

经此一事,他若是还忍气吞声,无所作为,怎配为人父?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见发妻?

重光帝心绪起伏,说着说着,竟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难以平息。在空荡而静谧的殿中回荡,令人揪心不已。

萧窈攥着衣袖,只?觉眼中酸涩。

葛荣端着汤药匆匆进殿,见她驻足于此,不由?得一惊:“公主?怎得不进去?”

“才来,”萧窈扯了扯唇角,“正?要进去呢。”

她从葛荣手中接过?托盘,绕过?屏风,将药送到了重光帝面前:“父皇是不是又没按时用药?还是近来太过?操劳?”

重光帝意外于她的到来,无力笑道:“咳嗽几?声而已,不妨事。”

说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萧窈每每喝药前,总要拖上?许久,其后还要吃些蜜饯等物去苦。可重光帝显然是已经喝了太久的药,如今已经如吃饭喝茶般,稀松平常。

萧窈回头看了眼葛荣,了然道:“葛常侍应当?是来回禀桓家之事的吧。”

重光帝微讶,葛荣迟疑片刻,恭敬道:“正?是。”

“既如此,还是我自己来说好了。”萧窈在蒲团上?坐了,并未隐瞒,一五一十讲了今日之事。

包括王旖气势汹汹的为难,以及桓维的态度。

与王旖对峙时,萧窈曾特意问过?一句,她如此举动代表的是王氏,还是桓氏?后来桓维露面,言辞间将桓氏择了出去。

此举确实令她松了一大口气。

至少说明桓氏尚未嚣张跋扈到有僭越之心,也不打算在明显不占理?的事情上?回护王旖。

她冷静地分析着,全?然不见任何委屈,重光帝却只?觉唇齿发苦,笃定?道:“朕定?然会叫王氏就此给出交代。”

萧窈点点头,略一犹豫,又将崔循大庭广众下那番说辞也一并讲了。

此事必然瞒不过?,纵然她不提,葛荣也会告知重光帝。

重光帝本就拿不准两人之间的关系,听此,神?色愈

发复杂。倒是晏游皱了皱眉:“崔少卿此举虽未好意,未免失之沉稳。”

崔循素来行事谨慎。正?因此,无人怀疑他实则是在为萧窈作伪证,只?好奇语焉不详提及的两人私会。

毕竟谁都知道,崔氏这位长?公子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好好的,又怎会与公主?搅和在一起?甚至不顾世交,宁愿当?众拂了王旖的脸面,也要站出来为她说话。

晏游不知内情,只?是站在兄长?的立场,直觉此举不妥。

重光帝问道:“窈窈怎么看?”

“他说是解围,便算是解围吧。”萧窈的目光落在书案上?堆叠的奏疏上?,神?色自若道,“阿父先前不是想我嫁入崔氏吗?如此说来,也没什么不好。”

重光帝又问:“窈窈是真?心想嫁他?还是方才在外听了许多,为旁的考量?”

萧窈垂了眼,欲言又止。

“……不急,”重光帝按着胸口,将险些溢出的咳嗽咽了回去,缓缓道,“窈窈再多想想。”

第053章

萧窈回宫居住的时日算起来并不长,尚不足月,却跌宕起伏。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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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重?光帝责问,以致王公亲自代大女儿请罪一事,也是听?六安转述。

“桓氏对此一言不发,并无回护之意,王大娘子此番可真是落得没脸!”六安讥笑道,“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好好待在荆州,何必大张旗鼓地?回来丢人。”

王旖本就是桓氏长媳,又生了一双儿女,自然以为地?位稳固。可她?那日所作所为实在出格。若是为着桓家,兴许还?能?掰扯几分。

可她?偏偏是为着娘家的妹妹,闹出这样大的事端。

桓氏虽势大,却还?没猖狂到明目张胆践踏皇室的地?步,自然偃旗息鼓。

萧窈看?着婢女们在院中晾晒书册,听?六安回完话,觑着时辰差不多,抱着绿绮琴出了门。

她?轻车熟路地?绕过三五成?群的学子,挑了条僻静小路来了知春堂。

原本还?想着谢昭忙于庶务,未必在官廨,已经做好多等些时候的准备。到了发现谢昭端坐其中,视线虽看?向书案上的公文,却不知在想什么,怔怔地?出神。

待她?走近后,谢昭才倏然惊觉,含笑问候:“公主回来了。”

