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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竹碎玉 深碧色 20370 字 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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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澄心堂后,萧窈曾住过的屋舍又收拾出来。

翠微虽未曾随行,但青禾做事已经比先前稳妥不知多少,吩咐人去行宫取了?从前的衾枕寝具。备了?炭炉,熏了?香,收拾得极为妥帖。

叫人吩咐学宫的厨子,煲了?萧窈喜欢的汤。

又特地备了?蜜饯,好叫她喝完苦药之后,能含着缓一缓。

而萧窈在?对着微微摇曳的烛火反思。

她原不该挨这一刀的。

只是?当时才与桓维聊完,得了?想?要的承诺,占了?上风,心中便不可避免地有些?自得。又因迎面而来的仆役看起来实在?年轻,身量与她差不多,倒像是?尧祭酒身侧的书童,便没当回?事。

好在?因自小习弓箭,她的眼力要比常人好些?,反应也还算快。

日光映出刃上锋利的光时,及时抬手,挡住了?原本划向颈侧的匕首。

冬日厚重的大氅与衣物多少起了?些?遮拦的效用。

周遭的侍卫立时上前制住那人。

她性?命无虞,小臂虽受伤,但好歹没伤及要害,医师处理过也已经止了?血。

止血敷药时,班漪在?她身侧陪着,脸色煞白?,气?都快喘不顺了?。

萧窈自然是?疼的。

只是?此?事实在?是?她自己疏忽,没脸叫嚷,也不愿师姐揪心,便强撑着一滴泪都没掉,甚至还挤出点笑意安慰班漪和青禾。

“你今夜不若留在?学宫,好好歇息。”班漪不放心她就这么回?去,担忧伤口崩裂,叮嘱道,“叫医师时时候着,若有何不妥,也好及时处理。”

这提议正合了?萧窈的心思,立时应下,叫青禾安置去。

倒不是?担心伤势。她心中有数,知道这伤并没那么严重,而是?不大想?回?去见崔循。

两人同床共枕,这伤决计是?瞒不过去的。

只一想?

他?的反应,萧窈便觉头上也隐隐作?痛,便想?着能晚一日是?一日,说不准明日这伤处便看起来没那么严重了?。

她接过青禾手中的瓷碗,忍着苦,一鼓作?气?喝完那漆黑的药汁。

正要拿蜜饯,却听门外传来侍卫的质疑:“谁敢擅闯……”

这侍卫是?宿卫军的人,认得萧窈,却不认得这位行迹匆匆的客人。

话音未落,便被六安拦下:“这是?崔少师。”

侍卫立时噤声。

房中的萧窈顿觉口中苦意更甚,环视四周,下意识想?寻个躲避的去处。只是?还没来得及动弹,崔循已经进门。

崔循匆匆而来,未及更衣。

穿的是?那件月白?色的大袖襦,看起来有些?随意,系着墨色大氅,身上犹带冬夜山间的寒气?。

萧窈披着绒毯坐在?熏炉旁,不由打了?个寒颤,倒打一耙道:“你怎么这时辰过来!”

崔循见她安然无恙坐在?这里,还能质问自己,原本紧绷的眉眼和缓些?。只是?瞥了?眼小几上的药碗,又不由得皱眉,解了?大氅后上前道:“何处伤着了??”

说着,又借一旁的烛火细细打量萧窈。

与平日相比,她的气?色是?要苍白?许多,看起来有气?无力的。但瞪他?时,眼波流转,看起来精神还算好。

萧窈因他?这一句话偃旗息鼓,撇了?撇唇:“还是?糊弄不过你……”

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崔循却笑不出来。

离得近了?,依稀能嗅到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血气?,丝丝缕缕,令他?的呼吸都不大顺畅起来。

萧窈觑着他?的神色,将?绒毯下那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小臂给他?看,尽可能轻描淡写道:“并没伤筋动骨,只是?划破皮,流了?点血罢了?……”

泛凉的手托起她的手腕。

灯火下,他?白?玉般的肌肤下的青筋尤为明显,隐隐颤动。

萧窈叹了?口气?:“当真不妨事。”

“为何会伤到?”崔循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讲与我听。”

他?并未陪着萧窈过来,便是?心中算过,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萧窈如今行事有自己的章法,他?那些?自以为的好,于她而言兴许会是?束缚。

可到头来,还是?出了?事。

萧窈心知不妙,拗不过他?,只好三言两句讲了?。

她竭力想?要糊弄过去,但崔循还是?敏锐捕捉到其中的纰漏,立时问道:“慕怆不在??”

慕怆的身手非寻常侍卫能比。

萧窈仰头看房梁,没什么血色的唇抿了?抿,小声道:“我令他?照看阿霁去了?。”

于她而言,萧霁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众人所耗费的心血悉数落空,要面对的麻烦太多了?些?,不得不慎重。

崔循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便是?动气?,也不会失态。

萧窈没敢看崔循的眼,但听他?似是?深吸了?口气?,便知道这是?忍着,才没为此?斥责自己。

又叹了?口气?,解释道:“本不该有什么事的。而且那人动手时,离得极近,纵然是?慕伧在?我身后,也不见得就能反应过来……”

“揣着匕首的人,行走?时大都与常人不同,以慕伧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来。”崔循打断她,语气?生硬,“你如今是伤了手,若境况更坏些?,要如何?”

萧窈心虚,原本还算好声好气。

但被他?不依不饶质问,心底泛起些?委屈,索性?反问道:“那若阿霁出了?事,要如何?”

“那就由他?去死。”崔循答得毫不犹豫。

萧窈:“……?”

“太子的位置由他?来坐,又或是?旁的萧氏宗亲子弟来,有什么分别?”崔循似是?并没觉察到自己话中的残忍,冷声道,“若担忧江夏王篡权,大可不必,我自有方法摆平。”

他?并不在?乎萧霁的死活。

甚至因妨碍到萧窈的安危,心中浮起戾气?。

眼见崔循越说越不像话,萧窈用一句话打断了?他?。

“崔循,”她轻轻抽了?口气?,“我疼。”

那些?堪称大逆不道的说辞戛然而止。

崔循眉眼间的厉色褪去,指尖轻轻从雪白?的纱布划过,轻得像片落叶。似是?想?抚摸伤处,又恐惹她疼。

萧窈眨了?眨眼:“我都这样可怜了?,你都不关心,只顾着骂我。”

崔循心软得一塌糊涂,自然也顾不上同她分辩方才那怎么能算得上“骂”,只低声认错:“是?我不好。”

气?氛缓和下来。

萧窈这才终于有闲心,拿了?粒蜜饯含着,甜意驱散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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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过,又向崔循道:“可你就不能先哄哄我吗?”

