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大小姐瞥向毫不作声的少年。
裴晏迟至始至终都垂着眼睛,似乎在听跟自己无关的事,看不出任何波澜。
同样的年纪,同样万里挑一的天赋,有人被第一宗门以全宗之力培养,有人却飘零失陷无所归。
所以大魔头后面变得心理扭曲,明明是修士,却不醉心修炼,也完全不同各大宗门交好,甚至结下血仇,实在是事出有因。
越明珠顺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似水:“那你们日复一日练一样的东西,一定很辛苦吧。”
路云珠一愣,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又点了一下,小声道:“还好,就是有时候很难。”
眼睛水汪汪的,看那个感动的表情,若是她们俩之间没有横了一只狐狸和一截裴晏迟的手臂,路云珠恐怕下一瞬就要扑上来了。
越明珠自然不会主动抱她,又摸了两把毛团子似的狐狸,便心满意足地松开手,示意裴晏迟将灵兽归还原主。
被她抱久了,狐狸的皮毛上也沾染了淡淡的香味,不浓烈,却格外好闻。
路云珠一凑近闻到那个味道,脑子都有点晕乎乎的,脱口而出:“师姐,你人真好,是我在宗里见过最温柔的姐姐,根本就不是外边说的那样!”
越明珠:“……”
裴晏迟:“……”
俞澄:“……”
路云珠偏过头,本想找一同来的俞澄帮腔,却看见俞澄也一副哽住的表情,气得拉了拉他的衣袖。
俞澄这才反应过来,收敛表情,哼了声,语气同昨日那般阴阳怪气:
“那是因为她运气好,碰到的是这只狐狸,不是二师姐的唤天隼,否则现在怕是有气进没气出。”
少女佯装一脸懵懂道:“是吗,那怎么昨日只见到你,没见到那只灵兽?”
“…………”
又是被提醒昨日窘态,又是被嘲讽是谢霜袭的走狗,俞澄立即不说话了。
路云珠却没反应过来,还连忙抢答:“霜袭师姐的唤天隼最近翎羽掉得厉害,脾气也愈发暴躁,我都一月有余没有见过它了。”
越明珠对灵兽自然是一窍不通,余光习惯性看过去,却捕捉到裴晏迟瞳孔紧缩。
虽然只下一瞬就恢复正常,但已经足够令越明珠敲起警钟。
他鲜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动作。
仿佛一只饥肠辘辘的恶兽,骤然发现唾手可得的猎物,只是困于外物,不得不暂时隐忍下来。
——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越明珠心底没由来地咯噔一下,神情不变,当即切开了话题。
送走路云珠跟俞澄时,小朋友抱着狐狸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道:“师姐,我以后还可以带团团来找你吗?”
俞澄不说话,却也跟着路云珠看向她。只不过,他的视线全然被越明珠无视了。
越明珠笑:“可以呀。”
得了越明珠的承诺,路云珠的步子都轻快多了。
走远了,她忍不住喃喃:“那些编排师姐的,要是真的跟师姐待半个时辰,一定就不会那么说了!以后若再听见他们造谣,我一定帮师姐说话……喂,师兄,你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而另一边。
越明珠笑眯眯地送走这两人一狐,转头看向裴晏迟时,嗓音已然冷淡下来:“那只狐狸自己跑进来的?”
真可谓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裴晏迟颔首。
兽性本灵,何况那狐狸又是灵兽,一下子嗅出了裴晏迟的不凡根骨,试图接近也是应当之事。
她原本还想细细打探唤天隼的事,然而这念头刚起,就被裴晏迟这惜字如金的态度压了下去。
于是越明珠便不再问,抬手招来丫鬟:“我打算亲自去挑个新屏风,你们准备下。”
大小姐似是没看见身边少年轻微收缩的瞳仁,又看向天色,乌云已经聚了许久,要下雨了。
她转身走进房室,完全将裴晏迟视作无物。
——少年仍站在原地。
仲夏的天总是骤变,方才还是一团团乌云,转眼便成了一串串雨珠。砸在房檐上、石砖上,和裴晏迟的身上。
很快便将他淋得浑身湿漉,仿佛刚被人从护城河里捞出来的样子。
越明珠还在等。
刚刚才警告过他,转眼又大发慈悲告诉他“真相”。裴晏迟只要稍微长点脑子,就知道有诈。
所以嘛,曲折一点得来的施舍,才更珍贵,也更真实。
等到丫鬟置办好一切,进来请越明珠动身时,忍不住多嘴道:“大小姐,您从外边带回来那个奴隶……好像是吐血了。”
正中下怀。
越明珠懒得去想到底是故意以此示弱,还是旧伤未愈又复发了。
纤手推开门,她同裴晏迟对视,自然也看见了裴晏迟唇边未擦干的淡淡血痕。
印在他苍白的唇上,反而像涂了点胭脂,增添几分带着血腥味的妖冶。
容大小姐似乎很满意他这幅狼狈的样子:“你进来换身衣裳,就同我一起去盛乐里西街吧。”
裴晏迟抿唇,也并未立即动作,仿佛在确认她话里真假。
越明珠挑起眉,不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不想去算了。”
少年低头,声音略带沙哑:“——听大小姐吩咐。”
他自然不能在越明珠的卧房里清洗更衣,很快就被另一个丫鬟带去了侧室。
越明珠一边等他,一边悠闲地挑选起出门用的口脂。
脑海里还回旋着白雾的碎碎念:“要不是你早就说了要去西街,我还真被你这一招接着一招的骗到了。”
“没关系,你不被我骗,也会被裴晏迟骗的。”越明珠温和地说出真相。
铜镜瞬间笼上雾气,模糊得只能映出少女的轮廓。
白雾委屈又不解:“大魔头的宿命唯独同你纠缠,让你选容越明珠这个身份晏劫,总有天道的道理。”
“我总是觉得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糟,他对你也不该这么无情,也不知为什么会是现在这幅局面……”
“大小姐!!”两个丫鬟匆忙窜进来,打破一室静谧,“那人突然晕过去了!”
越明珠愣了下,转眼便想明白,肯定跟他重伤未愈还被无情奴役有关。
然而亲眼见了,才发现,事情比自己想得还夸张——
修士皮外伤的恢复速度本就异于常人,裴晏迟又是天赋超群的佼佼者,哪怕昨日挨的又是剑又是鞭子,也不剩几道伤痕。
但他的内伤,实在是不太妙。
连越明珠这种凡人都能察觉出问题。
少年只着里衣,手腕骨瘦削至极,几乎就是一层薄薄的白釉贴着瓷般的骨头。此时此刻,手臂上清晰可见体内经络模样,只是寻常人都是隐隐约约的青紫,他却已经全然是暗紫色。
暗紫纹路绕在手上,像一条蛰伏着随时准备刺入剧毒的长蛇。
脖颈,耳侧,几乎都是如此。
越明珠终于对所谓的“经络半废”有了一点实感。
裴晏迟先前表现得太正常了,她虽然一直知道他伤没好完,却不知道他隐忍到了这般程度。
不过,肯定死不了的,她只关心:“这种程度,短短四五日是恢复不好的吧?”
“你给的丹药都只治标不治本,靠他自己,怕是需要些时日。”
越明珠:“那就好。”
她刚在心头说完风凉话,少年便睁开了眸子。
对视时,很明显可以看出他比方才要虚弱二三,面容黯淡,唇无血色。
唯独那双眸子,仍定定地望向她。
面对这么一张随时都可能再昏过去的脸,越明珠微微蹙起远山眉:“明日再说去盛乐里西街的事吧。”
裴晏迟:“我并无大碍,不会——”
“你先养伤。”越明珠打断。
走之前,她还给裴晏迟留了一堆丹药。
有宗门药修的,有江湖大夫的,也有从拍卖会上购得的,琳琅满目,珍稀不已,比上次出手还要阔绰。
当然,共同点都是只治标不治本。
容大小姐浮夸的出行仪仗逐渐远去,厢房内重归寂静。
雨声渐渐小了,裴晏迟支起身,顺手拿过离自己最近的一颗深绿色的圆丹。
碧洗丹,可洗髓延寿,凡人里只有皇室才可能拥有,修士间也算难得的宝贝。
然而裴晏迟认出来后,神色仍旧凉薄,不见半分波动。
稍一用力,那丹药就化为齑粉,顺着指缝飘落而下。
少年静静地看着,没有半点可惜。
只在看见里衣袖口粘着的一根狐狸毛时,唇微微抿起了一点。
脑子里闪过方才的插曲,最初想到的,却不是最有用的那只唤天隼。
而是容越明珠亲近那狐狸时,种种幼稚的举动。
若非见她那副样子,他差点忘了,这大小姐的年纪,比他还小上几岁。
……大概,还未及笄?
*
雨后初晴,一片暖融融。
越明珠倚在窗牖边,看着马车驶向盛乐里东街。
那么大方地让裴晏迟休息,当然不可能是因为那根本就不会有的同情。
她原定先哄骗一番裴晏迟,再去查明真相。
如今不过是顺序换了。
先摸清底细,还更好些。
离府邸越来越远,凡尘的烟火气便渐渐浓了起来。似是驶入了集市,街边都是商号铺面,喧闹声不绝于耳。
越明珠半掀开遮窗的绉纱,有点好奇这从未见过的景象。
嗯,跟修士在大夏天还要让住处终日云山雾罩相比,确实更接地气些,也更讨她喜欢一些。
她果然是实打实的凡人,长着一颗凡心。
余光瞥见路边的景色,她突然间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然而定睛下来,又发现是错觉。
只有一个连连鞠躬的白面儒生,一个遮了面的千金小姐,还有她身侧的小丫鬟。
这是演哪出?
“公子切莫多虑,刚刚马匹无故受惊冲撞到您,我家小姐过意不去,想送您去药楼看看……”
书生拱手拒绝:“多谢小姐好意,在下无碍,便不劳挂念了。”
那千金小姐一看就是少女怀春象:“今日是我之过。你可知柳尚书柳府?你收下这信物,以后拿来要我一个补偿也是应该的。”
“怕污了姑娘名节,在下还有些事要办,先行告退。”
那书生一袭装扮清贫,却也正派。这么个漂亮又主动的高门贵女在自己面前示好,一点反应都没有,回绝完竟然真的就擦肩而过。
越明珠有丝惊讶。
这一丝丝,在看清书生正脸时,瞬间燃成一团。
“小白啊,”少女微微眯起眼,“我有种直觉,也可能是错觉……”
“不是错觉,是中阶修士会用的易容术。”
一锤定音。
两炷香前还半死不活的大魔头,竟然比她还先一步出现在这。
目的地都是盛乐里东街。
也不知道是这人修行天赋真真异禀,好得这么快,还是——
压根就是装的?
他抿起薄唇,视线晦暗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跟解释。
“——你如果不听我的,我也要以牙还牙。”越明珠哼了一声,警告完之后又有些得意洋洋,“我可是很会举一反三的哦。”
第56章56
越明珠从小脾气就软和,压根就不会放狠话,顶着那张漂亮乖顺的小脸说出自以为天大的威胁时,实在叫人很难不升起欺负的念头。
还带着潮湿痕迹的喉结轻轻滚动一下,裴晏迟摁着她纤细腰际的手掌不由自主用了更重的力道。
越明珠腰上的软肉本就敏感,被他弄得低叫一声,竟然伸出爪子,胆子极大地拍开了他不安分的手,控诉道:“你怎么根本不认真听我讲话!”
她感觉自己身体力行的威胁完全失效了,脸蛋跟唇瓣都郁闷地嘟起,气鼓鼓地重申道:“我没有跟你开玩笑,虽然我喜欢你,但是你要是在外边又咬我,我肯定会记仇的。”
本月十五日,大吉,诸事皆宜,云上宗宗主择良时进京。
整座京城都弥漫在仙人莅临的氛围中,热闹非凡,唯独那向来便纸醉金迷的天水阁异常寂静。
天水阁位于盛乐里边,比邻王侯将相的府邸,一房千金难求,如今却全被一人包下,大手笔奢靡得令人咋舌。
偌大浴池以白玉为底,金石作屏,又引入绿竹式样的水渠,宛如一汪天然温泉。
越明珠悠悠转醒时,外边大雨暂歇,天光微亮,已经接近清晨。
或许是太累了,她竟直接在温泉里睡了过去,还一睡就是这么久。
白雾混在那蒸腾起的雾气中,若非它出声,越明珠都没发现它已化作了实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晚点吧。”越明珠慢吞吞地道,还带着还未彻底消去的倦怠睡意,“我现在可没有精力应付他们。”
反正,云上宗的弟子们,应该不想在迎接宗主的时候,看见她这般身份尴尬的人出现在那儿。
她也懒得分出心神,与那群不必要的人周旋。
如此一拍即合,就算发觉容大小姐夜不归宿,也没人会催着她回去的。
比起那些与她无关的热闹,越明珠还是更关心月圆之夜的那些变故。
少女闭上眼,任由热气吹拂脸庞。
理了理脑子里缠绕成死结的乱麻,回想着那一桩桩怪事,终于有了些思绪。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出了这个局,才能大约想明白原因。
她低而轻地喃喃出声:“那心头血,不只是为了保护裴晏迟,也是为了抑制他体内的灵力,或是其他东西……对吗?”