萧窈点点头,随口寒暄:“这些时日心不静,未曾好好练琴,恐怕有些生疏了。”

谢昭一眼看?出她?换了新琴,端详片刻,称赞道:“此琴甚好。”

萧窈不尴不尬地?笑了声。好在谢昭并未问她?这琴的来历,是附和了句“是”就含糊过去了。

她?将?绿绮琴置于琴案,不疾不徐调弦正音。

谢昭知晓她?的喜好,亲自倒了杯凉茶,放置一旁:“前几日,师姐差人送了些新茶过来,又叫我分你些。你今日走时,记得带上。”

萧窈莞尔:“多谢。”

“是我该谢你才对。”谢昭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徐徐道,“秦淮宴后,盈初讲了你为我解围之事,我便一直想着应当正经谢你,只可惜未曾寻到合适的机会……”

前回萧窈生辰,虽见了一面,但有晏游在侧作陪,有些话不便多言。随后又被崔循截去,搁置下来,直至今日才终于得以提及。

萧窈微怔,想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谢夫人那件事。她?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摇头道:“我并没做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值得你这样郑重?其事?”

“于你是几句话,于我却并非如此。”

谢昭依旧定定地?看?着她?。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公主从前曾问过我,早些年的日子,过得是否颇为不易?我那时并未直言……”谢昭顿了顿,声音依旧温柔,“确实不易。有过饥寒交迫,也有过命悬一线,收到的善意寥寥无几。若非侥幸得师父青眼,不知能?否活到如今这样的年岁,又会在何处讨生活?”

“后来认祖归宗成?谢氏子弟,浮名绕身,应有尽有,却无知音。”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相处时日愈久,愈知公主性?情?纯善,心生仰慕,难以自持。”谢昭眉眼含笑,郑重?道,“故今朝冒昧相询,不知公主可愿纡尊嫁我?”

这番话不知准备了多久,行云流水,娓娓道来。

他?本就生得形貌昳丽,目光又这样专注,俨然一片情?深,任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难免会有些触动。

但于萧窈而言,心中更多的还?是震惊。

她?一直以为,谢昭是极为内敛、从容的人,却不知为何他?仿佛也急切起来,没头没尾地?说起此事。

萧窈晃了晃神,余光瞥见琴案上的绿绮琴,逐渐冷静下来。

她?沉默太久,反应也谈不上惊喜。

谢昭神色微黯,想了想,低声问:“公主迟疑,是因琢玉的缘故吗?”

“是,也不是。”萧窈迟疑,“桓家之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吧?”

若谢昭早些时候求娶,她?兴许还?会多想想,又或是问问重?光帝的意思。可如今她?与崔循之事正传得沸沸扬扬,若转头应了谢昭的提亲……

众人的非议暂且不论,崔循会如何?

她?稍一想就头疼,只觉还是免了这些风波为好。

归根结底,她?与谢昭之间并无深厚感情。而论及利益,嫁与谢昭能?带给她?的算不得太多。

“你今日……无非是因风荷宴那夜之事,”萧窈斟酌着措辞道,“可纵使?你我之间未曾更进一步,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依然会仗义执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自觉话说到这般地?步,就该点到为止了。

谢昭却又忽而问道:“公主是真心喜爱琢玉吗?又或是,形势所迫?”

萧窈愣住。

原本就微妙的气氛愈发一言难尽,她?抿了抿唇,正犹豫着这话该如何回答,恰有叩门声响起。

萧窈如蒙大赦,原想着有人登门寻谢昭,自己就能趁势离开。抬眼看去,却只见崔循立于门外?。

萧窈:“……”

崔循身着天青色衣衫,长身而立,清隽的面容透着几分冷淡,仿佛神色不虞。以他?与谢昭的关?系,原不必叩门,却还?是抬手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半敞着的房门。

与其说拜访,倒更像是无言的提醒。

谢昭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又向萧窈道:“昭愿等公主思量清楚。”

萧窈胡乱点了点头:“你们既有正事商议,我就不叨扰了,这琴还?是改日再……”

“无事商议。”崔循打?断她?,向谢昭道,“方才见过祭酒,是他?有事寻你,我不过是来代为传话罢了。”