崔循微怔。

萧窈常觉他?较之先前有所长进,如今再看,却又觉半斤八两。只得提醒:“抱我。”

崔循这才反应过来,避开?伤处,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

萧窈在?他?怀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头看他?,舔了?舔唇上的蜜渍。

好在?崔循这回?并没需要提醒,几乎是?下一刻,便低头亲吻她。

在?熏炉旁坐了?这么久,崔循的唇却还是?凉的。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这一路过来,也不知如何受冻。

萧窈耐着性?子,舌尖舔过他?的唇。

又将?蜜饯的甜与隐约犹存的苦意送入他?口中。缠绵亲吻的间隙,喘了?口气?,低笑道:“都怪你,害我都没顾得上吃糖……苦死了?。”

崔循依旧只会道:“是?我不好。”

而后便又亲她,有些?凶,像是?想?要将?她融入骨血之中,密不可分。

待到萧窈实在?吃不住,这才依依不舍退开?。

“其实当真没什么,”萧窈倚在?崔循肩上,待呼吸平缓下来,又试着开?解他?,“养几日,我便又活蹦乱跳的了?。”

她自小胡闹惯了?,并不惧怕。

“我明白?。”崔循抚过她亲吻时散下的长发,喑哑的声音格外迟缓,“萧窈,是?我怕。”

他?当真怕极了?。

他?自恃手段,总觉世上事并无自己不能掌控的。

可须知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强求。

“你若出事,要我怎么办?”

第112章

萧窈从未想过,自己能从崔循口中听?到“要我怎么办”这样的话。

因这话隐隐透着些许无?措。

而崔循是那种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游刃有余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再没什么事能令他动摇。

她知道崔循会为自己担忧,但不曾想到,他会为此生出“后怕”这种近乎软弱的情绪来。

寒夜寂静,灯花燃破,响起轻微的“噼啪”。

萧窈自初时的惊讶中回过神,窝在崔循怀中,感受着他胸腔中传来的心跳,迟钝地觉出几分疲惫。

早些时候在班漪面前?,她强撑着没叫疼,甚至半句话都没抱怨。

见?着崔循时,故作轻松,想要将这件事就此揭过。哪怕同?他撒娇,也是有意为之,想要缓和气氛。

而眼下,她终于什么都不再想。

纤细的手指攥着崔循的衣袖,轻声道:“崔循,我有些累。”

这一日经历的事情还是太多?了些,心绪起落,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都难以为继。

揽在腰间?的手收紧些。

崔循妥帖地将她抱起,手臂稳健有力,却又?小心翼翼,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

帷帐落下,将烛火遮蔽在外。

萧窈眨了眨眼,只觉唇角落了轻飘飘的吻,不掺情|欲,也就显得?格外温柔。

“什么都不必想,安心歇息。”崔循轻而缓的声音响起,“……我在这里?陪你。”

往日睡前?,两人总要聊些正事。

萧窈会趁此机会梳理思绪,若有疑惑不解之处,也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枕上教妻大抵如此。

今日她原也存了几句话想问?,但兴许是太过疲惫,又?兴许是崔循哄她睡觉的声音颇具诱惑,沾了枕头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萧窈从前?常睡懒觉,若非有什么特殊的事,醒来时大都已经天光大亮。自嫁了崔循,又?开始经手正事后,倒是渐渐习惯于早起。

昨夜身?心俱疲,婢女们?谁也没来惊扰。但到了平日晨起的时辰,还是自然而然醒来。

此时天才蒙蒙亮,床帐之中漆黑一片。

萧窈正疑惑婢女为何还不掌灯,手臂上隐隐传来的痛楚令她清醒过来,倒抽了口冷气,想起身?在何处。

“你醒了,”低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是伤口疼?”

他的反应太快了些。

萧窈眯了眯眼,侧过身?,想要看?清崔循的神情:“……你不曾睡?”

崔循抬手抵在她肩上,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小心。”

她不是那种睡觉十分安稳的人,若再有梦,卷着锦被翻来覆去是常有的事情。平日倒没什么,最多?不过是床榻凌乱些,可如今小臂上有伤,一旦牵动或是压着伤处,便极易开裂出血。

崔循看?了她一夜,便是怕这个。

萧窈微怔,反应过来其中缘由,心中涌起些说?不出的滋味。也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只道:“叫青禾她们?轮着看?顾就是,哪值得?你这样熬一宿?”

崔循低低地笑了声。

“你还笑!”萧窈瞪了他一眼,催促道,“快睡。”

崔循嘴上应了声“好”,却并没合眼,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

他衣上残留着些许春信香气。

这是萧窈近来颇为喜欢的香料。她向崔循身?侧贴了贴,见?他执意不肯睡,便闲话道:“我从前?在此处暂住,也是为了养病。”

崔循了然:“是风寒发热。”

萧窈点点头,倒是又?连带着想起另一桩事,谴责道:“你那时还罚我抄书?。”

说?罢又?问?道:“我抄的那些经书?你看?过吗?不会随手扔了吧?”

崔循短暂沉默片刻,无?奈笑道:“在太常寺官廨。”

崔循清楚记着,当初是谢昭代她将抄的经书?送到自己这里?来的,还说?了些有的没的。他兴致缺缺,看?都没看?,也想过随手撂给仆役扔了。

但最后还是留下来。

放在了不常取用的书?架上层。

“这还差不多?。”萧窈哼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着当初在学宫时旧事,倒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待到有朝一日尘埃落定,海清河晏,阿霁也能独当一面,我便不再管这样多?的事务。”她声音里?犹有尚未完全褪去的困意,懒懒散散,漫无?边际畅想,“届时就来学宫帮忙……”

崔循指尖绕着缕长发,只道:“如班氏那般吗?”

