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51
联想到一月前后山猎场那回争执,嘉宁公主可以预料,这对未来叔嫂万一在她眼皮子底下闹起来,从她母后到舅母,再到那个玉面修罗似的大表哥,恐怕都要过问一遍。
还好还好,现下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又可以蒙混过去。
越明珠碰了碰颈上残留的血痕。
若非她当时及时甩出一张符咒,脱离了裴晏迟的桎梏,避开那致命一剑……
恐怕任务还没开始,就先被任务对象给杀了。
眼前人群因为这事乱成了一锅粥尚且不提,越明珠垂眸看着手边那一团白雾,眯起形状漂亮的眼眸,如琴如筝的声线在此时甚至有些阴恻恻:
“你确定,要我让那玩意改邪归正?”
白雾:“……”
白雾:“应该没错吧。”
半个时辰前,白雾就已经简明扼要地告诉了越明珠:
她从仙界下凡来历劫的,附身之人叫容越明珠,是天下第一宗里最娇纵无脑的大小姐。因为太废柴,跟同门格格不入,每日都借宗门之势混迹在凡尘里作威作福。
而她晏劫的任务,是救赎本世界的反派,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魔头。
她要在可以预料的一次次被欺骗、被利用中,仍然坚持交付真心、以命相许,树立起一个什么都好唯独死得早的白月光形象,感化大魔头走上正道。
最后,得到大魔头心甘情愿献上的三滴心头血。
越明珠听完这一切,一睁眼,目标人物裴晏迟就已经送到了她面前。
作为这场拍卖会给贵客的第一个“货物”。
在白雾口中以后会搅出腥风血雨的少年,长得并不阴鸷怖人,反倒皙白干净。
深色衣袍更衬得他脸色苍白,仿佛一块遍布裂痕的冷玉,稍一用力便可能破碎。
眉眼秾丽,身形清瘦,如绢布上浓墨重彩勾勒出的人物。
偏偏眼皮很薄,像一把未开的刃,中和了阴柔,更不显得女气。
比起待价而沽的奴隶,更像哪家高门养出来的病弱小少爷。
离近些,少年紧张得有些发抖的睫毛都清晰可见。
那不断传到耳畔的呼吸声,微凉,急促,瑟缩,像只刚从冷水里捞出来的幼犬。
越明珠承认,她第一眼被惊艳到了。
白雾对这个开局很满意,继续在脑海里循循善诱:
现在的裴晏迟还未黑化,刚被仇家追杀,颠沛流离,甚至一度失忆。又因根骨经络不凡,被这不夜都的人挑中,即将拍卖作奴隶。
越明珠就应该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出现,成为他黑暗人生中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光。
——然后,不等话说完,裴晏迟就抽出剑劫持了她。
怯懦的少年一瞬间换了副面庞,一只手扣住越明珠的皓腕,让她难以动弹,而另一只手,正用尖刃抵着她的后颈。
面无表情,眼底铺着一层寒意,连同声音也冷冰冰的:“打开后门,解散守卫。”
一步之遥的地方虽有修士,却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谁都知道,容越明珠容大小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柔弱不堪的凡人,若是伤了她一寸,云上宗肯定饶不了他们。
眼看裴晏迟就要得逞,还是越明珠连甩四张符咒,逃出生天,一转了局势。
回忆到此结束,少女微掀眼帘,轻咳两下。
方才还在榻边吵得七嘴八舌的人们仿佛被定住一般,随即便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容、容——”
“容大小姐,是小的管教不严,才让那牲畜伤了大小姐的千金之躯!”
原本在一旁候着的婢女更是训练有素,立刻上前。有人剥葡萄,有人拿羽扇,有人递来祛疤膏,齐齐将少女簇拥在中央,谄媚之意再明显不过。
越明珠抿了口茶,语调轻冷:“人在哪里?”
而今天的容大小姐,虽不像往常一样大吵大闹,但随意瞥来的冷眼,都更让这群不夜都的人心惊胆颤。
为首的管事被这一问吓得不轻,更是直接匍匐在地:“大小姐放心!虽怕污了大小姐的眼,不敢给您看,但我们保证,将那不长眼的东西被教训一顿之后,马上就拉去沉河,叫他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哪个河?”
“离这儿一步之遥的护城河,据说最近不太平得很。”
越明珠:“…………”
何止是不太平,那底下有了阵法,直通别处,可谓是妖魔横行,邪祟缠斗。
哪怕是天选反派裴晏迟进去了,也要呆上两年,在险些被妖魔吞噬的情况下,反过来碎骨重生,将那群妖魔吞噬。
换句话说,那可是大魔头隐姓埋名,脱胎换骨,实力大大增强的第一次机遇啊。
“拦人!”
*
虽是孟夏,护城河的河水却凛冽冰凉。
水汽争先恐后灌入七窍,仿佛有张细密的网自西面八方袭来,近乎窒息。
寒意如刀刃,令身上交错的痂痕再度溢出鲜血。
直到——
哗啦。
重见天日不过顷刻,后颈被人重重压住,不得不跪下。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裴晏迟甚至连眼睛都没彻底睁开,发丝糊在眼皮上,视线模糊至极。
其他感官却格外清晰。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到了他的脸颊。
温热的,柔软的,又有一丁点凉。
不是料峭的寒,更像午后拂起的风。
……很奇妙的感觉。
然而,一睁眼,就是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漂亮面庞。
眼底怔松瞬间被寒意覆盖。
越明珠将裴晏迟的情绪一览无余。
不过少年的未来魔头,还没练成无喜无怒的本领,想的什么几乎都写在脸上。
他确实是被“教训”得不轻,浑身是血,伤太多了,根本分不出新旧。
破烂衣袍被染得发黑,脸上都找不出一块白净的地方。
但即便气息极其微弱,那双乌墨般的眸子能尖锐阴冷,透出戾色。
这才是能反噬妖魔,碎骨重生,屠了云上宗上万子弟的大反派。
确实像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
越明珠又想起他那一剑裹挟的冰凉杀意。
哪怕她同他无冤无仇,这人仍不会手软。
明明都失忆了,还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出对策。处变不惊,步步为营。
装柔弱装得跟真的一样,翻脸下手却同样快准狠。
……这苗子,看起来天生都长歪了啊。
“真正的任务,应该是在一年之内、我死之前,拿到他的三滴心头血,而不是让这种没救的玩意走向正途吧?”
白雾在她脑海里振振有词:“裴晏迟生性自私,除非你真的拿真情打动了他,否则他怎么可能把珍稀的心头血给你?”
少女抿唇,一笑,没有回答。
……那可不一定。
一旁的管事见他们离得这么近,胆颤心惊:“容小姐,这种忤逆规矩的东西,按我们不夜城的规矩是一定要处死的,谁知道他日后……”
越明珠:“后果我自负。”
这话说出来,便没有人能管得了她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娇纵大小姐了。
管事弯下腰,毕恭毕敬地道:“那您拿着这个。”
语毕,一道若隐若现的链子出现在他手掌中。
长链那头连接着近乎透明的项圈,锢住少年细长的脖颈。
越明珠才注意到项圈的存在。
这是个可以给凡人用的灵器,专门用于奴隶或异兽身上。
随着项圈从虚到实,少年的脸色愈发苍白,鬓发甚至已经被冷汗浸湿。
越明珠接过,半是试探半是恶意地轻轻一拉,另一端便瞬间感觉到如千斤重的力道。
哪怕再不情愿,也不得不靠近。
裴晏迟紧抿起血色惨淡的唇,别开头,哪怕身子靠近了,脸能离她远一寸就离她远一寸。
少女又拉了下长链。
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直视那双新月般的眼睛。
越明珠弯眸,嗓音如清泉流泻,说的话却堪称恶毒。
“好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奴隶,都得听我的。”
有这根长链在,某种程度上,裴晏迟确实是非得听她的不可——
这灵器专门为这种场合随时可以消失,又随时可以出现,链子更是可长可短,全凭越明珠心意。
若裴晏迟灵力不够强盛,就算他逃开了,也会被链子拴回来。
当不夜城的管事小心翼翼地跟越明珠讲明灵器的用途时,越明珠特地看向裴晏迟。
少年低垂着头,乱糟糟的湿发挡了视线。
看不见神情,但可以猜到一定不怎么好。
他肯定会绞尽脑汁找到逃跑的办法。
……说不定,正谋划着哪天动手解决掉她。
不用想也知道,这长链有诸多禁制不假,但还有一招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就是杀了拥有长链的人。
何况,他的“主人”,这个傲慢又草包的少女,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
马车缓缓驶至越明珠面前,她一跃而上,坐住,手勾了勾链子:“上来。”
裴晏迟的眉毛一下子拧了起来。
他还未彻底成为往后那个阴晴不定的魔头,抗拒之情溢于言表。
不只是表情僵硬,手指也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原身的记忆告诉她,那是修士用术法的前兆。
裴晏迟已是灵力枯竭,根本使不出任何招数,却还下意识自卫。他心头在想什么,可见一斑。
但越明珠才不管呢。
她本人的力气连推动裴晏迟都费劲,但奈何这长链能四两拨千斤。
等少年跪在她面前时,颈子上已经重新勒出了血痕,新的旧的叠在一起,一眼望去骇人至极。
搭配上那张白净得堪比羊脂玉般的脸庞,更是如同鬼面。
连前来接越明珠的云上宗弟子都忍不住往马车里多瞧几眼,生怕一个不小心,这愚蠢的大小姐死在车上了。
大小姐本人却似乎并没察觉到自己的不对。
她对上弟子略带嫌弃的眼神,毫无表示。
细指一拉,帘子便将她与外面彻底隔绝。
越明珠又低下头,故意将脸凑近裴晏迟。
纤翘的睫毛几乎要拂到他的脸上。
大小姐故意轻轻柔柔地道:“怕疼的话,你就会听话,对吧?”
裴晏迟垂下眼,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半晌后,正欲开口——
“嘶!”次日越明珠睁眼已近晌午,然而外边竟是晨雾未散,难辨昼夜。
连同在窗沿下放着的信笺上都沾染了湿气,落款的墨迹被微微晕开。
是谢霜袭送来的。
越明珠看清姓名,好奇心便一下子没了,继续慢吞吞地洗漱、梳妆、用膳,直至吃饱喝足,才把信笺拿了过来。
白雾的语调充满嫌弃:“要我说啊,你根本没必要跟这种人纠缠。都是配角,她档次还不如你呢,只是你们宗里那个气运之女的狗腿子罢了,以后在主角反派那儿都没多少戏份……
诶,怎么烧了?!”
火舌一点点吞噬笺纸,笔墨渐渐被烧至灰烬,少女却没施舍半点眼神,无聊地摆弄起烛台:“反正你也说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白雾弱弱道:“但好歹看一眼……”
——哐!
重物落地的巨响,一下子吸引走全部的注意力。
价值连城的折页屏风摔在地上,还顺势掀翻了一旁橱柜上的琉璃瓷瓶,碎片飞得满地都是。
越明珠缓缓地看向屏风后打坐的少年——
给个解释?
裴晏迟撑地起身,不只是哪个动作牵扯到伤口,他“嘶”了声,额间隐约可见豆大的冷汗。
“我刚刚在疏通经络。”他格外坦诚,“不知道为什么灵力溢散了。”
越明珠“哦”了下,转头吩咐丫鬟收拾碎片,将屏风扶正。
为首的丫鬟小心翼翼地追问:“这屏风不知道摔坏了哪处没有,不用更换吗?”
以前的容大小姐可谓奢靡无度,又喜怒无常,见不得自己所用之物有一点破损,不然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就遭殃了。
越明珠顿了顿,余光发现裴晏迟也在看她。少年脸上沉静,乍一看没有表情,可她下意识觉得……
他在期待她的回答。
于是别的都不重要了,家居可以不讲究,原身的人设也可以说抛就抛,容大小姐只需要打破他的期待——
“不用。”
“就这么放着吧,我喜欢这扇的式样。”
她说完故意看向裴晏迟,然而大魔头似乎意识到她过于明目张胆的打量,垂眸,表情更是收敛。
除了确认这人实在虚弱以外,什么都看不出。
可惜,越明珠没什么同情心。
少女琥珀似的眼珠子一转,思考起了今日如何拉仇恨。
但折磨人的方法还没想出来,她面前又起了差池。
那堆满灰烬的烛台不知为何突然蒸腾起热气,燥意扑面而来,接着白光一闪,竟直接窜起一人高的火焰。
越明珠正倚在烛台近在咫尺的地方,那火差点烧到她脸上。意识到这样的反常可能跟灵力有关,凡人越明珠反手就将烛台扔了出去。
她还没想好解决办法,一眨眼,火竟然又熄灭了。
若非那味道呛人的烟雾,越明珠几乎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错觉。她定定看向烟雾后右手稳稳端着烛台的少年。
裴晏迟低头摆弄了一下瓷做的烛台,比瓷更冷淡皙白的脸上多出一丝了然,见她看过来,缓缓问:“是昨天那个惩治不了你的师姐?”
