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如崔循所言,管越溪的?布置没能拖延几日。
江夏王本就耗尽耐性,有意动手?。
陈恕又得了湘州信众的?消息,知晏游在池岭后便没露过面,军中事务由副将代管,便料想那封信上的?内容不过虚张声势。
自此一拍即合,江夏王麾下兵马与天师道信众直扑湘州而去。
消息传到建邺,是?夜,各家的?烛火都比以往熄得晚了许多。
人心浮动。
谁都知道,湘州一旦失守,再无牵制,大军便会直指京都。虽说?如今局势尚不明晰,但有备无患,多留条后路总没坏处。
何况自立了太子后,萧霁临朝,并未如何优待士族,反而多有偏袒寒门子弟之意。加之被萧窈屡次拿捏过,虽碍于崔氏不好轻举妄动,但心中难免有怨言。
如今关上门合计,心思便活络起来。
想着若换江夏王来,兴许也不会比眼下这?等境况更差。
于大多士族而言,那个位置由谁来坐并不打紧,毕竟这?些年也没少变动。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次日朝会,天才蒙蒙亮,朝臣们已经在宫门外等候。
私底下那点?盘算此时自不能提起,相熟之人聚于一处,聊起昨夜传来的?消息,含蓄而内敛。
“湘州境况,潮生应当也有耳闻。”顾阶踱至谢昭身?侧,借熹微的?晨光打量他?的?神情,试图看出些端倪,“听闻晏将军此前遇刺,重伤昏迷。若当真如此,只怕湘州不妙。”
这?是?陈恕令信众传开的?消息。
晏游无疑是?湘州的?主心骨,如今强敌来势汹汹,他?无法站出来主持大局,难免有损士气。
若是?副将输上两场,只怕军心也要涣散。
谢昭淡淡道:“我不通战事。究竟如何,还是?等军情奏报,未必就坏到这?般境地。”
顾阶“啧”了声:“你我之间,还要用这?等托词来糊弄不成?”
两人相识多年,私交甚笃,说?话本不必有太多避讳。
谢昭意味深长瞥他?一眼:“你先有意试探,反倒打一耙,怪到我身?上来了。”
顾阶抬手?蹭过鼻尖,不大自在地咳了声,压低声音道:“同我说?句实话,晏游究竟是?否如传言那般,重伤难治。”
谢昭是?太子近臣,知晓的?内情自然?更多些。
他?未答,只不动声色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少装傻充愣,”顾阶端正?神色,“难不成,谢氏就当真不曾想过留条后路?”
江夏的?书?信还在各家书?房隐秘处藏着,便是?谢家,当初也不曾将话说?死,彻底回?绝拉拢。
他?将话挑明,谢昭也不再回?避:“族中几位叔父兴许另有打算,然?我自己,的?确不曾想要什么后路。”
顾阶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不由皱眉。
“纵使晏将军真有不测,也没到兵败如山倒的?地步,何况还有崔琢玉在。”谢昭平静道,“你如何不知他?的?手?段?”
当年建邺城中,与崔循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或多或少都被自家长辈念叨过,顾阶自然?也没有幸免。
他?与崔循谈不上有何私交,但这?些年是?一路看过来的?。看着这?位从时人交口?称赞的?少年,逐渐成为说?一不二的?权臣,再非同龄人所能及。
顾阶沉默片刻,缓缓道:“须知此一时彼一时。”
昔年崔循与桓大将军联手?大败叛贼,自战乱中脱颖而出,诚然?是?因他?有能耐,却也有运势站在他?那边的?缘故。
现下少了桓氏这?个助力,又会如何?
说?到底,如今士族中崔氏独大,又与皇室绑得这?样紧密,已经到了各家忌惮的?地步。
便有人盘算着,若江夏王能拿下湘州奠定胜势,待到兵临建邺之际,里应外合,未必不能除去崔循。
根深蒂固的?王氏尚不能长盛不衰,崔氏如何不能被取而代之?
直至朝会开始,萧霁露面,各怀心思的?朝臣们才陆续收回?思绪,观望太子要如何处置这?棘手?的?麻烦,又要遣谁去接受湘州这?个烂摊子。
只是?谁也没能料到,萧霁压根不曾询问朝臣意见,甚至不曾犹豫,直截了当宣布崔循领兵赶赴湘州。
众皆哗然?。
震惊之余面面相觑。
直至崔循平静上前接旨,有人这?才回?过神,自己方才竟没有听错。
崔氏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子竟要离开建邺,去往湘州!
顾阶来时还想过,今日说?不准能见着崔循犹豫为难的模样,猝不及防等来这?么个消息,心绪波澜起伏。
待到朝会散去,迫不及待又寻了谢昭。
直截了当问道:“你早知崔琢玉要领兵出征?”
“我不知。”谢昭抚过衣袖,极轻地笑了声,“不过揣测罢了。”
顾阶仍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你为何认为,他?会冒这?样大的?风险?”