“我哪有师姐那样的学问?岂非误人子弟。”萧窈颇有自知之明,琢磨了会儿,乐不可支道,“不如去管思过堂好了。到时候,看?看?谁还敢违背戒规。”

崔循亦笑了声:“倒也不错。”

只是在那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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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受伤的消息并未广而告之,但对于耳目灵便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秘密。

萧霁为此担忧不已。

尤其是在知道萧窈将武艺高强的暗卫遣来护卫他,以致自己深陷险境后,更是大为自责。

每回萧窈入宫,都要亲自嘘寒问?暖,关心伤势。

崔循令人有意无?意将此事透露给萧霁,是知道以萧窈的性?情,恐萧霁内疚,兴许压根不会提及慕怆之事。可他却并非施恩不图报的人。

总要叫萧霁心知肚明才行。

萧窈看?在眼里?,倒不至于为此与?崔循争执,索性?随他去了。

只是又?一次两人独处,被前?来问?候萧霁打断时,看?着崔循黯下来的眼眸,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

除此之外,谢昭、桓维一干人等遣仆役送了伤药问?候。

这些皆是稀松平常的交际,萧窈并未放在心上,客客气气道了谢。令她颇为意外的是,常年在别?院养生的崔翁竟也专程过问?此事。

萧窈对这位老爷子没什么好印象。

哪怕成亲后,随着崔循改口称呼“祖父”,也没真将他当做亲近的长辈看?待,场面上不出错就算周全了,更不会费心讨好。

如今再见?,崔翁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精神炯烁,老神在在。

目光扫过她,落在崔循身?上,皱眉问?道:“这伤因何而起?”

“是我疏忽。”崔循先将错处悉数揽在自己身?上,大略讲了原委后,又?不动声色看?向自家祖父。

算不上威胁,但至少有防备之意。

像是生怕他发作,责备萧窈,叫她从今往后安稳留在家中,不要掺和那些事情一样。

崔翁看?出长孙的回护之意,若非涵养犹在,只怕已经要吹胡子瞪眼了。

“我只问?一句,倒叫你仔细成这样!”崔翁冷笑了声,没好气道,“此事的确是你疏忽。便是再怎么样,终究是崔家妇,岂能容人这般欺凌。”

如果忽略掉那句“便是再怎么样”,这话倒是十足的好意。

萧窈原本?正眼观鼻鼻观心,想着敷衍过回去歇息,听?了这句后,没忍住抬头看?了眼。

崔循低眉顺眼,恭谨道:“是。”

崔翁正色问?:“此事是谁所为?”

崔循道:“那人是个硬骨头,初时不肯认,后来咬死了是受桓氏授意……”

供词送到萧窈那里?,她并没信,却不妨碍拿去问?桓维。

桓维脸都青了,再三担保此事与?自己毫无?干系,也不知心中将萧巍骂了多?少遍。

“是江夏世子的手笔。”崔翁稍一想便明白过来,只是又?不由疑惑,“他遣人沿途埋伏,欲谋害太子,倒是情理之中。为何要对公主动手?”

崔循正欲解释,萧窈轻咳了声,自己将年前?琼芳园赌箭之事讲了。

彼时崔翁也在学宫,同?尧祭酒一处清谈。后来虽有所耳闻,但关注的是萧霁、萧巍这对堂兄弟之间?的争执,不知自家孙媳后来掺和这么一脚。

眼皮跳了下,想挑剔她与?人争一时意气。

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为了这么点过节,如此行事,既见?其心胸狭窄,也可窥见?对于崔氏的态度。”崔翁一针见?血。

先前?桓维阻拦,劝萧巍不可贸然对萧窈动手,并非什么“怜香惜玉”,甚至也不是看?在萧容的情面上。

只因此举无?疑是对崔氏的挑衅。

也无?声昭示着,若有朝一日他掌权,必容不得?崔氏。

可萧巍还是做了。

不知是意气用事,蠢到并没意识到此举会造成什么结果;还是有恃无?恐,想着终有一战,便是提前?撕破脸也无?妨。

崔循不疾不徐道:“正是。”

崔翁耷拉着的眼皮抬起,目光锐利,声音平稳:“既如此,有些事你看?着办就是,不必再来问?我。”

崔循一笑:“多?谢祖父。”

祖孙二人寥寥几句间?便已商定,萧窈愣了愣才回过味,意识到崔翁这话的用意。

倒不是她迟钝,只是原以为崔翁那里?恐怕还有得?磨,并没想到他竟会应得?这般顺遂。

“此时一如当年,阖族兴衰系在你肩上,当慎之又?慎。”崔翁语重心长叮嘱后,瞥了眼既惊讶又?欣喜的萧窈,又?向崔循道,“我已过耳顺,无?甚雄心壮志,所盼者寥寥无?几。不过颐养天年,便已足矣。”

萧窈听?着,以为是崔翁年老伤怀,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宽慰两句,却只听?崔循言简意赅地应了声“是”。

她便没说?话。

待到出了庭院,小声道:“你方才那般,是不是太……”

生硬了些?

崔循垂眼看?向她,轻笑了声:“卿卿可知,祖父盼望什么?”

萧窈没多?想,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崔循道:“重孙。”

萧窈:“……”

族中这么多?子弟,崔翁其实并不缺重孙,前?几日满月酒那个就是新添的。

崔循又?补了句:“你我所出。”

萧窈从没主动提过子嗣之事,崔循原以为,她红过脸便会撂开手,不再多?言。却不料萧窈垂首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若是女儿呢?”

崔循脚步一顿。

萧窈回过头看?他:“怎么?”

崔循向来冷静自持的眉眼舒展开,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由衷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第113章

若论及心?机谋算,萧巍算是个自大的蠢人。

但他却并

非一无是处。

遣来行刺的侍卫忠心?耿耿,廷尉那边严刑审了数日,也没从他们口中掏出想要的回答。或是宁死不?答,或是胡乱攀咬各家。

到后来,萧窈已经懒得细看那些供词。

指尖压着书案一角的麻纸,轻点几下,不?耐烦道:“索性杀了算了,以儆效尤。”

崔循正?在为她换伤药,神情严肃,眉眼不?自觉皱着,倒像是如临大敌一般。闻言,眼皮都没抬,淡淡道:“不?急。这是萧巍培养的死士,知?晓不?少?江夏事宜,若就?这么赐死,未免太便宜他们。”

死于他们而言不?是惩罚,而是解脱。

萧窈虚心?受教:“那要如何??”