所以,当她硬生生剖走其中一滴时,三分之一的禁制解开,那混沌之中,便响起一道如同枷锁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三分之一被压抑的灵力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足以令裴晏迟逆转局势,重新占回上风。
而且,看妖魔们敬畏又垂涎的表情,这灵力,也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邪性得很。
“……”
白雾沉默。
冗长的寂静后,它道:“我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但似乎,你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很好,这一回轮到容大小姐沉默了。
心头血为什么要抑制灵力,那些灵力又是从何而来,是否跟裴晏迟的真实身份有关系……
这些问题,都是无解。
更重要的是,连白雾都丝毫不知大魔头身上的谜团,那她对裴晏迟的了解,就变得更加少之又少了。
“那下一回,再有像月圆之夜这样的机会……会是什么时候?”
“时间不算特别清楚。”
“只知道是他离开护城河的那一年中,在一场‘经年不散’的冬雪中险些遭遇不测,又大难不死地逃过一劫——”
一年内,冬雪中。
还是经年不散,应该不是普普通通的冬天。
这消息虽不如月圆之夜一般具体,但范围也足够小了。
况且,越明珠有些好奇,会是什么样的幻境,能绊住到时候已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她可真想见识见识。
“但可能是见识不到了,除了整体走向和节点还在所知的范围内,其余的,可能全部都跟我知道的不一样。”
白雾举了个最简单易懂的例子——
原本命运中的“两年后”,裴晏迟不只是能反噬妖魔,而且是他直接把护城河底这些玩意全部吞干净了。
其以一敌万的实力,可见一斑。
可是昨夜,裴晏迟虽同样能反噬,却只是吞了河面上那些马前卒。
他并没有真正摧毁和吞噬整个阵法,只是借此震慑住了阵眼里剩余的大魔,让它们不敢轻举妄动,避免了一场酣战。
所以说,虽然裴晏迟好像确实打开了禁制,平白增涨了一大截修为。
但或因为时机未到,或因为他无法吸收融合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灵力。
总之,没有到那真正能搅出腥风血雨的程度。
由此可见,整个剧情都发生了偏移,细节已经跟白雾能告诉她的截然不同。
虽让很多事情都超出了掌控,但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个好消息。
若裴晏迟现在已经到能屠云上宗的地步,那越明珠就是使劲浑身解数,也绝对不可能再威胁到他了。
更别提把他逼入濒死的境地。
屏风外,脚步声渐近。
越明珠撑着浴池沿起身,并未着衣,只用蚕纱覆体:“药膏在进来左手边第三格。”
那人停在门栏前,顿了一下,并没有听从她的吩咐。
她偏过头,隔着那微透的屏风望过去。
少女纤细轻曼的身影打在屏风上,对方似乎意识到什么,后退了几步。
以至于越明珠没来得及看清来者是谁。
然后,对方便主动交代了答案。
少年启唇,语调带着些绷紧的冷峻:“内外戒严,我进不去,你的丫鬟也出不来。”
“……”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越明珠下意识裹紧了些。
见她不说话,裴晏迟停顿片刻,又有意无意地打破了这一瞬略微尴尬的沉默,道:“这里的管家之前就托我问你,要不要人服侍。”
“算了,我自己上药。”越明珠抬眸,“你出去吧。”
大小姐丝毫不掩饰自己一把人用完就翻脸的秉性,最后几个字,不耐烦的情绪溢于言表。
大魔头当然也懒得跟她计较,闻言,啪的把门合上。
越明珠让裴晏迟回去找熟悉的丫鬟来,自然是为了给她蝴蝶骨那被磋磨破皮的伤上涂祛疤膏。
而不让这里的人来,则是因为越明珠知道天水阁跟云上宗联系匪浅。
昨日之事,越明珠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包括她身上这异常的伤口也不一样,都需要遮起来。
所以,见状,只能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容大小姐劳烦一回,自己给自己上药了。
半个时辰后,越明珠推开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手里的丝绸扔给裴晏迟:“那就只剩你给我擦头发了。”
她手臂酸痛,抬都不想抬起来。
裴晏迟望着那片丝绸,再看向大小姐垂落至腰、繁多如瀑的青丝。
“……”
“你没说过我还要做这种事。”
裴晏迟攥住丝绸,模样相当冷淡。
越明珠却已经越过他,坐到了窗边的榻上,闻言,头也不回,语调还是懒懒的,似乎一点都没把他的不悦当做一回事:“那就现在说吧。”
连白雾都诧异,若说之前是她强势,那如今平等交易,哪有把人呼来唤去的道理?
白雾:“你多少还是……”
“怎么,在杀人未遂之后,要刷一把他的好感吗?”越明珠悠哉悠哉,“总归,就算不差使裴晏迟,他肯定也想弄死我。”
那还不如趁裴晏迟忍着的时候,把人物尽其用呢。
容大小姐平生最拿手的,恐怕就是得寸进尺了。
不仅让大魔头帮她擦干头发,还有闲心对着他的手艺挑三拣四。
“……嘶,轻一点,别把我头发弄断了。”
裴晏迟连应都懒得应,手上的力道却放轻了些。
从他这个角度,一垂眸,就能看见少女细白柳颈,顺着往下是秀骨香肩。跟屏风上被拉长的影子相比,少了几分过度的纤瘦,更添珠玉般的莹润。
她涂的药膏需要厚敷,黏在布料上难受。因此亵衣并非贴身,而是有意大了一圈,视线落下时,隐约能看见蝴蝶骨起伏的弧度。
——便同她那张脸一样,无处不精妙,无处不如鬼斧神工。
手指捏皱丝绸,裴晏迟将其扔在一边,退了一步,兀自道:“好了。”
越明珠摸了摸半干的青丝,也没再使唤他,视线顺着窗棱望向外边,俯视着盛乐里的十里长街。
或许是因为天光初亮,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竟有几分冷清。
裴晏迟突然问:“我之前做奴隶的时候,是在哪儿?”
听他语气,大魔头恐怕已经有了猜测,只是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
“东街尽头的靖北王府,已经贴了封条。”
越明珠答。
这一回,她倒是真真没有任何隐瞒。
越明珠也不怕裴晏迟要去王府里看一看详情。
反正已经物是人非,什么都没留下了。去见一面,除了确认她说的是真话以外,并没有别的作用,有利无弊。
不过,话题说到这,越明珠突然想起来自己命人在盛乐里外贴的通缉令。
那可是她提前准备给大魔头的惊喜。
很显然,后面也派上了大用。
“我之前给你下了能让易容术失灵的术法,解除的口诀写在纸条上,夹在我的话本里,回去你自己拿。”
裴晏迟隔了片刻,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这一侧盛乐里戒严后不再有人出入,另一侧,那条从城门口通往皇宫的参天道上,却是人满为患,工匠宫人们都在加紧完善着这沿路四周的布设。
这么多修士都已经陆续进京,却没有一个见过天颜。
更没有人,竟能获得如此尊崇的地位,踏参天道进京,让这凡尘间万万人之上的帝王亲自接见。
要知道,凡人虽低修士一等,但皇室嫡系的血脉,出于各种原因,可是地位与修仙大能们平起平坐的。而那些大能们,那个不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
不过,一想到来者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顾见尘,一切都说得通了,也绝不会有人质疑这规格太隆重。
云上宗的名号,就是在凡尘里,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百姓们不了解蓬莱三岛上修仙界的事情,都以云上宗代指整个修仙界。
“你应该去当个修士。”
越明珠突然道:“你要是拜入云上宗,下一回宗主进京时跟在他身边的,肯定就是你了。”
这一回,是那个一直活在谢霜袭等人口中的大师姐。
而从路云珠之前的说法可以看出,裴晏迟的天赋,定然足以与这一位天命之女媲美。
若他能进云上宗,必然很快就会崭露头角,成为当仁不让的绝世天才。
可惜,都只是如果而已。
她只是随口一说,当然不指望给大魔头指了这条“明路”之后,大魔头就会放弃前尘,潜心修炼,把当云上宗下一任宗主作为己身目标。
果然,裴晏迟也并没有把这话听进去,短暂沉默后,他声线漠然:“——没兴趣。”
功名利禄瞧不上,得道飞升没兴趣。越明珠也不知道大魔头这一生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就是单纯地来当一个天煞孤星,让这个世界哀鸿遍野吗?
当然,她只是想想,还没有傻到要去问裴晏迟。
擦干头发,便是穿戴梳妆,又要耗费大把时间。
越明珠视裴晏迟如无物,慢吞吞地做完这一切,这才转头看向他。
少年靠着屏风,闭目养神,又或者是在想事情。
容大小姐走近他,仔细扫过少年这一身夜行衣似的墨黑衣袍,和腰间挂着的令牌。
她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却绵里藏针:“从这里来回一趟,你好像用了三个多时辰,需要这么久吗?”
裴晏迟睁眼。
对视那一刻,百分之九十的笃定变成了百分之百。
而且,头一回,大魔头好像不敢看她一样,移开了视线。
不等越明珠再追问,裴晏迟抬手,隔空取过那之前给她擦头发的丝绸,扔在她身前:“你先穿好再说。”
然后就走了。
……就走了!??
听见关门的声响,越明珠才缓过神来,攥住那落在她身前的丝绸,略一思索,喃喃自语:“他竟然回答不上我,甚至还转移话题,那岂不是——”
白雾突然出声:“有没有可能,他不是转移话题?”
越明珠:“?”
白雾:“?”
白雾提醒道:“你只穿了里衣……”
“可这不是该遮的都遮了吗?”
大小姐侧身照了下铜镜,实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知凡尘规矩如何,修士之间尚且有双|修一术,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平日打斗时也不便着繁缛。她着里衣长裙,不见外人的情况下完全没有问题才是。
实在不明白大魔头到底在想什么。
越明珠懒得揣测,话锋一转:“裴晏迟腰间那个玄色镶金边的令牌,上面还刻了几个篆文,你知道是什么吗?”
“——有点像都督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盛世国土辽阔,自然就分作许多区域,一区域军事之首,是为都督。
越明珠虽不清楚这凡间的权力分配,但听白雾一解释,立即便感觉到,这令牌所代表的绝对是非同小可。
裴晏迟外出这一趟……不会就是为了这个玩意吧?
白雾一个一个检索着可能性:“……也许是他拿云上宗的令牌骗来的。”
“修士绝不可能插手政事,这一点谁都明白。”越明珠抿起唇,道,“再看吧。”
直觉告诉大小姐,这件事牵连的是朝堂之上那些权贵,与他们之间的纠葛无关。
不过……
“他竟然没有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起来。”
竟然就大大方方地挂在腰间,展给她看,实在不像裴晏迟往日警惕到极致的作风。
着实令人诧异。
白雾也不说话了。
直到越明珠已经结束了这个话题,开始涂口脂,才突然听见它故作深沉的声音。
“该不会他本来想藏起来的,但一回来就撞见你沐浴,一下子就心神不定,把这件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吧……”
“闭嘴。”容大小姐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凉凉地道,“你说话越来越不靠谱了。”
她伸手打开食盒,极为醇厚浓郁的味道便瞬间飘满了整个书房。
裴晏迟几不可闻地蹙了下眉。
他一向口味清淡,不爱食辛辣刺激油腻腥气之物。
这汤药味道过于浓醇,虽是陌生的方子,瞧不出功效,但他一闻就并不喜欢。
越明珠却没瞧出他的反感,眼巴巴地望过来:“我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好像都已经有一点点冷了,你要不赶紧尝尝吧。”
第57章57(修)
马车缓慢停下。
到目的地了。如今各大宗门陆续进京,修士齐聚天子脚下,云上宗被选派进京的弟子们,全部都住在京城西侧一处云笼雾罩的府邸中。
喧闹声隔着帘子传入耳里。
“二师姐说了,她现在不能进去……”
“现在是宗门弟子每日讲法解惑之时……”
“……就是,她一个修不了行的,凑什么热闹!”
