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卡索小姐,我是最不情愿打搅你的——呃——私人乐趣的。可是说真的……”副总监这样说。这时离早餐还有几个小时,这位老绅士衣冠楚楚,还没有刮脸。即便他整夜没睡也不足为奇,可奇怪的是,他把火炉也熄了。他和“仙女”站在书房里冰冷漆黑的炉边。
“她跑不远的,”“仙女”哈德卡索说,“我们总会把她找出来的。试试总没有坏处,如果我问出来她去过哪里——只要能多几分钟,我应该能问出来——那里可能就是敌人的总部。我们可以把他们全伙一网打尽。”
“现在可不是时候说……”威瑟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我们没什么时间可浪费了。你知道。你告诉我弗洛斯特已经在抱怨那女人的心事越来越难读了,根据你自己的超自然心理学理论,不管你那该死的术语怎么说,这就意味着她正在受敌人那边的影响。这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要是我还没来得及把她本人关在这里,你就没法再读她的心理了,那我们怎么办?”
威瑟说:“当然,我总是非常乐意,并且——呃——也很有兴趣听你表达你自己的观点,并且从不会否认这些观点很有价值(当然,哪怕不是面面俱到,至少也在某些方面是如此)。尽管如此,对于有些事宜,你——呃——你的专业经验自然不能让你无所不知……这个阶段逮捕她是不合适的。我担心,头会认为你越权了。你僭越了你的职权范围,哈德卡索小姐。我不是说我一定赞同他的意见。但我们肯定都同意,这种未经许可的行动是——”
“哦,算了吧,威瑟!”“仙女”说,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你在斯蒂尔和斯通这号人身上玩这类把戏吧。我可太清楚了。在我身上玩这套巧舌如簧的把戏一点屁用都没有。那是个绝好的机会,正好碰到那个姑娘。要是我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会说我缺乏主动;现在我做了,你又说我越权。你吓不倒我。如果国研院失败了,我们也全完了;与此同时我倒想看看,没有我你能干得怎么样。我们总得抓住那个姑娘,不是吗?”
“但不是逮捕她。我们一向都反对有关暴力的任何事。如果光是逮捕她就能确保——呃——斯塔多克太太没有二心,精诚合作,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请她丈夫来此,自取其辱呢?即便假设你逮捕她的行动无可厚非(这假设当然不过是出于讨论之便),我担心你之后的所作所为也颇可非议。”
“我怎么知道那辆破车会坏?对不对?”
“我觉得,你无法让头相信,坏事全怪那辆车。只要那女人生出一点点反抗之意,我本人认为,不能指望你用的方式就会成功了。正如你所知,我从来都对一切并不完全人道的做法深感悲痛;但这与我的这个立场并不相悖:如果不得不采用更激烈的权益手段,那就要做得不留余地。适可而止的痛苦,那种任何普通人所能忍耐的痛苦,总是错误的。这对犯人并非真正的慈悲。我们置于你麾下的,更为科学的,并且,我得说,更文明的强制审查措施,可能是成功的。我不是在正式地说话,也无论如何不会试着去估计我们的头对此有何反应。可如果我没有提醒你,那就是我失职了:各部门已经对你提出了申诉(当然了,没有备案),说你在执行惩戒性和拯救性任务时,放纵某种——呃——情感刺激,使你分心,不能集中于政策的要求。”
“你找不到有谁能做好我的工作,除非把他们踢出去。“仙女”愠怒地说。
副总监看了看表。
“不管怎么说,”“仙女”说,“为什么头现在想见我?我走了该死的整个晚上。应该让我洗个澡,吃点早饭。”
“哈德卡索小姐,责任之路,”威瑟说,“永远不可能是一条坦途。你不会忘记,我们时时强调准时这一点的重要性吧?”