“廷尉处既问不?出所以然,明日调淳于涂去,令慕怆监看。”崔循替她清理伤处,重新上药,时不?时抬眼端详她的反应。

萧窈对上他的视线,连忙道:“已经不?疼了。”

她用的伤药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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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循缠着纱布,修长?的手指绕着雪白的布条,灵巧而熟练。

最后依着萧窈的喜好,打了个结。

萧窈抬手看了看,十分满意?,又就?着先前的事情追问:“我知?淳于涂是你的人,擅审问,那慕怆呢?”

“他亦是死士出身。”崔循言简意?赅,见萧窈仍欲追问,抬手遮了遮她那双清澈的眼,“有些事,卿卿还是不?知?道为好。”

他教萧窈谋略布局,倾囊相授。但那些上不?得台面?、血腥污秽之事,并不?愿她多费半点心?思,自有他来扫清。

萧窈犹豫片刻,应了下来。

这桩差事吩咐到慕怆那里?时,他半点没迟疑,欣然应下。

倒不?是如何?嗜杀。

只是与他现下所做的事相比,去地牢审讯,算得上放松了。

因着萧窈学宫遇刺之事,崔循迁怒,责他擅离职守。慕怆并没辩解,倒是萧窈得知?后同?崔循争辩起来,将错处悉数揽在自己身上。

毕竟是她执意?令慕怆前去护卫萧霁。

崔循自然不?可能罚萧窈,也恐她生气,最后斟酌后,只罚他抄书。

不?伤筋动骨,也不?罚俸思过。

看起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但于慕伧而言,这无疑是桩苦差事。

在他手中,各式各样?的刀剑仿佛早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用得驾轻就?熟。但却难以驾驭那支细细的羊毫笔,字写?得犹如鬼画符,不?堪入目。

如今接了刑讯的任务,终于从中脱身,说是如蒙大赦也不?为过。

此事交付给崔循,萧窈便没再过问。

眼下令她更为在意?的,是会稽属官呈上来那封奏疏中,所提到的社祭一事。

阁部官吏依着崔循的吩咐,开库房,从那些积灰许久的纸张中将昔年涉及天?师道的往来公文?悉数翻找出来。一摞又一摞,堆了足有三张书案。

议事的朝臣中有经历过当年那场动乱的,仍能回忆起彼时焦头?烂额的境况,一听“天?师道”这三个字便隐隐头?疼。纵使是年轻未曾亲历过的,总也有所耳闻,觑着在场各位同?僚的面?色,未敢掉以轻心?。

“那是群不?要命的疯子。”有人语重心?长?道,“彼时陈恩妖言惑众,愚民广为依附,犯上作乱,费了许多周折才平定下来。如今既已觉察到苗头?,便该及时掐灭,斩草除根,万勿使之死灰复燃。”

萧霁颔首道:“卿以为应如何??”

“宜令各地严查,敢参与社祭者,家中供天?师像者,格杀勿论。”

斩钉截铁的声?音隔帘传来,足见其恨意?。

萧窈翻看公文?的手微微停顿,听出这是顾侍中的声?音,稍一想,便明白过来。

当年那场动乱中,各家士族或多或少?折了自家子弟性命,连带着浙东一带的家产也遭劫掠,其中顾氏的损失尤为惨重。

这般恨也算情理之中。

顾侍中挑起这个头?后,陆续开始有人附和。

群策群力,商议着如何?将这重新迸起的火星子彻底按灭。

萧窈凝神听了会儿,对这千篇一律的说辞感到失语,复又低头?翻看书案上的公文?。

这是昔年崔循亲笔所书。

行文?字迹乍一看与如今并没多大分别,但萧窈见得多了,很快就?看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崔循当年的字不?似如今这般内敛,是要更锋芒毕露些,字里?行间,仿佛能窥见他彼时杀伐决断的行事。

其中提及天?师道,有两句引起她的注意?。

崔循写?道,“归根溯源,实则堵不如疏。”

“只是时至今日,积重难返,唯有杀陈恩,绝其念,方能使其溃散。”

其后附着的是详尽的布局安排,设陷阱,引陈恩领叛军入彀,屠戮殆尽。

崔循入内时,萧窈仍在细看这折文?书,甚至没觉察到他的到来。

崔循一撩衣摆,在她身侧坐了。

目光落在纸页上,稍顿,无奈笑道:“怎么在看这些?”

说着,便想要从她手中抽走。

萧窈回过神,微微后仰避开,挑眉反问:“不能给我看吗?”

“倒不?是不?能……”崔循还记得自己写?这封公文?时的情形,是再三斟酌后,决定对陈恩一干人等赶尽杀绝。他拿定主意?要做什么,便半点都不?会容情,诸多安排称得上心?狠手辣。

故而本能地不?愿让萧窈多看。

“能不?能的,我也已经看完了。”萧窈将公文?摊开放在他面?前,葱白的手指点了点一处,“崔循,我想听你讲‘堵不?如疏’的事宜。”

崔循微怔。

垂眼看过,才记起这句曾经落于纸上的感慨。

萧窈捧起茶盏,并未催促,目不?转睛看他。

“顾鸿方才说,天?师道信众是愚民,是疯子,这话并没错。”崔循斟酌着,缓缓道,“但他们并非从最初便如此……”

昔年陈恩声?望最高时,一呼万应。

狂热的信众们如众星拱月,自各处奔赴,甚至有夫妻因嫌刚生下的婴儿妨碍赶路,弃之于井。他们并不?惧死,深信死之后,将会于极乐之地重逢,强过苟延残喘地活着。

士族们对“陈恩”这个名字深恶痛绝,视其为擅弄邪术、蛊惑人心?的妖人,甚至多有避讳不?愿提及。

但崔循令人将其斩首,悬于城门示众。

他比谁都清楚,那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寻常人。

陈恩并没什么移山倒海,不?死不?灭的本事,只是少?时随着方士学过一年半载,后又混迹市井,深谙装神弄鬼的伎俩罢了。

天?师道大行其道,并非陈恩如何?了得,而是时势造就?。

绝望的泥泞之中滋生狂热的信仰,亡命之徒聚于一处,蚁多食象,令从来高高在上的士族摔得头?破血流。

“若百姓衣食无忧,安居乐业,谁也不?会想要以命相搏。”萧窈极轻地叹了口气,回忆起方才所听的议论,摇头?道,“所谓格杀勿论,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还易弄巧成拙。”