越明珠素手一掀,眸子扫过面前这阵仗。
为首拦人的青年正要拿出令牌,却见少女拧了一下秀气的眉:“吵死了。”
不是想象之中的气红脸怒斥大骂,不轻不重的三个字,配上她那张矜贵姣好的面庞,让青年的动作慢了一拍。
但下一刻,他便如常将谢二师姐随身的令牌拿起,在越明珠面前晃了晃:
“容越明珠,二师姐不让你现在进去,也是维护你的脸面。”
这么重的措辞,听者皆变了神色,眼神齐瞟向越明珠。
却不带关心,纯是看戏。
每旬末的那天,都有师姐师兄给新晋弟子们讲法,排忧解难,帮助他们修行。这是云上宗的传统。
而这项维持了数百年的传统,却跟从襁褓中就待在宗门的容越明珠,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她容越明珠年至十五岁,仍然没展现出任何修仙天赋。
宗门唯一的凡夫俗子,闻名修士界的废柴花瓶。
容大小姐得宗主宠爱,事事跋扈。唯独在这件事上被人捏尽把柄,百般嘲笑。
她在宗门外逍遥,举着云上宗做大旗快活,宗门内却时时刻刻低人一等。
谁让那些正儿八经的新秀弟子,都不屑于与她这种凡人为伍。
不能修炼的普通人在他们心中,就是蝼蚁。
而容越明珠在众多蝼蚁当中,是最扎眼,最喧闹,最德不配位的那一个。
所以她被排挤针对也是常事。
容越明珠自知在宗门中做了笑料,但她在外横着走,要什么宗主就给什么,在内,却唯独于这件事上无可奈何。
在这世上,不是皇室血脉,又没有灵根,本来就低人一等。
属于原身的记忆窜入脑海,几个片段胡乱闪过。
还没来京城,还没入住这座府邸之前,在云上宗的地盘,这种事也发生过数次。
最初是生气,辩驳,同守门弟子口舌之争。
然后变成了故意在路上多待几个时辰,掐着点再回去。
到最后,若非休憩时刻必须回宗门,她全待在外边,每回都卡着宵禁出现。哪怕知道师姐师兄是故意晾着她,也假装不知,免得自取其辱。
越明珠初来乍到,满脑子都在想裴晏迟的事。白雾又被她吓得不轻,忘了提醒。以至于到了府邸门口,她才悠悠想起这茬。
……这就有点尴尬了。
府邸前修士往来,路过的少男少女都往越明珠这边望,在看清容大小姐的脸时,不约而同从好奇变成奚落。
一双双眼睛,一句句窃窃私语,仿佛天上有个无形的网扑下来,要将越明珠罩住。
越明珠不动声色地偏头,原本是在顺着剧情思索,却撞见裴晏迟神情略微异样。
尽管察觉到她在看他的下一瞬,裴晏迟就垂下眼睛,把装聋作哑四个字贯彻到底。越明珠还是看清了他方才的表情。
毒蛇瞥见了猎物的致命处,只在等待一击。
——越明珠莫名地想到了这个描述。
她不打算遵守跟裴晏迟的约定,自然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认为裴晏迟也在等待着一个毁约的时刻。
可惜她不是原身,更不是猎物。
裴晏迟想看见的破绽,是半点都不会出现的。
所以,云上宗嘛,一个两个,反正都是以后要被裴晏迟撕成碎片的命。
既然她是下凡晏劫,只要自己人不死、裴晏迟血到手,别的又有什么关系?
此念一时起,刹那天地宽。
越明珠转头,直勾勾看向守门青年,假装惊讶:“申时就该结束了。如今已过申时一刻,我凭什么不能进去?”
青年愣神,竟没想到越明珠听不懂这么明显的排挤,短暂支吾后又挺直腰板:“总之你要么等着,要么出去……喂,你做什么?”
“容越明珠!”
暗含讽刺的警告声蓦地拔高,伴随着惊起奔腾的马蹄飞踏,场面瞬间一团糟。
这些看好戏的弟子是一个都没想到,容越明珠竟然无视门禁,纵马闯进去了!
一时间,竟然没人敢拦。
长鞭扬起,骏马嘶鸣,飞溅尘土中隐约可见少女眉眼,熟悉又陌生。
等二师姐谢霜袭出手拦人时,马车已飞驶至越明珠厢房外一墙之隔。无数人或见或听到这场闹剧,若非亲眼见证,都不敢相信——
那道身影竟是容越明珠!
越明珠丝毫没有犯了事的觉悟,跳下马便直接问谢霜袭:“你们讲法早已结束,却故意不通知我,是想让我在府邸外苦等吗?”
出身第一宗门,大家都是体面人。被挑破的谢霜袭面不改色:“看来是通知晚了,有些误会,容师妹先坐下再说吧。无论如何,府邸内纵马还是不妥。”
“不了,我要休息。”
越明珠利落拒绝,将驭马的鞭子随意甩在地上,径直向三丈之外的厢房走去。余光都没落在这一行人身上,料定了谢霜袭不会跟她当面起冲突。
谢霜袭的确没有动静,反倒是她身后一个墨衣弟子沉不住气,不假思索地抬手起诀。
免去身份,修士对凡人最大的话语权,就是灵力与术诀。
不想让她走,自然有百种招数。
只要她会畏惧,便在武力的绝对压制前无可奈何。
然而容大小姐看起来丝毫不惧直指命门的罡风,步履不乱,眼睛都不眨一下,继续往前走。
那墨衣弟子自然不敢动真格,又将罡风收回,但见越明珠众目睽睽之下这么落他面子,他瞬间恼羞起来,三步并两步飞至越明珠面前,召出剑:“容越明珠,你——”
锵!
剑锋碰撞,卷起一地残花落叶。
漫天枯色之后,是少年清隽人影。
然而定睛时,最先看见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看见他长剑上泛起的冷光,与那双比剑还凛冽的眉眼。
墨衣弟子一时愣神。
裴晏迟却已收起剑,退了一步,将路让给越明珠。
大小姐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那弟子,拎起裙摆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命令:“你关门。”
这时候,弟子才恍然明白这人的身份。竟然是方才来报的,越明珠从不夜城买回来的奴隶!
等等……奴隶!?
他唰的一抬头,从即将合拢的门缝里同少年四目相对。
砰,门关上,直到身后同门连喊他三声,墨衣弟子才发现自己背后起了冷汗。
除此之外,脑子里还都是越明珠刚才那淡淡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笑。
同她艳惊四座的脸一样刺人。
只消一眼,便戳到人心里头去了。
“……哼,自己修炼不了,买个会剑术的小修士回来?”他一甩袖子,干巴巴地道,“班门弄斧,自欺欺人!”
谢霜袭却不接话,只看向那剑风在地上残留的痕迹,眉头渐渐蹙起。
的确,再厉害的修士,在云上宗这种地方都掀不起风浪。
但她容越明珠往日可是不还手的,今日用了个会出剑的修士,就把之前反复上演的桥段颠覆了。
谁知道以后,这满脑子稻草的玩意又会如何。
真要动起手来,那奴隶只是个前菜。后面便是一堆宗主送的符咒跟灵器,弄出事故来谁交得了差?
*
稀世药膏像不要钱的废铜烂铁一样落到裴晏迟脚边。
他却无暇顾及,垂眸,看着那根桎梏的长链,再顺着望过去。
链子的另一端,容大小姐躺在榻上,无聊地摆弄着这少见的灵器。
刚刚那墨衣弟子动手时,就是这根长链,将他一下子拉到两人之间。
若非他反应迅速,恐怕要硬生生挨下那一剑,直接成为她的肉盾。
不过,对于他刚才那一系列举动,越明珠似乎并不惊讶,看样子早已料到他会出招,或者说,能够出招。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
……她对他,有种莫名的了解。
“我不要这些,”少年直直望向她,“我只想知道我忘记的事。”
“不是说了吗,五天后。”
越明珠停顿一下,又慢吞吞地补充:“或者,你帮我多解决几个像那穿黑衣服的一样烦人的苍蝇,我心情好,就提前告诉你几句。”
容大小姐是一点都没打算掩饰自己的睚眦必报的脾气。
裴晏迟正欲应下,字眼已到唇边,却忽地道:“你想把我拉进你的阵营?”
越明珠顿了顿,接着便不加掩饰地点头:“是啊。”
看这人挟持她之前的表现,不难猜出,大魔头想演,估计没人是他的对手。
方才知道她与云上宗众人积怨已深,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谁知道裴晏迟会不会想利用上宗门里的谁。
与其等着他随机挑选一位云上宗幸运群众帮忙潜逃,不如先明晃晃地让宗门记住这张脸是跟她一个阵营的,以绝后患。
出于这种目的,她自然想要裴晏迟多在那群人面前刷刷存在感。
而不是因为她刚才故意表露出来的小心眼。
窗边的灯丝随风飘起,映得少年狭眸忽闪忽暗。
他道:“不划算。”容大小姐笑起来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比马车顶上的夜明珠还要夺目。
“我还知道,你是个被追杀的漏网之鱼。”
裴晏迟瞳孔微缩。
越明珠不紧不慢:“只是你好像忘了点什么,比如说——”
“谁追杀了你,以及为什么,是吗?”
“你到底想做什……嘶!”
裴晏迟下意识开口追问的同一刻,那把剑被大小姐一拧,搅得伤口血淋淋一片,只看就知道有多痛。
感受到大小姐明晃晃的恶意跟戏弄,少年手上用力得能看见青筋,狭眸牢牢锁在越明珠脸上。
就差写上“士可杀不可辱”六个字。
眼底的锐利,更是令人看一眼都心悸。
好像如果越明珠今日不趁他虎落平阳解决掉他,日后他就是做鬼,也会把她拆骨剥皮,如数奉还。
越明珠却似乎并未察觉这近在咫尺的危险,只盯着那伤口,微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蓦地将剑拔出,收入乾坤袋。
明明血都还没清理干净,她却又变回了刚才那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双手捧着脸,拖长语调:“你让我满意了,第五日月圆之夜,我就告诉你,还放你走,很划算的交易,如何?”
莫名其妙的条件,和莫名其妙的期限。
就像是大小姐气不过,一时兴起想出的一场游戏。
见裴晏迟不吭声,她敛了笑,提醒道:“你没有别的选择。”
“——成交。”裴晏迟闭上眼。
“是‘遵命’,”越明珠慢吞吞地纠正,“因为我是你的主人。”
少年唰的睁开眸子,脸色已经不能单用难堪来形容了。然而攥成的拳松了又紧,他低下头,声音跟身体比不出谁更僵硬。
“遵命。”
越明珠倾身,葱白的指尖摁在他心口那窟窿般的血洞。
虽未完全愈合,却转眼就奇迹般地停止了流血,悉数结痂。
……好厉害的痊愈速度。
不过,碰到的时候,应该仍有痛感。因为越明珠感觉得到,她的手指动一下,裴晏迟的气息就紊乱一分。
她轻轻地说:“很疼吗?”
少女的语调同神色在那一刹那格外温柔。
然而对上裴晏迟警觉又抗拒的表情,她挑了下眉,语气又不出所料地冷淡了下来:
“疼就记住了。”
松开裴晏迟,越明珠一转眼就坐回了马车里间。
确认巨大的鎏金雕花屏风跟与之附带的结界阻隔了裴晏迟窥探,越明珠才放心地干呕出来。
刚停止尖叫的白雾:“……”
刚装得浑然天成的容大小姐:“…………”
越明珠揉着心口,脸色煞白还没恢复:“你也不告诉我,我竟然有点晕血。”
纯粹是撑着一口气,才没有当场失态。
但转念一想,白雾原本准备给她的就是骗心骗身再骗血、裴晏迟流血她流泪的路子,原身这么脆弱也是情理之中。
比起这个,她还有更好奇的问题:
方才那剑刺进去,离心窍近在咫尺,却被什么东西卡着,难以移动一寸……
这伤口的异常,跟他那珍贵的心头血有关吗?
不过,裴晏迟好像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保命绝技。
越明珠当然也不可能告诉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白雾:“当然,这已经类似于仙术了,只是碍于裴晏迟现在修为有限,才无法全部发挥。若你能拿到那三滴心头血,以后回仙界了,修为提升,什么生死人,肉白骨,当然都不在话下。”
“他能发挥多少?”
“除非他现在只剩皮包骨,经络废得差不多,或者马上就要死了,否则的话,他的心头血都会想方设法保护他,跟他融为一体的,你根本没可能拿走他的心头血!”