哈德卡索小姐站起身来,双手揉脸。“好吧,我进去前一定要喝点酒。”她说。威瑟伸出手来表示反对。
“得了吧,威瑟,我一定要喝点。”哈德卡索小姐说。
“你难道不认为头会闻出你的酒味吗?”威瑟说。
“无论如何,不喝酒我就不进去。”她说。
老人家打开了壁橱,拿威士忌给她喝。然后两人离开了书房,走了很长的路,路就在房子的另一边,通向输血办公室。正当凌晨,一片漆黑,他们用哈德卡索小姐的电筒来引路——穿过了铺着地毯、挂着图画的走廊,走上了素朴的走廊,只有沥青地面和刷了墙粉的墙壁,然后来到一扇门前,要开锁进门,然后又穿过一扇门。哈德卡索小姐的靴子响了一路,而穿拖鞋的副总监则悄无声息。最后他们来到一处,灯开着,有动物和化学药品混合的气味,在门前,他们通过通话筒说了几句,门就开了,身穿白大衣的费罗斯特拉多在门廊里迎接他们。
“进来,”费罗斯特拉多说,“他已经等了你们一会了。”
“它现在是不是心情不好?”哈德卡索小姐说。
“嘘!”威瑟说,“在任何情况下,我亲爱的女士,我都认为不该用这种口气谈论我们的头。他遭受的痛苦——他有特殊的情况,你知道——”
“你要立刻进去,”费罗斯特拉多说,“一准备好了就进去。”
“闭嘴,等一下。”哈德卡索小姐突然说。
“怎么了?快点,真的。”费罗斯特拉多说。
“我感觉不舒服。”
“你在这里可不能感觉不舒服。回来,我马上给你点X54。”
“现在好了,”哈德卡索小姐说,“只是暂时的,要想让我难受,还没那么容易。”
“请安静,”意大利人说,“在我的助手在你后面关上第一扇门以前,别去打开第二扇门。少说为佳。如果不让你说,连是也不要说。头会认为你是顺从的。不要突然做动作,不要靠太近,不要大叫,最重要的是,不要争论。现在去吧。”
◆〇◆
太阳已经升起很久了,珍沉睡的心中,萌生了一种感受,要是形诸文字,那会是放声歌唱:“沉睡之人,悲伤之流浪者,请君快乐。我乃是美妙历险的众妙之门。”[1]然后,她醒了,惬意地娇懒无力,冬日暖阳落在她床上,这种心情依然未去。“他现在一定会让我留下了。”她想。又过了一会,麦格斯太太进来了,点上炉火,带来了早饭。珍从床上坐起来时,疼得一缩,她发现自己穿着一件古怪的睡衣(这睡衣太大了),而身上有些灼伤和睡衣粘在了一起。麦格斯太太的举止里有种含糊的与往常不同之处。“我们都在这里,真是太好了,不是吗,斯塔多克太太?”她说,语调里似乎意味着她俩之间的关系比珍预想的还要亲密。但珍懒得去思索。早餐后一会儿,艾恩伍德小姐就来了。她检查了珍的灼伤,做了包扎,伤势并不严重。“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下午再起床,斯塔多克太太。”她说,“起床前,你要静养一天。你想读什么书?这里有个很大的图书馆。”“劳驾,我想读读《科迪》,还有《曼斯菲尔德庄园》以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这些都拿来了,她读了几个小时的书,就很惬意地又睡着了。
麦格斯太太约四点钟时又进来,看看珍是否醒了,珍说想起床了。“好的,斯塔多克太太,”麦格斯太太说,“都听你的。我这就给你拿来美美的一杯茶,然后就给你收拾收拾浴室。隔壁就有个浴室,不过我要把巴尔蒂图德先生[2]给赶出浴室。他懒得要命,天气冷的时候,就会爬进去,在里面坐一整天。”
麦格斯太太一走,珍就决定起床。她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社交能力,能对付那个古怪的巴尔蒂图德先生,也不想再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了。她觉得,只要自己“站起身来”,各种愉快有趣的事情就会接踵而至。于是她披上大衣,拿上毛巾,继续向前;这就是为什么片刻之后,麦格斯太太端着茶从楼上下来时,听到一声低声惊呼,看到珍从浴室里退出来,脸色煞白,把门猛地关上。
“哦,亲爱的!”麦格斯太太破颜而笑,“我早该告诉你的。没关系,我马上就把他赶出来。”她把茶盘放在走道上,转身去浴室。
“那东西安全吗?”珍问。
“哦,是的,他很安全。”麦格斯太太说,“但想让他挪窝可不容易。至少对你我不容易,斯塔多克太太。当然了,要是对艾恩伍德小姐或是导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说着,她打开了浴室的门。里面,浴缸旁,安然盘坐着一只巨大的棕熊,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它哼哼唧唧、气喘吁吁、水泡眼、皮肤松弛、大腹便便。麦格斯太太对它又是大加责备、又是百般引诱、又是多方规劝、又推又打,它才势如泰山一样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到走廊里去了。
“下午天气这么好,你怎么不出去运动运动,你这个大懒虫?”麦格斯太太说,“你真该害羞,坐在这儿,挡着别人的路。别害怕,斯塔多克太太。他已经驯服了。你打他都没关系。走啊,巴尔蒂图德先生,过去跟这个女士问好!”