崔循的官廨与谢昭相邻,捎一句话原也不算什么麻烦事,只是未曾想到,一来就听?着那么一句。

恰切中了他?心底隐秘的、不愿多想的担忧。

谢昭的失态转瞬即逝,应了声“好”后,便没再耽搁,只是又向萧窈赔了句不是。

若是以往,萧窈兴许会仍留在此处练琴,等谢昭料理完事务回来再讨教。只是经此一事,不大坐得住。

及至出门,才发现崔循并未离开,也没有进他?自己的官廨,而是站在玄同堂檐下。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波澜不惊道:“随我来。”

萧窈顿觉自己一脚踩进陷阱。

若早知道崔循在外?边等着,还?不如在知春堂多坐会儿!横竖此时谢昭不在,空荡荡的只她?一人。

她?有些懊恼,问道:“少卿何事?有话大可直说。”

“谢潮生不在,你便不练琴了吗?”崔循瞥了眼她?怀中的绿绮琴,淡淡道,“我今日无事,若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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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一愣。她?听?过崔循的琴,知道此话不假,他?的水准指点自己绰绰有余,但这种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便下意识摇

了摇头。

崔循不依不饶问:“为何?”

萧窈噎了下,勉强道:“我与谢司业同拜在祭酒门下,为师兄妹,他?代祭酒指点我琴艺应当应分。”

言外?之意,也就是说崔循来做这件事,名不正言不顺。

倒不是推诿,而是事实如此。

崔循这样循规蹈矩、知礼节的人,本不该不清楚这个道理。可他?却不知从中听?出什么意味,缓缓问:“他?于你是师兄,我于你是外?人?”

萧窈:“……”

应当不是错觉,崔循仿佛已经被醋腌入味,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酸意实在令她?难以忽视。

有些失语,但不至于生气。

此时学宫属官们都已经搬来官廨,虽说崔循、谢昭这里相对而言清净些,但依旧有人来往。萧窈与他?僵持片刻,终于还?是受不了时不时望过来的探询视线,先一步进了玄同堂。

玄同堂中笔墨纸砚倒是一应俱全,却并无多少装饰,冷冷清清,与崔循极为相称。萧窈环视四周,发现与先前相比竟多了张琴,像是她?生辰时崔循带来学宫那张。

萧窈原以为“教琴”是崔循的借口,不过是有话要私下说而已,见着这张新添的琴,才意识仿佛并不是一句托词。

她?沉默片刻,欲转身离开,却又被崔循拦下。

“谢潮生待你别有用心,”崔循垂眼看?她?,“你今后,还?是与他?少来往为好。”

经此一事,纵然崔循不提,萧窈也打?算先适当疏远与谢昭的关?系。只是话从他?口中说出,就显得格外?古怪。

“别有用心……”萧窈重?复了一遍,琢磨道,“那少卿待我,又何尝不是别有用心?我是否也该与你少来往呢?”

第054章

自?家叔父那日?所言,崔循听了进?去,这两日?也?思量过该如何行事。只是一旦到了萧窈面前?,仿佛又被打回原形。

她?口?齿伶俐,又会?装傻耍赖,总是有说不完的歪理。

崔循不言不语,垂眼打量萧窈。

她?今日?穿了烟紫的衣裙,外罩着?层轻纱,观之?如云雾,轻盈而不可捉摸。身形婀娜,腰肢纤细,仿佛不盈一握。

肌肤如上好的细瓷,眉目如画,唇红齿白。

乌发如云,绾了寻常的发式,只簪了两朵缠枝珠花,插着?支白玉发梳。耳饰也?不繁复,细细的银线垂下,坠着?颗圆圆的珠子,光洁莹润。

方才在知春堂外,他曾隔窗见萧窈同谢昭说话,神情专注而认真,耳饰随着?她?仰头的动作?微微晃动,牵动心神。

午后?和煦的日?光照在两人身上,颇有些扎眼。

他忽而意识到,萧窈仿佛从来没有同谢昭有过任何争执,总是相处融洽,言笑晏晏。但与他之?间,却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坐,亲近地闲聊过什么。

萧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问,却见崔循抬手关了门。

大片日?光隔绝在外,玄同堂成了私密的空间。

萧窈眉尖微挑,颇有些意外。

崔循走?近:“在你心中,我与谢潮生一般无二?”

萧窈下意识后?退两步,脊背抵了身后?的紫檀木书架,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她?怀中尚抱着?的这张绿绮琴。

她?仰头看向崔循,没承认,也?没否认。

崔循眼睫低垂,素来清隽的面容此时竟仿佛透着?些许阴郁,不依不饶道:“你会?与他有肌肤之?亲?”