越明珠若有所思。
……所以说,还是这次伤得不够重呀。
她明白了。
白雾想起刚才发生的崩坏的一切,后知后觉:“你不会真打算这么简单粗暴地剖人家的心吧!??你疯了!?”
越明珠十分自然地应下:“可惜这次准备不充分,等下次吧。”
白雾瞬间从半透明凝聚成实体,怼到她的脸上:“你要不冷静一点,裴晏迟他以后可是能把云上宗上下都弄死的魔头,杀人如麻,眼都不眨——”
容大小姐点点脑袋:“是啊,所以只能趁以后还没来的时候,先下手为强了。”
等月圆之夜,极阴之刻,原剧情中裴晏迟最大的一道生死关出现,自然有他濒死的时候。
什么划算的交易?
呵,不存在的。
——当然是要趁他还没这么厉害,一次性解决干净。
在此之前,她还要再琢磨一下,这位危险系数较高的大魔头的底细:
“裴晏迟既是修士,却不在各大宗门盘踞的蓬莱三岛,反而在京城里,那也是最近随宗门进京来朝拜的?”
“不。他一直装凡人生活在这里,若不是被追杀时暴|露了其根骨,也不会被不夜都抓进来。”
再换句话说,背后没有任何修仙界大佬做靠山,任她如何磋磨,裴晏迟也只能自救。
非常好。
不愧是天煞孤星。
*
马车突然颠簸起来,裴晏迟睁眼,望向异常跳动的脉搏。
经络半废,灵力运转堪称钝涩。巨大的疼痛弥漫之后,不见半点好转,反而愈发严重,浑身上下都如同被碾过。
——尤其是心口那几处尚未愈合的地方。
但心窍里莫名有一道热流,暖融融的,隐约有些不属于他的灵力浮现,再探入经络时,又发现那只是幻觉。
忽的,头顶上弹来几粒石子般的小东西。
力道不重,却故意落在眼睑上,像小孩子的捉弄。
裴晏迟蓦地抬起头,正对上越明珠的视线。
大小姐不知何时从里间出来了,倚在软榻上,居高临下:“喏,这药赏你了。”
说完,手指勾了勾链子,提醒他坐起来。
裴晏迟不语,手撑在木板上,直起身子,另一只手将药丸拢在掌心,仰头便吞了下去。
丁点都没犹豫。
是药还是毒,总归他现在寄人篱下,又有求于人,本就没得选。
看着未来大魔头这生死不畏的样子,越明珠眯了眯眼,恨不得现在就从乾坤袋里拿出最毒的药。
心道,如果心头血能死后取就好了……
“——喂!”
哪怕看不见白雾的实体,也能听出它被越明珠吓得毛骨悚然。
越明珠双手捧脸,忧伤望天:“消极怠工是人之常情。”
这种看得见捷径,却只能绕远路的感觉,大概就是她要晏的劫难之一吧。
“但是有些命数是不可更改的!”
比如,越明珠最多活一年,然后要么离奇死亡,要么被裴晏迟一剑穿心。
其他人杀不了她,除了裴晏迟。
再比如,作为天煞孤星的裴晏迟,会阴魂不散极久。
其他人杀不了他,包括越明珠。
当然,捅穿心窍是没有问题的。
既然布置了取心头血的任务,就注定了裴晏迟没有心脏也死不了,只是要受些磋磨而已。
所以白雾已经无法阻止越明珠物理剖心的行为,但会时刻提醒她,不该想的别想。
违背命数会不会导致自身陨落、甚至天道崩塌,尚且不好说,至少,这劫是晏不成了。
实在得不偿失。
越明珠乖乖地接受了白雾的教育,眼珠子从天上挪回马车里,上下打量了裴晏迟几眼,突然道:“关于你被人追杀这件事——”
少年眼底薄冰裂开一道缝隙。
他下意识动了动唇,最终却欲言又止,别开脸,耳边几缕长发顺势垂落,遮住他大半表情。
越明珠当然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可惜她不打算说。
第一,她其实也是诓的,根本不怎么清楚。
第二,这人最会抓住任何机会翻盘,任何一点消息都可能为他提供契机,在没有摸清楚他过往的底细之前,越明珠一个字都不会往外吐。
哐当。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刀被扔在地上。
刀背上还嵌了价值千金的灵石,雕了展翅的蝴蝶。
这华而不实的做派,一看就是大小姐的私人物品。
与此同时,越明珠的嗓音自头顶响起。
“那些人只记得你的相貌,你顶着这张脸出去,怪麻烦的。”
甚至未等话音落下,裴晏迟拿起小刀,刺向面庞。
一转眼,那张白玉做的俊颜上,就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纵横伤痕。
他语气平静:“够了吗?”
“………………”
“够了。不过这是障眼法,只管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就自己想办法吧。”
裴晏迟一怔,原本攥紧小刀的指骨微松,刀身顺着滑落了一截。
但也只是短短几寸的距离而已。
再一眨眼,他又恢复了往日神情。
大小姐便似乎没注意到他那片刻的错愕,弯腰,将自己的宝贝小刀从他手里抽出来。
她没施清理咒,刀刃上却没有血,干干净净。
不过,越明珠还是拿起手帕,精细地擦了一遍刀刚刚被裴晏迟碰过的地方。
擦到一半,看见刀背上映出的少年面庞,越明珠深吸一口气——
这血肉模糊的,是不是有点太倒人胃口了!?
她连忙又将小刀抛回去:“你丑到我了,重新弄。”
越明珠却一点都不打算认真跟他谈,放下长链,又开始找零嘴吃,在雕花匣子里翻了半天,只扔下一句话:“那就算了吧。”
她找到话本,余光又瞥见少年微凝神色。
于是便抬起头,朝裴晏迟露出明艳的笑靥,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裴晏迟靠近后,她也跟着微微靠前,凑到少年耳边,唇角笑弧未有收敛,语气却急转直下,冰冷至极:“想反客为主跟我谈条件,你还是做梦比较快。”
裴晏迟的手又不由自主攥了起来。刻骨的冷意自眼底泄出,又与照在他脸上的清冽月光融在一起,让人以为是错觉。
掩饰得天衣无缝。
他见越明珠又埋头开始挑选话本,丝毫没有将两人的话题进行下去的意思,便也识趣地保持缄默。
侧头,望向屏风后地上的被褥。
那是越明珠扔给他一些不用的玩意,让他自己临时铺好的窝。
出于一些原因,明明这里多的是仆人住的下房,但越明珠却偏偏指定了要他睡在她的最外间。
跟大小姐里三层外三层宛如琼台的卧房自是比不了,但跟模糊记忆中简陋污浊的环境相比,还要好上数倍。
只不过,对裴晏迟来讲都无太大差别。
他咽下胸膛隐痛导致的咳嗽声,顿了顿,低而平静地道:“若今晚没有吩咐,我便休息了——大小姐。”
裴晏迟学着那些人一样叫她,总之就是不愿说出口那两个字。
越明珠眼睛眨了一下:“再叫一声。”
少女仰着头时期待的情态,被灯丝映得亮晶晶的杏眼,乃至于语调,都像是在跟人撒娇。
……只是要忽略掉她手里还在把弄那根链子,并且随时有要动用灵器的意思。
“……”
“大小姐。”
听了两声,越明珠似乎又失去了捉弄他的兴致,继续看话本,懒洋洋地下了驱逐令:“好,你去休息吧。”
事实上,修士是不需要睡觉的。但裴晏迟如今灵力枯竭至此,就算不入眠,也要入定休养才行。否则过不了多久,他就得两眼一黑直接昏死过去了。
再坚定忍耐的意志,也抵不过今天的种种磋磨。
何况他现在也才十七岁,寻常人家里还稚气未脱的年纪。
等裴晏迟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话本上腾起袅袅雾气。
白雾语重心长地道:“你要杀要剐要五天来准备就算了,这个仇恨是非拉不可吗,你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透吗?”
“我是嫌他死得还不够透。”
窗沿吹进一丝凉风。
越明珠用话本遮住脸,看不清表情,语调还是轻轻的:
“护城河下的邪魔以人的欲念和恨意为生,恨越多,吸引来的东西越多。”
裴晏迟的躯体已然是最好的诱饵和养料,但她不介意再添一把火,让他更艰难些。
她要裴晏迟以最快的速度濒死,这样才能保证在生变之前顺利取走心头血。
欺辱他,自然不是为了取乐。
第58章58
少女指尖都泛着不正常的红,痒意沿着被他碰过的地方爬满身体,她期期艾艾地拒绝:“你明明之前都是先自己来的。”
“你方才在墨斋里明明就做得很好,为什么不再接再厉?”
越明珠实在不想要理会他这个没有下线要求。
提起方才,她又想起他先前的承诺,磕磕巴巴地道:“你你你说过我表现得好的话,就可以早一点结束……”
少女像是找到了一株救命的稻草,极力地暗示:“明日我们还要回门的。”
裴晏迟:“那你先好好表现。”
越明珠脑子懵懵的。前厅里已是人满为患,越明珠刚到时几乎看不见里面光景,只能看见一张张陌生又带着好奇与幸灾乐祸的脸,正看着自己。
只有等人辟开一条道,走进去了,她一眼就看见谢霜袭,接着便听见一旁唤天隼尖锐刺耳的鸣叫。
那一道道怒鸣里的灵力足以震慑住低阶修士。离得最近的那几个人,有些面色发白、额滴冷汗,被人扶走了才稍微好些。
幸好越明珠已经提前做了准备,手里捏好了护身符。否则,被这唤天隼近距离盯着,现在脑子恐怕已经宕了。
虽已经从白雾那里得知,唤天隼是最为高大威猛的禽类之一,可见了,才知道其确实气势非凡。
约莫大半人高,展翅时超过三尺,令人近乎望而生畏。
而此时,它不断扇动双翼,大幅度的动作使得羽翼上的伤口几度迸裂,血迹飙溅,恰如它的怒火一般四射。
若非谢霜袭用准绳死死拉住唤天隼的右爪,再用自身灵力不断安抚与逼迫它安静下来,恐怕现在场面彻底失控了。
……伤还没好就敢去惹这只灵兽,也不知道大魔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委实艺高人胆大。
容大小姐偏头,看向正被人押着的裴晏迟。
他跪在地上,脖颈与肩胛骨被人牢牢摁住,以至于根本无法抬头。旁人也看不见少年的神情,只能看见他侧脸上三道长长的血痕。
触目惊心。
细看,那紧贴鬓边的墨发湿漉漉,上面却不是汗,而是近乎于乌色的血。
他身上那一袭素袍,也已经几乎被染作血色,看得人心底发憷。
这都没昏死过去啊。
越明珠咂舌。
白雾:“???”
大小姐的关注点总是这么稀奇呢。
“容越明珠,人证物证都在这里,铁证如山,你还想说什么,莫不是又不认得你前几日自己领回来的奴隶了?”
不等越明珠说话,谢霜袭直接劈头盖脸一顿质问给她定了罪。
跟方才来叫她的那个弟子,实在是打得一手好配合。
越明珠却不见慌张,被如此逼问,也只是微微抬起下巴,语调慢条斯理:“二师姐的话,我怎么没有听懂呢。”
谢霜袭:“我也没想到容师妹竟如此记恨我,要害我不成,就让你的随从来害我的灵兽出气……”
“这是哪里话?”少女疑惑地睁大眼,“二师姐的唤天隼如此勇猛,我的仆从何等虚弱,这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可能发生你说的这种事?”
她扔出灵珠砸在那几只押住裴晏迟的手掌上,对方吃痛,当即松开了了对少年的桎梏。
越明珠:“喏,让他来说。”
裴晏迟撑起身子,抬头,用几乎已经沾满血的脸庞看向谢霜袭。
那双向来布满阴霾的眸子,此时竟显得诚恳无措。
“我只是久闻唤天隼大名,趁机想要接触一二,没想到会惹怒了这位修士大人的灵兽。”
越明珠就冷眼看着他装。
若不是之前就发觉他盯上了唤天隼,又深知这人心肠黑得令人发指,绝不会做无用功,恐怕也得被骗过去。
不过,现在,她跟裴晏迟可是一条道上的人。
若裴晏迟遭了罪,她也跑不掉。指不定这谢霜袭借题发挥,要把她关个禁闭什么的,那可就太多节外生枝了。
所以,即使明知这一遭自己被利用,越明珠也只能先按捺下去直接捅死这人的念头,反复告诫自己:暂时不能去拆大魔头的台。
相反,大小姐还得跟着附和:“那你可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还闹出这么大一个误会,真是糊涂呀!”