“崔琢玉若是?瞻前顾后,犹疑怯懦之人,当年不可能力挽狂澜,也难走到今日。”
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顾阶欲言又止。
谢昭叹了口?气,劝道:“收了那些不宜有的?心思吧。”
纵此一时彼一时,可崔循依旧是?崔循。
非凡庸之辈-
有人惊诧之余,也难免好奇,崔翁如何会允准自家这?根
顶梁柱接下此事?
就连萧窈也认为说?服这?位没那么容易,崔循往别院见崔翁时,她还曾谨慎问过,要不要传医师一同过去,候在院外。
若老爷子真气出个好歹,也好及时看诊。
崔循被她这?奇想噎住,抽了抽唇角,像是?想回?绝,但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好在并没派上用场。
萧窈不知崔循是?如何劝说?的?,但估摸着他?在别院停留的?时辰,应是?没费太多口?舌。
山房这?边不似往日那般安静,仆役们进进出出,忙着收拾行?李。
有柏月这?些伺候多年的?仆役在,能将行?李准备得井井有条,原本用不着萧窈亲自动手?。但她看了片刻,只觉心中莫名有些空,便也想要做些什么。
崔循归来时,她正?在窗边的?榻上整理衣物。
萧窈自己的?衣裳首饰都是?翠微收拾的?,她没做过这?样的?事,举手?投足间透着生疏。
玉簪绾起的?发髻松了些,有发丝散下,慵懒而随意。
只是?崔循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萧窈听出他?的?脚步声,头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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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她们收拾我的?衣裳时,总能叠的?平整妥帖,”萧窈轻轻抚平衣褶,毫不讲理地抱怨,“必是?你的?衣物有问题,才害得我折腾这?么久,也没叠好几件。”
崔循笑道:“是?。”
说?着攥了她的?手?,拉入怀中:“卿卿这?样劳累,还是?稍作歇息,交给柏月他?们来做。”
萧窈将下巴抵在他?肩上,东拉西扯说?着些闲话,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你要离开了。”
两人自成亲后,好过恼过,但从未有过这?样遥远而漫长的?分别。
崔循承诺:“我会尽快回?来的?。”
萧窈摇头,正?经道:“该如何便如何,不必急切。我也会谨慎处事,料理好建邺这?边的?事务,你无需担忧。”
两人就此聊起正?事,直到夜色渐浓,才终于止住。
床帐放下,将微弱的?烛光隔绝在外。
萧窈贴近些,在他?唇角亲了下:“早些睡……”
话音未落,便被扣着腰肢压在身?下。
萧窈仰头看着再熟悉不过的?轮廓,小声提醒:“你明日一早就要启程。”
崔循“嗯”了声。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手?已经挑开衣摆,毫无阻隔地落在她腰上,不疾不徐摩挲。
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细嫩的?肌肤,酥麻随之蔓延开来。
萧窈咬了咬唇,本就不大坚定的?意志愈发动摇,犹豫片刻后,抬手?攀上宽阔的?肩。
她心中存了许多话不知该如何说?起,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决定付诸行?动。
柔软的?寝衣褪去后,肌肤相亲,才得以满足,又下意识想要更多。便用轻柔得几乎能攥出水的?嗓音,在轻喘的?间隙,翻来覆去地唤崔循的?名字。
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哑了,困得眼皮打颤,却还不曾推开。
肆意放纵的?结果?便是?,第二日崔循起身?时,她迷迷糊糊察觉,还未坐起身?就一头栽回?了柔软的?锦被中。
酸胀,疲惫,连带着昨夜的?记忆一起涌现。
饶是?萧窈脸皮不算太薄,也还是?僵了下,几乎想将自己整个人埋进被子里。
崔循低低笑了声,替她将锦被盖好,轻声道:“不必起身?相送,安心等我回?来。”
萧窈目不转睛,点?点?头:“好。”
她被暄软的?锦被包裹着,雪肤乌发,眼眸映着他?的?身?影,看起来乖巧可爱。
崔循摸了摸她的?鬓发,这?才起身?。
白日渐长,天也亮得愈早,晨光透过窗棂,勾勒出清俊的?身?形。
萧窈心中一动:“崔循!”