“眼下,还没到那一步。”

崔循颔首认同?:“是。”

“没有上来就?一杆子打死的道理,堵不?如疏,宜分而化之。”萧窈稍一想,拿定主意?,“我令秦彦明日上书,再议此事。”

她舒了口气,随口提醒崔循:“喝些茶水。”

崔循抬了抬眉。

萧窈抬手,在他下唇轻点了下:“有些干……”

她并没别的意?思,但尚未收回的手被崔循攥住,对上他黯下的眼眸时,后知?后觉出些许暧昧。

因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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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循倒没说什么。

只是薄唇微启,含着她的指尖,轻轻舔了下。

萧窈:“……”

指尖濡湿的触感引起一阵酥麻,随之蔓延全身。

她看着崔循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容,既震惊于他怎么能这样?,又不?可抑制地心?神为之动摇,只觉当真是好看极了。

“你,”萧窈定了定神,勉强

正?经道,“……晚间再说。”

崔循低笑,明知?故问道:“卿卿想说什么?”

萧窈瞪他一眼,不?肯再多言,只从一旁的公文?中又随手取了份,漫不?经心?翻看着。

这上边讲的是陈恩的出身经历。

他出生在章安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农户,遭逢灾年,被卖给当地富户为奴,后又逃离辗转各地。曾在一方士身边当过仆役,也曾偷鸡摸狗,混迹市井。

萧窈起初看得心?不?在焉,待到翻过一页,目光落在“陈恕”这个名字上时,不?自觉坐直了些。

“陈恕……”萧窈偏过头?,向崔循问道,“我记得昔年陈尸示众的几人,是陈恩及其亲信,仿佛并无此人。”

陈恩未曾娶妻生子,与他血脉相连的仅有这么一个侄子。

崔循听到“陈恕”二字时,立时便知?是谁。

“当年,我与桓大将军兵分两处,陈恕及其所率信众由他围剿。”崔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大将军上书,逆贼悉数伏诛,陈恕溺于江中,尸骨无存。”

他措辞谨慎。

说的是“大将军上书”所言,而非自己确准。

萧窈听出其中微妙的分别,折起公文?一角,轻声?道:“时过经年,既音讯全无,便信大将军一回吧。”

第114章

数九过后,天气日渐转暖。

两?岸垂柳抽出嫩芽,河水不似冬日那般冰冷刺骨,妇人们浣衣之余,也有闲心多聊上几句。

起初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哪知正说着?,竟传来?压抑着?的悲泣声。

村子算不得大,众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对彼此的境况再了?解不过。循声看去,认出抹眼泪那人是村东头的秋娘,再一看她手中攥着?的孩童衣物,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年前那场冬雨连绵许久,饥寒交迫之下,有些老人孩子没能撑过年节,秋娘的幼子便是其中之一。

她为此悲痛不已,哭得眼都快废了?。

好不容易熬过来?,偏今日浣衣,见着?幼子曾穿过的的衣物,又被?勾起悲意。

“妹子快别哭了?。”有同?她相熟的妇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家中有老有小的,若当真哭垮自己的身子,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她们这?样的人,是没有请医用?药这?种说法的。便是家中还有三瓜俩枣,也不会?舍得为此花费,是死是活全凭命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总算哄得她止住眼泪。

只是各家皆有难处,面面相觑后,或轻或重地叹着?气,也没了?先前闲聊的兴致。

“再怎么难,这?冬天咱们也都熬过来?了?,开春后,总是一日好过一日的。”说话的妇人干净利落拧着?衣物,打破了?这?格外压抑的气氛,偏过头笑道,“芸娘,你家成志往县里去,可有什么好消息?”

芸娘是老里长的女儿,上边有什么事,她家消息总是最为灵通。譬如年前县里放粮赈灾,便是她家夫婿成志最先知晓的。

众人不约而同?看去,面上满是期待。

芸娘挽起衣袖,含笑道:“成志昨夜回来?,说是程氏要将桑园佃给咱们养蚕,租子只抽三成……”

话音未落,周遭已响起一片抽气声。

“是程太守那个程家?”

“东边那一大片桑园?我听人说过,那边桑叶喂出来?的蚕吐丝结茧极好,能卖出好价钱!”

“租子只要三成?”

诸多疑惑到最后,皆成了?一句,“此话当真?”

“八|九不离十,应当就在这?几日了?。”芸娘轻声细语道,“不独咱们,听说年前受灾的各地,皆有救济。”

妇人们喜笑颜开。有人忙不迭地念着?佛,又有人忍不住讶异道:“贵人们这?是转了?性?莫不是有什么算计……”

要知道从前受灾,兵祸连年时,也没见过所谓的救济。

寻常百姓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被?逼得卖儿鬻女,荒年甚至有过易子而食的惨案。

年前那场雨雪寒灾来?时,经历过旧时事的老人们心有余悸,不少人已经交代起后事。甚至有自觉时日无多,不吃不喝的,只为给子孙省一口?粮食。

若非向来?不管百姓死活的朝廷转了?性,放粮施粥,只怕死在年前的人还要足足翻上几倍不止。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这?么一桩,已经够叫人受宠若惊,谁承想还能再有一回?倒叫人欣喜之余,不免心生疑虑。

但转念一想,自己哪有什么值得筹谋算计的?

便又放心了?。

妇人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好消息告知叫人,也顾不上再闲谈,匆匆洗完衣物便各自散去。

芸娘昨夜已经高兴过,并不着?急。

抹着?皂角,细细洗过自家夫君换下的衣裳,不慌不忙抱着?木盆回去时,在家门口?迎面遇着?一人。

那人身量高大,身着?粗布衣。他脸上有道旧疤,自脸颊到下颌,叫人难以想见究竟是怎样的伤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芸娘被?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一惊,险些失手摔了?木盆。

还是成志眼疾手快,接了?一把,才没叫她方?才那番辛苦白费。

“这?是……我远房表兄,”成志咳了?声,安抚道,“你自回房歇息就好,衣裳我来?晾。”

芸娘白着?张脸,勉强笑着?问候过,便敛袖进?了?房中。

“你如今有儿有女,日子过得顺遂,便忘了?从前在教主面前立的誓言。”刀疤脸斜睨他,冷笑道,“你可知背誓之人,是什么下场?”