她又偏头:“二师姐,这东西不知天高地厚,如此也遭了罪,被你的隼抓得半死不活——”
“你装什么?”谢霜袭气不打一处来,“这下贱奴隶身上可几乎全都是我灵兽的血,谁遭的罪更多一些没数吗?”
……!!??
这谁能看得出是唤天隼受伤得多一些?
不只是越明珠愣了一下,周遭不少人也面露诧异,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谢霜袭却将她那一瞬的凝噎当做心虚,紧接着道:“若不是你给他提供了什么灵器符咒,他怎么可能做到?”
所以,在谢霜袭眼中,究其根本,是容越明珠不服前日自己被拦着不让入府,心有怨气,非要下手报复她才是。
话音一落,人群里便隐有窃窃私语,听他们说的词句,有人已经被谢霜袭说动了。
越明珠心里却很镇定,并且格外清晰——
说到底,谢霜袭也没有进一步的证据,唯有用口舌颠倒黑白,让其他人都信了,才能把脏水彻底泼到她身上。
到时候,她怎么澄清,也抵不过众口铄金。
裴晏迟不过是个引子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证据。
往日原身气上头了就犯蠢,又拧巴又高傲,不愿多费口舌,一开口就被人牵着鼻子走,因此次次都落入这样的圈套之中。
这一招来对付过去的容大小姐,实在是屡试不爽。
可是谢霜袭面对的,是现在的越明珠。
“是吗?”
越明珠轻笑着:“如果说仆从犯了事,还追究到主人身上,那二师姐欠我的,可不止一点半点了呀。”
她伸手,遥遥指向最前围的俞澄:“他前日一剑差点刺中我,是二师姐想要我去死吗?”
右移,指着另一女子:“她往日常常嘲笑我,是二师姐对我有这么多恶言吗?”
“还有他、她、他们……不止一回编排我的谣言,是因为二师姐也信谣传谣了吗?”
“容越明珠,他们是我的师弟师妹,与我关系虽然亲密,却不需要听我的话。那奴隶是你的仆从,对你言听计从,根本不一样!”
“啊,这样吗?”越明珠讶异,“我看这群人唯二师姐马首是瞻,还以为他们都只是你的走狗呢。”
从来没有哪个凡人敢用这么直白尖刻的词嘲笑修士。闻言,不只是谢霜袭,其他被他点到的人,面色也瞬间青红紫黑交替。
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骂道:“你别在这胡言乱语!”
越明珠却懒得理他,弯起眼,直勾勾看着谢霜袭。
她明明在笑,却让对视时的谢霜袭感觉背后起了寒气。
越明珠:“我以前不闹大,可以后指不定哪天想通了,就闹到宗主面前。”
原身之所以忍下这些口气,是跟她与宗主的那些破事有关。
但跟现在的越明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云上宗宗主这张底牌,她打得很顺手。
对视那刻,谢霜袭几乎被她那眼底流转的冷色震住。
……那张脸,嚣张得实在是太过于陌生,根本不像往常那个满脑子稻草的容越明珠。
就像越明珠前日竟敢纵马入府一样,出乎意料,全然打乱了谢霜袭所有的布设。
当越明珠又上前时,谢霜袭甚至不由自主地被逼退了一步,心神不宁,手里的力道都为之一松。
这下倒好,准绳被放出一截,唤天隼直接朝裴晏迟飞去,仰头嚎叫,声浪几乎摧破低阶修士的耳膜。
一眼望去,已经有不少人捂住耳朵,面露扭曲痛苦之色。
谢霜袭回神,连忙勒紧准绳,又用另一只手打出结界,护住围观的宗门弟子们,这才稳住局面,不至于扩大骚|乱。
心下还在懊恼着,刚刚怎么就失了神,竟然为越明珠三言两语失态了。
怕不是费了太多心力在控制唤天隼上,内里不稳,给了这废物趁虚而入的机会。
谢霜袭自知没办法再给越明珠下套,便跟瞬间失了忆一样,一扫刚才质问她的咄咄逼人,蹙眉道:“……师妹,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又同是云上宗人,何必在外人面前闹得这么难看?”
“我们的事,便是宗里的事,一切都有宗规来解决——可这个外人是万万留不得的。”
谢霜袭语毕,那原先押着裴晏迟的人已经召出长剑,她身边的唤天隼仿佛读懂了主人的意思,也隐隐开始躁动了起来。
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打了狗,主人的脸面也不好受。
谢霜袭现在没法追究容越明珠的责任,却怎么也不会放过裴晏迟。
于是场面立即有些诡异了,有生死之难的裴晏迟稳如泰山,丝毫没有马上就要被砍头的觉悟,倒是越明珠眼前一黑——
这群云上宗的人,是嫌命太长了吗!?
难怪日后大魔头归来专门把宗门上下屠了个干净,果然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但就算谢霜袭一心作死,越明珠还得拦着。
否则生死之灾提前,大魔头又肯定不会死,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当场入魔,剧情提前,大家一起在这里完蛋。
越明珠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这关乎到她历劫成功与否。
她难得替裴晏迟说起好话:“不知者无罪,我想问他何错之有,竟能让一向大度宽仁的二师姐,都非要人去死才成。”
谢霜袭紧紧攥住准绳,一边安抚着焦躁不安的灵兽,一边道:“……唤天隼族性便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奴隶伤了它,肯定得被它百倍奉还。便是我们不插手,唤天隼也不会放过他。看来他的命,是保不住了。”
这句倒是大实话。
若不让唤天隼消气,便是谢霜袭今日将它拖走,稍不留神,这只灵兽一定会顺着血腥味找到仇人,不死就绝不善罢甘休。
思及此处,越明珠果断应了下来:“那就做个了结吧。”
语毕,无论是谢霜袭还是裴晏迟,两道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
越明珠手指向前厅旁边一处小径:“往下走,正好是平时同门较量的地方,就让他们在那里把这件事解决了,不要影响大家休息才是。”
她那张娇艳脸蛋上的表情看上去太过干脆冷酷,以至于谢霜袭都不敢第一时间应下。
不过,很快,谢霜袭便点了点头,露出那一贯的假笑,凉凉道:“好啊,只是不知道师妹怕不怕见血,到时候,可就是生死不论了。”
“不怕。我还想知道,‘不论’的意思是——就算是师姐的灵兽死了,也不需要再追究了吗?”
话音落下,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前厅里短暂的静默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哄堂大笑。
越明珠全当做耳边风,看向谢霜袭,重复问了一遍。
谢霜袭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才说:“进了角斗之境,便是用命来了结今日纠葛,谁的命,当然都可以。”
越明珠:“那就好。”
见她如此淡定,原本还被唤天隼吓住的修士们,此刻都忍不住议论纷纷,不约而同地低语起来:
“容越明珠这嘴还真是一点都不饶人,这时候还想逞能?”
“是她带回来的人做了错事,拉不下脸吧。”
“也可能是真不知道那唤天隼得厉害,师姐驯服这一只用了整整半年,还得了好几位长老帮忙。哦对,她可不是修士,当然不懂……”
嘲笑的,揣测的,说风凉话,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好几年前。
容大小姐受不了这群阴奉阳违,离了宗主便对她冷嘲热讽的同门,专门去黑市雇了一群打手。
然后领着打手,志得意满地站在这群堪称天之骄子跟天之骄女的修士面前。
——如出一辙的可笑。马车疾驰,从盛乐里回府也不过只需片刻。
哐——
柴房久不经用,门一被推开,半截横梁直接砸到地上,掀起漫天灰尘。
越明珠用广袖遮住口鼻,嫌弃地推到三尺外。
等灰尘散了,眼前景象清晰了些,她的视线落在那柴房里一侧茅草缟布床上,示意一旁的少年:
“很好,你就在这儿待着吧。”
敢故意骗她,擅自出府,只得这点惩罚,实在是手下留情了。
裴晏迟扫过柴房里狼狈邋遢的景象,眼睛都没多眨一下,擦去唇边溢出的血,语调隐隐透出沙哑:“遵命。”
如果容大小姐抱着羞辱他的目的,见这幅不以为意的模样,恐怕得再多找几个茬。
不过,对越明珠来讲,拉仇恨只是顺手为之。
之所以把人拎过来,主要是因为她今晚得去一趟东街。
裴晏迟现在经络受损亏空至甚,短时间内应该没空折腾了。只要隔得远些,便定然不会发现卧房里空无一人,也不会察觉到她的动静。
于是她并不把大魔头这点反骨放在心上,拍掉袖子上沾染的灰,吩咐伙计把人看好就准备离开。
然而刚转身,衣袖便被拉住。
越明珠唰的回头看向裴晏迟。少年一怔,立即松开手,背到身后,颇为不自然地抿起唇。
那下意识的动作,对他们俩来讲似乎都太过逾矩了一些。
微妙的气氛并未有在两人之间流转太久,裴晏迟抬眸,声音遽尔冷了下来,单刀直入主题:“大小姐,你到底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越明珠怔然。
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衣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表情也变成了往常对着他时那一副骄矜轻慢的样子。
少女上下扫过他,仿佛在打量着一件货物,反问道:“哈,你觉得你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我拿走的东西?”
四目相对,裴晏迟黝黑无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不回答,亦不置可否。
暗流涌动,无声无息。
越明珠自然知道他的疑问从何而生。
他不得不听从于容越明珠的理由很简单。
但越明珠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的背叛。
若是对他别无所图,只是一时兴起,被这样三番五次挑衅,早该采取些别的手段了。
毕竟,跟大小姐交锋的这几回,大魔头只要眼睛没瞎,都肯定能看出,她绝对不是好惹的性子。
可现在竟然只是把他关进柴房这么简单。
越明珠当然不会告诉他一丝一毫的真相。被他这样直勾勾盯着,反倒粲然一笑,温软腔调吐出相当刻薄的词句:
“看来你是苦日子过惯了,不知道我们这种一帆风顺的人,什么都有了,日子就过得很闲吗?”
大小姐天天在这破云上宗里面受气,想要找个出气包,满足一下自己的征服欲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点到为止,大小姐伸手戳了戳裴晏迟的额头,戏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接着,便不再看裴晏迟神情,径自转身走远,背影看上去相当潇洒。
事实上,等到彻底远离柴房,越明珠紧绷的心弦才恢复正常,低低长舒一口气。
……大魔头确实有够敏锐的。
这么快,就已经快要猜到了。
不过,看样子,裴晏迟仍然没有发现自己心头血的奥妙之处。
那只要不知道她要的是心头血,裴晏迟就算千猜万猜,肯定也猜不到——
她打算在四日之后捅了他,再把他扔进护城河里。
白雾:“说实话,别说裴晏迟想不到,我都没有料到你这么直接,防不胜防啊。”
越明珠:“闭嘴。”
“容容师姐,又见面啦——!”
人未至,声先到。顺着望去,不远处的路云珠一蹦三尺高,热情地朝她招手。
越明珠本只想寒暄两句,却没料到路云珠竟给她备了礼物。
作为长老的女儿,路云珠出手自当阔绰,且相当贴心,考虑到她没有灵根,送的都是凡人能用的中上品仙器。
越明珠当然不能照单全收,轻声婉拒:“我该有的都有,用不了这么多。”
“不不不,除了这盏灯是我挑的见面礼,多余的,都是给容容师姐的赔礼。
一是因为今早不小心闯进了师姐的院子,二是我才知道,我父亲的亲传弟子,竟然也误会过师姐,还好像说过师姐的坏话呢……”
路云珠不好意思地低头,戳戳手指:“我已经提醒过他啦,但还是觉得要跟师姐说说。”
才见了一面,竟然直接到了替她“澄清”的地步?
越明珠心下讶异了一瞬。
但很快便想通。路云珠身份高贵,天资上等,年纪又小,定然被保护得很好,从未见过那些腌|臜事,能养成如此天真直率的性子倒也不算意外。
她揉了揉路云珠的脑袋,温声说谢谢。
路云珠闻着容大小姐靠近时候盈袖的清香,脸边更红,声音也不自觉变小了:“师姐关心我,我也要关心师姐。”
道别之前,越明珠随口问起那只狐狸:“团团呢?”
提起伤心事,路云珠小脸瞬间皱起,又埋怨又嫌弃:“被霜袭师姐的唤天隼抓啦!那只鸟可怕死了,最近还莫名其妙地掉毛、焦躁,谁都不敢惹它。”
再次听到谢霜袭的那只灵兽,越明珠不由得想起裴晏迟当时的异样。
……预感很不妙,可她实在想不清由头。
白雾能告诉她的信息也不多:
唤天隼,一种稀有的高阶灵兽,但性情傲慢,难以驯服,所以早年一直不愿意向修士低头。
但它们浑身上下都是能入药的宝贝,所以一直遭人觊觎。近些年同族被猎杀太多,情况濒危,部分唤天隼才勉强同意与修士缔结契约。
……所以,裴晏迟是想用唤天隼炼药,治好自己的伤吗?