崔循立时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我心中有句话,猜你应当想听。”萧窈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眉眼一弯,狡黠道,“只是?我眼下还不大想说?。”
崔循微怔,含笑的?眼眸稍显无奈。
萧窈又道:“待你回?建邺那日,说?与你听。”
崔循将她这?话在心中过了一回?,颔首笑道:“那便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122章
一场春雨过后,草木葱茏,碧色如?洗。
庭院中几树桃花开得正好,有一枝横斜窗牖外,只消抬眼便能见着繁花带雨,格外雅致。
栖霞学宫的藏书楼外也有这么一树桃花,管越溪对此?记忆尤深。后来到了湘州,见着窗外的桃树,还曾同晏游提起过此?事。
只是如?今,管越溪再没心思欣赏这灼灼桃花。
自?晏游在池岭出事后,他几乎就没歇过。
有太多事情须得过问安排,忙得焦头?烂额,既没半点空闲,也难安心阖眼。
读书人总是会?多留心自?己的形容,管越溪贫寒时,都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眼下却颇有些“不修边幅”的模样。
且不说因?劳累而疲惫不堪的面容,就连新长出的胡茬都没来得及修整。
仆役福泉依言沏了浓茶,觑着他这般模样,没忍住道:“大人还是歇歇吧。这样熬下去,若您也撑不住病倒,那可如?何?是好?”
从前虽也事务繁忙,但他与晏游各司其职,并不至于这般煎熬。
可如?今晏游还躺着昏迷不醒。
天师道用心歹毒,交到李叟手中的那把匕首涂了毒药,已将事情做绝。
但纵是陈恕也不会?料到,李叟为?了救自?己的孙儿对晏游下手,却又在动手前,抹去了刃上的毒。
兴许是不忍,又兴许是愧疚使然。
说到底,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贼匪,而是个为?子孙牵肠挂肚的可怜人。
坦荡了大半辈子,没能从一而终,却也没坏得罪无可恕。
也正因?此?,晏游捡回来一条命。据医师所言,待到体内那点残存的毒解了,人便能醒过来。
管越溪得知其中隐情,心中百感交集,但也算稍稍松口气?。
军中副将们与他揣着一样的心思,想着只要撑过这段时日,待到晏游醒来接手军务,总会?好过些。
只是这几日没那么好熬。
江夏那边的动作极快,萧诲所率领的大军来势汹汹,而天师道也传出少主陈恕在湘州现身的消息,各处信众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尖。
说是内忧外患也不为?过。
管越溪一气?灌下大半杯茶水,回绝了仆役的提议,摇头?道:“我须得等前线战报。”
石生率兵迎战江夏兵马。
管越溪心中有数,并没指望他能够大败萧诲,一开始定下的计划便是要他据城严守,尽可能多拦几日。
纵然晏游未醒,公?主得了消息,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但这道理江夏王又岂会?不明白?
他手下养的那么些门客不是吃干饭的,何?况还有陈恕在,自?是铆足了劲全力攻城。
昨夜石生令人传来消息,说是晏游重病的流言难以禁绝,加之江夏兵马太过凶猛,军中人心浮动,这样下去只怕撑不了多久。
石生并非怯懦之辈,会?这样说,便是前线境况极不乐观。
管越溪看着案上的军情奏报,掐了掐眉心,吩咐道:“去将军那边看看,他……”
话说到一半,又苦笑道:“罢了。”
若晏游已经苏醒,压根无需遣人去问,早就有消息传到他这里来了。
“小人还是去问问,兴许就有好消息。”福泉宽慰他,也似干巴巴地安慰自?己,“将军吉人天相,必能转危为?安。”
福泉年?纪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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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便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福泉得了允准,才出门,迎面撞上前来通传的卫兵,踉跄两步方才站稳。
卫兵却压根看都没看他一眼,大步迈过门槛,回禀道:“京都快马加鞭传来消息,崔少师奉命前来湘州,援军明日将至。”
福泉揉着钝痛的肩,惊讶发现,自?家大人顷刻间来了精神?。
虽说面色依旧苍白虚浮,但眼却亮了些,仿佛这句话比灌上一整壶浓茶都要提神?。
“立即将此?消息传去前线,告知石生坚守城池,寸步不得退。”管越溪飞快吩咐道。
卫兵领命而去。
管越溪没再刻意挺直身形,抬起眼,目光落在窗外那枝桃花上,终于得了松了口气?。
福泉好奇极了,因?知自?家公?子宽厚,便大着胆子问:“那位‘崔少师’,是极厉害的人物?吗?”
管越溪沉默片刻,中肯地点了点头?。
管越溪对崔氏这位长公?子并无好感,但并不会?为?此?否认崔循的本事,对于他来接手湘州这件事亦乐见其成。
只是难免惊讶。
对垒的双方谁也没料到崔循会?亲至湘州。
陈恕观望湘州将士守城气?势,见与先前不同,便知应是有什么振奋人心的消息。
他原想着兴许是晏游没死,侥幸捡回一条命,待到从江夏王处知晓内情后,眼皮不由一跳。
江夏王将此?看在眼中,不由奇道:“你畏惧崔循?”