“若风荷宴那夜,船上之?人并非我,而是谢昭,你也?会?要他为你纾解药性,允诺嫁与他吗?”

这些问题问得愈发露骨。

萧窈意识到崔循不大对,只是见惯了他风轻云淡、不动声色的模样,难免好奇他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会?作?何反应。

眨了眨眼,促狭道:“若我说是,又如何呢?”

话音刚落,只觉眼前?一暗。

修长的手覆了她?半张脸,只有丝缕微光透过指缝,却什么都看不真切。

萧窈尚未反应过来,先被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所震惊,颤了下,险些没能抱稳怀中的琴。

在问出这句话前?,萧窈心中有过些许揣测。

崔循说不准会?恼羞成怒,又或是心灰意冷,看透她?就是这种轻浮的女郎,从此撂开;再?不然就是沉着?脸,一字一句唤她?“萧窈”,将从前?的论述拿出来说教一番。

却唯独没想到,崔循也?会?有如此轻浮、孟浪的举止。

眼前?昏暗,旁的感受却愈发真切。

下唇被含着?,轻轻舔舐,温热的触感难以言喻,酥痒逐渐蔓延。

“你……”

萧窈甫一开口?,话尚未说出来,便被趁虚而入。柔软的舌尖像是灵巧的小蛇,沿着?缝隙钻入口?中,舔了舔那颗尖尖的虎牙,又勾着?她?厮缠。

萧窈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处。

当?初在马车上,她?虽也?趁其不备亲过崔循,但仅限于唇瓣相贴,最后?也?只是恶狠狠地在他下唇咬了一口?。

并不是这样……的亲法。

萧窈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词,也?震惊于崔循的熟稔,被他吻得几乎喘不上气,想侧脸避开,却又被崔循不松不紧地捏了下巴。

带着?薄茧的手抚过脸颊,令她?微微仰头,继续这个缠绵至极的亲吻。

萧窈想推开他,只是还没动手,就被崔循看出想法。

“我得这张琴的时候,价逾百金……”崔循说话时亦不肯分开,依旧含着?她?的唇,故而声音显得格外模糊,又带着?些喑哑,“仔细摔了。”

萧窈很不争气地犹豫了。

她?是真心喜欢这张琴,当?初在幽篁居一眼看中,若是摔坏,当?真会?心疼。

崔循因她?这反应低低笑了声,神色稍霁,又道:“方才的问题,你重答。”

萧窈一时压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茫然而疑惑地“啊”了声,好不容易喘的气又被崔循吞下。

好在这回亲得更为和缓些,令她?的脑子不至于一团浆糊。萧窈怔怔地想了会?儿,终于意识到,崔循这是对自?己方才的回答并不满意,要她?重新再?答一遍。

竟愣是被他问出了一种夫子抽查课业的意味。

萧窈沉默片刻,只觉舌尖发麻,终于投降,小指勾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方才那话,是同你开玩笑的。”

崔循:“嗯?”

萧窈道:“你与谢昭自然不同。”

崔循仿佛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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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虽看不真切,却能感觉到温热的呼吸犹在脸侧,只得又道:“我与谢昭自然不曾这般亲近过。至于风荷宴那夜……”

她?设身处地想了想,自?己那时药效发作?,到后?来已然神志不清。若真遇到谢昭,恐怕也?说不准会?如何……

但这样的话说出口?怕是要气死崔循。

萧窈揣度着?眼下的处境,正?要胡诌两句敷衍过去,却又被崔循打断。

“罢了,”崔循低哑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我只庆幸是我。”

萧窈眨了眨眼,红唇微抿。

纤长的眼睫如羽毛般抚过掌心,令人为之?颤动。

崔循沉默良久,这才终于站直身体,挪开了一直遮在她?眼前?的手掌。

昏暗太久的视野忽而复明,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洒下,萧窈不由得眯了眯眼,眉头亦微微皱起。

看不见时,其实并无多大的实感。

而今萧窈才后?知后?觉地真切意识到,崔循是青天白日?,在本来用来办公?的官廨中吻她?许久。

实在是……

虽说崔循积威甚重,不会?有人贸然推门而入,可若万一呢?

萧窈脸颊甚至比方才还要红些,瞪了他一眼,难以置信质问:“你疯了不成?”