越明珠不答,却一下子就领悟了言外之意。
谢霜袭再怎么做面子功夫,心里恐怕都怨气不平。
这群宗门新秀看似超脱,实际也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报复心比谁都重。往日这些人最爱用修士的法子让她难堪,这次也只是故技重施。
起一点火,对任何修士都不足为惧。就连裴晏迟这种半残的水平都能解决。
可惜越明珠是个凡人。
哪怕拿着藏百宝的乾坤袋,找灭火的符还得耽误一下。
再一次被这个世界提醒自己是个凡人,还是当着裴晏迟的面,越明珠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心情实在谈不上好。
大小姐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道:“身手这么敏捷,伤好了?那去把院子的落叶捡了吧。不要扫,要捡,我不喜欢人用扫帚。”
面对这堂而皇之的刁难,裴晏迟牵了牵唇角,却丝毫没有发作。将烛台放下便转身去了院子。
看着少年半跪在地上捡落叶的身影,越明珠想,大魔头还是能忍啊。
心性坚韧倨傲至极,却又能屈能伸,蛰伏不发。
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视线收回来,又重新落在那扇完好无损的屏风上。
不同于完全在看戏的越明珠,白雾非常入戏:
“裴晏迟刚刚帮你,肯定有讨好的意思。折磨的机会多的是,你为何不接下他的橄榄枝,对你的计划也没什么坏处。”
“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
戛然而止。
越明珠蹲下来,指尖缓缓抚过红杉木屏风底下镂空的牡丹式样。
只有用沾过特殊符咒的手指碰到了,才会发现这并非是屏风被雕琢出的图案,而是一道障眼法。
果然有猫腻。
她一寸一寸地把其他地方检查完,都没发现不对,要不是笃定了那屏风倒塌一定不是偶然,差点就被骗过去了。
肉眼看上去,这处障眼法的图案,颜色、质地,甚至是同其他雕刻的衔接处,都称得上天衣无缝,可见术法之精妙。
障眼法是中高阶术法,普通修士通常要借助外物才能施展,也就是所谓“借用天地灵气”。比如大小姐丢给裴晏迟的那把器修打造的小刀,再比如——
刚刚那烛台里迸发出灵力的一团火。
用符箓破掉障眼法,木头上用尖锐器物刻出的痕迹引入眼帘。
被刻意掩盖的东西重见天日。
刚才那些想不通的下意识,瞬间都有了答案。
裴晏迟的回答也许并不是说谎。按照他的性子,肯定想避免多一事打草惊蛇,若是能控制溢散的灵气,肯定不会打翻屏风。
然而真的引起她怀疑了,他照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几乎能瞒天过海的法子。
这人可真是有八百个心眼子啊。
越明珠笑了一声,语调轻轻:“也不知道抛来的是橄榄枝,还是穿心刺。”
“……”白雾不敢说话。
谁能想到裴晏迟稳当当站在那儿,这么及时出手救美,不是顺手,也不是故意表现——
而是为了顺便利用烛台里的火啊!?
这是不是有点太荒谬了!??
少女用丝帕细细擦拭着指尖,慢条斯理地指使:“你帮我看看,刻的是什么。”
位置太低,刻得又很浅,她不太方便。
雾气腾起,半晌后,白雾迟疑道:“好多都看不清,他应该是梦游写的吧?”
这个高度要刻东西,要么趴着,要么躺着。裴晏迟昨夜又睡地上,猜测很合理。
又努力辨认了一会儿,白雾终于找出一个地名——
盛乐里。
“民间又叫盛乐十里,绕皇城四周,十里长街住的都是达官显贵,王公权门。东街最尊崇,要么位列三公,要么是皇亲国戚,西、南、北街次之。”
越明珠:“跟裴晏迟的身世有关吗?”
“也跟他被追杀有关。”白雾言简意赅。
越明珠惊讶了一瞬。
裴晏迟可是个修士,而且应该是得道有望前途无量的那种。他以前不呆在各大宗门云集的地方,反而跟凡人里的权贵扯上了关系?
噫,有点复杂。
话说回来,裴晏迟会在屏风上刻下这些,应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怕忘了这个找回记忆的线索,所以半梦半醒时匆忙记了下来。
不舍得直接烧坏销毁,而是大费周折用障眼法作掩护,大抵也是因为他并没有完全认出自己写的东西,打算再多琢磨。
显而易见,那个双方都答应下来的约定,并没有任何一方真的相信了。
……倒也不失为一种默契。
越明珠又问:“他原来住在东街?”
“是的,你现在去的话,我就可以触发关于他身世的具体内容……”
“那等下去西边吧。”
“???”
白雾正想追问,却比越明珠先一步发觉院子里多了几道身影:“有人来了。”
许是为了照应它这话,嘁嘁喳喳的杂音忽地大了起来。
——裴晏迟,昨日那跟她结下梁子的墨衣弟子,一个脸颊还有婴儿肥的小女孩,和一只白白胖胖的狐狸。
看到这几样风马牛不相及的玩意竟然同时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容大小姐迈出门阶的动作,都不由得顿了一下。
……
抱着狐狸的路云珠一看到越明珠,脑子嗡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
完了!
如今连容师姐连二师姐的话都不听了,想难为她岂不是轻而易举?
路云珠刚满十一,先前都在云上宗本宗里,昨日才被允许到京城来。
她是宗内大长老的女儿,父亲地位仅次于宗主,可谓是除了容越明珠外靠山最硬的关系户。
然而跟整天仗势欺人的花瓶不同,路云珠立志努力修炼,访道求仙。在宗里待着时,就时常组织着那些“仙二代”们,向师兄师姐讨教求学。
她最憧憬的就是那个从不露面,却在众人口中称做下一任宗门接班人的大师姐,还有常跟大师姐有来往的谢霜袭。
所以,得知昨日那事后,路云珠好奇极了这嚣张得连二师姐都不放在眼里的容越明珠,到底是何方神圣,非得偷偷来瞧一眼不可。
得知她的想法,俞澄师兄便立即表示要一同跟来。
路云珠:“可你才跟容师姐起了口舌,不该避着吗?”
俞澄师兄脸唰的一红,袖子一甩:“我是担心小师妹你!”
于是,路云珠抱着她常年不离身的灵兽,和俞澄一起来到了容越明珠的院子外。
本打算悄悄瞅一瞅的,然而灵兽一见了那清瘦高挑的少年,便跟脱了缰的野马般,一点话都不听了。
现在好了,直接惊动到正主。
眼见越明珠走近,路云珠又是尴尬又是慌乱。再怎么说,擅闯别人院子也是她的不对啊。
她赶紧抱起狐狸:“容、容容师姐,是我家灵兽不知怎么不听话了,窜了进来……”
那狐狸毛绒绒的尾巴还勾在裴晏迟手腕上,眼珠子也直勾勾望少年身上旺,一副要重新认主的架势。
见越明珠直直看着自己的狐狸,路云珠大气都不敢出。
谁不知道容师姐的心结就是没有灵根啊。拿修士才能养的灵兽打扰到她,万一她触物生情一个不高兴,还不知道会怎么遭殃。
见越明珠越走越近,俞澄也很义气地上前护住师妹:“你要干嘛?”
越明珠:?
她偏头瞥了他一下,似是觉得莫名其妙。
同昨日那一眼一样,就差写上“你是谁”三个字,看得俞澄有些恼羞。
但不等他开口,大小姐温静的嗓音已经徐徐传入路云珠的耳朵:“我可以碰一下你的灵兽吗?”
路云珠呆了呆。
怎么……这么和善?
而且,凑近了,她又发现这位名声鹊起的师姐着实貌美,拂袖时还有股好闻的味道。
她仰头看着越明珠如水墨描绘的脸庞,完全走了神。直到听见俞澄喊自己,才终于被拉回现实。
越明珠又问了一遍,语调不急不慢,甚至让人感觉是在耐心哄路云珠这个小孩子。
路云珠惊慌得舌头打结:“当然可以,但、但、但……”
灵兽哪里会听凡人使唤?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臂弯里的狐狸却已经被拎住后颈,拿了起来。
只见刚刚才对这狐狸避之不及的裴晏迟,一脸冷漠地将狐狸放到越明珠怀中,等少女接住后,手也并未放开。
越明珠捏着狐狸蓬松柔软的毛发就是一通揉搓,眼眸弯起,看样子极为满足。
主仆二人不需一言的默契,让路云珠和俞澄都倍感意外。
路云珠很想跟越明珠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张口便是;“容师姐的……仆从,教得可真上道呀。”
裴晏迟本就无温的脸上,瞬间更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意。
越明珠勾起唇角,道:“我也没教呢,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她就是故意把话头抛给裴晏迟,以大魔头不得不按捺脾气回答这种问题的话为乐。
出一口刚刚差点被算计到的气。
裴晏迟视线始终落在自己摁住狐狸的那只手上,薄唇翕动几下,终于勉强凑出一句能听的话:“……在大小姐身边耳濡目染。”
越明珠又继续开始逗狐狸。
她显然是很讨小动物喜欢的,手放在狐狸的下巴毛上轻轻挠着,惹得狐狸主动用脸来蹭她的手背。那拂尘似的大尾巴也从裴晏迟的手腕松开,贴到她的手上。
“团团很少这么亲人的,它看起来很喜欢你。”路云珠提议道,“应该不需要人压着颈子也可以吧?”
越明珠看向她。
路云珠也看着越明珠,眸子如初夏的小谭,清澈可见底。
她只是觉得,后颈压住带来的攻击意味太强了。既然团团这么听话,师姐又喜欢跟团团凑一块,何必要在两人之间填一道隔阂呢?灵兽也很通人性。
从那张稚嫩的脸上看透了她的真实想法,越明珠蓦地轻轻笑了一声。
“师姐,怎么啦?”路云珠又呆了。
“灵兽都是很单纯的,以灵力高低判断强弱,又以强弱区分态度。团团现在这么听话,是因为发现,我看起来再弱,都是得罪不起的。”
“如果没有外物衬托,它大概只会看见我的弱,看不见我的不好得罪。那做出的事情,就会显得……太单纯了点。”
少女偏过脑袋,对上裴晏迟的眸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少年紧咬住唇。除去刚才那声倒吸的冷气,硬是没泄露别的半点声音。
只有顺着脸颊大颗大颗滴下的冷汗,可以窥见他确实在强忍着痛楚。
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向越明珠。
像某种对峙。
越明珠却没有看她,视线都落在手里这把秀气又锐利的剑上。
剑锋已经刺入了裴晏迟的心口,血顺着一点一点地滴下来。
啪嗒,啪嗒。
……有点渗人,但硬着头皮倒也能接受。
她无视白雾惊天动地的尖叫,抬眸,静静地跟裴晏迟对视了一会儿。
少年眼底翻滚的浓墨让越明珠毫不怀疑,如果没有这根长链,她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
她重新露出微笑:
“——但,看样子,你不太怕疼啊。”
无所谓。
她有的是办法,让他听话。
嘉宁公主冲裴惊策露出一个笑容:“那我们先走了,回头再跟表哥叙旧。”
裴惊策却没应下,盯着越明珠,正想开口,又有一个小太监行色匆匆地跑过来,附耳跟他低语。
是裴皇后有召。裴惊策几不可闻地拧起眉:“知道了。”
第52章52
喝酒害人。
这是越明珠次日醒来满脑子唯一的念头。
昨日清醒的记忆截止到她跟嘉宁公主对酌,喝着喝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饮过半壶,怪不得脸蛋热了起来。
公主殿下见状,犹豫地问要不要让裴晏迟来接她回去。
越明珠还没拒绝,人就晕乎乎地趴下去了。距离子时只剩一刻。
大雨滂沱瓢泼,惊雷几乎要将夜幕撕裂。
京城东郊,护城河即将由此汇入大江,水流更是磅礴湍急,似是怪叫与悲鸣,听得直叫人不寒而栗。
云雨遮掩月色,却隐约有几丝月光照拂。
随着子时逼近,月色更胜,从远处看,整个护城河上都浮起了若有若无的朦胧黑气。
当然,在河边的人置身其中,只能察觉到四周似乎更暗了几分。
即便修士夜能视物,也只能做到勉强看清四周。
少年跌坐在地上,背靠巨石,勉强撑起身子,一只手摁在方才骨折错位的膝盖下,一扭——
咔擦。
比起这一点不值一提的疼痛,他的注意几乎全在十步之外那道人影上。
容大小姐原本还打着油纸伞,可与他四目相对片刻,确认这满脸灰的少年确实是要找的人之后,便慢条斯理地将伞收了起来。
然后,扔在一旁。
越明珠束起长发,一边将那一头如瀑青丝随意绑成花苞,一边道:
“看来,就算出了点小意外,我们还是注定要在这里见面。”
小意外。
她将那次被掐得濒死,形容得不值一提。
但裴晏迟足以从少女那苍白脸庞,和脖颈处仍没有消下去的掐痕看出,她并不太好。
凡人怎么可能经历这么多次折腾?