他这些时日常召见“江舟”问询,此?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谦卑恭谨的模样,但对答如?流,从未慌乱。却不想竟会?因?一句话变了脸色。
陈恕垂首,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到底是崔氏长公?子。何?况他手中握有京口军,非湘州兵马能及。”
“崔循这般不识时务,铁了心要为?萧霁卖命,那便迟早要碰一碰。”江夏王磨牙道,“若能在此?处了结他,那便一劳永逸,再无后顾之忧。”
萧诲话中透着跃跃欲试的意味。
陈恕知他得了桓大将军的允诺,自?视极高,心中虽不以为?然,但也没蠢到在他兴头?上泼冷水,只谨慎道:“若京口军来援前,未能攻下此?城,便须得从长计议了……”
“本王自?然明白。”江夏王缓缓转着拇指上的犀角扳指,剑眉挑起,吩咐道,“召集各地信徒来湘州,我要用他们来试试崔循的深浅。”
于江夏王而言,天师道信众皆是蠢笨不堪的愚民,用来投石问路再合适不过。便如?路旁杂草,死多少都不会?心疼。
他自?己的人则要高贵些。
毕竟这些年?养这些兵马耗了许多银钱,谨慎些也好。
陈恕盯着帐中铺就的名贵茵毯,缓缓道:“只怕未必能如?王爷所愿。”
他神?色未动,依旧是往日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说出的话带着微不可查的讥讽:“您自?然知晓,昔年?陈恩死于谁手,江左集结十余万信众又是为?何?而散。”
“纵是神?智未开的傻子,亦知趋利避害。”
于天师道信众而言,陈恕这个少主有多令他们向往,崔循这个名字就多令他们惧怕。
这些年?来加诸于崔循身上的溢美之词多不胜数,在士族眼中,他是江左璧玉,是崔氏长出的芝兰玉树。
可在陈恕眼中,崔循与洁白无瑕的美玉没有任何?干系,只有在战场上同对峙过才清楚,此?人何?其棘手。
他能设计杀晏游,却拿崔循无可奈何?。
因?崔循并不似萧诲这般轻狂自?满,也不似晏游宽厚悲悯,而是个冷静到冷漠的人。
正是此?时湘州所需要的主人。
随着崔循将至的消息传开,那未曾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照不宣的担忧终于得以缓解,进出府衙议事的官员肉眼可见地轻松不少。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多久,就又纷纷提心吊胆起来。
因?崔循才至湘州,风尘仆仆,却一刻钟都没歇息,立时召集官员议事。
说是“议事”,实则更像问话。
自?王俭死后,晏游接手湘州,已经将治下官员换了一茬。
那等尸位素餐,只知逢迎讨好的要么撤职,要么调了闲差,如?今能在府衙的不拘出身高下,皆有可取之处。他们不至于为?此?洋洋自?得,但心中多少有些傲气?。
但这大半日下来,几乎没人能在崔循面前维系住从容不迫的气?度,不时答得磕磕绊绊。
恍惚倒像是回到年?少时,被先生问得捉襟见肘,无地自?容。
及至夜色渐浓,这场“酷刑”终于结束,众人离了议事厅后,面面相觑,唯有苦笑。
管越溪则多留了片刻,向他道明晏游的伤情。
议事厅中灯火通明,映出崔循那张无可挑剔的脸,面色稍显苍白,但眉眼间并无倦意。八风不动的神?色,无端叫人想起冬日冰雪。
听?完他的回禀,只淡淡应了声:“活着就好。”
想了想,又额外问道:“此?事可曾同公?主说明?”
他提及萧窈时虽以“公?主”相称,似是疏远,但那与白日议事时截然不同的语调,任谁听?了也不会?误解。
管越溪道:“……未曾。”
一来是因?晏游尚未苏醒,二来,江夏大军压境,送信被拦截的风险太大,恐泄露境况。
只是他还未解释,崔循已微微颔首。
管越溪会?意,也退出议事厅。
崔循独自?用过晡食,又看了许久公?文,直至子时方才起身离开,往下榻处去。
松风等候许久,立时奉上大氅。
墨色衣料上以银线绣着鹤羽,映着烛火的光,如?月华流转。
这是萧窈放在行李中那件。
才取出,仿佛还沾染着她?近来惯用的春信香。
崔循披上,指尖勾了系带,忽而发觉尾端竟系着只小巧的香囊,怔了下。
萧窈并没同他提过自?己放了东西。