成志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低声道:“你我皆知,教主死于?崔循之手。当年城楼悬着?的尸体我亲自看过,并非作假……”

“你敢妄言!教主只是历劫,蝉蜕仙去罢了!”因激愤的缘故,刀疤脸的面相愈发狰狞。待成志连声认错请罪后,这?才缓声道,“更何况,教主虽仙去,少主仍在。”

这?样一个魁梧的壮汉,提及这?位“少主”时,话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只要少主站出来?,自是一呼百应,你我又能过上当年那样痛快的日子,喝酒吃肉,要什么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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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士族,在刀剑、火把面前,也得跪下来?摇尾乞怜,求咱们饶命……”

他追忆起旧事,狰狞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向往,犹如沉浸地美梦之中,难以自拔。

成志的血因这的描述热了一瞬,但很快冷静下来?。

他是在那场大战后,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侥幸捡回一条命。机缘巧合救了?进?山摘野菜的芸娘,因一身力气与?还算中正的样貌入赘田家。

有妻有子,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至少衣食无忧。

并不想再去当从前那等亡命徒。

“教主昔年在时,纠结十余万信众,无往不利,可最后却还是遭崔循暗算,倒成就了?他的名望。”成志叹了?口?气,提醒道,“纵得少主归来?,只怕也难同?他相争……”

成志自问这?话说得算掏心掏肺,可刀疤脸并不领情,定在他身上的目光犹如利刃,还是淬了?毒的那种。

他眼皮跳了?下,随即打住,改口?道:“三哥这?般,想是心中已有把握?”

刀疤脸冷哼:“当年崔循巴结着?桓大将军,两?方?联手,致使教主历劫。可今时不同?往日,少主背后亦有盟友,可担保桓氏绝不插手此事,又有何惧?”

成志心中一动,想问明白这?所谓的“盟友”是谁,可任是再怎么旁敲侧击,刀疤脸也不肯多言。

“我今日寻你,并非求你,只是看在昔日情分?上提点,给你指条明路罢了?。”刀疤脸深深看他一眼,阴恻恻笑道,“你若贪

图一时安逸,背弃誓言,必受反噬。”

说罢,转身离去。

成志拱手道了?声谢,待他的身影远去,抬手重重地搓了?搓脸,心事重重地往院中走。

芸娘抱着?牙牙学语的孩子,在窗边看他。虽没开口?问,但心中的忧虑已经写在脸上。

幼子则张开手,叫着?“阿父”,要他驮自己“骑大马”。

成志神色和缓,哄道:“待阿父晾了?衣裳,这?就来?。”

芸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待他近前接孩子时,轻声道:“听人说,东各村主持社祭的巫师被?官府拘了?,说是若有还有明知故犯者,从重处罚。知情举报者,有赏。”

“我知道,”成志抱孩子的手颤了?下,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你放心。”

芸娘又问:“你要出远门吗?”

成志稍一用?力,将孩子驮在肩上,郑重其事道:“我哪都不去,只守着?你们。”

凭着?老里长的交情,他应当能在桑园当个小管事。银钱不多,但也能给芸娘添置新?衣,再给儿子买罐饴糖。

他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求安心。

更何况,那些所谓的雄途伟业哪有什么凭据?教主当年那样声势浩大都没做成的事,少主难道就能做成?

这?样想的人不独成志,建邺许多士族,亦如此。

思及天师道,思及陈恩,他们心中自是深恶痛绝,但却并没几人肯露怯。真要说起来?,也是面露鄙夷骂一句“贱民”、或是“妖人”。

若只是防备天师道死灰复燃,倒没什么意见,但要他们自家出人出力时,救济百姓时,就没几人心甘情愿了?。

哪怕此事是太子亲自提起,经由崔循背书,也依旧不免有人质疑。

“敢大肆祭祀,推崇邪道的,抓起来?杀了?就是,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陈恩死了?这?么些年,剩下的,又能翻出什么浪?”

“先前放粮施粥,如今又要为着?那些庶民这?般,岂非尊卑颠倒?”

“这?于?我们,有什么益处?”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辞藻颇为讲究,引经据典,但意思大抵是这?么些意思。

萧窈早就知道他们的秉性,倒不至于?为此动怒。

但眼看着?质疑的奏疏日益增多,大有一日不收回成令就决不罢休的意思,却还是不免冷笑。

“没要他们的命,也没要他们毁家纾难,不过是让渡些利益,便这?般急不可耐了?。”萧窈磨了?磨牙,向崔循道,“若都是些这?样的人,倒也无怪,当年天师道能壮大到那般地步。”

如今是崔循的声望在这?里压着?,又有谢氏、程氏等人家附和,才不至于?被?他们所携裹着?,改了?决定。

崔循一哂:“利益本就是他们的命。”

士族所谓的清高大都流于?表面。

虽说士庶之别如云泥,可刨根究底,都改不了?人的根性,熙熙攘攘,争名逐利。

世人皆有贪欲,算不得多大的错,只是他们实在太蠢了?些。

人不能既坏又蠢。

“江夏那里的形势不大好,异动繁多,”萧窈翻看着?晏游那里递来?的公文?,虽也想如崔循那般八风不动,但兴许是养气的功夫不到家,不自觉皱起眉来?,“粮草兵甲已经送去,晏游对上江夏王应当没什么……”

哪怕如今的形势看起来?还算好,萧窈却还是隐隐焦虑。

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令她始终难以放松,更没法如那些上书质疑的士族一般,高枕无忧。

而这?忧虑,在不久后成了?真。

浙东各地疫病四起,连带着?传开的,还有“陈恕”这?个尘封数年的名字。

奏疏递到建邺时,士族正纠集起新?一轮的讨伐,试图迫使萧霁低头,收回先前的旨意。

他们提早商议过,连谁先挑头上奏,如何附和都已经定好。但准备的所有说辞在这?一消息面前悉数卡住了?,面面相觑。

因为但凡还没失忆的人,都还记得,当年天师道的兴起正是伴随着?水灾之后的疫病。

信徒将陈恩奉若神明。

愿为他的一纸符箓舍生忘死。

而如今,陈恩那个本该溺亡的侄子“死而复生”,那些曾经四散的信徒会?不会?再度聚集?