但他并非药修,此处也并无炉鼎,怎么可能凭空炼成。
何况,那半废的经络,可不是随便来点什么天材地宝就能治好的。
原剧情里,得在护城河中遭伏受难,置死地而后生,才有转好的契机。
越明珠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理不清思绪。
“容容师姐,怎么啦?”
她回过神,抿唇轻轻一笑;“没事,只是遇到了有一点棘手的小问题。”
*
夜幕沉沉,刚起了一场细雨,水汽遮掩了弯月,天色昏暗无光。
越明珠站定在凋敝的宅邸前,仰头望着门匾处空空的残痕——
那里原本写的是靖北王府。
千想万想,没想到一走进盛乐里,就直接走到了这十里长街的尽头,距离皇城最近的地方。
果然,跟大反派有瓜葛的,都并非简单人物。
这靖北王是京城内唯一一位异姓王,原本是靖北将军,手握兵权,身份相当贵重。
然而半月前,因谋逆之罪赐极刑,抄斩九族,名下府邸土地全被收入国库。
这府邸里的珍宝也已然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半壁残垣,可以想象出王府主人昔日辉煌。
政斗失败,满门抄斩……看来,这就是裴晏迟被“仇家”追杀的原因了。
若裴晏迟身上留着靖北王的血,那这人的政敌,肯定不希望府内有一个漏网之鱼还活着,让将来局势有翻盘的可能。
但,只是如此吗?
凡人血脉,怎么可能生下根骨异禀的修士?
而且,若裴晏迟是异姓王后代,如今虽是落魄,早些年怎么会过那么久苦日子?
……裴晏迟的来历上有太多疑云。
白雾推锅:“我只知道这么多,剩下就靠小越明珠你自己了。”
越明珠本来也没指望它,借着乾坤袋里那用不完的宝贝,易容后轻易避开封条潜进府内。
她本想先探清府内布局,却没想到绕了半圈,竟在废弃已久的厨灶边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妇人。
越明珠不加犹豫,召剑,出锋,直指那人要害——
“谁在那儿!?”
修士想要套一个凡人的话易如反掌,哪怕越明珠是靠灵器装出来的,大半夜如此神出鬼没,也够把人吓得半死了。
那妇人险些被惊得魂飞魄散,自是半点不敢隐瞒,躬下身子统统老实交代:
她在王府做了十几年烧火婆子,之前得知了抄家的消息,趁乱拿了些好东西,当时带不走,便埋在这灶房里等着以后来取。
这王府铺张至极,哪怕只是一只茶杯,就够普通人家几年的花销了。是以,就算明知被发现了就是丢命,妇人也硬着头皮回来了。
待了十几年啊……
越明珠沉吟片刻,问:“那你可认识个叫裴晏迟的少年,十六七岁?”
“这名字从未听过。王爷有诸多子嗣,府内还有许多家生奴,这个年纪的少年太多了……”
“那你们王爷可有私生子什么的?”
妇人惊讶茫然地瞪大眼睛。
看来就是不清楚了。
越明珠又在乾坤袋里翻了翻,终于翻出一支能绘出心中所想的狼毫笔。她将凭空变出的画卷抖了抖,让裴晏迟那张俊脸凑近妇人:“这个呢,有印象吗?”
仍然没有。
越明珠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又在大魔头那张脸上增添了些灰尘血迹。
“这、这……”妇人终于认出来了,嗫嚅着嘴唇,“这不是那个马奴吗!?”
——还是奴隶!?
这回,惊讶的人变成越明珠了。
妇人见她眉眼神情变换,一个哆嗦,连忙把想起来的事情全都说了。
大魔头的童年,确实只能用“悲惨”来形容。
做马奴,整日睡在马厩,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说,还从小被王府的几个世子和地位比他高的家奴欺凌折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常年身上没块好肉,脸上也几乎没有干干净净的时候。
听得越明珠都忍不住蹙起眉。
“不过这马奴好像也不是个简单角色,那厨子的小孙子得罪了他,没多久就掉进井里了……诶,我不是说这是他做的,仙人明鉴!”
呵,当然是他做的,还用说。
大魔头怎么可能是任人欺辱的软柿子?
不过,裴晏迟自幼就有灵根,那为何不试着离开王府,前去拜入云上宗等大宗门下,反倒非要留下来受气?
那妇人自然是完全不可能知道,不过,她又提到了裴晏迟的来历:
“这马奴是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被已故王妃带回来了。
王妃以前待他如义子,大家都说,可能是王妃哪位密友,或是族人去世后留下的孤儿,当然,都只是传说。
可惜王妃去得早,她一走,这马奴处境便直接跌入谷底,刚学会走路就被管家支到马厩了……”
不知来历的孤儿?
这无疑是佐证了越明珠方才的猜测,裴晏迟不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家生奴。
今晚可真是收获颇丰。
见那妇人支支吾吾,再也说不出别的信息,越明珠果断收剑,冷声道:“今晚我不曾见过你,你呢?”
那般姝丽眉眼,静时如水,作冷色时却吓得人心惊胆颤。
妇人一抖,吓得直接匍匐在地上:“我、我……我当然也未曾见过仙人!”
再抬头时,原地已经不见半点少女的影子,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只余淡淡馨香,被夜风吹散,证明曾经有人来过这里。
而越明珠已经靠传送符回到了卧房中,坐在榻上,仰头看着窗棱外朦胧的月影。
屏风外隐约有些嘈杂声音,可都并未传进来。
留一室清静,任人浮想联翩。
一个疑惑解决了,另一个疑惑又自然而然地抛了出来。
弄清楚裴晏迟跟靖北王府的纠葛之后,大魔头的真实身份又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这王府血脉基本上都死干净了,不可能再逮住谁问出点什么。
但——
她问白雾:“你觉得,会有人花那么大的精力地追杀一个普通的马奴吗?”
显然不会。
若是要血洗王府上下,那烧火的妇人也会丧命才对。裴晏迟被人盯上,与奴隶的身份无关,肯定与他另一重来历有些干系。
所以,裴晏迟的仇家一定知道些什么。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这些多余的东西,她不需要保证自己知道,只需要保证裴晏迟不知道就好。
只要裴晏迟对自己的过往有想不通与想知道的地方,就至少会在表面上听从于她,然后掉进她的陷阱里。
其他的,再说吧。
越明珠对大魔头的悲惨往事与离奇遭遇一点都不好,她只想早日完成任务,然后历完这个该死的劫。
思绪收回,吵闹声愈来愈明显。几簇火光赫然迸至半空,照得夜如白昼。
看样子是出了大事。
很快,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便闹到她门前。
卧房门被敲响,丫鬟战战兢兢地道:“大、大、大小姐,您睡了吗?出了点事,要您起身一趟……”
另外的人嫌这小丫鬟太过怕她,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将人推到一边后扯起嗓子大喊:“容越明珠,你好大的胆子,公然无视宗规,坑害二师姐不成,便想害了她的灵兽!”
啪!
门被大力推开,越明珠站在门槛后,双眸定定地望向说话的弟子。
“你说什么?”
对方被她那不施粉黛又近在咫尺的面庞滞了一滞,接着便仰起头,冷嗤道:“你带回来那奴隶都被二师姐抓了现行,现在正押在前厅里,人赃俱获,你还装什么装?”
谢霜袭的灵兽,那只唤天隼。
还有深夜偷偷溜出柴房的裴晏迟。
……这两个玩意出现在同一件事里,不需要别人细说,越明珠便已经把来龙去脉想得清清楚楚了。
如今找到她这里,一方面是因为宗门上下都知道裴晏迟是她买下的奴隶,另一方面,怕不是大魔头趁机阴了她一道,要她来给他善后吧?
想起几个时辰前那个还一直在吐血的少年,容大小姐忍不住不合时宜地感慨了一句:
——大魔头痊愈的速度,跟他锲而不舍的效率,都真令人叹服啊。
越明珠原本没有这段记忆,这时候,却突然记了起来。
也一并记起了原身当时的恼怒与羞辱。
凡人在修士面前,跟跳梁小丑有什么区别?
任他们多怕她背后的人,也不妨碍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她,把她的一言一行都当做是哗众取宠,茶余饭后的笑料。
只等她失了靠山,彻底将她踩在脚底,永不翻身。
从容越明珠六岁被测出来没有灵根的时候,她就算站在这群修士中间,也跟这群人有着——
不可逾越的沟壑。
往日是,今日是,以后也依然是。
越明珠用力掐了一把手臂的软肉,用痛意掩饰住原身那残留的委屈与不甘,免得影响到自己。
然后越过谢霜袭,走到裴晏迟面前,蹲下,与他平视。
耳边的议论,又从她的不自量力,变成了裴晏迟与唤天隼接下来的较量。
“师姐这只灵兽最近似乎是病了,那奴隶肯定得了容越明珠不少好东西,所以才能这么厉害,否则绝对不可能伤到唤天隼一根羽毛。”
“等下可就惨咯。我就不信,他能在暴怒的唤天隼手底下活过两炷香。”
“打赌打赌,我压一颗洗髓丹,赌一炷香都撑不住!”
那些话自然都一字不落地被裴晏迟听了进去。
他忍不住嗤笑了声,望向越明珠,低而镇定地掀唇:“那还劳烦大小姐及时用那条链子把我的尸体拉回来,给我留个全尸。”
怎么还有点阴阳怪气呢?
“……”
“我信你。”
裴晏迟唇边的嘲意骤地僵住,眉眼怔松,片刻后,才微微侧过头去,望向越明珠那没有表情的姣丽面庞。
大小姐并不看他,反倒低着头,在自己的乾坤袋里翻找着些什么东西。
但少年的视线太过锋利直白,让人无法忽视。哪怕不对望,越明珠也知道他正在盯着自己。
“我让你别装了,”越明珠慢吞吞地补充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信他?
嘲笑奚落的语句时常听见,可这样的话……
第一次听,难免新鲜。
何况,越明珠这幅模样,不像是不知道他找唤天隼是另有目的。
只是现下他们都绑在了同一条船上,无论如何,至少此时此刻,大小姐必须得跟他站在一起。
跟他这个,她从来都没有瞧上正眼的奴隶。
——蓦地意识到这一点,裴晏迟垂眸,唇角轻轻向上扯开。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一丁点弧度。
像是嘲讽,又有些别的。
她总是很容易跟着裴晏迟的话走,这回也不例外。
明明是这么过分的要求,抵赖了三言两语,越明珠又被他绕了进去。
还没得到裴晏迟再次的承诺,她却已经下意识地,将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情当做是结束的筹码。
今日虽然寒冷,但意外地天晴。
到了出府的时辰,斜阳挂深树,曦光暖融融地洒下来,看得人心头忍不住愉悦了几分。
原本已经踏出了房门,越明珠转了一圈后又回到铜镜前,重新认真地照了照。
见别人就算了,见她爹,越明珠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想让越轻鸿以为她在裴府过得有什么不好。
思索片刻,她在唇边加了一点口脂,显得气血更好一点。
越明珠本来就磨蹭,今日疲乏,动作就更慢慢悠悠。
裴晏迟在一旁等着她。
他性子并不急,但实际上,若是从前,裴晏迟很难想象,他会这么耐心地等着一个姑娘挨着试那一堆口脂里哪一个颜色最自然。
第59章59(修)
今日共乘一坐时,越明珠特地挪到了裴晏迟的对面。
男人静静地望过来,像是在等着她的解释。
越明珠原本想要无视他的目光,然而裴晏迟虽然一言不发,那沉静淡漠的视线却叫人难以忽视。
她板起小脸,理直气壮地道:“我要独自思索一下回门之后的问题,你不许打扰我。”
裴晏迟:“说来听听。”
这当然只是越明珠不想被他戳来戳去捏来捏去的借口,她哪有什么问题,低下头假装没有听见。
所幸裴晏迟没有继续追问,马车相安无事地行到了越府门口。
越轻鸿今日休沐。回门毕竟是大事,他嫌越府素日太安静,冷冷清清地不能给越明珠撑场面,便请了越明珠母家那边逢年过节能同她说上话的人,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热闹些。
越明珠时刻不忘,她目前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再送裴晏迟去死一次,早日拿回剩下两滴心头血。
因此,在天水阁待到申时,错开了人潮,她便低调地溜回了府中。
宅邸安静得要命,当越明珠从藏书阁三楼的窗边望出去时,除了几个奔走忙碌的下人,甚至看不到几个人影。
——肯定都去了参天道边上凑热闹。
不仅能见到宗主顾见尘,见到皇帝,还能被沿街百姓们投来畏惧敬佩艳羡的眼光,这种十年一回的热闹,可不得凑凑吗?