这两日赶路的疲惫,与大半日议事所积攒的些许不耐,被心底涌现的好奇所取代,眉目舒展,神?色中添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檐下悬着的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细如?牛毛的雨丝拂面,沾湿鬓发。
崔循并未避开。
他解下香囊,片刻间已经有了许多设想。
这样的香囊容不下多少东西,掂量下,便会?发觉分?量极轻,似是空无一物?。
有那么一瞬,他想,兴许是萧窈促狭捉弄。
待到解开香囊系带,倾倒,有圆润小巧的珠子落于掌心。
檐下烛光洒下,细雨朦胧中,崔循看清那物?,其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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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红豆。
第123章
江南梅雨。
栖霞山笼罩在大片烟雨之?中,草木葱茏,雨水洗过的?颜色青翠欲滴。
这时节城中的?桃花已经开?谢,山间的?花期则要长些,隔着?细雨看去,绚烂宛若云霞。
萧窈膝上放着?册书,却并没翻看,葱白?纤细的?手指把玩着?一片书签。
早些时候湘州快马加鞭送来奏报,其中夹带着?封崔循写给?她的?家书。信上先是讲了晏游的?病况,说是性命无虞叫她安心,又叮嘱了半页纸,是些叫她记得好好用饭这样的?话。
最后才?说自己收到了她送的?“红豆”。
崔循不是那?等情绪张扬的?人,更不会写什么“思之?如狂”这样的?话,只在信末颇为含蓄地写道,“我亦记挂你。”
随信附来的?,还有一细枝桃花。
萧窈将那?页纸看了两遍,忙里偷闲,用崔循寄来的?花做了这片书签,替换了先前?常用的?。
青禾一见?自家公主对着?花签出神,便猜到她在想什么,抿唇笑了起?来,提醒道:“学宫到了。”
马车在学宫大门外停下,石阶上,身着?青衣的?班漪正等候。
这是学宫每旬例行考教的?日子,按理说,是该萧霁领人亲自前?来。奈何近来朝中政务繁多,他忙得已是废寝忘食,实在分身乏术。
便交由萧窈代为督看。
班漪昨日已得了消息,特地在此等候。她含笑上前?相迎,打了照面细细看过,又不由关切道:“是近来太过劳累的?缘故?清瘦许多。”
萧窈摸了摸脸颊。
事多是其中一个缘由。再者,也因?崔循离开?建邺后,没人能再时时看着?她的?饮食起?居。翠微虽也会劝,但插手不了她在宫中时的?饮食,她也不见?得每回都?听。
为此翠微还曾叹过,若崔循还在便好了。
只是这点儿女情长的?缘故实在不好拿出来同旁人讲,萧窈咳了声
,只道:“到底是多事之?秋。”
班漪语重心长劝道:“纵是如此,也得保重自身才?能长久。我如今常居学宫,闭目塞听,许多事帮不上……”
萧窈听出她的?担忧,忙笑道:“师姐只管安心照拂学宫事务,无需为那?些俗务分神。倒没什么难以收拾的?事,只是麻烦些,需得多费些心力罢了。”
崔循赶赴湘州,接手了最大的?麻烦。
被他横插一手,江夏王先前?一鼓作气拿下湘州,再剑指建邺的?筹谋中道崩殂。萧诲虽非老谋深算之?辈,但在军事上多少有成算,与京口军交锋后,便知?湘州并非一时半会儿能攻克的?。
召部下议过,索性铺开?阵仗徐徐图之?。
而崔循才?接手湘州,对湘州兵马实力、各处地形布防算不上十分了解,远没到如臂所指的?地步,故而也没急着?动手。
一时间僵持不下。
至于朝中事务,令萧窈格外在意的?还是兴风作浪的?天师道。
她耗费不少人力物力,又重赏医师,调拨药材,想要遏制这场来得蹊跷的?疫病,但收效甚微。
为此,遑论那?些本就不对付的?,就连东宫属官也有言辞委婉向萧霁进谏的?。
在他们看来,如今便该将染病之?人拘于义?庄隔绝,生死皆是自己的?造化,再将兵力人手用在镇压叛贼上。而不是如眼下这般,如填无底洞,明?知?不可为而为。
前?两日甚至还有御史带头上书,暗指她身为女流之?辈,越俎代庖,干涉朝政过多。
赵御史字斟句酌,俨然一副为太子殿下考量的?赤诚之?心,纯臣模样。结果萧霁非但没理会,将奏疏悉数原样打了回去,转头还将学宫考教交给?她来接手,以表态度。
谢昭知?晓此事,似笑非笑点评:“既这般忠直,从?前?崔琢玉在时,怎不见?他多说一句?”