崔循接过萧窈怀中的琴,给了个令她?失语的回答:“情难自?禁。”

其实冷静下来再?想,萧窈那句话的语气并不认真,可他还是因此失了冷静,心中那簇火苗仿佛顷刻间成燎原之?势,难以自?制。

萧窈被噎的说不出话,只得又瞪了他一眼。

但她?眼尾泛红,眸中水色潋滟,便怎么都不显得凶,

反而更似娇嗔。

崔循拭去她?唇角残存的一点?唇脂,原本的躁动随着?呼吸渐渐平复,旧事重提:“我教你琴。”

萧窈:“……”

哪怕看出来他情绪已然稳定?,对此提议,萧窈的态度依旧谈不上积极。归根究底,得追溯到年前?,崔循为她?讲元日?祭礼章程那事。

崔循六艺精通,博闻广识,能力毋庸置疑。但他实在谈不上是个好夫子,能将诸事讲得波澜不惊、枯燥无趣。

她?那时听得昏昏欲睡,还曾腹诽他不宜教书,更适合去庙里念经。

短暂沉默片刻,萧窈试图推脱:“还是不必……”

“为何?”

萧窈一言难尽地看了崔循一眼,提醒道:“你还记着?,当?初教我祭礼章程之?事吗?”

崔循的记性向来极好,何况还是与萧窈有关。经她?一提,立时想起那时的情形,甚至记得比萧窈还要更为清晰些:“你那时宿醉才醒,听我讲礼,没多久便睡过去了。”

萧窈脱口?而出反驳道:“是你讲得太过枯燥乏味。”

崔循有些错愕。

他虽未曾当?过教书先生,但族中子弟偶尔会?向他请教学问,从没人胆大妄为到如萧窈这般评价,一时间心情十分微妙。

他与萧窈的年岁相差不算太多,但的确算不得同龄人。他有时会?觉着?萧窈年纪轻,心性不定?、胆大妄为,却又不可抑制地被她?仿佛与生俱来的鲜活与恣意所吸引。

而他在萧窈眼中,必然是古板、无趣的存在。

萧窈原本以为崔循要拿她?“宿醉”来说事,这才下意识反驳,说完便有些后?悔。

觑着?崔循仿佛逐渐冷淡下来的神色,她?亡羊补牢似的描补道:“而今再?想,我那日?确实未曾睡足,就被翠微她?们强行从床榻上拉起来了……兴许这个的缘故更多些。”

崔循叹了口?气。

虽什么都没说,萧窈却莫名有些心虚,捏着?他的衣袖稍稍用力:“我前?些时日?看了篇乐谱,还没来得及好好练过,你帮我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说的乐谱,是《秋风曲》流传于世的残篇。

此曲本就是出了名的难,她?这些时日?又疏于练琴,故而有颇多凝滞之?处。

再?一次弹错时,萧窈没忍住看了眼崔循。

崔循在她?心中大多数时候都是颇为严厉的形象,严于律己、严于律人,萧窈破罐子破摔地想,崔循看过自?己有多不成器,兴许也?就再?不提教她?学琴这件事了。

但崔循不曾皱眉,脸上甚至并无半分不耐烦的神色,只是先讲了指法如何改进?,又将方才那段重新弹了一遍给她?听。

萧窈托腮听着?,目光落在崔循指尖,看他指法。

崔循的手生得很好,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拨弄琴弦时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闲庭信步似的,全然不似她?那般生涩。

她?看得出神,崔循却只当?她?又觉着?无趣,覆上微颤的琴弦,沉默片刻后?道:“此曲本就不易弹,你今日?初学能如此,已算是难得。”

萧窈正?打算再?练一回,闻言,目光难掩惊讶。

崔循似是有些不自?在,挪开视线,淡淡道:“继续练吧。”

萧窈打量着?他,若有所思道:“当?初我刚随班师姐学了几日?,携琴去祈年殿弹给父皇听,结果?不大像样……你那时应当?也?在?”

她?那时是揣着?向阿父炫耀的心去的,结果?弹完才知晓崔循与谢昭在西偏殿,尴尬不已,只觉成了“献丑”。

崔循一听便知她?说的哪件事,颔首道:“是。”

“你那时可曾暗暗笑我?又或是挑剔我不学无术?”萧窈轻咳了声。

崔循道:“不曾笑你,也?不曾挑剔你。”

萧窈将信将疑:“那你那时在想什么?”