珍犹犹豫豫、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摸摸大熊的背,不过巴尔蒂图德先生正闷闷不乐,没有抬眼看珍一眼,仍然慢悠悠地沿着走廊走了大约十码远,然后突然一屁股坐下来。茶具在珍的脚下震得叮当作响,地板下面的每一个人,肯定也都知道那是巴尔蒂图德先生坐下来了。
“让这么个家伙,不拴着满屋子乱走,真的安全吗?”珍说。
“斯塔多克太太,”艾薇·麦格斯的话此时有些严肃了,“即便导师在房子里放一只老虎,那也会是安全的。他就是这样和动物相处的。只要他和动物稍微说上几句,动物就不会互相残杀,也不会对付我们。正如他对待我们一样。你会看到的。”
“劳驾,你能把茶放进我房间吗……”珍很冷淡地说,走进了浴室。“好的,”麦格斯太太站在敞开的门廊上说,“你本可以在洗澡时,就让巴尔蒂图德先生坐在这里——他是那么巨大,又是那么通人性,我有时都不知道和他比,我算不算是个好人。”
珍走过去关上了门。
“好,那我就让你忙自己的了。”麦格斯太太说,并没有走开。
“谢谢你。”珍说。
“你真的不缺什么了吗?”麦格斯太太说。
“真的。”珍说。
“好,那我就走了。”麦格斯太太说,她转过身去,好像要走,但马上又转过身来说,“我会在厨房里面,我想,丁波大妈,我还有其他人都会在那儿。”
“丁波太太也在这里吗?”珍稍微特地强调了“太太”这个词。
“丁波大妈,我们在这里都这么叫她。”麦格斯太太说,“我敢肯定,你这么叫她,她也不会介意的。你过一两天就熟悉我们的做法了,我敢肯定。你想想看,这真是个有趣的房子。好了,我该走了。别洗太久,否则你的茶就不好喝了。不过我敢说,你最好还是别洗澡,等你胸前那些吓人的伤口好了再洗吧。你什么也不缺了吗?”