这话不知?怎的?传开?来。
赵御史为此气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敢找谢昭对峙,只得忍气吞声。
班漪向来消息灵通,虽自谦“闭目塞听”,但对此亦有所耳闻。执了她的?手入学宫,分析道:“这赵琛原是王氏门生,想是怀恨旧事,又或是受了指使,有意与你为难。”
说着?,又调侃道:“谢潮生那?话虽尖刻了些,倒也没说错。”
若崔循仍在建邺,怕是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会变着?法寻萧窈的?不是。
“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萧窈抿唇一笑。她拂去肩上沾染的?雨水,再开?口时,话音透着?些冷意,“我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不会将这点诟病放在心上,更不会为此让步。”
说话间,已到琅开堂外。
“你心中明白便好。”班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掩下不提,一同入内拜见?尧祭酒。
考教至今,流程早已烂熟于心。
学子们依此抽过签,有成竹在胸的?,也有心虚犹疑的?,陆续前往偏厅构思答题。
萧窈原本从?容不迫地端坐着?,待学子们散去,对上尧祭酒的?目光后,立时乖觉道:“近来忙于庶务,疏于练琴,也没怎么做学问,还望师父见?谅。”
话里话外,已经恨不得将“不要考我”写在脸上了。
尧祭酒失笑,雪白?的?长须颤颤巍巍。
他老人家虽一心钻研学问,但也知?自己这位小弟子多有不易,并不苛责,反宽慰道:“事有轻重缓急。练琴也好,做学问也罢,并不急在一时。”
“正是。”班漪笑道,“前?两日拟定考题时,师父还曾同我称赞,说你定下的?这套考教章程极佳。”
尧祭酒颔首:“若有朝一日能推而广之?,以此遍选天下有识之?士,便再好不过……”
只是这话说起?来自己都?觉犹如妄想,不由叹了口气,咳嗽起?来。
“会有那?么一日的?。”萧窈替他添了茶水,眉眼一弯,笑盈盈道,“便是为此,师父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待到那?日,必得请您来当这天下考生的?主考官,才?能令人信服。”
哪怕知?道这话是哄自己高兴,但随着?稍一设想,尧祭酒还是不可避免地为之?神往,原本萎靡的?气色都?因?此有所好转。
萧窈在学宫留了半日,陪尧祭酒说了许久的?话,待到考教终了,这才?告辞。
雨势比来时紧些,雨滴砸在伞面上,迸溅开?来。
沈墉在马车旁安静等候,待她露面,立时行礼道:“殿下的?吩咐已经办妥。”
萧窈颔首:“先莫要伤及性命。”
沈墉道:“属下明?白?。”
在他看来,赵琛那?废物儿子便是杀了也没什么,但公主吩咐先留着?,那?便留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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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片刻,缓缓道,“那?我便再不能容他。”
此事是冲着?她来,也是冲着?崔氏而来,是试探的?先兆。
自崔循率京口军赶赴湘州,镇压叛乱,那?些个平日与崔氏多有往来的?士族少了忌惮,便不免各怀鬼胎。
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湘州那?片战场,暗暗期待崔循能同江夏王打个两败俱伤,最好是折在其中。如此一来,这些年越来越风光的?崔氏少了这根顶梁柱,便只有被拿捏、瓜分的?份。
就连先前?一蹶不振的?王氏,都?又生了心思。
“再过几日,我会同太子议定,从?宿卫军中抽调人手入城,负责夜间巡逻。”萧窈由青禾扶着?上了车,沉声道,“你驻于城外,亦当十二?分警醒,不容有失。”
萧窈以往总是和颜悦色,少有这般郑重过。
沈墉原就挺直的?肩背不自觉绷得更紧,垂首应道:“是!”
车帘落下,将风雨隔绝在外。
萧窈换过车中备着?的?襦裙,心不在焉地翻过两页书,依旧没能彻底静下心来,索性坐起?身铺纸研墨。
青禾在小炉中添了勺沉水香,眨眨眼:“公主是要给?少师写信?”
萧窈才?提笔蘸了墨,闻言一顿,抬眼看向她:“……这般明?显吗?”
青禾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了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满是笑意。
萧窈“哼”了声。
她的?确是有些想念崔循,这并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朝夕相处得久了,骤然分别,总是难免会有不习惯的?地方。
遇着?犹豫不决的?事,会下意识想要向他征询建议;午夜恍惚醒来时也会想,若崔循还在,应当会将自己拥在怀中,低声哄睡。
萧窈少时曾在冬日抓过小雀。并不难,只需用木杆撑起?一只竹筐,再洒下谷粒,待到小雀无知?无觉走到筐下,一拉绳子,便将它罩在其中。
她忽觉自己就像那?只贪食小雀,不知?不觉中,已经进了崔循布好的?竹筐。
萧窈揉了揉鼻尖,蘸着?墨,决定将少时这段没头没尾的?旧事写在纸上,叫崔循意会去。
到家时已是暮色四合。
萧窈将信折好,纷纷扰扰的?心绪得以安定下来,步履轻盈的?下了车。
立时有等候在侧的?侍从?迎上,恭敬道:“齐参军令人送了一妇人来此。”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
萧窈错愕:“妇人?”