崔循想了想。

他那时是在眷写拟定?的碑文,生涩而稚嫩的琴声响起时,兴许有因为被打扰而皱过眉,但很快就意识到抚琴的人是谁。

宫中断没有这样的乐师,能在祈年殿这样弹琴的人,唯有备受重光帝宠爱的小女儿了。

他那时已因为王闵之?死与萧窈有过往来,也?早就听人议论过,这位武陵来的公?主是如何空有其表、不学无术。若是士族长大的女郎,断然不可能到这等年纪,琴艺这般生疏的。

但他的确不曾因此讥笑萧窈。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心中曾浮现过模模糊糊的念头:若由他来教,断然不至于此。

只是这样的念头实在不着?边际,转瞬即逝,未曾多想。

而今被萧窈问起,崔循对此难以启齿,才倏然意识到原来早在那时,他对萧窈就已经隐隐有了出格的念想。

萧窈见崔循神色复杂,却又什么都不肯说,被吊起胃口?来。她?倾身近前?,满是好奇地催促:“为何不说呢?”

崔循垂眸道:“我那时在抄录碑文,并无什么念想。”

萧窈撇了撇嘴角,作?势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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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循本能地攥了萧窈的指尖,抬眼对上萧窈带笑的眼眸,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她?给拿捏了,近乎无奈地叹了口?气。

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低声道:“只是怕宣之?于口?会?有些冒昧。”

萧窈抿了抿唇,意有所指道:“你方才怎么不觉着?冒昧呢?”

她?一早就发现了。兴许是自?小所处的环境使然,有些事情崔循敢做,但要他亲口?说出来,仿佛比登天还难。

崔循对上她?戏谑的目光,喉结微动,终于还是叹道:“那时曾想过,若我来教你会?如何?”

萧窈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没了练琴的心思,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忍笑道:“我少时曾有过一位教书先生,是旁人举荐给阿父的,说是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可他实在又无趣又严厉,逼着?我每日?背许多书,若是第二日?答不出来还要挨罚。”

“我忍了一旬,实在受不住,便避开青禾她?们独自?藏了起来。”

“阿姐带人找了许久,最后?还是晏游在假山石间找到我,背我回去时天都黑了。阿父虽为此生气罚了我,转头却又辞了那教书先生……”

萧窈从没这样向他讲过自?己少时的事情。崔循听得入神,只是在听到“晏游”的名字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你若当?我的先生,必然也?十分严苛,兴许还要拿戒尺打我手掌……”萧窈不着?边际地信口?夸大,最后?笑道,“兴许过不了几日?,就要被我阿父辞掉了。”

崔循无奈。却还是顺着?她?的设想辩解:“我不会?打你戒尺。”

“可你会?罚我抄书。”萧窈想起那几卷令她?手酸的南华经,终于寻到了算账的机会?,旧事重提,“上巳那日?我虽醉了,可学宫尚未正?经开学,如何能拿条例来罚我?”

崔循道:“酒醉伤身。”

旁的女郎并非滴酒不沾,但萧窈心情大起大落时却易饮酒过度,在他看来终归伤身,还是改掉为好。

萧窈心中虽明白这话没错,却还是没忍住道:“你像我阿父似的……”

“萧窈。”崔循微微皱眉,语气里中依稀带着?些申饬的意味。

萧窈也?知道这话不妥,立时道:“是我失言。”

“我并非你师,更不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崔循说不出口?,只叹道,“你我之?间的年岁,并不曾相差许多。”

萧窈“哦”了声,难得拘谨道:“知道了。”

第055章

立秋后,暑气日渐褪去。

崔翁早前先是?病了一场,后又因崔循的事情烦心,再没什么闲情逸致垂钓。这?日一场秋雨后,天气凉爽,他难得又起了兴致。

只是?仆役们布置妥当?,才下饵食,崔栾便到了。

崔栾自回到建邺,没少陪着朱氏出游、会友,但交代的“正经事”却不见任何进展。崔翁原就打算将他叫来问话,见此,指了指一

旁的空位,自顾自地落钩。

崔栾也没急着开口,落座后端着盏茶悠闲品着,目光落在湖面?的浮漂上,仿佛当?真是?来看自家父亲钓鱼的。

父子俩相?对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崔翁淡淡瞥了他一眼,先开口道:“你这?些时日想必已经与琢玉聊过了。”

“是?。”崔栾叹了口气,怅然道,“琢玉这?些年着实不易,朝中、族中这?么些事务压在肩上,难为他了。”