全靠丹药和灵器强撑着。
一旦时效过去,或者迎来反噬,甚至没有多少活路。
可她这幅镇定又嚣张的样子,也不知是色荏内厉,还是真感受不到自己时日无多。
意识到这一点,少年垂下眼。
但也仅此而已。
甚至没有生出半点怜惜或幸灾乐祸之类,多余无用的情绪。
方才以一敌众之后,他耗费太多精力,心神自然不可能放在他处上。
——时间还要倒退回他离开云上宗的私宅。
利用了越明珠的血后,裴晏迟直奔盛乐里,还未走到东西两街的十字路口,便在沿街的公告上看见了自己的通缉令。
上面还有他的画像,与真人无异。
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越明珠派人放出去的。
结合上回她故意让他的易容术失效来看,这是大小姐准备的一场彻头彻尾的围剿。
显然,很奏效。
他的易容术忽地再度失灵,徘徊等待许久的杀手们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如闻到血味的鬣狗,刀光自四面八方而来。
那群追来的杀手多达二十人,不乏高阶修士,极端悬殊之下,根本没有可能正面交锋。何况,他并不清楚来者底细,更是劣势。
还能如何?
——躲。
裴晏迟残存的记忆中,未进不夜都前,他也是在如此狼狈地东躲西藏、四处潜逃。
你追我赶了半个京城,直到他撞上一家客栈起大火,当即混入人群与烈火中,趁乱伪造假死,才得以金蝉脱壳。
客栈于京城东,再往东走,便是郊外。野草枯芜,了无人烟,很适合藏匿。
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裴晏迟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称得上完好的地方。
哪怕喝了血之后回光返照,也只是稍纵即逝。
半废的经络不温养正常,哪怕他次次都恢复得极快,也无法维持住实力。
以至于体内灵力忽上忽下,上一刻还足以从团团包围中脱身,下一刻,便是再多逃一里都撑不住。
而郊外四方旷野,驿路八达,便是那群杀手找到了,分头行动,挨个搜寻,也能拖延些时日。
裴晏迟便是抱着这种目的,在这里稍作停歇。
而现在,连越明珠都找到了他的足迹——
裴晏迟眯眸,眼底兀自酿出危险色泽。
他起身,站定,一步一步走向她。那围绕在四侧的黑雾也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靠近。
明明只是缩短了一点距离。
越明珠颈子上的掐痕,却突然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她一瞬间连吞咽都困难,捏着发带的手都下意识抖了一下,半截发带从指缝滑落。
哪怕方才与他打照面时已经足够平静,第一反应却骗不了人。
——回想起那短暂而漫长的窒息,越明珠仍是下意识止不住发憷。
但很快,容大小姐又重新拢起发带,佯作出了昔日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你要作甚?”
无论心里那一刻有多少丝恐惧闪过,她绝不会主动把弱点暴露到裴晏迟面前。
何况,越明珠笃定,裴晏迟在这里待着,受到的影响会比她大得多得多。
她不必担心方才的一幕重演。
完全不必。
不止不能害怕,相反,还要打起精神,准备正面跟大魔头来一场恶战。
以她这幅凡人之躯。
少年声线低哑:“你怎么找来的?”
她晃了晃残存的半条断链,提醒裴晏迟想起灵器上的禁制。
“这玩意虽然废了大半,但可惜还有些用,能让我感应到你在何方。怪就怪你做事百密一疏啊。”
谁让他走得太急,没有彻底废了这根链子。
不过,越明珠没说,就算没有这个玩意,她还是会找到他的。
命数早已经写好。
她相信大魔头这般的天煞孤星,不可能逃过。
所以,兜兜转转,哪怕他逃了这么久,他们也仍然在这里相遇了。
哪怕他不知道以何等招数赢了她一回,险些让她去见阎王。兜兜转转,仍然是他落於下风,性命堪忧。
不过,趁阴气未到最盛,越明珠还可以不紧不慢地确认一件事。
少女将半截玉佩扔到裴晏迟脚边:“你在一个失火的客栈里发现的,你扔的吗?”
裴晏迟看都没看,低低嗤笑一声:“是。”
他钻进那火堆中,找了副与自己身形相当,被烧得不见人形的尸体,幻化出一把随身的佩剑,丢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信物,还丢了这半截顺手从厢房里拿走的玉佩,借此假死,扰乱那群人的思绪,延缓他们追杀的时间。
这玉佩上面,正写了容大小姐的名讳。
——赤|裸|裸的祸水东引。
好在越明珠从来就没有对裴晏迟抱有任何期待,亲耳听他承认,倒也没觉得生气。
她的视线,越过他,落在那条护城河上不断涌出的乌云黑雾。
妖魔的气息,伴随着圆月光华倾泻,彻底达到顶峰。
同一时刻,连越明珠这个感应不灵的凡人,都能明显感觉到,裴晏迟的气息接连弱了下去,连呼吸都似乎迟缓了许多。
她突然出声:“你之前是喝到了我的血,所以才突然恢复好了?”
裴晏迟:“……是。”
“好,那我会注意的。”越明珠露出那惯以为之的浅浅笑容,漂亮得晃眼,手里的剑却已经泛出冷光,“同样的错,绝不犯第二次。”
语毕,便提着那把被无数灵器加持过的佩剑,主动向他走来。
而裴晏迟不可能再往后退。
他背后是一块巨石,石头后面是十丈险崖,和深不见底的护城河。
裴晏迟自然不怕从这一点高度坠落,但四周无形的气息压制,激起了他天然的防备。
不能再往后了,情况会越来越糟。
越明珠的第一剑并没有劈出去,便率先抵住了裴晏迟的剑。
双方都已经力竭,无力再过多交战,自然要在彻底撕破脸前,再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一回。
她作为凡人,无论是剑术,还是用的剑,别说比过裴晏迟,就连他的十分之一都不可能有。
可是谁让这东西捅得最深,并且此时此刻的裴晏迟……
看样子,施展不出几招。
她一个凡人,在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竟然有资格与天赋最上等的修士相提并论,也不知道该说她幸运,还是裴晏迟确实挺倒霉的。
大魔头那副一向克制的脸庞容易忍不住泄露出几分情绪,紧蹙起眉头。
很明显,他还没有找到自己实力骤弱,连带气息都被抑制的原因。
还要分出心力,去警惕那些不断飘到他四周的黑雾。
——未知的,才最棘手。
裴晏迟对上她的杏眼,突然道:“当初跟我约定五日后月圆夜时,大小姐便想过,是这般场景?”
虽是问句,却已经带了淡淡的笃定意味。
“当然。”越明珠甚至不为自己辩解一字一句,坦荡至极,“便是现在这般,要将你一剑穿心的场景。”
她一点也不吝于亲自让大魔头知道,走到现在这一步,不是因为她要报之前哪一回的仇。
而是从始至终,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捅了他。
之前说的那些有的没的的废话,都是谎言而已。
言语间,裴晏迟的剑已经贴在她脸边,她的剑也抵在裴晏迟心口。
双方都没有进一步动作,心照不宣。
少年狭眸漆黑一片,几乎融进这诡谲夜色,语调平静地叙述道:“可大小姐若是惜命,便没有杀我的机会。”
越明珠顿了一下。
“——你现在是我的人蛊。”
人蛊。
这两个字一出来,之前想不通、查不到的关窍茅塞顿开。
连带着得知裴晏迟舔她血时的发麻感,都不由得消退一二。
大小姐眨了眨眼,衷心地道:“原来你不是突然疯了,只是一如既往的够狠而已。”
难怪白雾怎么都没有找到她小腹那毒蛊的来源。
原来从根上就错了。
这子蛊,根本不是用唤天隼的眼珠为引子种下的。
相反,是裴晏迟借此温养了自己的丹田。然后,用他的身体养成母蛊,再把子蛊种到她身体中。
让她成为了他的人蛊。
受子蛊者,必须定时饮用母蛊者鲜血,否则子蛊崩溃,其人将经脉寸寸断裂而亡。
受子蛊者,其经络与血脉都会成为母蛊者的炉鼎。随着子蛊成长,其浑身修为或气血都将是绝佳的大补之物。
而随着他们血与血交融,子母蛊共鸣,受子蛊者任何需要调动灵力的攻击,都可能对受母蛊者无效。
这也是为什么裴晏迟一喝到她的血,就突然不受那张符箓控制。
换一句话说,她必须要靠裴晏迟才能活下去。
而裴晏迟根本不会被她真正伤到,若是拿她的血去炼丹入药,甚至杀了她,都能帮他恢复,大有裨益。
怪不得裴晏迟没有直接掐死她,原来不是善念残存,而是想要再多利用她几回。
……确实,够狠。
视线交错,越明珠手腕一翻。
原本离裴晏迟心口只有一寸的剑锋蓦然收回,似是认输。
但气氛缓和不过一瞬,紧接着——
她刺了下去。
变故蓦然而生,少年甚至来不及动剑,径自用手抓住剑锋。微一后倾,稍不注意便直接踩空。
砰。
两道身影齐齐摔下险崖,又从斜坡一路滚到河岸。
天旋地转后,越明珠深呼吸着冰凉的空气,用寒意勉强保持神志清醒。
多亏白雾及时出手,她才没有直接跌得粉身碎骨。
但即便如此,今日这一切,也足够让前头容大小姐从没有吃过的苦都加倍吃了一遍。
万幸的是,裴晏迟情况更糟。
他被她当做跌落时的肉垫便不用说,更要命的是,此处离激浪四涌的护城河只有一步之遥。
那些邪祟气息更加强盛,纷纷钻进他的体内。
明明无声,可越明珠似是听见了邪魔们贪婪饥饿的垂涎。
裴晏迟伤口里冒出的都不是血了,而是一团团黑气,整个人都像是被污染了一般。
狂风随之大作。
越明珠抬剑,剑锋再次指向他。
月辉倾泻在剑上,不尽泛起的寒光中,有一团团黑气附在上来。
是那些妖魔想借此外物,直钻裴晏迟心窍。
靠这群邪祟,越明珠头一回感受到那些修士提剑时,与天地共振、与四周同鸣的奇妙感觉。
不错,这一次,是真真天助她也。
越明珠对上少年那说不清因疼痛还是因诧异而紧缩的瞳仁,一笑:
“巧了,我跟你一样,都不在乎我的死活。”
锵!
白光突闪,将这方寸之地照若白昼。
越明珠劈进光里的第一剑,黑气弥散,剑身碎裂。乃至她整个人都被迸发的气流掀飞三尺远。
后脑勺重重撞在崖壁上的那一刻,越明珠陡然想起,当初明明捅进裴晏迟心口,却被无形之物阻隔时。
那气息,似乎正是……面前这个东西?
但这东西只能保证裴晏迟不死,可没办法保证他不濒死吧。
否则,那些邪魔怎么可能碎了大魔头的骨?
既然那些邪魔能置人于死地,她凭什么不可以?
形势再度逆转,裴晏迟腾空而起,试图远离护城河岸。越明珠踩着飞天符直追,挡住他去路,她近身伤他不易,便利用起她最习惯的灵器与符咒。
护城河下,邪祟叫嚣尖嚎,几乎要冲破白光禁制。
护城河上,人影交叠缠斗,黑雾被打散又重聚。
终于。观台上,拥挤的人群被一阵阵灵力外溢逼得散开。
见到自己心爱且引以为傲的灵兽被如此羞辱,谢霜袭怎么可能冷静得来?
她当即抽出佩剑,点地飞起,剑锋直指裴晏迟,明显冲着人性命去的,但刚到半空,便被角斗之境坚固的结界弹开。
其余人欲借此拦住谢霜袭,但二师姐修为是这群弟子中最高,速度自是最快,轻易避开重重阻拦,从下边窜进了角斗场中。
此时此刻,唤天隼庞大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脸上的窟窿还在往外冒血。
仍旧活着,却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哪怕谢霜袭用血契晏给它灵力,也已经无力回天了。
而罪魁祸首正半跪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有血,有滴下的冷汗,全然混在一起。
想到刚才那挑衅十足的画面,谢霜袭一下子红了眼:“去死吧!”