他口中的?“齐参军”是崔循下属齐牧,先前?奉命率兵前?往会稽,协助裴氏剿灭叛贼。崔循曾提过此人,说是若有何要事,只管吩咐他就是。
萧窈这些时日也看过些出自齐牧之?手的?公文,能看出此人性情沉着?冷静,非冒失之?辈。
她着?实太过惊讶,甚至没等回到房中,便已经拆了这封来自齐牧的?信。
一目十行扫过,下一刻,也见?着?了那?个局促不安等候在门房的?妇人。
信上说,她叫做“芸娘”。
第124章
风雨愈紧,庭中翠竹簌簌作响,在窗牖上映出斑驳的影。
待客的花厅中灯火通明。
一身墨色
劲装的慕伧侍立在侧,视线扫过?荆钗布裙的妇人。
芸娘打了个寒颤。
她看?起来极为脆弱,消瘦的身形像是撑不起衣裳,憔悴的面容几无血色,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人给吹倒。眉目间被愁色所笼罩,站在那里,显得局促而拘谨。
像是根绷得极紧的弦。
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令她不安。
萧窈看?出她的紧张,回身向慕怆道:“不必守在这里。我能应付。”
崔循临行前特意将慕怆留下来,看?顾她的安危。有学宫遇刺的前车之鉴在,慕怆这次尤为谨慎,算得上寸步不离。
得了萧窈的吩咐后?,慕怆又看?了一遭。
确保这妇人并无异样之处,依言退到门外,并未走远,依旧屏息听着动静。
“坐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萧窈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轻柔。
芸娘低声谢恩,小心翼翼落座。
她抿着温热的茶水,嗅着香炉中逐渐散出的安神香,不安的情绪得以稍稍缓解。
萧窈将齐牧那封亲笔信又细细看?了一遍,不动声色笑道:“齐参军说,若非经你提醒,他部下那百余人入了叛贼设下的陷阱,只怕要?悉数折在其中……夫人忠义,我该向你道谢才是。”
芸娘连忙摇头,手指不住摩挲着瓷盏上的花纹。
萧窈道:“夫人不要?谢礼,却想要?见我,是为何事呢?但说无妨。”
芸娘咬了咬唇,苍白而干涩的嘴唇几乎渗出血。
又喝了口水,似是终于拿定主意,抬头看?向萧窈,眸光颤动:“民妇想要?用一个秘密,向您讨个恩典。”
萧窈压在信上的手轻轻叩了叩书案,目光触及那句“此妇有一夫婿,名成志,疑与叛贼勾连”,徐徐道:“夫人请讲。”
“公?主可知,此次疫病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芸娘的声音不自觉发颤。
她从有此揣测那一刻开始,便惶惶不可终日,日夜煎熬。如?今说出口,除却惶然,竟也骤然生出种解脱感。
芸娘大着胆子,直视面前端坐着的这位贵人,却并未从那张温柔貌美的脸上看?到想象中的错愕。
萧窈对?此并不意外。
她早就同崔循讨论过?,这场疫病来得太过?蹊跷,成了令天师道死灰复燃的东风,背后?决计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又或者?,从一开始便是有人蓄意为之。
她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什么能治疫病的符箓。
翻看?天师道从前那位教主陈恩的生平经历,他曾随着方士当过?学徒,又在市井中混迹多年,有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也是情理之中。便如?她从前用些小把戏,就能将王旖吓得魂不守舍。
只是这些道理,将其奉若神明的信众是听不进去的。
民生自煎熬,身处绝望之中想要?寻求慰藉,是人之常情。
故而萧窈在此事上,一直认为堵不如?疏,若非执迷不悟之徒,不必斩尽杀绝,否则只会?令矛盾激化得愈发严重。
“我虽有此揣测,也调拨医师、药材前往疫区,却还不曾寻到破解之法。”萧窈将姿态放得愈低,柔声道,“夫人从何得知此事?”
“我有一夫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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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不出“叛贼”二?字,向着萧窈磕了个头,恳切道:“但我敢以性命担保,自天下大定后?,他循规蹈矩,未曾做过?任何坏事。”
萧窈点点头:“我信夫人所言。”
“早前有一刀疤脸来寻他,想再拉拢他入伙,他也为着我与孩子回绝了。”芸娘回想旧事,强忍泪意,“是后?来起了‘疫病’,孩子早夭,我亦病得厉害。他为了给我换取救命的符箓,才又趟了浑水……”
她话里话外,尽是辩解回护之意。
萧窈无声叹了口气,已然能猜到芸娘所求的是什么,有些心软,却又对?所提及的这个“刀疤脸”生出些警惕。
从前陈恩在时,深得他信任的九名心腹被教众尊为“长生使”,大半死在崔循手中。前些时日在湘州露面,当做诱饵引晏游入陷阱的魏三?便是侥幸活下来的一个。
萧窈曾在陈年公?文中见过?他的画像。
便是个身强体壮的刀疤脸。
若当真如?此,想来芸娘那个名叫“成志”的夫婿也非寻常人物,才值得魏三?亲自拉拢。
也正因此,在他与魏三?一同离开清溪村后?,天师道信众才会对其家人多有照拂。
芸娘病情好转后?,以为神迹,初时对?此感恩戴德,还曾在官兵搜寻抓捕时,为他们传消息遮掩。直至偶然间听到的一场对?话令她生出疑虑,才慢慢觉出异样。
“……这场疫病,是被蓄意散播开的,他们把这个叫做,播种。”芸娘提起这个词时,身形晃了晃,“他们手中明明有能治病的方子!却不肯叫人知晓,只零星赐下符箓。”
所谓起死回生的符箓,不过?是场精心修饰过?的骗局。
她是活下来了。
可那些因此受尽折磨乃至殒命的人,她那早夭的可怜孩子,算什么呢?