珍洗完澡,喝了茶,发刷和镜子都很古怪,不过她还是尽量小心翼翼地穿好了衣服。然后就开始去找其他人的房间了。她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那里一片寂静,和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不仅仅是冬天的下午,一栋大宅的寂静走梯。然后,她来到两条走廊交会的一处,这里的寂静被一种微弱又杂乱的声音——啪、啪、啪、啪声所打破。看看右边,珍就知道噪声何来。走廊尽头处是一扇凸窗,那里站着巴尔蒂图德先生,这次是用后腿直立着,一边沉思冥想,一面打着拳击练习球。珍走了左边的那条路,来到一处走廊,从那里俯瞰下去,梯子通向一个巨大的厅堂,日光和火光交相辉映。和她所在的走廊一样高的区域,有个阴暗的区域,只能先沿着楼梯走下一个平台,然后又上楼才能走到,珍认出来那通向导师的房间。她觉得那地方弥漫着庄严之感,她几乎是踮着脚走下大厅。此时此刻,她上次在蓝屋里的奇妙感受的回忆第一次回来了,其来势之重,甚至连想到导师也不足以匹敌。她下到大厅里,才发现房子的后部在什么地方——走下两级台阶,穿过铺着地的走廊,穿过玻璃箱里一条梭子鱼标本,又经过一个古钟,这才听着说话声和其他声音,循声找到了厨房。
一只宽大的,敞着口的火炉,正烧着木头,火光熊熊,照亮了丁波太太舒舒服服坐在火炉一侧厨房椅上的身影。水盆放在膝头,身边的桌子上还有些别的东西,很显然她在择菜。麦格斯太太和卡米拉在灶边忙着,而火炉显然不是用来做饭的,一条门廊显然是通往餐具室的,那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灰头发的人,穿着胶靴,似乎正从花园里来,正在擦手。
“来啊,珍,”丁波大妈诚挚地说,“今天我们可不打算让你干什么活。来坐在火炉那边,和我说话吧。这是迈克菲先生,他本来是没有资格来这里的,不过最好还是介绍给你认识。”
迈克菲先生已经擦干了手,小心地把毛巾挂在门后面,庄重地走上前来,和珍握手。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他的脸显得精明而又严肃。
“很高兴认识你,斯塔多克太太。”珍还以为他说的是苏格兰口音,可实际上那是爱尔兰口音。
“他的话一句也别相信,珍,”丁波大妈说,“他是你在这栋房子里最大的敌人。他不相信你的梦。”
“丁波太太!”迈克菲说,“我已经多次向你解释过,个人感情上的相信和逻辑上要求提供证据来确信这两点是不同的,第一个是一个心理学问题——”
“另一个是没完没了的讨厌。”丁波太太说。
“别管她,斯塔多克太太,”迈克菲说,“正如我所说的,我很高兴欢迎你来到我们这里。至于我觉得有责任在某些场合下指出尚无决断实验[3]能证实你的梦境是真实的这个假设,这和我的个人态度毫无关系。”
“那当然,”珍含糊地说,她有些困惑,“我想你当然有权利保持自己的观点。”
迈克菲提高了声音,回答道:“斯塔多克太太,我对世界上任何问题——都没有观点。我只是陈述事实,说明其可能性。如果人们的所谓观点”(他对这个词加重语气,以表示厌恶)“能少一点,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愚蠢的言论和书报了。”所有的女人们都笑了起来。
“我可知道这里谁的话最多。”麦格斯太太说,这可让珍有些吃惊。爱尔兰人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说话的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白蜡鼻烟盒,倒出一小撮鼻烟。
“你到底在等什么呢?”麦格斯太太说,“今天是女人下厨的日子。”
“我是在想,你们是不是给我留了一杯茶。”迈克菲说。
“那你为什么不准时来呢?”麦格斯太太说。珍发现她和迈克菲说话就像和那头熊一样。
“我忙啊。”迈克菲坐在桌子的一头;过了一会又说,“给芹菜地挖沟。那小个子的女人倒是尽力了,可她对园艺的知识实在是少得可怜。”
“什么是女人下厨的日子?”珍问丁波大妈。
“这里没有仆人,”丁波大妈说,“我们自己做一切活。女人做一天,男人做一天。什么?不,这是很合理的安排。导师的想法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干家务不可能不吵架。总是有问题的。当然了,男人干活的那天,不能对茶杯是否洁净看得太仔细,不过总体上,我们处得还不错。”
“可为什么会吵架呢?”珍问。
“各有不同的方式,我亲爱的。叫男人帮忙是没用的,你知道的。你可以劝诱他们做事:而不是在你干活的时候瞎帮忙。他们最起码会因为这个变得脾气乖戾。”
“在男女合作的时候,最主要的困难是,”迈克菲说,“女人说的话没有名词。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干活,一个会对另一个说,‘在绿碗橱的顶格有只更大的碗,把这小碗放进那大碗里去。’要是女人来干,会这么说:‘把这个放到那里的那个里去。’如果你问她们:‘放到哪里去?’她们就会说:‘自然就是那个啊。’这就是交流脱节。”他说这个词,是为了含沙射影地指“别怪我们”。
“这是你的茶,”艾薇·麦格斯说:“我还要给你拿一块蛋糕来,你可不值得我对你这么好。你吃完之后,就可以上楼去,整个晚上都大谈名词了。”
“谈的不是名词:而是以名词指代事情。”迈克菲说,但是麦格斯太太已经离开了房间。珍抓住机会,压低声音对丁波大妈说:“麦格斯太太看起来感觉就跟在家里一样啊。”
“我亲爱的,她确实是在家里。”
“你是说作为这里的女佣?”