“正因此,才该叫他尽快娶个出身名门的世家闺秀,能帮着分担几分,不至于这?般操劳。”崔翁三言两句将话头?扯到此事上,隐隐懊悔,“若早知如此,当?年不该由他随意推了与桓氏的亲事。”

崔栾一哂:“儿倒以为婚姻大事不急在一时,宁可多等些年岁,也要寻个自己心仪的女郎才是?。”

这?话说出来,崔栾的来意已是?昭然若揭。

崔翁瞪了他一眼,长?须微颤:“你到如今这?等年纪,反倒愈发不知轻重。我令你回来,是?为了劝醒琢玉,不是?叫你由着他胡闹的。”

“儿早已写信劝过,还专程问过夫人的意思,欲说和琢玉与顾娘子。”崔栾倍感?无奈,叹道,“实是?他性如磐石,一旦认准的事情,旁人便是?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啊。”

他虽说得言辞恳切,崔翁却并?没那么好糊弄,一针见血道:“你倒是?来我这?当?说客了!”

崔栾咳了声,索性开门见山道:“琢玉自小跟在您身边,是?您亲自看着长?大的,又岂会不清楚他性情如何?当?初他跪在您面?前,却依旧不肯改口,执意要娶公主时,就注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变了。”

崔栾打量着崔翁的反应。见他眉头?虽皱起,但却并?未勃然动怒,就知道自家父亲怕是?早就想明白这?点,只是?不愿接受,犹自挣扎罢了。

毕竟崔循是?族中最为优秀的儿郎,自小到大无一处不好,人人称赞、艳羡。身为长?辈,自然是?希望他能尽善尽美?,不出半分差错。

若真娶萧窈,纵然不论能否为崔氏带来助力,却难免会带累崔循被人非议,白璧微瑕。

“琢玉这?些年为族中做了多少,何等不易,您亦看在眼中。”崔栾并?不曾将“声誉”看得如何重要,“他从来是?个极为懂事的孩子,只求过这?么一桩,生死?之?外,又有?什么不能应他?”

“崔氏东山再起,琢玉居功甚伟。他无需倚仗联姻便能做到这?般地步,纵公主虽非世家大族出身,只要他心甘情愿,又有?多大干系?何况有?时血脉都算不得什么,联姻也不见得就当?真能同进同退……”

“您今年不是?想要重孙?三媒六礼便要耗上不少时日,怀胎还得十月,若是?再不尽快定下琢玉的亲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抱上重孙,岂不可惜!”

崔栾先前答应崔循要为其说服崔翁,并?非虚言,变着花样将能想到的说辞悉数讲了,到最后只觉口干舌燥,又端了茶盏。

崔翁并?未看他,目光望向湖面?,一动不动,入定似的。

直到浮漂上下微动才终于有?了动作,不疾不徐收杆,钓上来一尾颇有?分量的肥鱼。

自有?仆役上前,将鱼取下,置于鱼篓之?中。

崔翁这?才缓缓道:“你就当?真能断定,琢玉今后不会愈发出格?”

崔栾一愣。

“咱们这?位圣上并?非面?上看起来那般平庸无能,而公主,就更不是?省油的灯。”崔翁一寸寸抚过身下蒲团,声音愈沉,“是?你小觑了此事。”

若萧窈并?非公主,哪怕只是?末流士族出身的女郎,崔翁兴许都不会如此犹豫。可她偏偏姓萧!

又或者,她如大多女郎那般安分守己、三从四德,倒也罢了。

但冷眼旁观她到建邺后种种,尤其是?崔循的转变,崔翁轻而易举就能辨别出来,萧窈与这?几个字半点都不沾边。

若由她嫁入崔氏,是?无法指望能改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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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想,崔翁就隐隐头?疼。

崔栾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他从来就对朝局政务没什么兴趣,驻守京口是?崔循的意思。他甚至不需要管多少事情,繁琐的庶务自有属官们料理妥当?,而紧要的事务又有?崔循决断,故而日子过得清闲。

饶是?如此,在诸多无所事事士族子弟中,他已经胜过大半了。

而今被崔翁点破,他愣了片刻,疑惑道:“父亲是指公主与王氏之间的矛盾?”