芸娘抹去眼角的泪,俯首道:“民妇知道,公?主是心善之人。我家得过?赈灾的粮食,也分了缓解病症的药材,故而斗胆求见,想向您讨个恩典。”
“作为交换,我手中还有张符箓,愿献给公?主。”
萧窈心中一动。
她先前就曾授意齐牧,若能得天师道那所谓的符箓叫医师钻研,兴许能议出对?症的方子。
只是叛贼对?此颇为谨慎,至今也未曾见到过?。
她看?着匍匐在地?的妇人,叹道:“你想为夫婿求情?”
“我们的孩子因此夭折,我不能叫他无知无觉,为仇人卖命。”芸娘红着眼,气若游丝,“他曾允诺过?,要?守着我和?孩子,哪都不去……”
“我盼着,他能早日归家。”-
萧窈的书信是与前线军情奏报一同送到崔循书案上的。
钟校尉在京口军中多年,知崔循不喜长篇累牍的赘述,故而奏报写得言简意赅,只薄薄一页纸。而建邺送来的回信装在牛皮制成的信封中,掂量起来颇有分量。
只一看?,便知出自谁手。
管越溪心中明了,垂眼看?着地?砖:“据探子回报,魏三?被晏将军擒后?,如?今湘州境内叛贼首领乃是冯直。”
冯直曾是陈恩手下的“长生使”。
崔循对?这些人了如?指掌,听到名字,便能想起他们的出身经历与行事风格。
“此人惯会?审时度势,狡兔三?窟,与他周旋不可太过?急切……”崔循扫过?军情,拆开萧窈的来信,“冯直”这个名字随即映入眼帘。
萧窈在信上详述芸娘之事。
告知他,自己已从芸娘那里得到符箓,医师们本?就在此病症上费了许多功夫,应当不日便有进展;再者?,她认为芸娘口中那位夫婿,便是“冯直”。
随信附来的,还有一片银质长命锁。做工算不上精致,但于寻常人家而言,已算贵重物件,足见对?孩子的爱重之意。
在此之后?,才是萧窈给他的回信。
观其纸张和?墨迹,并非一气呵成写就。
其中有东宫议事厅惯用的宣纸,也有阳羡长公?主送来,被她放在马车书匣中的浣花笺。写的也不连贯,断断续续,更像是何时想起什么便写上几句。
也正因此才积攒了许多张。
崔循压下并未细看?,先将陈直之事吩咐了管越溪。
待他告退,门外又传来松风的回禀:“晏将军来了。”
两日前,晏游终于从昏迷中苏醒,睁眼第一句便是问战况如?何。受余毒影响,他身体依旧极度虚弱,被医师反复叮嘱须得再卧床养上几日。
但他放心不下。
哪怕明知道有崔循接手,还是稍有起色便亲自过?来。
崔循瞥了眼他虚浮的脚步,言简意赅道:“坐。”
晏游看?过?壁上悬挂的舆图,极轻地?舒了口气,低声道:“先前是我疏忽,以致湘州危急,合该领罚……”
崔循未答,只是从那叠信笺中抽出一张,神色淡淡地?给了他。
这是萧窈写给晏游的。
她实在很了解这个表兄,知他必定愧疚,连开解带安慰,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晏游一怔。待到看?过?萧窈的亲笔信,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我会?尽快养好身体,领兵迎战,光明正大地?将这笔债讨回来。”
抛却那些鬼蜮伎俩,晏游在战场上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便是京口军中也未必寻得到比他更为骁勇善战之人。
崔循颔首,漫不经心道:“好。”
目光落在浣花笺上,看?完萧窈讲的少时在雪地?抓小雀的旧事,没明白她为何提及此事。但透过?娟秀的字迹,想到她披着斗篷在雪中忙来忙去,盼着小雀早些进竹筐的模样,低低地?笑了声。
只是抬眼瞥见晏游时,笑意淡了些。
萧窈与晏游自幼相识,时常一处玩闹,说是青梅竹马并不为过?,兴许抓小雀时晏游便在她身侧。
他与萧窈在一起的年岁终究太短。
但好在余生还有许多年。
第125章
青禾将漆盘轻放在书案一角。
瓷盅中是才熬出来的莼菜鲈鱼羹,一掀开盖子,便有?鲜美的气味随着热汽涌出。
这是萧窈少时?起就很喜欢的菜色,崔家的厨子做得也极为纯熟。青禾抬手?,将热汽向着萧窈的方向扇了扇,诱哄道:“多?香啊。公主还是先?用些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