“和其他人一模一样。她来这里,主要是因为她的房子被没收了,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你是说她是——受导师施舍的人之一吗?”
“当然是了。你为什么这么问?”
“啊——我不知道。她喊你丁波大妈,让我觉得有点奇怪。我希望我这么说,不显得太势利……”
“你忘了,塞西尔和我也是受导师施舍的人啊。”
“这是不是在玩字眼?”
“一点也不是。艾薇、塞西尔和我都在这里,因为我们都被人从家里赶了出来。至少艾薇和我是这样。对于塞西尔,情况可能大不相同。”
“导师知道麦格斯太太和每个人都以这种口吻说话吗?”
“我亲爱的,别问我导师知道什么。”
“我想,让我觉得想不通的是,我见他时,他说什么平等并不重要。可是他自己的房子却奉行——的确非常民主的措施。”
“我从来没有打算搞明白他在这个问题上说的话,”丁波太太说,“他总是要不就大谈不同的精神层次——谁也不会蠢到认为自己的精神层次比艾薇高——要不就大谈婚姻。”
“你懂他的婚姻观吗?”
“我亲爱的,导师是个很明智的人。但他是个男人,尤其在婚姻问题上,他还是个未婚男人。关于婚姻,他所说的,或诸神所说的,在我看来,都是些本来就很简单,很自然,根本不值得说的事情小题大做。不过我想,现在有一些年轻的姑娘,应该听听。”
“我明白了,看来这些需要教育的姑娘,你们要她们没什么用。”
“也许我这么说不公平。对我们这一代人,要容易些。我们是听着大团圆的故事,以及祈祷书长大的。我们总是要去爱,让上帝荣耀,去顺从,我们那时候还讲舞步,还穿衬裙,还喜欢华尔兹舞……”
“华尔兹舞总是那么美,”麦格斯太太说,她刚进来,给了迈克菲一片蛋糕,“那么古典。”
这时,门开了,门后有人劝告说:“好了,进去吧,如果你要非进不可的话。”一只非常优雅的寒鸦跳进屋内,它身后先是跟着巴尔蒂图德先生,然后是亚瑟·丹尼斯顿。
“我以前告诉过你,亚瑟,”艾薇·麦格斯说,“我们做晚饭时,别把这只熊带进来。”她正在说话,巴尔蒂图德先生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受欢迎,他自以为很不引人注意地(当然是自以为)穿过屋子,坐在丁波太太的椅子后面。
“丁波博士刚回来,丁波大妈,”丹尼斯顿说,“但他直接去蓝室了,导师也让你去见他,迈克菲先生。”
◆〇◆
那天马克坐下来吃饭时,心情不错。人人都报告说,骚乱爆发得极其令人满意,他也很高兴在晨报上读到自己写的报道。让他更享受的是,听到斯蒂尔和科瑟如何谈论此事,说明他们对这场骚乱是如何策划的根本就一无所知,就更不知道是谁在报纸上写了这些文章了。这个上午他也过得很不错。上午他和弗洛斯特、“仙女”,还有威瑟本人都谈过艾奇斯托的未来。大家都认为政府会顺从国民几乎一致赞同的意见(报纸上写得明明白白)将镇子暂时置于院警的控制之下。还必须要任命一个艾奇斯托的紧急事态专员。费文思通是理所当然之选。作为议员,他代表国家;作为布莱克顿学院的研究员,他代表大学;作为国研院的一员,他代表国研院。所有各方互不相让,可能会引起冲突的要求,调和在费文思通勋爵一身;就这个问题,马克下午要写的几篇文章,已经呼之欲出了!但这还没有完。越谈就越清楚,原来为费文思通赢得这个树大招风的职位,其实是一箭双雕。一旦事有不虞,当地人对国研院的痛恨无以复加的时候,还能牺牲掉费文思通。对于这一点,当然都是只言片语,但是马克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其实费文思通也不再是稳稳当当的“圈内人”。“仙女”说老迪克在内心一直就是个纯政客,以后也不会变。