崔栾起先也想过,并?没当?多大的事。因士族之间大体和睦,但并?非一派和气、毫无龃龉,或多或少总会有?些摩擦,却又都会不约而同地点到为止。

在他看来,萧窈嫁入自家成?了崔氏妇后,王氏就不应当?再为难,先前那些矛盾天长?日久也就慢慢揭过去了。

崔翁一眼看出自家三儿子的心思,百感?交集,最后只幽幽叹了口气,告诉自己不必为此动气。他闭了闭眼,心平气和反问:“若并?非王氏不肯放过公主,而是?公主不肯与王氏善罢甘休,又当?如何?”

“云舒嫁入王氏,纵不提守望相?助,总没有?落井下石的道理?。”

“届时琢玉会做什么?”

崔栾被问得无言以对。他看这?桩亲事,就当?真只是?亲事,并?未想过这?么多。沉默片刻后迟疑道:“公主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

“可琢玉会为她失了理?智,不管不顾。”因上了年纪的缘故,崔翁眼皮微垂,面?无表情时便显得不大和善,“他已经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若再听之?任之?,焉知将来会如何?”

先前王旸伤得半死?不活。流言蜚语有?说他这?般是?因与旁人争抢妓子,动了拳脚,也有?说他饮酒过多,自高?处跌落才会落得如此。

崔翁一直不大看得上这?个外孙,起初并?没放在心上。

只是?往常遇着这?等事情,纵然王氏不过问,崔云舒总要回娘家哭上一场,既为诉苦,也为催促崔循做些什么为她“主持公道”。可这?回她却并?没回来,甚至没吩咐婢女递话。

崔翁觉出不对,查探无果?,便叫心腹老仆暗暗去问了女儿,最后得到了令他心惊的回答。

他曾为此大怒,一度想将崔循叫来责骂、重罚,可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作罢。甚至装聋作哑,当?作并?不知情。

崔翁了解崔循,也正因此,才更清楚地意识到他的逐渐失控,知道不应再用以前的方法规训。

年初他曾假托儿媳名义将萧窈请来别院,拂了她的颜面?,给她难堪。原本是?想令萧窈知难而退,两人就此离心,谁知崔循转头?就送了一份“大礼”,促成?学宫收纳寒门学子之?事。

如今若再要计较,只会适得其反。

崔循是?撑起崔氏门庭的顶梁柱,这?些年崔翁从来以他为荣,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竟会忌惮他。

而这?一切,皆因萧窈而起。

崔栾沉默良久。他虽不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却也知道,崔翁不可能无缘无故将话说得这?样重。

放下空空如也的杯盏,叹道:“您不允琢玉娶公主,他也不会另娶旁人的。”

崔翁缓缓道:“我岂会不知?”

崔栾眼皮一跳,心中直觉不大好。犹豫再三,还是?斟酌道:“琢玉素来敬您。便是?有?什么话,耐着性子说与他听,想来总是?能听得进去些。”

崔翁瞥他一眼:“你担心我会对公主动手?”

崔栾哑然。面?上虽摇头?,心底却着实有?此担忧。

因他这?位父亲实在也不是?吃素的,若不然,岂能教出崔循?

“我不至于这?般蠢。”崔翁冷笑,“他如今喜欢得正紧,公主若真有?三长?两短,只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认了。”

崔栾暗暗吃惊:“琢玉不至于此……”

崔翁不再多言。

他并?没要仆役代劳,亲自在尖利的鱼钩上挂了蚀食,手臂轻轻一震,已带着鱼线远远抛出。

没入湖面?,泛起涟漪。

秋高?气爽,栖霞满山苍翠。

阳羡长?公主来信,说是?枫叶将红,已备美?食美?酒相?候,邀萧窈共赏美?景。

昔年借居长?公主的温泉别院养病时,萧窈曾看过满山枫叶尽染,记忆尤深。当?即便写了回信,应

允下来,令前来送信的内侍带回去交给长?公主。

“收拾行李。咱们先回宫一趟面?见父皇,待将回禀了此事,便启程往阳羡去。”萧窈一扫午后的困倦,兴致勃勃盘算,“这?时节过去,恰能赶上姑母那里?的螃蟹宴、菊花酒……”

翠微见她这?般高?兴,含笑应了:“公主想要在阳羡留多久?”

萧窈面?露犹豫。正琢磨着,却见青禾轻手轻脚进门,不由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青禾咳了声,声音却依旧很轻:“前边传话,说是?崔少卿来了。”

萧窈愣了愣,下意识环视四周,再三确定自己是?在行宫的书房,而非学宫后,不由得有?些惊讶:“他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