一剑斩过,剑风逼得四周灵力都几乎暴|动扭曲。
方才徒手解决了唤天隼的少年,此时动作却迟缓了百倍不止。
虽侧身避开,却仍被劈中了肩膀。
谢霜袭似乎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抬手,又是一剑,直直指向裴晏迟眉心——
砰!
越明珠甩出的护身符及时飞来,挡下了这一击。
与此同时,以俞澄为首的几个的弟子也迅速赶来,齐齐将谢霜袭架住,免得她被怒火冲昏头脑,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更过分的事。
“放开我!”
谢霜袭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越明珠,眼底已被血丝布满:“猎杀我的灵兽,无论是按哪里的规定,我都有资格杀了那个下贱的奴隶!”
说着,没被人抓稳的右臂又挥起剑,虽被拦下,余波却实打实落在越明珠身上。
俞澄大惊失色:“师姐,这么多人看着……”
“滚开,别拦我!”
“容越明珠,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都算好了,这是个圈套,你想害了我的灵兽!”
整个角斗之境都回荡着谢霜袭的声音,旁人头一回见到二师姐这般姿态,受的惊吓不比刚才那一幕轻。
越明珠踱步,缓缓走到谢霜袭面前。
由于谢霜袭被俞澄等人控制着,矮了她一截。
越明珠头一回能够居高临下地看向这个声名远扬的二师姐,扫过她那张方才还带着高傲与嘲讽的脸。
她一笑,轻轻地道:“二师姐忘了吗?进入角斗之境我们就已经协商好了,所有人都听见了,是你亲口说的——”
“生、死、不、论。”
回旋镖终于打到了自己身上,谢霜袭恼羞成怒,当即暴起,灵力几乎要将那些拦住她的弟子掀飞。
又来了几个人手将她按住劝住,只留她那一张嘴还能说话,不停诅咒着越明珠——
阴谋!算计!下一回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等宗主跟大师姐来了,你就等死吧!
到时候大师姐进了神宫,请示神女,一定让你不得轮回,下阿鼻地狱!
越明珠不理会,把注意力又放在了一旁浑身狼藉的少年身上。
那满身的血腥味……像是刚从哪个乱葬岗里捞出来一样,真够令人反胃的。
大小姐示意丫鬟给裴晏迟递上披风,捂一捂那刺鼻的味道。
那小丫鬟是个凡人,穿行在一群修士中瑟瑟发抖,递完便把腿跑得没影了。
越明珠也没有把她喊回来,站在原地,看着一动不动的裴晏迟,细听着他粗重的喘气声。
裴晏迟的气息已经极度紊乱。
却并不像是因为外伤,反倒像是内里经络丹田的作用。
撑地站起身来之后,身子还晃了晃,看样子十分勉强,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似的。
虚弱得跟方才那个手刃唤天隼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但容大小姐是绝对不可能心疼他的,拎起裙摆便向外走去,只抛下一句话:“跟上。”
于是乎——
容大小姐在前面走着,那个疯子一样的奴隶披着墨色披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仿佛是一头野兽,正在保护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
裴晏迟走一步,血迹便跟着流了一地,有他的,也有灵兽的,看着甚是骇人。
足以彰显出方才那场角斗,确实是一场鏖战。
当大小姐走上观台时,四周鸦雀无声,那群方才还在搬弄是非的修士们,一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
甚至不用谁说,全部就乖乖让开一条道来,恨不得离容越明珠和裴晏迟越远越好。
心里的想法,更是全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在了脸上:能从黑市里买这么个疯子回来,谁知道容越明珠以后还会丧心病狂地干什么?
他们对容大小姐有了崭新的认识。那些嘲讽她的,现在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越明珠贵人多忘事,把自己忘掉最好。
不然,他们的下场恐怕也不会比那只唤天隼好到哪里去吧……
等越明珠彻底离开这里,观台上才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然而,那已经跟大小姐没关系了。
她走到院子门口,站定。
回想着方才看见的那一张张脸上的表情,实在是有点忍俊不禁:“这种有走狗帮忙的感觉……真怪不得谢霜袭这么上瘾。”
白雾:“!!”
白雾:“你别说出来好吗?”
它实在是心惊胆战,生怕裴晏迟下一个咬的就是越明珠的眼睛。
虽然早就知道大魔头是个阴险冷血的人物,但是今日见他那番行径,才发现自己还是想得太保守了。
这叫冷血吗?
——这叫疯狗吧!!!
越明珠满脑子都是白雾后知后觉的尖叫声。
她倒是意外地淡定,令白雾闭嘴之后,便从乾坤袋里找出药丸,吞下去之后,喉间仍有淡淡的腥甜味道。
刚刚谢霜袭那打来的余波,确实伤到了她这脆弱的凡人。
侧眸,发现裴晏迟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越明珠:“看什么看?”
被她没好气地一呛,少年立即移开了眼睛,看向地面。
“哦,我忘记了,你就算不看,也能感觉到,”越明珠没好气地道,“我刚刚可是被伤得不轻。”
修士对天地万物更加敏锐,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她这个凡人的身体里,气血波动出了些问题。
她语句里已经有了些阴恻恻的意味。
偏偏裴晏迟跟读不懂气氛一样,听了她的话,颔首,语调无波无澜:“可以感觉到你喉间涌血,身体右侧经络堵塞。”
“……”越明珠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院子,啪的关上大门,将大魔头晾在外边:“别带着这一身血进我的院子,滚吧。”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越明珠第二日睁眼时,便发觉自己整个人烫得像在火炉里睡了一夜。
整个人都恹恹的,连吃了几颗丹药都不见好转的那种。
她一下子怀疑起来,要么是谢霜袭昨天那一击实在是太重,要么就是大魔头搞的鬼。
裴晏迟得来唤天隼的眼睛,怕不是要弄死她吧?
“!!!那你赶紧把人关起来。”
“你觉得有用吗?”越明珠轻悠悠地反问。
倒把白雾给问住了。
——答案当然是没有用。
裴晏迟动手在暗,她在明,暗箭难防。
这个坑,她是百分之百会踩的。
所以越明珠昨日甚至没有阻止裴晏迟近身,也懒得将人锁在哪一处,随他去吧。
比起此事,更令越明珠觉得糟糕的是,她想了想,还真找不到从源头上掐断裴晏迟接近唤天隼的法子。
关是肯定关不住的,天知道大魔头以前在干什么,学了那么多上天遁地的招,稍不留神就跑了。
除非她一直用长链牢牢锁住裴晏迟,并且时刻在一旁盯着他。
可那样的话,她也没办法去东街找靖北王府了。
无论如何,都总会有一个地方不在掌控中。
所以,这一局,她输得很惨,但输得委实不算冤枉。
门被推开,见越明珠一副病弱模样,小丫鬟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但府邸里没有给她这种凡人看病的大夫,还得让人跑出去找了名医上门问诊。
不过,她这病并非风寒风热,是被灵气波及导致,大夫把脉之后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好好休养,开了几幅寻常的药方子。
越明珠让裴晏迟亲自去煎了两个时辰,端上来,闻了一下,差点作呕,直接让他拿去倒掉。
裴晏迟面无表情,并没有感觉到被人戏弄后的不悦,全然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反倒是越明珠转念一想,让他先把药罐放在一旁:“过来。”
裴晏迟站定在床榻侧,隔着朦朦胧胧的纱,望向正半倚着的少女。
越明珠似乎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或者压根没有把他看作是个男人,打了个哈欠后便吩咐道:“你脑袋低点。”
裴晏迟抿唇,仍旧照做,向前倾身。
这样子,他们正正好好可以平视。
越明珠眯起眼睛,细细扫过他脸上深可见骨的伤痕。
有的甚至未曾完全结痂,仍旧是血汪汪的一条缝,里面还不断渗出污血来。
……依照大魔头那夸张的痊愈速度,这可不应该啊。
再联想到他昨日夜里时异常紊乱的呼吸,以及甚至来不及避开谢霜袭的迟缓动作——
恐怕都跟唤天隼的眼睛有关。
裴晏迟花了这么多心思得来这玩意,总不可能只是为了尝个新鲜吧。
大小姐凑得这么近,打量他又打量得太明显,饶是裴晏迟并不想看她,也不得不把视线落在那张脸上。
越明珠一醒来便烧着,如今看样子确实有些烧迷糊了,整张脸像是抹了胭脂,一片熏红。
吐出来的气也是温热的,与他冰凉的呼吸迥然不同。
往下一点,便见她披了件白狐裘,却没有系严实,隐约可见里面只着一件单薄寝衣。
很轻、很薄,像是蚕纱做的。
裴晏迟唰的抬起眼睛,重新对上少女的眸子。
到了病中,容大小姐才终于有了初笄少女该有的情态,眉眼看上去无害了许多。
唯独那张唇,吐出来的词句一如既往的带着刺:
“本来还想跟你聊聊你的仇家……可惜真不巧,病了,那就辛苦你再被不明不白地通缉一日吧。”
……
赶走了裴晏迟,越明珠又懒洋洋地躺回被褥里。
她的准则是,她不好过,大魔头也别想好过。
留这么一句话,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缓了缓,她便又让白雾来找唤天隼眼珠的用途。
不找还好,一找,多达百条,令人眼花缭乱。
少女听了两句便连忙喊停,想了想:“既然唤天隼掉毛通常是在求偶期,那就把这个条件也加上吧。”
然而,哪怕已经详细到了雄隼求偶期眼珠的作用,出来的答案仍旧令人目不暇接:
普通人配合入药可以延年益寿,一次性大补则容易过头暴毙。
修士用,则有或重塑灵根,或炼出剧毒,或加入玄铁以铸成上等佩剑,或配合某秘笈炼出八种符咒等一系列用途。
白雾弱弱地道:“唤天隼被杀到濒危,就是因为他全身上下各个部位都有妙用嘛。”
所以,还真不好说裴晏迟要拿这玩意干嘛。
理一理,大抵两种可能:
要么调理他那始终不见好的经脉,要么给她下毒。
“应该是……前者吧?毕竟他要是恢复,就有能力直接把你杀了,或者反过来威胁你,让你说出他被追杀一系列的事,不必浪费这么辛苦得来的药材。”
越明珠双手合十,脸庞上难得有些虔诚:“希望上天保佑他能下毒。”
她相信,大魔头这么聪明,一定能明白——
调理自身不一定百分百有大用,说不定也只是从三成恢复到四成,聊胜于无。但下毒,百分百能让柔弱不能自理的容大小姐痛不欲生。
再借此要挟她,岂不是更稳妥?
越明珠已经在短时间内,想清楚了下一步。
若裴晏迟选择下毒,她的乾坤袋里有这么多灵丹妙药,压制几个时辰的剧毒肯定不成问题。
大不了等她拿到三滴心头血了再毒发。
但若是大魔头想要修复好自己半废的经络,并且好巧不巧、该死不死的,那唤天隼的眼珠能让他恢复了七成以上。
那无论越明珠手里有什么,大概都打不过他了。
然而白雾显然没有听懂她的算计,震惊之后便作一团肉眼可见的雾气,盘绕在她床榻边,足以见得其情绪有多激动。
不等它发挥,越明珠便被前来拜访的路云珠吸引走了所有注意。
只见那颗熟悉的小脑袋从门缝里钻出来,正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越明珠摆了摆手:“我生病了,你别凑得太近。”
“容容师姐,我不怕的!”路云珠毫不在意,东张西望,见厢房里没有别人,立即不再蹑手蹑脚,一下子就窜到了她的床边。
修士百病不生,百毒不侵,从来不把这些“风寒”看在眼里。
路云珠蹲在她的床边,眼睛亮晶晶,像一只可爱的大猫:“师姐,你上次问了团团,这次我带它来看你啦!”
说着,她便把怀里的白狐狸放在榻上,邀功似的往越明珠怀里送,
近距离接触一只几乎陌生的灵兽,越明珠险些心跳骤停。
好在她经过几回接触,已经知道路云珠没有坏心,又见路云珠的手模仿那日的裴晏迟一般,一直落在狐狸的后颈上,控制着团团,这才重新镇定下来。
摸了摸狐狸毛,说了几句话,又送了一些有利于治病的宝贝,路云珠见她精神不佳,虽然还想多贴一贴越明珠,却也不得不识趣地道:“师姐,你先休息吧。”
纠结了半天,小朋友还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真实的来意:“我好像听说,你昨天跟霜袭师姐她……然后,她还打到你了。”
路云珠昨晚自然不可能被带到角斗之境里,是以,她只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那些经历者都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讲,只告诉了她这些。
越明珠不打算跟她细讲。
这件事上,谢霜袭折损了自己最骄傲的灵兽,又在众人面前丢了大脸。依照血契,唤天隼死后,她恐怕也要元气大伤,吃的苦头完全已经够了。不需要再让路云珠进来主持正义。
越明珠微笑道:“不是什么大事的,云珠不用太担心。”
“……好,我下午要出去买糕点啦,明天带好吃的再来看你哦!”