惊疑的情绪堵住了?他们的嗓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不约而同?地看向崔循。

哪怕这?几日,他们大都在心中骂过崔循这?个士族的“叛徒”,但到如今这?种境地,却还是下意识地指望他站出来?,说些什么。

只要崔循说一句“无妨”,再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他们就能放下心来?。

萧霁端坐在高位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看出这?几人的微妙变化,心中不由冷笑了?声。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道:“顾卿方?才提及浙东事宜,想必是有见地,但说无妨。”

顾桓已经没了?方?才成竹在胸的气势,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强,终于?有了?些许自知之明:“臣未知浙东情形,不敢妄言。”

第115章

萧窈这日并没?入宫,而是在宿卫军营,看将士们操练。

沈墉陪同在侧,适时讲着双方所用阵法。

萧窈早前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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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将士们而言,这就足够了?。

与那些?明明一窍不通,却还要指手画脚的士族子弟而言,公主?这样的就很好。加之自她接手后,营中?伙食都比先前多了?些?荤腥,每旬对阵演练获胜的一方还有额外赏赐,便更好了?。

起初重光帝将宿卫军交到公主?这个女流之辈手上?时,他们暗暗有过质疑,只是看在晏游的情面?上?暂且按捺下来。如今打?的交道多了?,倒是真心实意认了?这个新主?。

六安行色匆匆登上?高台时,萧窈正偏过头,同沈墉商议将士们家眷探亲之事。

余光瞥见他这模样,顿了?顿,向沈墉道:“此?事容我再想想。”

六安在宫中?这些?年,虽不是那等老谋深算之辈,但也算是能藏得住事的人,本不该这样失态。

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沈墉会意,退避开。

六安躬身上?前,低声回了?疫病与陈恕之事。

萧窈端坐着听完,起身道:“回城。”

依着原本的打?算,她准备看过军中?演练,再往学宫去一趟。只是出了?这样的变故,旁的事情少不得都要往后放一放。

马车进?城后,自御街驶过,径直往皇宫去。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萧窈独坐在马车中?,心却如浸在隆冬的冰河之中?,平素总是带着笑意的眉眼不自觉皱起。

因担忧重蹈覆辙,年前赈灾之时,萧窈特地吩咐了?要多加防范灾生疫病,各地办得也还算妥当。原以为?此?事算是有惊无险度过,哪知?如今开春,反倒泛滥开来。

此?事实在棘手。

她几乎要将下唇生生咬破,也没?任何头绪。

议事厅中?的官员亦是一筹莫展。因此?事实在太过突然,不少人尚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被问及时,硬着头皮答得乱七八糟,又或是游移不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萧霁听得头疼,情知?再议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便打?发了?他们,只留崔循说话。

而萧窈匆匆赶到时,议事厅中?只余崔循。

他坐于书案后,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

依旧是那幅八风不动的模样,平时看起来兴许会显得疏冷、不近人情,但这种?关头,倒好似定海神针。

听到她的脚步声,崔循抬眼看来,脸上?浮现些?许笑意:“不是还要去学宫吗?”

萧窈叹了?口气:“我放心不下。”

在他身侧落座后,稍一犹豫,低声道:“我想了?一路,总觉着此?事实在蹊跷。”

疫病来得本就怪异,而好巧不巧,陈恕这个天师道少主?在这种?关头“死而复生”,又算什么?

崔循听出她话中?深意,颔首认同:“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于乱臣贼子而言,太平盛世是翻不出什么波

澜的。

如今萧霁已是祭过宗庙、昭告天下的太子,名正言顺。若是由着他平稳接手政务,地位稳固,将来再想改立新君难上?加难。

所以必得将水搅浑,令他左支右绌,难以招架才行。

至于这其?中?会折损多少性命,又有多少人家会因此?支离破碎,幕后之人并不在意。

“是桓大将军,还是江夏王?”萧窈磨了?磨牙,“我倒想问问桓氏,昔日大将军上?书言明陈恕溺亡,如今这个所谓的少主?,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桓大将军远在荆州,难以管辖。

纵是当真下旨责问,萧窈也能猜到他的反应,无非是递来一封请罪的折子,不疼不痒。

但桓氏少不得要给?个交代。

萧窈自不会要他们的身家性命,只是宿卫军中?尚未配齐皮甲,她一直琢磨着这笔银钱该从何处要,如今倒是找到来处了?。

为?着济贫事宜,萧窈这些?时日常同世家“打?秋风”,知?道如何恰到好处地卡在那个界限。

令他们肉疼,却又不至于为?此?翻脸。

一视同仁,就连崔、陆两家都没?放过。

崔循应得干净利落,眼都没?眨一下。崔翁得知?时噎了?半刻,但早前已经发了?话,总没?有出尔反尔地道理,便忍下来没?多说什么。

陆公虽不大情愿,但见过崔循,问过外甥的意思后,还是应了?下来。

“不必再这样费心,精打?细算,”崔循轻握她指尖,目光柔和,可?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你手中握着宿卫军。自今日起,若谁悖逆你的心意,除去就是。”

不必瞻前顾后,也不必谨慎算计。

如果说先前还是隐约浮现的预感,崔循这句,便坐实了?萧窈的揣测。

她无需忌讳。

因为?令士族都开始自顾不暇的乱局再次到来。

萧窈料到终有一战,却没?有想到,在此?之前就会牵连这样多的无辜百姓。她也知?道这是一个契机,一个真正能够削弱士族的契机,但无法为?此?感到分毫喜悦。

她回握崔循的手,定了?定神,缓声道:“这所谓的疫病来得古怪,未必就真是那么回事,须得叫人仔细查验。”

“只是如此?一来,未必还能拦得住天师道复起……”

崔循道:“便是最坏的处境,也有我在。”

这一日下来,不知?多少人盼着能从崔循口中?听到这句,便是萧霁,也不可?避免地有过这样的期待。

萧窈却摇头:“此?事不该全由你来承担。”

“陈恩死于我手,放眼朝中?,原也没?谁比我更了?解他们。”崔循从容道,“我这些?时日原也在想,兴许该将建邺事务交由你来掌管,我带京口军出战……”