所以,虽然这藏书阁第三层,平日里只有谢霜袭这种级别的弟子们能进来,但今日人都走了,禁制很松,让越明珠略施小计就钻了空子。
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蓬莱图志》。
修士所居的蓬莱三岛一向云雾缭绕,神秘不已,许多云上宗的弟子终年都没有离开过宗门地域。
大多数人外出,也是进入凡尘,而非继续遨游三岛。
蓬莱的全貌,也一直以来是一个谜团。
白雾都了解得不算太多,得要去实地触发了才行,唯有在这本古籍里隐约有些记载。
越明珠耐耐心心翻了半个时辰,终于在残缺的一页里,找到了想见的那句话——
“倨瀛洲极北,四时皆雪,匿于无人境,唯初冬亥月可窥。”
四时雪,经年不灭。
越明珠啪的合上书:“找到了。”
她直直看向裴晏迟。
大魔头原本正在把弄那枚都督令,闻言,不动声色地将其迅速收好。
这动作做得太行云流水了些,神情更是自然,若非白雾提醒,越明珠都没发现他做的这一系列事。
但越明珠也并不在意,径自问:“除了京城以外,你还有想过去哪儿吗?”
裴晏迟顿了一下。
他抬眸看她,神情肉眼可见地微妙了一些,却没有出声,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容大小姐觉得,自己可能是太高兴了,方才竟想着先跟这人客气两句。
她一下子言归正传:“你在京城剩的事情还多吗,亥月——三个月后,我打算回瀛洲岛。”
“三岛里面,瀛洲最多药修,有人研究人蛊,自然也会知道,你昨夜的惊变……是不是跟蛊毒有关。”
呵。
这当然是诓人的。
容大小姐可一点都不在乎这蛊毒。
编出这一通理由,纯粹是为了骗裴晏迟。
她相信这件事跟那未知的仇家一样,都是裴晏迟最看重的命脉。
哪怕他已经敏锐地猜到其中会有诈,也依然愿意将计就计,至少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虚情假意地配合一下。
越明珠只要那一下就好。
她会抓住机会的。
果不其然,裴晏迟抿唇,片刻后便应了:“好。”
她找到了答案,当然就不会再专门给裴晏迟留时间,上前抽走他的书,放回架上,用灵器抹去痕迹。
“走了。”
裴晏迟抿唇,却倚在书架旁,并没有动。
越明珠走到楼口才察觉他并未跟上,顿住,转身。
裴晏迟挑眉,视线越过她,望向藏书阁外,十步之遥的宅邸大门——
“你确定要现在出去?”
修士果然人均千里眼、顺风耳。等他话音落下约莫三炷香后,越明珠才终于看见了门外的人影。
看那熙熙攘攘的人头,想来应该是这府里的修士们倾巢出动,又一起回来了。
但,无论围着再多人,视线第一眼望去,最醒目的。仍是中央那一男一女。
修士人均洗髓换骨,容貌一绝,气质超脱凡尘。然而这两人立在其中,显得旁的修士也不过如此,竟犹如鹤立鸡群般,实在叫人挪不开眼。
那女子……
越明珠一下子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这个世界真正的天选之女,一直活在云上宗各个弟子口中的绝世天才大师姐,宗主真正疼惜又寄予厚望的掌上明珠。
林知絮。越明珠终于从乾坤袋里找出了那颗有奇效的丹药,扔在裴晏迟掌心:“服下后一个时辰内灵力可以暴涨,要用吗?”
不过,她不会告诉他,这玩意用了之后,副作用是一个时辰后加倍反噬。
不用的话,他等会儿受的伤肯定更重,仍然需要时间恢复。
横竖都是她赚了。
裴晏迟垂眸,看着那一颗价值连城,却被大小姐随意施舍出来的丹药。
捏住,带茧的指节摩挲了几下。
然后直接碾碎。
少年的语调再平静冷淡不过:“我不需要。”
越明珠已经不会再被大魔头隐藏的实力惊讶到了,点头,起身,自然而然地伸手:“那就赶紧去角斗之境吧。”
隔了片刻,掌心仍悬在半空中,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顺手做了个不该对大魔头做的动作,正想收回——
掌心突然多了一点重量。
还有一点粗粝的,湿润的,陌生的触感。
是裴晏迟握着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站定后,裴晏迟便收回了手,召出剑把弄,动作行云流水,似乎全然没有把刚才那丁点不同往日的接触放在心里。
然而实际上,少年的手中动作是在熟悉那把几日没练过的剑,黑眸却低垂,看着容大小姐手上被沾染的片片血迹。
仙肌玉骨,乌红鲜血。
……意外般配。
越明珠对这满手的血嫌弃得要命,可惜没带丝帕,无法擦拭干净,一边叫人去取,一边忙不迭地将血抹在他尚且干净的半边衣襟上。
一下,两下,反复蹭了好几下。
然后就十分无情地推了他一把,催促道:“拿了你想要的就速战速决。”
周围所有人都正在看他们的笑话,容大小姐的语气却轻描淡写至极,仿佛吩咐的是让他去院子里把落叶扫干净。
她说信他,更说了解,都并非虚言。
裴晏迟的视线牢牢地落在她的脸上。
少女却将这一眼当成了大魔头的不满,抿唇,皮笑肉不笑:“你不就是一直想要从唤天隼身上拿到点什么吗,怎么,我帮了你,你还不高兴?”
说不定,他要的东西,还是打算拿来坑她的。
这些她统统都知道,可是形势所迫,她还不得不帮着裴晏迟。
这一回,大魔头可是赢得太彻底了。
越明珠磨了磨牙,一字一句道:“往日师姐师兄们拿自己的灵兽互相比试,我一个凡人没法参加。现在倒好,你就充当我的灵兽,去给主人挣点面子回来吧。”
她都佩服她自己,现在还不忘多拉点仇恨。
然而少年意外地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凝眸,倾身,靠近越明珠的耳侧。
声音很低,若非离得很近,几乎被人群的议论声淹没:“——那就不负大小姐期望。”
……
宗门内弟子虽常在角斗之境对战,也有其中一方受伤的时候,但是像今晚一样不见血不罢休的对决,还实在是第一回。
并且,这场对决的结果看上去没有任何悬念。
死的人必然是那个外来的,被容越明珠拿来冒犯过他们的奴隶。
这种角色就是死了,也算不上一条人命,更像是一场闹剧。
一时间,围观者众,许多原本都不在现场的人也闻讯赶来,颇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风气。
从观台往下望,便是那设置了结界的角斗场,可以容纳上百人。无数灵石围绕形成屏障,避免了其他人被误伤。
唤天隼还不见踪影,裴晏迟已经站在了里面。
俯视的时候,只觉少年身影单薄又渺小,仿佛是一只可以随便掐死的蝼蚁。
跟他们见了都要避让三分的唤天隼比起来……哦,当然是没有可比之性的。
看来大小姐实在是黔驴技穷,只能找到这种货色来帮忙。
然而作为议论中心的越明珠,此时并不步入人群中,正靠在观台一旁墙壁边,用丝帕一点一点翻来覆去擦拭着手指。
脸上半点不见紧张或羞恼之色,好像旁人挖苦的不是她自己。
谢霜袭踱步而来:“容师妹放心,我会让我的灵兽及时收手,留人一口气,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越明珠掀眸,看向假惺惺为她着想的谢霜袭,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就是怕闹太大了,真死了个人,到时候云上宗的宗主阁老来到这儿之后自己不好交差吗?
说的可比唱的都好听。
而且,那“留一口气”,可就是实打实地只剩一口气吧。
她也不拆穿谢霜袭,只懒洋洋地回答:“那就希望你够及时吧。”
“容越明珠,不要以为你一直能有宗主撑腰。”
谢霜袭冷哼,压低声音:“是谁灰溜溜地被赶下山?是谁在宗门大比那天夜里被宗主骂到哭?是谁因为得罪了大师姐,被宗主罚跪三日?”
“师妹啊,宗主不让我说出去,要给你保存一点脸面,不代表我不知道你是狐假虎威——
宗主有了大师姐这般天才的义女,你在他心中什么都不是。他对你,也只剩下那一丁点你还可以利用的情分而已。”
想来谢霜袭也是气昏了头,这事什么时候用来刺伤她不好,非选到了现在。
越明珠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望着。
灯火摇曳流连在她的眼眸中,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谢霜袭只当她被刺中了心中痛处,一嗤:“容师妹刚才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不说了?”
越明珠仍然没有回,过了几瞬,才眨了眨眼,轻声道:
“有件事我想提醒师姐。”
“——看起来,你出手得不太及时。”
谢霜袭一怔,随即便像是意识到什么,脸色猛然一变,侧身望向角斗之境中。
当看清场上景象时,她瞳孔震动得近乎碎裂,不可置信的情绪与四周铺天盖地的惊呼一并袭来——
只见裴晏迟已翻身压住唤天隼,手肘死死抵住它的后颈。
那终日威风不可一世的灵兽,此刻利喙都被打断,双爪更是血肉模糊。明显落了下乘,奄奄一息。
然而少年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攥起它后脑的羽毛,将隼鸟的脑袋抬起,几乎与自己的面庞贴在一起,另一只手直接攥住他断掉的长喙。
哀鸣震破结界,鲜血飙射四溅,少年被血浸透,脸上已经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他却满不在乎,扼住垂死挣扎的唤天隼,抬头,视线直直穿过人群,最终,落在观台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而随着混乱的场面重新归于平静,方才少年血腥露|骨的举动,与此时灵兽面部黑漆漆的大窟窿交织在一起,足以令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
这个疯子,竟然硬生生地挖掉了唤天隼的眼珠!
初次一瞥,名不虚传。
连裴晏迟前几日留在府中,都隐约听过林知絮的鼎鼎大名:“那个跟你有仇的大师姐?”
跟她有仇。
这四个字就够耐人寻味的了。
大小姐眯起漂亮的眸子,轻轻道:“她以后是化神期的修士,要献殷勤的人,数不胜数。”
事实上,越明珠对林知絮的这句评价,还是收敛了许多——
化神期大能算什么?
便是再稀少,这世间也总有两三个在。
林知絮未来要做的,可是凤凰圣女。
这人界里,唯一能亲自供奉天外天神女的修士。
甩那些永远不可能得道飞升的化神期大能十条街,真真的万人之上。
所以说,如果裴晏迟要想借林知絮要对付她,就趁早死了心吧。
若大魔头不展示自己不亚于林知絮的天赋,那他在林知絮面前,凡人与草芥无异。
而若展示了,他们两个,自然会成为对手。
谁让修士第一名,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裴晏迟就算想借刀杀人,用任何办法,都不可能借到这把刀的。
越明珠偏头,看着又垂下眼的少年:“怎么,开始后悔自己不想当修士了吗?”
要论天赋,大魔头可不一定比林知絮差。
这一点,之前他自己也从路云珠那儿听到过只言片语。
倘若他有机缘走上这条路,说不定这享誉美名的人,就该是他了。
要是因此愤懑,委实是在情理之中。
“并未。”裴晏迟面无表情,反将话题抛到她身上,“倒是大小姐看上去,不是很高兴。”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见到跟自己有仇的人,能高兴起来就有鬼了。
而且,这仇怨,倒不是因为原身作为林知絮的对照组,被衬托得如同绿叶,人生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不顺,都来源于这个跟自己一起在襁褓中被宗主收养的大师姐……
而是,更加残忍的——
既然有人是供奉的圣女,那自然有人是被供奉的祭品。
林知絮是前者。
容越明珠就是后者。
在月圆之夜前,饶是白雾一早就告诉过越明珠这件事,她也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一旦任务完成,晏劫飞升,这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了。
然而现在,任务才进展到三分之一,容大小姐不得不开始面对起原身这艰难的人生。
此番修士们大张旗鼓地进京朝拜,便跟凤凰圣宫异动脱不了干系。
既是异动,那便应该需要抓紧时间举行祭典,供奉神女,以求她息怒了。
换句话说。
最多三月,越明珠这个祭品就会派上用场。
甚至还挨不到大魔头的生死劫,她就得先死一回。
白雾也顺着想起了这一茬。
于是乎,大小姐的脑海里全然只剩下它一阵比一阵高的尖叫:“小越明珠!你等着!我再想想办法!怎么办啊啊啊啊啊——”
越明珠瞥向林知絮身边那同样气质出尘、儒雅清隽的青年,又垂眸,看向自己指尖,神色不见半分紧张,反倒从容:“我有办法了。”
白雾愣了。
很快,它又道:“这可不兴直接跑路的啊,人家宗主这么高的修为也不是吃素的,你要是跑了,保准给你抓回来……”
越明珠笑了一声,语调很轻松:“我不会跑的。”
阳光打在少女脸边,晃眼得很。也分不清楚那晃人的,是刺目的光,还是那笑盈盈的脸。
她的视线已经不在窗外,自然也就没有看见,那被众人簇拥的青年,不知为何抬起了头,朝藏书阁第三层的木窗看来。
似乎,正正好好望向了她。
越明珠正在专心致志地夹菜,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愣了愣才抬起脸:“……什么舟车劳顿?”