路云珠满足地抱起团团离开了卧房,一推开门,便差点撞上了那一身寒气的少年。
发觉是个熟人,路云珠正想打招呼,一抬头,便察觉到裴晏迟那冷得透骨的眼神。
肉眼可见的不善。
……看起来,这个哥哥不是很欢迎她的到来。
路云珠又瞧了越明珠一眼,没说什么,抱着团团跑开了。
倒是越明珠发现大魔头正跟门神一样站在那,着实怀疑这人不怀好意。
不是让他出去了吗,怎么不打招呼又回来了?
裴晏迟双手抱胸,冷漠吐字:“你就不怕她那狐狸突然发狂了?”
“不会。”
“不曾想大小姐对人如此信任。”
就算脑子尚且不清醒,越明珠也能听出,这人不是在关心她,只是单纯地挑刺。
她懒得理他,随意地道:“以真心换真心吧。”
总归,结交了路云珠不是件坏事。
人都自己找来了,她还能把这小朋友赶走不成?
裴晏迟垂下眼,比女子还要纤长些的睫毛投落下一片阴翳,语调平和:“看起来,是只换可利用之人的真心。”
越明珠受不了他在这儿说这一通不明所以的话了。
怎么,吃了那只鸟的眼睛,会导致人精神也跟着不正常吗?
她白了大魔头一眼:
“看来你也清楚得很,我对可利用之人都是另一幅面庞。那昨日何必还要自作多情地问我,想从你这里拿走什么东西?”
她对他的态度,自然是肉眼可见、天地可鉴的坏。
别说跟路云珠相比了,甚至还比不过谢霜袭跟她那群总找茬的跟班们。
裴晏迟自然不会因为她这几句讥诮而动怒,停留在她面庞上的视线始终沉沉,半晌后,径自退了一步,关上了卧房的门。
“…………”
“这算是得逞之后就得意忘形了吗?”
月华至盛,灵气至阴之刻——
短匕穿心。
越明珠紧握住匕首的双手,几乎用尽全力。
过多的灵气四溢与灵力飞溅,使得她这幅即将被反噬的凡人身躯几乎到了极限,血从额头鬓角流下,她眼前黑红色彩交替,什么也不清晰。
她只确定自己这一回是真的深深地捅了进去,冲破了所有阻碍,便再也看不见裴晏迟的表情,也听不见他的喘息。
眼前只余下一片茫茫的白。
或者说,不是白,是一种如同天地初启时候,万物不着色彩的混沌。
四周空无一人,没有裴晏迟,没有邪魔,没有护城河,也没有京城郊野。
她一个人处在这片辽无边际的混沌中。
虚无之上,是三团熊熊的烈火,传来不断的暖意,驱散她在河边沾染的满身阴寒。
少女伸出手,胆大妄为地试图靠近那翻卷的火焰。
手里的触感很奇妙,不像是碰到一团虚无的火,反倒像是抓住了一个人的心窍。
越明珠一瞬间清明。
看来,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三滴心头血。
她不加犹豫地用力攥住离得最近的一团。
心念一动,那火焰丝毫没有排除异己,反而在一瞬间渗入她的皮肤,钻进她的经脉、心窍、丹田——
在白雾惊喜的尖叫声中,那团火几乎要将越明珠整个人都燃烧融化。
成功了。
成功了!
等等,成功了……吗?
脑海里刺破天的尖叫没有持续多久,四周便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另外两团的火光突然开始剧烈闪动,迅速化作透明,哪怕越明珠以最快的速度扑上去,手里也只抓住虚无的空气。
就差一点点!
她甚至来不及再去寻找剩余两团火的踪迹,便听见那震耳欲聋的巨响。
仿佛有一道破旧的枷锁破开,尘封多年之物即将挣脱而出。
随后异动陡现,混沌半塌,世上最污浊肮脏邪恶之气蓦然自裂缝中涌来。
血雾弥漫,黑气笼罩,邪祟恶臭的味道铺天盖地,几乎将越明珠也吞没进去。
越明珠虽不知眼前为何是这般虚幻景象,但至少明白,这一定跟裴晏迟的情况挂钩。
她忍住懊恼,勉强回想着裴晏迟在这护城河底下时候该经历的种种。
“他是突然被吞进哪个大妖巨魔的肚子了吗?”
“不,不是……”白雾颤抖着道,“出了点意外,剧情好像错乱了,明明应该是他们先吃了裴晏迟,但是、但裴晏迟他——”
“在被你捅穿心窍,彻底昏死的情况下,突然反过来把那些妖魔吞噬了。”
再后来她脑袋钝钝的,只记得裴晏迟来接她,她抱着裴晏迟的手臂胡乱地说了好多话。
还没有成亲,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往外说。
梳洗时,越明珠特地问云青:“昨日是子淮哥哥送我回来的时候,有跟你说什么吗,脸色怎么样?”
第53章53
不知道多久过去,越明珠缩在被子里,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这床厚重的衾被压成一滩饼了。
闷得喘不过气的危机感最终还是战胜了羞于见人的情绪,少女慢吞吞地从大红的鸳鸯百子喜被里探出了脑袋。
但也就只探出了脑袋。
昨日心衣散了后被扔到床榻下,裴晏迟抱她去沐浴回来只给她披了一条薄薄的澡巾,醒后也不知所踪。如今越明珠身前只剩下这一点遮挡。
从漆黑的被褥里出来,越明珠才发现厢房里已然天光大亮,雕花窗半敞,清晰映出满屋欲燃喜色。
第一眼看到的不再是迎上来的云青,而是某个昔日遥遥如隔云端的男人。
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越明珠突然感觉有点不真实。
短暂的一段插曲揭过之后,越明珠便将裴晏迟打发走了。
这件事牵扯众多,她需要一个人仔细思索一会儿,实在没空应付大魔头。若是留他在身边,还可能被他看出端倪。
从藏书阁走回厢房的一路上,白雾还在絮絮叨叨:“跑是没办法跑了,但你若能狸猫换太子……”
越明珠:“没有半分胜算。”
她那点雕虫小技,能在顾见尘面前蒙混过关?
君不见,大小姐乾坤袋里所有的灵器仙丹,全都是顾见尘给的,拿他的东西对付他,实在是天方夜谭。
况且,顾见尘现在用这些锦衣玉食哄她捧她,留着她,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不想落人话病,并不是真怕她做些小手脚。
依照一宗之主的实力,真想要关押她到祭典时,也是轻而易举。
白雾嘘声:“那你到底想的什么办法……”
“便是修士,也未必能脱离凡心。”越明珠不答,反而慢悠悠地道,“他大张旗鼓地进京,总不可能只是为了看一看凡尘风光吧。”
白雾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你的意思是……”
但越明珠没有再与它解释,而是突发奇想:“如果,我当时选择感化裴晏迟,现在这一关怎么过的?”
白雾:“你是打算改变计划的了吗?现在后悔还来得……算了,来不及了。”
就算它之前总是鼓动越明珠,去做大魔头那早死的、善良的、不求回报的白月光,也实在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违心地说出“现在给裴晏迟刷好感也来得及呢”这种话。
“反正,在你这种要死不死的时候,裴晏迟总是会有机缘的。他突破的动静太大,大家可能就没空管你了嘛。”
越明珠:“……”
她没听错吧?
甚至都没有裴晏迟来救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一环吗!?
看来,大魔头的心,果真跟他的血一样,从骨子里都是冷啊。
大小姐凉凉地道:“还不如期待一下我有机缘。”
就这样闲聊到庭院门前,推开,看清里面情景时——
越明珠脸上的笑意全然沉下。
几个面生的弟子们三五成群站在院落中,厢房大门敞开,甚至有人在进进出出。
而那群人簇拥的中央,正是林知絮。
越明珠还没来得及兴师问罪,林知絮身边的人倒嚷嚷起来:
“容越明珠,大师姐在这,你都不来行礼了吗?”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越明珠冷冷瞥了那两个说话的弟子一眼,语调寒若冰霜。
容大小姐就算蛮横,也总是藏不住脾气的急性子。如今这从未料到的反应,反倒像是一下子震住了那两人。
一时间,原本进进出出的人停住脚步,面面相觑,院子里鸦雀无声。
林知絮并无不悦,转头,淡淡地道:“你这是作甚?”
越明珠扬起下巴。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林知絮轻蹙了下眉,眼也没抬,缓缓叙述:“宗主当初给了你一片玉髓,是从他随身玉佩上切下。如今你们恩断义绝,理应将其交还。”
那片玉髓并无他用,最大的意义,就是容越明珠用来证明宗主对她的的宠爱。
如今收回去,便是明晃晃告诉其他人——
从今往后,她容越明珠就跟宗主再无瓜葛了。
这种落人面子的事情,还搞得如此兴师动众,很难说林知絮是无意的。
越明珠扫了一眼厢房里的装潢。
看来这群人虽然擅闯了进来,但也没有失心疯,尚且不敢随意乱动她的东西。
还没有到需要她正儿八经发火的程度。
于是,容大小姐相当干脆:“刚刚进我厢房的人道歉,我就给你。”
话音一落,便一语激起千层浪。
林知絮一抬手,那群人又安静了。
她平和地道:“就算断绝关系,你曾经也在宗主身边待过。若他知道养你这么大,你仍是这般行事,你猜宗主会不会失望?”
三言两语,便拿捏住了容越明珠心里的痛处。
但那跟现在的越明珠又有什么关系?
出乎林知絮意料的,越明珠并没有像从前一样,一听见别人拿出宗主的名谓,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就算再气,也不得不强装出大度的模样。
相反,大小姐坐在那院落里的太妃椅上,慢吞吞地道:“——那就滚吧。”
林知絮的小跟班气得险些口不择言:“容越明珠,这里都是你的同门,你别拿着那副在外边作威作福的嘴脸对着我们!”
越明珠甚至都懒得理这种人,双眸看向林知絮。
林知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瞥向身边人,低低斥责:“好了。”
那人又被越明珠无视,又被林知絮当众责怪,脸当即一阵紫一阵红。
但尊贵如林知絮,是不可能照顾哪个跟班的情绪,见状后,只是命令:“你们道歉。”
这话一出,便再也无人敢置喙什么。
何况,虽然大师姐明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她被人当众落了面子,心情一定不会太好。这群人也不敢去触林知絮的霉头。
是以,全都乖乖地走到越明珠面前。
那几个修士不只是林知絮的跟班,更是宗门里的佼佼者,平日里在哪都是众星捧月的人,哪有对一个凡人低声下气的时候?
被逼着跟容越明珠这个废柴低头,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牙齿都快要咬碎了。
越明珠欣赏完这群天之骄子与天之骄女的装模作样,才道:“左手边第三棵树下面,挖吧。”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愣了。
就连林知絮也露出几分错愕。
这不摆明了是说,能让大师姐都亲自前来的,所有人都视若珍宝的玉髓——
对容越明珠来讲,根本不重要。
若是单说出来,还能当做大小姐色荏内厉,强撑着说的狠话。
但如今事实摆着,正正好好说明了,越明珠确实没有将那玉髓放在心上。
那可是宗主的随身之物啊!
如此行径,同羞辱宗主有何区别!?
一时间,越明珠仿佛惹了众怒,院落中人声鼎沸,皆是讨伐——
“容越明珠,昔日大师姐跟宗主不跟你计较,是看在情面上,你若如此作践这情分,别怪我们同门不客气!”
“师姐,无论她有多少气,都不能往宗主赠的东西上撒啊,这要是不处置,成何体统?”
“按照规矩,这等事,至少得罚跪三日……”
“够了。”
林知絮声音不大,但她一启唇,其余人全都自动嘘了声,半点不敢插嘴。
“同门间没必要闹得太难看,今日之事,也是你们处理不妥在先,但——”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眸子却已经落在越明珠身上,几乎所有人都能听懂那未尽的话。
一瞬间,围着越明珠的那几人纷纷望向越明珠。
仿佛只需要再听见林知絮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即动手。
然而比林知絮的命令更先到的,是小师妹那雀跃的呼唤声——
“容容师姐,容容师姐,有你的请帖噢!”
紧接着,路云珠便向一阵风一样跑了进来。
她似乎压根没看到围着的人群,跑到越明珠身边,气喘吁吁地恶毒,还不忘双手奉上一张流金式样的请柬。
路云珠一字一句,字正腔圆,足以让周围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方才宗主大人派俞澄师兄快马加鞭,递给容容师姐的请帖——是要请师姐晚上去皇宫!”
宗主,给容越明珠的,请帖!?