萧窈瞪大了?眼。

她先前的设想是调京口军西去,放到晏游麾下,由他调兵遣将,与荆州、江夏对战。

并没?想过要崔循亲自前往。

她知?道崔循并非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也决计不是沙场历练出来的将士,要他去刀光剑影的地界,总难免放心不下。

震惊之下,她没?顾得上?掩饰情绪,又如从前那般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崔循摇头低笑:“卿卿未免看轻我。”

萧窈作势掐了?他一把:“我明明是担忧你!”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崔循笑过,正色道,“你心中?应该也明白,与天师道较量,晏游不如我。更何况……”

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手腕攀爬,勾起一阵痒来。

先前看起来狰狞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留下的痕迹纵然用了?最好的药,也不知?过多久才能褪去。

那伤痕在一日,便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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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要杀了?萧巍才好。”-

陈恩死后,曾经追随过他的信徒四?散开来。

有运气好些?的,改名换姓,成家立业,过上?安稳日子的;也有郁郁不得志,勉强苟活,靠着追忆旧日的痛快日子麻痹自己。

后者在得知?少主?“死而复生”的消息后,便迫不及待呼朋引伴,想要如当年那般聚集起来,抢掠富户。

而前者总不免要掂量掂量。

舍了?如今安稳的日子,以命相搏,到底值不值得?

蔓延开来的疫病在他们犹豫不决的秤砣上?加了?重量。

清溪村是疫病最早爆发的地界之一。

明明才签了?承揽一片桑园的契书,阖村上?下喜笑颜开,琢磨着今春该养多少蚕,甚至有人早早地将柴房废弃许久的纺车搬出来修理,仿佛能看见雪白光滑的蚕丝成了?上?好的料子。

哪怕吃着野菜粥,也觉香甜。

可?不过半月的功夫,村中?便陆续开始有人病倒。

初时不以为?意,还当是近来劳累过度,可?一日日下来症状显现,像极了?旧时那场疫病,便再没?人能坐得住了?。

寻常百姓哪有请医买药的钱,熬不过,便只能等死。

绝望之下,有人开始供起天师像,暗自磕头祈祷。

毕竟当年可?是有病得奄奄一息,行将咽气的人,因喝了?陈教主?亲笔所写?的符箓煮的水,第二日便痊愈的。

若陈教主?还在,便好了?。

回绝魏三邀约时,成志并没?想过,自己还会再生出这样的念头。

只是幼子染病几日后便咽了?气,才下葬,芸娘又一病不起。他想尽法子,也挽救不了?发妻日渐衰弱的身体,走投无路,便不免生出些?妄念。

再次登门的魏三为?他带来一纸符箓。

“这是少主?赐下的,煮水喝下,能解疫病。”魏三打?量着憔悴得不成人样的成志,“你可?还惦记着那小小的桑园管事?”

成志眼底通红,伏身拜道:“小弟愿为?少主?效力,收拢信众,听候号召。”

魏三扶他起身,宽大有力的手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下,大笑道:“好兄弟!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帮着少主?,定能如当年那般风光!待到攻破建邺之日,定要将崔循千刀万剐,吊在城楼上?,为?教主?报仇雪恨。”

成志被他拍得踉跄半步,站稳后,这才又道:“少主?如今在何处?我应拜见,向他请罪才是。”

“不急,”魏三笑得高深莫测,“眼下还没?到劳动少主?的时候。待到时机成熟,他自会露面?,带领咱们干一番大事业。”-

“不急。”

喑哑的声音在营帐中?响起时,掷出的竹箭不偏不倚落入铜壶,压过轻微的声音,听得模糊不清。

萧巍摩挲着膝上?的竹箭,回头道:“你方才说什么?”

他身后站着的,是个着灰色衣袍的男人。

其?貌不扬,形容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但本来如墨般的头发已见银丝,看起来便透着股未老先衰的颓废。

熟悉萧巍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格外倚重的门客,叫做江舟。

萧巍的脾性出了?名的差,除却江夏王,旁人的话在他那里从没?什么分量,不小心触怒,还会给?自己招致祸端。

门客们深知?他的秉性,素日只奉承吹捧。

唯有江舟会时不时劝谏。

年前,萧巍奉江夏王之命前往建邺,其?他门客皆顺着他的心思,说些?“他日江夏王登基,世子便可?为?太子”这样的吹捧。

唯有江舟并不看好此?行,令他避讳崔循。

萧巍赔了?夫人又折兵,带着一肚子气从建邺归来,被江夏王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连带着迁怒江舟。

只是还没?来得及重罚,江舟便为?他提了?个挽回局面?的法子。

萧巍将信将疑照办,收效颇丰,就连原本恨不得废了?他世子之位的江夏王,都和颜悦色起来。

他志得意满,迫切地想要多做些?什么。

“小人方才说,不急。”江舟低眉顺眼,“如今的火候还不够,须得等这把火烧得再热些?,才是动手的好时候。”

萧巍皱眉:“陈恕早死了?不知?多少年。你拿他的名头当幌子,骗得了?一时,但等到从前的旧部聚齐,又能去哪找这个人出来?何不趁热打?铁,只要能拿下湘州,便可?直指建邺。”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剜掉晏游这个眼中?钉。

江舟闭了?闭眼,

耐着性子解释:“他们纠集起来,并非为?‘陈恕’这个人,而是为?自己心中?的欲、求。届时没?有陈恕,也会有吴恕、冯恕,又有什么要紧的?”

萧巍轻嗤了?声,信手一掷,膝上?剩余三支箭齐齐落入铜壶之中?。

江舟一见这模样,就知?道他并没?明白自己的话,只好又道:“世子何必纡尊降贵,亲自同晏游较劲。他眼下的确是个难啃的骨头,与其?硬碰硬,倒不如……”

萧巍并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时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知?道了?。”

而后便起身唤人饮酒取乐。

江舟重重地按着眉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被这种?蠢货牵动心神。

他知?道萧巍为?何对湘州那位耿耿于怀。

究其?缘由,是晏游的手伸得太长。

昔年江夏王常令亲兵扮作山匪,劫掠流民,到如今年岁渐长,不常为?之。

倒是萧巍子承父业,以此?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