而威瑟长叹一声,承认费文思通的才能在运动的起步阶段更为有用,而在眼下就要展开的这个阶段,就未必了。马克的心中尚无计划要整垮费文思通,甚至也没有一个确定的希望,希望费文思通垮台;可是当他逐渐听明白形势如何之后,就觉得交谈的气氛更融洽了。他也很高兴能“结识”(他自己会这么说)弗洛斯特。他凭经验知道,几乎在每个组织里,都有些默不作声、平凡无奇的角色,小卒们会以为此人无足轻重,其实他却是整个组织的骨干之一。甚至能认出这些骨干,就说明一个小卒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当然,弗洛斯特身上有种马克所不喜欢的冷冰冰的态度,他棱角尖利的脸甚至让人厌恶。可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的话很少)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症结所在,马克觉得和他交谈很愉快。对马克来说,谈话的乐趣,以及他对交谈的人是喜或是憎,越来越没有关系了。他对这种改变很清楚——这是从他加入学院的“进步派”之后就开始了的——而且他很欢迎这种改变,认为这是他成熟的标志。
威瑟对他的态度已经缓和得令人振奋。在他们谈话将结束的时候,他把马克拉到一边,虽然语气含糊,但是父亲般慈爱地谈到马克写的那篇杰作,最后还问到了他的妻子。副总说他听到了传言:马克的妻子患上了——呃——某种神经紊乱,他希望这不是真的。“究竟是什么烂人告诉他这些的?”马克想。威瑟说:“我考虑到,鉴于你现在肩负工作的巨大压力,以及因此造成你无法如我们大家所愿(为你自己考虑)燕居家中,在此情况下,研究院可以考虑……我说的是很私下的话……我们大家会很欢迎斯塔多克太太来这里。”
直到副总说出这话,马克才意识到,再没有什么比让珍来伯百利更让他反感的了。有太多事情珍无法明白:不仅仅是他已经渐渐酗酒上瘾,还有——哦,从早到晚,没一件事珍能理解。对马克和珍双方而言,公道地说,马克在伯百利生活期间和别人的成百上千次交谈,没有一次能在珍面前自圆其说。她只要一出现,圈内人彼此的欢笑就会变得那么刺耳和虚无缥缈;他觉得那是正常的精明审慎,她会觉得,也会让马克自己觉得那不过是纯粹的溜须拍马、造谣中伤、阿谀奉承。珍置身伯百利,会让整个伯百利显得俗不可耐、华而不实又鬼鬼祟祟。一想到要教会珍如何不去惹火威瑟,还要投“仙女”哈德卡索之所好,马克就头疼。他含糊地向副总找了个借口,忙不迭地道谢,然后就赶紧走开了。
那天下午,他正在喝茶,“仙女”哈德卡索来了,靠在他座椅背上俯身下来,在他耳边说:“你搞砸了,斯塔多克。”
“这次怎么了?“仙女”?”他说。
“我真搞不懂你是怎么回事,小斯塔多克,就是这回事。你是不是下定决心要惹火那老人家?这可是个危险的把戏,你知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好,我们都在为你努力,安抚他,今天上午我们还以为我们终于成功了呢。他上午还说,那个一开始就打算让你担任的职位,该让你就职了,就别管见习期了。天空本来万里无云:然后你就和他说了五分钟的话——实际上还不到五分钟——就那么一会儿,你就让我们的努力全白费了。我开始觉得你有神经病了。”
“这次他到底又怎么了?”
“你最应该知道!他是不是说了要你把妻子带来这里?”
“是的,他是说了。那又如何?”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别挂念这事——当然,还对他千恩万谢,如此如此。”“仙女”吹了声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