听到这话,无论是谁,乃至于面容不惊的林知絮,和越明珠本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路云珠余光瞥了瞥那群眼神快要瞪死她的人,眼珠子一转,连忙将请柬往越明珠怀里推。
“容容师姐,这可是我跟俞澄师兄一刻不停给你拿过来的,你快收下吧。”
背对着其他人,她朝越明珠狡黠地眨眨眼。
显然,她在林知絮要派人对越明珠动私刑前出现,并不是个巧合。
小朋友的心思,和她那替她解围的善意,同样都藏不住。
越明珠心领神会,接过,又给路云珠倒了杯茶,让她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才打量起那张请柬。
这的确是写明了白纸黑字要给“容越明珠”的。
就算路云珠想帮她解围,也不能拿这事作假。
虽不知道这一通到底是在做什么。
但毫无疑问,从路云珠拿出这张请柬开始,方才这群人争先恐后落井下石的模样,瞬间都成了笑话。
他们借着宗主的名义出头,宗主却反过来将人打了一巴掌,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了。
越明珠也懒得一个一个地揪出来奚落一顿。这群人这么狂,还不是受了林知絮默许。
她抬头,扬唇,朝着林知絮露出一个暖融融的微笑:
“真巧,既然如此,各位的提议也不必在这里说了,我去了宴上,都会一五一十地转告的。”
对上大师姐那张微冷的面庞,容大小姐笑意更浓,起身,拉着路云珠走进了厢房,啪的将门关上。
连个背影都不再留给林知絮一行人。
院落里,灵力流转,气氛微妙僵滞。
之前叫嚣得最大声的那人,磕磕巴巴开口,还试图给林知絮打抱不平:
“大、大师姐,你晚上都没去皇宫,难不成真要任容越明珠一个人丢人现眼到皇室里面去……”
“宗主大人所为,不容你我猜忌。”
林知絮深吸一口气,打断。
“况且,我此行,并非为了那些转瞬即逝的声色犬马。”
她虽这么说着,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回府时,站定在宅邸门口,身边的青年突然抬眸望向她身后某处,有一瞬间出了神。
“三皇子殿下这是——”
三皇子收回视线,笑容浅淡:“宅邸里有如此高楼,远观却毫不可见,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他说着开眼,语气却平稳得很,不似那些一见到修士便惊得怕得要匍匐再低的凡人。
皇室嫡系,也确实不用在修士面前卑躬屈膝。
哪怕这修士,是远近周知可能会问鼎的林知絮。
当时,林知絮一听这客套话,也知他不愿多说,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谢殿下相送。”
“以后还要跟林修士再多见面,无需客气。”
三皇子也颔了下首,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周围那些修士。
“倒是贵宗待我的礼仪着实隆重。看来,进京的修士们,现在全部都在这儿送我了。”
林知絮闻言,愣了一下,环顾四周后,才接话道:“确实是全都来了,但倒算不上隆重,只是同门们都久闻三皇子大名。”
三皇子不再接话。
那个小插曲,当时林知絮并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想,却似乎另有深意。
难不成,当时,三皇子是想要旁敲侧击出容越明珠相关的事情?
那张请柬,又会不会……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又被压下。
林知絮想,绝无这个可能。
*
作为凡尘间九五之尊的居所,这万顷皇宫的气派,不亚于云上宗的三峰五岳。
不同的是,修士媲好天地风光,讲求空谷梵静,仙山渺茫,如世外仙境。
而这座盘踞于京城中央的皇廷,紫柱金梁,龙楼凤裴,处处都极尽奢华之能事。
置身其中,就算是那些见惯了世面的修士们,都不由得面露惊叹,着实开了眼。
大宴设在太极殿。宗主的位置在帝王侧,虽略低一些,却在右边尊位,几乎称得上平起平坐。
开宴前,这两个位置都空空荡荡。
越明珠同另外两个生面庞的修士坐在下侧。从这两人的装束不难看出,他们都是宗里有头有脸的新秀。
除此之外,全都是些她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这边是女眷,那边都是男人,看着约莫是大臣跟权贵。
越明珠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四周,而四周那些人,也同样在看她。
不断有惊艳探究的目光投来,接着便是连绵的窃窃私语声。
她明明坐在不起眼的位置,可只消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仍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身上。
不同于京城千金偏爱满头钗饰,常年待在宗门里的女修,多多少少要素净一些,就连越明珠也不例外。
她简单梳髻,只着一根红玉步摇。除此之外,乌发,红唇,雪肤,再配上一袭无多少细致工艺的红衣,简单得要命。
然而灯烛辉煌,满堂金玉映下,都在这一刻成了少女的簪饰、项链,与披帛。
似乎再华贵磅礴的宫殿,都只能沦落为越明珠的陪衬。
越明珠察觉到了那些眼神,但她顶着云上宗的名头天天在凡间招摇撞骗,被人这样盯着看也不是一次两次,因此并没有觉得很奇怪。
只是有些不自然,因为某些眼神……似乎过于火热了。
比如说,那正坐在她对面的青年。
越明珠回望他,眨眨眼。
这是很言简意赅的警告。官场上沉浮的人,不可能不懂大小姐眼神里淡淡的不悦。
然而,不知为何,被她这般警告后,青年不但没有移开眼神,仍盯着她看,脸还一寸一寸涨红了。
紧接着……竟然流下了一点鼻血。
被身边同僚一提醒,青年才赶紧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掉。
这一番动静,惹来周围一阵低低的挪揄哄笑。
一阵欢声笑语里,唯有坐在青年后面的那个冷面男人脸色更差了几分。
他着了一身浓靛色官袍,看位次,品阶不算低。
可能是因为他周身气息太过骇人,周围人彼此攀谈着,却并不与他交流,唯独有个看上去瑟瑟缩缩的中年男人,正凑在他耳边,低低说些什么,时不时还往那高位上看去。
越明珠越过那有些滑稽的青年,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有些格格不入的人。
“…………”
白雾一惊:“我真的没看错吗?”
“我还想问你呢。”容大小姐的笑容敛起,“裴晏迟怎么混进来的?”
厅内,陈妈妈快步走了进来,同何良娴低声耳语,交代完刚刚的情况。
何良娴皱起眉头:“……他迟迟不带着明珠过来,就是在忙这些有的没的?”
反正这偌大的太傅府也没有旁人盯着,更无人敢多嘴议论新来的少夫人,她慎重考虑之后,早早就暗示过不必收元帕了。
毕竟远在恒云山行宫的时候,何良娴就撞见过他们俩在一起,有些事情已经不言而喻。
陈妈妈笑着开解道:“是公子刚刚特地要求的,奴婢觉得,应该是他怕少夫人多虑。夫人以后就不必再担心公子不解风情、伤了夫妻和气了,奴婢瞧公子如今为少夫人事事都考虑得很周到嘛。”
听陈妈妈这么说着,何良娴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行吧,还算他会疼人。”
第54章54
昨日她一路盖着盖头,什么都没看清。如今曦光照映出太傅府内厦屋一揆,华屏齐荣,跟她住惯的小宅院完全是天差地别。
越明珠心里又开始打鼓了。事实上,昨夜那场大宴,开宴之后,越明珠就再也没有露面。
那些人如何念念不忘地谈论起那惊鸿一瞥的红衣美人,自然也跟容大小姐没什么关系了。
反正,她才不要在顾见尘面前刷脸。
最好一次都别碰面,直到她顺利完成计划。
而现下,未时,湖中亭,四下无人,唯见湖边新荷冒尖,典雅如画。
风吹拂起一圈圈涟漪,接着,便听见青年不快不慢的脚步声。
越明珠抬起头时,那光风霁月般的青年已经走到她面前。
与她,仅有一桌之隔。
青年颔首,面露歉意:“宫里突然传来了些消息,让容小姐久等了。”
三皇子贺敛的确配得上那在外的美名,说话时,委实叫人如沐春风般。
越明珠心下不为所动,只面上酿出温浅笑意:“正巧让我提前在这里赏荷,也别有一番意趣。”
待贺敛入座,她不急着开口,而是抱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茶。
相当拘谨的动作。
无一不透露出她的局促、腼腆、踌躇,与那似乎一眼就能看透的强作镇定。
贺敛道:“若容小姐与我有秘事相谈,为何选在这四下开阔之地?”
越明珠隐隐觉得,这位三皇子殿下虽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但事先,估计应该猜到了一二。
或者……猜到了全部。
这人便如同这片湖一般,看上去静谧温和。
实际上,谁知道湖底藏的是什么东西呢?
说不定,跟大魔头一样难缠。
“因为这里望过去,正好可见凤凰神宫里的那处高塔,在日光照耀下,洒落的九彩余晖。可惜今日天公不美,暂时是看不到了。”
越明珠轻声道:“再过两三月,殿下就应该要去那里主祀了吧?”
“慎言。”
贺敛声音一凛。
随即,他的语调又温和下来,缓缓解释道:“大小姐久居蓬莱,想必不清楚,我非储君,并无主祀资格。”
呵。
“……我相信殿下能做储君,才会在今日斗胆邀约,以求一事。”
越明珠似乎在心里挣扎了许多,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的眼眸渐渐浮起雾气。
“想让殿下出手相救。”
美人垂泪,哪怕并没有眼泪真正落下,也是我见犹怜。
贺敛如何看不知道,白雾简直看呆了:
“……你怎么还能装出这样的啊?”
越明珠懒得理它。
贺敛跟裴晏迟的路数完全不同。
面对大魔头这种几乎已经被她知根知底的角色,她要先声夺人,占尽主动权,才能保证大魔头不再生出别的心思。
让一切都按着她想要的方向走。
而面对三皇子……
这人在原剧情里似乎不算重要,只几笔带过,连白雾都对他不算清楚。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主动权交到对方手上,引|诱他多下几步棋。
如此一来,看似两人之间,是贺敛占据上风,越明珠被牵着鼻子走。
实际上,只要越明珠借此摸清这人的底细,便很快就会有办法,让一切都会在按她预想的进展。
所以,无论贺敛信不信她这面对生死之灾柔弱无依的弱女子形象,她就先这么彷徨地装着吧。
贺敛抿唇,却并不急着安抚,打量了少女片刻,才不紧不慢地道:“我听闻容小姐最是恣意洒脱,这是遇了何事,竟求到我这个凡夫俗子身上?”
越明珠第一次听有人用“恣意洒脱”这四个字,来形容她的嚣张跋扈。
失笑之后,又觉得贺敛着实是只老狐狸。
他绝对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的,可就是不急着开口。
一定要让她主动交代。
越明珠当然还要跟他拉扯一把,闻言,也并不说自己相求之事,只是旁敲侧击,娓娓道来:
“皇室负责神宫祭祀之事,殿下理应知道,神宫异动后,便是皇室血脉日日祭祀……也快要不管用了。”
“——得需要尽快找到天命的凤凰圣女,再献上些祭品,才能防止大乱。”
没过多久,空中便洒下雨珠。
门外两个小丫鬟的议论声清晰地传了进来:“不是说这月十五日是大吉日吗?听说宗主都要在十五日进京的,怎么又下雨了?看样子不吉啊。”
“你就不懂了吧,大吉日之前便是大凶,所以这两日都有雨呢。等到十五月圆时,便是草长莺飞,万里无云,说不定还会天生异象。”
“那我们跟着大小姐,岂不是还有机会瞧见宗主大人的仙风道骨……”
被这一提醒,白雾也忍不住数起日子,不免有些哀愁。
“今日过了,还有明日,明日一过,后日凌晨子时便是月圆之夜。满打满算,还有十几个时辰。”
怎么之前没觉得,这日子过得这么慢啊!
真不知道取心头血前还要出多少幺蛾子。
越明珠啧声:“再急还不是得等。”
没办法,谁让护城河底下的妖魔,只有在月圆之夜子时的时候最强大呢?
到时候,护城河方圆十里都会形成结界,修士进入其中后,能动用的灵力会被压到最低。
原剧情中,裴晏迟虽然在月圆前就被卷进了妖魔的阵法中,但一直与其缠斗得有来有回。直到月圆之夜,极阴之刻,对手实力暴涨,他才彻底落了下乘。
越明珠等的,就是那一刻。
她有且只有一次机会。
白雾越想越愁,容大小姐作为当事人,却显得格外镇定自若:“正好拿这十几个时辰看一看,我的病又会如何。”
——如果裴晏迟选择对她动手,不到一日,应该就能看出端倪来了。
越明珠倒要看看,大魔头是要赌一把那眼珠子能让自己恢复多少,还是稳妥为上,给她下毒。
厢房里并没有清静多久,院子外又来了人。
叩门声两长一短,一共三次,一听就是云上宗的弟子。这是他们自幼学的礼节。
只不过,越明珠作为宗内唯一一个废柴,还是第一次享受此等的“礼遇”。
“……大小姐,是、是谢修士求见。”小丫鬟战战兢兢带了话。
这早在预料之中,她并不理会,又将手里的话本翻了一页。
等了片刻,院子外的谢霜袭按捺不住了,直接传音进来——
“容师妹,我这一回来,是为了昨日牵扯到你的争端赔礼道歉。”
越明珠一哂,让丫鬟传话:“不是‘求见’吗,怎么没看到师姐有求人的态度。”
门外很快便爆发出一阵闹声,虽然转瞬就止住,但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谢霜袭被她气得发麻。
登门道歉对谢霜袭来讲,已经是足以钉上耻辱柱的事情了,哪知道越明珠还要蹬鼻子上脸?
然而当下,她还不得不拿出最诚恳的态度来。
“师妹,我血契的灵兽死了,我现在自然也不好过,马上要回宗里疗伤。走之前最后见你一面,是求你原谅我昨日的……过错。”
谢霜袭的声音,几乎是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虽然唤天隼被裴晏迟杀了,但这件事说到底,是她挑起、闹大,最后变成一堆烂摊子。
若是传出去,遭殃的肯定还是她。
昨日之事后,这群修士都不想、乃至不敢得罪越明珠。
若是谁想给越明珠卖个好,把这件事捅到宗主那里去,她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谢霜袭之前就想过这些利害,但往前的任何一回,容越明珠都被她戏耍得团团转,从来没出过茬子。
谁知道昨日就栽了,栽得彻彻底底。
越明珠慢悠悠推开大门,见谢霜袭带着俞澄等人矗在那,一笑:“哎呀,明明是师姐失去了灵兽,又失去了面子比较惨一些,怎么还要你来给我这个罪魁祸首道歉?”
语气温柔,却字字珠玑。
像刀一般横插进谢霜袭心里。
谢霜袭抿起的嘴角抽了几下,差一点又失态了,好在很快便强行压住,勉强扯开极度难看的假笑。
“昨日是我草率,当着那么多人的门面冤枉了师妹。……宗门规矩,过错者,要奉罪己书一份。”
她双手捧着那折好的信笺,鞠躬,手高过脑袋,将信笺放在越明珠面前。
一炷香过去了,越明珠没接。
两炷香。
三……
“容越明珠!”俞澄看不下去了,催促道,“宗主马上就要进京,要是你还不知道收敛脾气——”
越明珠掀眸,杏眼淡淡地看着他。
只一眼,俞澄便想起昨日那个跟在她身后,足迹同血迹混在一起的疯子,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竟然自己被自己吓住了,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跟前几日那个敢出剑拦越明珠的,完全判若两人。
越明珠垂眸,伸手,接过那没有写任何一句真心话的罪己书,甚至没有拆看,就随意扔在地上。
谢霜袭抬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你——”
大小姐对上她那双忿然的眼睛,轻声细语:
“师姐之前让我在府邸外等半个时辰,我本来还想礼尚往来,让师姐也养养耐心。不过看在你跟班说了句有用的话的份上,就先算了。”
“本来我还在愁着如何弄到一个东西,还是他提醒我,我还可以去求一求背后那个靠山。”
……
次日酉时,日薄西山,越明珠终于等来了那位一直活在众人口中的云上宗宗主的回信。
她将信笺丢在一旁,只拿过了与之附着的丹药与符纸。
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
白雾的好奇心蠢蠢欲动:“你真的不看看吗,他可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角色……”
越明珠丝毫没犹豫:“不看。”
原剧情中,她跟宗主关系已经恶化到了极点。
此次主动写信,要求拿到手里这两个玩意,条件就是她自愿断绝了义父女关系,归还了宗主曾经给她的信物。
原身之前一直拖着,百般耍赖就是不肯给。如今态度大变,突然如此爽快,宗主肯定乐于用这点蝇头小利甩掉她这个包袱。
所以,那信里还能写什么呢?都彻底断绝关系,撕破了脸,总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懒得看,影响心情。
横竖都是些无关她晏劫的炮灰角色。
越明珠瞥向那团笼罩在信笺上的白雾:“你要是很闲,不如去找一下唤天隼的眼珠到底能炼成什么蛊。”
是的,经过这一日的等待,越明珠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
事关重要,大魔头果然还是求稳,选择了给她下毒。
烧退之后,她丹田里多出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玩意。
排除其余可能后,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子蛊寄生的标志。
虽然这蛊暂时没发作,但相信它很快就会派上用场。
最重要的是,白雾替她搜寻了那么多古籍,硬是没找出这蛊到底是什么。
……实在蹊跷得很。
白雾声音一下子就弱了:“别生气,我再找找。”
“我没生气,”越明珠摩挲着手里的东西,“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子时,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事情已经远远超出她最初的预料。
随时都有可能生变。
容大小姐已经不想追究,这蛊到底是哪一个瞬间种下的。
她只想知道,裴晏迟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大魔头的心思着实不好猜。
但猜不透也无所谓,反正从始至终,她都只有一个目的——
确保极阴之刻,护城河边,裴晏迟会出现在她想让他出现的地方,做她想让他做的事。
无论是拿裴晏迟失的忆做钩子,哄骗他做下约定,让他主动听话。
还是……简单粗暴一些,直接把人押到目的地。
大不了多费点精力。
越明珠抬起眸子,望向那门口的半边衣袂。
她可不记得自己让裴晏迟在门口守着。
……看样子,迫不及待的,可不只是她一个。
少女似是一点都没有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握紧手里的东西,坐回榻上,懒洋洋地倚着,仍跟往常一样随意地命令他:“过来。”
裴晏迟站定不动,视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厢房内的全貌。
“我们好像还没有彻底撕毁约定吧?”大小姐挑起秀眉,“我让你过来,然后伸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少年的视线仔细扫过四周,最终重新落在她那殊绝的容貌上。抿唇,敛住那一丁点的情绪,不紧不慢走到她面前。
除了不再听大小姐那趾高气昂的指使以外,裴晏迟仍是之前那副模样。
不见血时,便疏离冷淡至极,总是没什么表情。
——直到看见她放在他手里的那小小一颗褐色丹药。
裴晏迟神色一变,微垂的眸子直直剜向她。
“看你这么没耐心,正巧我也没有了,那我们就提前一点来交易。”
容大小姐撑起脸,微扬起尖巧的下巴。
“你吃了它,然后,我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你,如何?”
裴晏迟扯开唇角,语调冷寒:“看起来,这笔交易并不划算。”
语毕,便不加犹豫地将药丸捏碎,又曲起手指,运转起灵力来。
然而还没来得及召出剑,长链忽地显形,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拉到越明珠面前。
借着那一瞬贴近时的惯性,越明珠已将符纸严丝合缝地摁在了少年心口处。
啪。
一击就中。
与此同时,颈间项圈也由无形透明变回实体,一寸寸收紧。裴晏迟的呼吸声愈发急促粗重,脖颈青筋一根根暴起,看着怖人至极。
一切都不过是一刹那的事而已。
越明珠紧紧攥住链子,因为太过用力,掌心几乎要被磨破。她的手止不住发抖,语气听上去却极平稳镇定:
“料到你不会吃,没关系,这张符也是一样的作用——”
“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解药,你时时刻刻都会剧痛不止,一运转灵力便会加倍。”
裴晏迟本就没恢复好,打败唤天隼后更是不知为何元气大伤。
既然他没有选择温养调理静脉,那这张符对付现在的他,绰绰有余。
所以她选择先下手为强,阻止了裴晏迟动用灵力,让他彻底失去占据上风的可能。
少年颈子被缠住,双手都被长链锁得严严实实,牢牢扣在身后。
霎时袭来的的剧烈的疼痛与近似扭曲的桎梏逼得他难以动弹,只有布满血丝的瞳孔勉强下移,牢牢看向越明珠的小腹。
如同一条濒死时仍不忘撕咬猎物血肉的蛇。
下一刻,越明珠就感觉到腹部一阵阵的绞痛。
她两眼一黑,噗的吐出一口血,全洒在裴晏迟身上。
丹田沉寂的子蛊,似乎得到了母蛊主人的召唤,缓缓复苏。
“很遗憾,”越明珠咽下喉间腥甜,艰难地吐字,“……你还是慢了一步。”
她已经提前用过丹药,两个时辰后加倍反噬这股剧痛跟毒性。但两个时辰内,只会感受到百分之一。
蛊是裴晏迟先下的。
但毫无疑问,现在,是她领先了。
——至少暂时是这样。
就算她现在是不好过,但裴晏迟的状况可更是差得远了。
脸上那几道被唤天隼抓出来的伤痕重新渗出血来,不断往下流。
脖颈经络已经乌得发黑,顺着蔓延至全身。手腕处已经隐约可见那道紫色长蛇般的痕迹。
耳边只能听见沙哑破碎的嘶声,断断续续,甚至组不成一个完整的音节。
如同困兽最后的哀鸣。
越明珠没有看他,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再抬起眼睛,只紧紧盯着那张符箓。
符纸不断燃烧成灰烬,很快便只剩半张。
全部用尽后,想也不用想,裴晏迟肯定会直接晕过去。
可是不够。
远远不够。这宫廷规矩实在是繁复,待皇帝与宗主两位主角落座,大宴正式开始,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说来更巧合,开宴前方才骤然下起瓢泼大雨,天色突变,待开宴鼓锤响时,雨又奇迹般地停了。
太极殿里所有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惊呼之后,都不由得赞叹是神迹显灵、天佑大邺,恭维奉和声此起彼伏,响彻了半边皇宫。
哪怕越明珠已经找借口提前离开,不在太极殿里,也能清晰地听见些词句。
太极殿聚满了人,周围一圈的宫阁却连灯都未点,黑漆漆一片,全用来衬着主殿的金碧辉煌。
唯独东侧一间小室缀了夜明珠,勉强能看清室内情景。
裴晏迟一踏进来,四面便射来十几道飞刀。
这点中阶灵器自然伤不到他,然而轻易躲过时下意识露出的熟稔,已全然不见那冷面官吏的伪装。
比起伤人,倒更像是一场戏弄。
裴晏迟站定后,干脆直接去除了易容术,觑向正坐在太妃椅上的少女。
那一身水红,在暗处时,被夜明珠的光照耀着,仍泛出淡淡盈色,如最上好的玛瑙。
他凝眸,声音冷沉:“为何不等大宴结束之后?”
裴晏迟亲身乔装,顶替了他人身份潜入这场大宴,自然是有要事要做。
分秒,都很重要。
越明珠临时叫他出来,全然打乱他的计划。
“因为我也很忙,出来是要办件重要的事,顺便就叫你过来一趟,把我们之间的疑惑解了。”
容大小姐显然是绝对不会跟他换位思考的。
她甚至都懒得看他,拨弄着手里一颗小巧的金珠。
而如此金珠,在这一方宫阁里比比皆是。
裴晏迟自然识得。
——这是三皇子一门客最爱用的信物。
这金珠落在越明珠手里,倒不见得她与三皇子有多深的联系,只能说明,这一间宫室里的下人,都是三皇子党派的势力。
再看越明珠桌边那垒起的糕点、甜果,和御前才有资格享用的茶水——
三皇子着实尽够了地主之谊。
越明珠端详了半天那金珠,又看了看手里的请柬,终于开口:“我的请柬,和你有关吗?”
裴晏迟愣了下,似是没想到她问了个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无关。”
他答得太过斩钉截铁。
而且,这种事,裴晏迟确实没必要骗她。
……所以这张请柬的来源,又成了一个疑云。
路云珠当初救场时,口口声声说,是宗主命俞澄师兄从皇宫给她送过来的。
她便先入为主,觉得这是顾见尘的手笔。
然而,开宴前,越明珠便瞥见另外两个修士的请柬,上面都有云上宗专用的式样。
大宗修士的身份,无论在哪个地方,都会彰显出来。
可是她这张请柬上没有。
若非裴晏迟冒充哪个官吏身份,要让她进宫,在这宴上利用她一回。
那……还会是谁呢?
心中隐有答案,越明珠按下不表,起身,对裴晏迟淡淡地说了句“你走吧”,便提着裙子向侧边的矮门走去。
然而她刚弯腰踏出门,脚边一道残影闪过。伴随着微弱的鸣叫,小水洼被踩得飞溅,泥泞全都打在了她的裙摆上。
不一会儿,便有婢女火急火燎地赶来将那造成祸端的猫抓住,唰的跪在地上,道歉时脑袋几乎都要埋在地上。
“对、对不起,容修士……这是后园的几只猫争抢起来,奴婢一不留神,就让它冒犯到了您……”
说到最后,那婢女几乎要哭出来了,肩膀一直瑟瑟发抖。
“无事,让人给我拿一套换洗的衣裙吧。”
越明珠意外地好说话,不但没有让人将那只不长眼的猫扔掉,反倒蹲下身,凑近了看婢女怀里的小猫。
脸上还有血,看来是跟人打架打输了。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明明接近奄奄一息,却能清晰看到眼底的求生欲。
越明珠与这只小东西对视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摸了它一下。
然后便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药瓶,撬开木塞,倒出些泛着珍珠光泽的粉末,让婢女喂给猫。
她丝毫没有自己正在暴殄天物的自觉,见那只猫迅速舔完了粉末,才起身,准备先回宫室里。
一转身,便撞上了少年那双幽潭般的眸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裴晏迟的眼神,似乎比方才冷了一点。
“为什么?”他突然道。
越明珠都没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裴晏迟顿了一下,“要救它?”
“……?”
少女疑惑地睁大杏眼。
这是什么鬼问题啊?
若说答案,越明珠当然可以列出个一二三——
在三皇子的地盘上,她不吝于卖个乖给人看。
况且,那只猫眼睛里的东西,她很喜欢。
也可能还有一点原因,是她正在绞尽脑汁想别的,懒得跟一只小东西计较。
但是。
这些话,有什么必要说给一字一句说给裴晏迟听吗?
太奇怪了吧。
或许是察觉到她眼底浓浓的狐疑,又或许是自己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裴晏迟猝然避开她的视线,垂下眼。
出声,似是解释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嗓音还浸着淡淡的讽刺:
“——和大小姐之前说的做的,实在自相矛盾。”
越明珠还得再想一下,才想得起来,裴晏迟指的是她曾经回答他的,只对有利用价值之人好脸色的那段话。
越明珠深吸一口气,双手抱胸:“那我再修改一下上一回的措辞好了——”
“本小姐心情好的时候,无论对方有没有利用价值,都乐意好好对人家。”
“至于你,看到你,我心情就不好了,行吧?”
如果容大小姐没记错的话,这还不是他第一回提起了。
她实在不明白,裴晏迟为什么会三番五次地在意这件事。
若说嘴欠非要损她一句不可,不像裴晏迟的作风。
他一向寡言少语,若是真厌恶她,应该会等着日后多捅她两刀,而非在这里得一些口舌之利。
白雾适时出声:“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都是第一次见面,你对猫,对路云珠都挺好,就是对他不好,若是对他也好些,你们肯定不至于现在这样。所以我说,最开始给你布置的任务,其实是最适合——”
“……你闭嘴吧。”
越明珠听不下去了。
退一万步说,被区别对待是天煞孤星的宿命。
活了十七年,裴晏迟早就应该习惯了才是。
要真忿忿不平,也该先忿忿一下,为什么同样天赋异禀,林知絮是天命之女,而他还要在这里滚打摸爬。
——根本不应该纠结她对谁笑对谁好根本就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啊!
白雾委屈:“这是我综合剧情、大魔头行为习惯、你们的宿命纠缠程度等一系列事实做出的最佳分析。”
“你的最佳分析还让我去攻略裴晏迟,说他最终会爱上我。”越明珠凉凉地道,“少分析两句吧。”
“…………嘤。”
由于被白雾吸引走了注意力,等越明珠回神时,裴晏迟已经跟她擦肩而过,径直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才冷淡地抛过来一句话:
“我今夜要查件事,不回府了。”
越明珠:“噢。”
看来是清晨时被她问了行踪没答上来,为表诚意,这次还专门提前给她汇报了一回。
至于他要查明的事,虽然没说,但她能猜到,约莫就跟那追杀的仇家有关。
那可是着实是当务之急。
等大魔头的人走远了,白雾才惊叹道:“这才一日,他就已经进展到这种地步了?这么看的话,裴晏迟完全不需要你帮忙才对。”
“他需要我不给他的仇家帮忙。”
少女轻轻吐字。
——能进展得这么顺利,全因为她没有捣乱。
若是她拿断肠毒干扰大魔头,提前找出他的仇家。
不说合作了,单是给人通风报信,就足够大魔头吃几轮钉子。
万万不可能是现在这副情景。
经络恢复,的确足够让大魔头媲美中上阶的修士。
可若涉及到政事,绝非简单地用实力论高下。
他失去的记忆,和这十尺高堂上数不清的利益牵扯,仍是掣肘。
若不是她对裴晏迟实在是有大用,大魔头早就在护城河底下,反过来把她给一剑穿心了。
相比较白雾对裴晏迟私底下的任务这么感兴趣,容大小姐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横竖他要做什么,也逃不过那道生死劫。
只要她能避开成为祭品的命运,再拉着裴晏迟前往瀛洲极北。
一切就完成了。
白雾明显还想跟她说点什么,但宫室外脚步声渐近,婢女已经捧着崭新的金彩绣绫裙,从矮门进来。
“……奴婢伺候您更衣。”
越明珠却并不着急换下这身被污泥弄脏的服饰,反而放轻声音,柔柔问道:“我方才让那管事递给三皇子殿下的信笺……如何了?”
婢女的脑袋埋得更低了:“奴、奴婢卑微,不知道太多,不过听公公说,殿下已经过目了。殿下还、还似乎要让公公转告您——”
“他一定会准时赴约。”
他很有可能在子时之前醒过来。
越明珠要万无一失,就不能赌这个可能性。
好在她准备的,也不只是这一个筹码。
少女深呼吸着,语调仍然有些发颤:“——裴晏迟,你不会忘了,自己当过十几年的马奴吧?”
事实上,裴晏迟还没有告诉他,他叫这个名字。
当听到时,少年充血失焦的暗红瞳孔一震,明显有丝愕然。
周身紧绷的气息都为之一松,抵抗减半后,符箓的作用更是明显。不过一眨眼,他颈间的纹路已经狰狞得似乎要裂开,乌色几乎蔓延了那一片皮肤,仿佛一张酝酿着随时准备张开的血盆大口。
越明珠咬牙:“……你乖乖听话,本小姐心情好,就大发慈悲……咳咳,施舍你一回,把你那些比现在还糟糕的事情,咳,告诉你……”
越明珠就是要借此告诉裴晏迟,他不为人知的过去,他自己都不记得的过去,她都知道。
这样子,等裴晏迟晕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最先想的就不会是逃跑或者动手了。
打一棒子再给一个甜枣,从而引诱着他主动走进圈套里。
这一招,她已经用过不止一次,足够熟练。
哪怕被子蛊搅得神智快要不清醒,也能下意识地编出这一通好听的谎话。
然而腹部的痛意实在是太过强烈,那子蛊不停地嗡动着,连着她的小腹也感受到一阵接一阵下坠,越明珠难以控制地又吐出一大口血。
这一回,尽数吐在裴晏迟的脸上。
鬓边、眉眼、鼻骨。
有些顺着往下滴,落在少年抿得接近脱力的唇上。
越明珠意识回笼时,便亲眼看着——
他抿住那滴下来的血珠。
然后,舔了舔。
一瞬间,她想起了那只惨死在大魔头手底下的唤天隼。
越明珠头皮发麻,下意识加重那摁住符箓的力道。
手腕却突然被死死握住,难以移动一寸。
她几乎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脑子陷入短暂的空白,错愕地睁大眼。
也是这同一时刻,局面彻底逆转。
链子从脱力的手里滑落,啪嗒掉在一旁,符箓灰飞烟灭,少年失去了桎梏,蓦地垂下脑袋,顺势埋在她颈间粗喘着。
他们彼此之间已经没有半点距离,全然贴在一起,或者说,他牢牢地压住了越明珠。
呼吸尽数喷洒,模样亲昵如情人。
另一只手,却已经从后面掐住了大小姐纤细得仿佛随时可以扼断的颈子。
他手上力道一重,便轮到越明珠体验那濒死的窒息了。
越明珠甚至来不及再过多的愕然,因为她很快就失去了思考的力气,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倏忽被逼到死亡边缘。
大小姐毫不怀疑,裴晏迟下一刻就会掐死她。
但他只让她保持最后一丁点清醒,体会着这种近乎折磨的感受。
越明珠的五感都几乎被痛意覆盖,整个人都陷入混沌之中,只能隐约感觉到少年的面庞突然凑近。
他的唇一下子贴得很近,似乎是吻上来。然而少年停顿了一下,却不知道在想什么,骤地拉远了距离。
取而代之的,是伸出手指,一点点抹走了她唇边溢出的血。
像一条狗一样,都舔了干净。
他的呼吸似乎仍旧带着痛意,声线也几乎嘶哑非人,猛烈咳嗽之后,他一字一顿,费力地道:
“……大小姐,谢谢你的血,和你的消息。”
指腹摩挲着那颗半破带血的金珠。
裴晏迟嗤了声。
“就、就是你看到的这样……”那被砸得头破血流的男人匍匐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已经坦诚交代是谁派我来追杀你的,你是答应过我的……”
少年收起金珠,蹲下身,用力攥起男人散乱的长发。
半个时辰前还不可一世的修士,此时却仿佛一条丧家犬,吃痛地嚎叫起来,说不出别的话,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
“你、你答应过我的……你说好了的!我交代了,就放过我!”
“是吗?”
少年迎着那人期待又恐惧的眼神,启唇,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可是灵力枯竭至此,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话音落下。
那人似乎意识到什么,张大了嘴,却还没说出话,便吐出一口血,咽了气,全然死不瞑目,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巨大,看着人心头一阵阵发寒。
裴晏迟却仿佛已经司空见惯了般,只瞥了一眼,便起身。
一念咒诀,浑身上下的血迹都消失不见了,全不复刚才那折磨昔日追杀之人的恶鬼模样。
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靠近他:“大人,您、您打算——”
“烧了,”裴晏迟指尖已出现一丝火光,“剩下交给你。”
面对这么一句死相凄惨的恶尸,他的语调也仍旧平静。
仿佛不是在说灭迹毁尸之事,而是在讨论今日明媚晴朗的天气。
很快,一整座宅子便弥漫在大火之中。
得了吩咐的衙吏迅速出动,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裴晏迟丝毫没有停留,已然回了院落。
然而四下无人,问了丫鬟,才知越明珠去了湖中亭。
那丫鬟缩着脖子,小声道:“大小姐还吩咐我们,拿些现下小千金们爱用的簪钗,和淡雅些的衣裙……”
如此郑重,听着是去赴约。
若非现下他实在有事要告诉容大小姐,裴晏迟实在不想再动身去湖中亭。
然而,思索片刻,他还是去了。
少年施展着易容术,又作旧日那腼腆书生模样,戴着帷帽,步行至那小荷点缀的园湖。
十丈之外,便已经有卫队驻扎,不准人靠近。
再靠近些,便是结界。
被拦下后,“书生”便识趣地不再向前,退避三舍后,灵力聚作一束,无视结界,直接钻了进去——
灵力视物,犹如亲眼所见。
亭中,容大小姐一袭从前绝不会穿的累珠霞茜裙,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温柔,甚至称得上是柔弱。
仿佛一株随时会被风折断的芦苇般,无骨无依。
撑着脸,偏头,水濛濛的杏眼直直盯着身边的青年,似是欲说还休般,露出几分少女惯有的情态。
一副从没见过的模样。
而那被她看着的青年,视线同样落在她身上。
若不是隔着一方石桌,看这缠绵悱恻的眼神交汇,这两人怕不是要贴在一起了。
并且。
裴晏迟轻易地从那半张侧脸,认出了青年的身份。
……实在,有一点巧啊。
正好就是大魔头此行,准备告诉容越明珠的——
他的仇家。
少年手一用力,那攥在掌中的半颗金珠便成了粉末,自指缝间倾泻而下。
明明是仲夏,他的神色却冷得像浸了雪一般。
她又后悔起来,早知如此,从前堂姐们学习那些贵女份内之事的时候,她就不应该装病在房中睡觉。
手不自觉捏起锦袖,突然之间,男人冰凉的指节横|插进来,穿过她的手指,很自然地跟她十指相扣。
越明珠歪头看向裴晏迟,他却没有多解释:“看路。”
第55章55
说完之后,她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软绵绵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裴晏迟的表情也无波无澜,不知道有没有把她的要求听进去。
裴晏迟呼吸骤地一滞。路云珠恍然大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越明珠莞尔,仿佛自己刚刚只是随口一说,又同路云珠闲聊起来:“你手上的茧,练剑练出来的吗?”
路云珠点点脑袋。
云上宗里包罗万象,但是以剑修为主。
剑修等灵力到了一定水平,便会挑选与自己契合的剑,将其收入元神,伴随一生,此后便要不断练习,只求人剑合一。
“但是,也有人不会选择已经铸好的剑,而是会以自己灵力化形,这种虽然也使剑,却不能叫剑修了。”
——再比如说,裴晏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