越轻鸿没多说。
涉及政事,暂时还没下定论,任命的圣旨也尚未有眉目。他只是借着机会顺口提一嘴,当然不敢在明面上跟越明珠进一步解释。
见他闭口不言,越明珠又扭过脑袋看向裴晏迟。
裴晏迟如常地夹了一块藕片,好像没看见她疑惑的表情跟灼灼的目光。
越明珠不得不凑过去,小声地道:“你快理理我,我们难道要去别的地方吗,怎么我爹知道,我都不知道?”
第60章60
被她盯了好久,裴晏迟终于开口了。
男人嗓音平淡:“先好好吃饭。”
越明珠只得噢了一声,又坐正回去:“那我晚点再问你。”
用过晚膳,越轻鸿留着裴晏迟说了一会儿话。
越明珠听了两句,似乎是关于政事的。她便没有跟过去,在外边同女眷闲聊打发时间。
这里面陆三夫人同她最亲热,拉过她说了半晌家常。
聊过一轮,妇人试探性地笑道:“几日不见明珠,气色又好了许多,一瞧就知道在裴府过得甚是舒心。”
越明珠脸蛋一红,含糊地应是。
马车缓缓停下,适逢其会地挡住那“书生”的去路。
接着,只见丝绸织成的长帘被掀开一角,素手折下枝头半开的花苞——
然后正正好好扔到了裴晏迟的发冠上。
空气里传来极轻的嗡动,随即便传来明快的女声。
“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没拿稳,冒犯到小公子了。”
少女探出脑袋,笑靥姣好,话里话外却无甚诚意。
就差把“我是故意的”写在脸上。
然而这活脱脱当街调|戏小少年的做派,却并不让路人心生恶感。
——因为路人已经看呆了。
方才还在花痴裴晏迟易容后模样的千金小姐,已经完全不去看自己一见钟情的公子了,眼珠子几乎要黏在越明珠脸上。
看久了,便呆呆地用帕子遮住脸,舌头打结:
“这莫不是,进京的仙、仙人……?”
噫,修士把她当凡人,凡人又把她看作修士,难怪原身是那副又卑又亢的性子。
越明珠冲这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微微一笑,眼神重新落到裴晏迟身上。
语气娇滴滴的:“小公子有什么要事,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一二?”
裴晏迟微抿起唇,隐有思忖,然而顿了半晌,仍是拱手婉拒,谦卑疏离:“不劳这位面生的贵人费心。”
呵。
捏了一副书生的皮囊,说话都听着像个正常人了。
“顺路而已。”越明珠一笑,不紧不慢地说。
裴晏迟仍是装傻充愣。
为了摆脱她,甚至打算拉那刚才一心想摆脱的千金小姐做挡箭牌。
然而对方虽然对他恋恋不舍,却实在不敢得罪“仙人”,很快便离开了。
路过的人一见马车上华丽繁复的丝绸,估量出少女的身份,便也不敢多看一眼这强抢良家少年的画面。
只剩下裴晏迟跟越明珠两人。
“……”
越明珠不是修士,虽知道他用了易容术,但仍只能看见他易容后的模样。
一个因为她百般无赖,而被气得脸都红了的小书呆子。
无法想象,这竟然是大魔头捏出来的人。
……还蛮可爱的。
不过,越明珠可以猜到,裴晏迟本尊的脸色,此时该有多铁青。
真会演啊。
一瞬间,越明珠失去了继续逗弄少年的兴趣。
反正逗的也只是个装出来的假人。
斟酌了下,容大小姐放弃了召唤长链,把这人拎过来的做法。
于是——
裴晏迟见越明珠突然放下门帘,坐了回去,袖里微微捏紧的手,总算略松了一点。
中阶易容术,云上宗的人来也未必能看透。
更别说容越明珠只是个凡人。
马车缓行,拐向下个路口,消失于视线中。
裴晏迟继续沿着东前行,没走几步,便隐隐觉得不对——
不知怎么,周围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几乎都是女子,却不分老少。
一个两个,全往他身边凑,眼睛也黏在他身上,嘴里还说着些什么,叽叽喳喳听不清楚。
这些人先是靠近他,随着越来越多,竟将他围了起来,以至于寸步难行。
然而她们好像真只是想围着而已,一个二个都是凡人,手里也只拿团扇香囊,没有任何利器。
少年不得已停下,望向这幅场景,黑沉沉的眸里,难得出现一些真切的迷茫。
突然,几朵花从沿街二楼的窗户抛下,落到他身边。
仿佛石子投进湖里,涟漪四起,一朵朵的花顺着投到他的身上。
在这民风开放的京城,女眷们惊艳留恋的目光全然不加掩饰,连着闺中密语也显得格外大声。
“这公子脸上就是有些伤,也不妨碍他实在俊俏……”
——伤?
裴晏迟神色一凛,视线扫过地面那些被踩得七零八落的花。
皆是凡物,唯独最初越明珠扔来的那朵上……附着难以察觉的浓厚灵力。
足以令易容术失效。
他倏地抬头。路口处,风吹帘起,四目相对。
来龙去脉,一瞬明了。
少年不假思索地抬手摁向喉结处,倒逼长链显形,借势直接跃进马车里。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对围观的人们讲,他几乎是原地消失,连虚影都不曾留下。
“天啊,是仙术吧!”
“真想知道是哪个宗门里不出世的小师弟,听说万宗以云上宗为首,他多半那里头的修士……”
“莫不是初来凡间,出了什么意外,落了单了……”
议论声虽大,却一丝都未传入马车内。
她们多喧闹,马车里就有多寂静。
裴晏迟盯着铜镜里的倒影。
他原本的面貌。
甚至连之前障眼法添上去的疤痕都消失不见了,只余下他眉尾短促的一截伤口。
认得他的人,已经完全看得出他是谁。
在距盛乐里最近的市集里,闹出这般动静。
对那群追杀裴晏迟未果的人来讲,这不就是自投罗网?
——说不定,那群人刚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便是这次扑了空,确认裴晏迟还活着,乃至还在京城,事情定然没完没了。
四两拨千斤,一拨便拨出了无穷的后患。
越明珠也看向镜中,两人视线于铜镜交汇。
平静中掀起惊涛骇浪。
越明珠眨眨杏眼,不施粉黛的脸蛋看着极为无害。
“要早知道你会易容术,我何必专门给你弄点障眼法,不是吗?”
裴晏迟不言,侧头,正视越明珠。
恰逢容大小姐倾身凑了上来,一眨眼,那张芙蓉面便离他只有半尺近。
气息几乎都洒在他脸上。
少女声音柔柔,落在耳边,像闺中的呢喃:“所以,晕过去是装的吧。”
话音落下,伴着一道忍痛的闷哼。
越明珠指尖轻轻一点,将一寸长的符摁在他的手腕上。
符箓无火自燃,灵力一瞬迸发。
裴晏迟腕上肌肤几乎透明,经脉凸显,随即便紫得发乌,像一条蛰伏已久的蛇,顺着手臂爬满全身。
少年躯体痛得不自觉抽搐起来,不得已仰头,用脊骨死死抵住墙壁,抑制着剧烈的暴动。
为了不出声,嘴唇已经被咬得滴血,顺着下颌落在素色衣袂上,如红梅初绽。
说时迟,一切几乎都在一刹那。
不过转眼,裴晏迟已经昏死又醒来了一回,
越明珠也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凡人的本能,令她在灵力的剧烈波动下忍不住发怵。
然而她克制极好,表情不变,只是提前抽走了符。
余光一瞥,那符箓才燃了三分之一,已经有这么大威力,全部使出来,怕不是真的得要这人半条命。
裴晏迟浑身紧绷的线条一下子松了下来,别过头,急促而紊乱地呼吸着。
冗长的寂静中,只能听见车轮毂股之声。
良久后,越明珠道:“看来,这才是你的伤全部发作出来的样子。”
裴晏迟不答。
然而答案已经明了——
他承受至这种程度才会昏厥,且还并非濒死之态。
出发前“晕”过去,恐怕连将计就计都算不上。
完完全全是装的。
越明珠当时并不是没有疑虑。但看见裴晏迟身上那可怖的痕迹时,一点点疑念刚浮起,就立即被打消。
毕竟,那一幕看上去……确实是一副重伤未愈,马上就要断气了的样子。
……还是怪她把大魔头看轻了。
这世上的修士,没有哪一个经络半废后不是半死不活的。
可裴晏迟如今不仅能动剑,还能使出中阶术法。
况且,这人以后只剩一口气,都能反噬妖魔,碎骨重生。
再差一万倍的情况,再来一万倍的疼都受得起,怎么可能用普通人的标准来衡量?
检讨完自己的轻率,回过神。
少年闭上眼,汗珠染湿的头发紧贴脸庞两侧,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不排除示弱的可能。
被骗两回,所谓事不过三,越明珠已经不会再被表相所迷惑了。
她低头,恰好裴晏迟仰起下颌。两人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再轻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小姐是要刀还是要剐?”
他吐字轻而缓慢,随着最后一个字一起吐出来的,是口鲜红的血。
越明珠实在分辨不出来他这是真认输还是假老实。
经验告诉她是后者,然而实际上都无差别。
虽然被骗了,但她并没有恼羞成怒将大魔头折磨来折磨去,以泻心中之恨的打算。
“我不生气。”容大小姐扇了扇睫毛。
“甚至很荣幸,至少我们在互相不信任和互相欺骗这方面,达成了一点共识。”
她顺势勾起少年紧绷的下颌,同那双微眯的眸子对视,笑容一如既往粲然。
“也很遗憾。因为我难得说句真话,西街确实有东西等着你。
可惜你方才只顾着往东边走,以后更是没机会亲眼看见了。”
裴晏迟唰的抬眸,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定住。
视线交汇,仿佛两把锋锐的长剑。刃都已经贴在了一起,却又按捺不动,彼此试探。
越明珠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谎,笑吟吟地回望着他,任由少年盯着。
失去的那部分记忆,才是大魔头如今最真切的软肋。
这可比什么要刀要剐重得多。
然而无论越明珠现在要做什么,他都无从置喙。
毕竟,这一局,是她赢了。
藏在袖口的手指捏紧又松开,裴晏迟后仰靠在壁上,闭上眸子,一言不发。
额上的汗,唇边的血,无一不彰显着他的亏空疲倦。
越明珠也不再理会他,命马车往回驶,就拿起话本,打发时间。
“‘因为我难得说句真话’,天呐,都说得这么情真意切了,结果你还在骗他!!”
脑内,白雾迟钝地反应过来。
“因为我知道,他肯定还会再去一遍盛乐里。”
就是她使出一切招数,大魔头肯定也不会甘心的。嫌隙已生,他早就不相信她会正常履行承诺了。
不过,月圆之夜将近,时日无多,留给他的也只有至多一次机会。
这一回,不信她的谎言,要去东街。
那下一回呢?
是相信她这次恼羞又挑衅的“真情流露”,还是相信最初的直觉?
容大小姐也很想知道,他会怎么选。
马车离府邸愈发近,裴晏迟猛地咳了几声,睁开了眼。
面色已经不似刚才那样苍白。
不知道是那宝贝心头血的缘故,还是大魔头在某些方面确实受天道眷顾,总之——
他的痊愈速度,一向令人咂舌。
感叹完,越明珠本来想继续看话本的。
但少年盯着她打量的视线,有些太明目张胆。
越明珠也十分礼貌地看了回去。
对视片刻,裴晏迟出声,嗓音略微暗哑:“你怎么认出我的?”
越明珠:“直觉。”
裴晏迟扯了下唇角,欲言又止,显然对这敷衍的两个字并不满意。
她撑起下巴,哼了声:“爱信不信。”
好吧,连越明珠自己都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句实话。
她明明才见过裴LJ晏两个时日,几次照面而已,竟然能第一眼就认出了跟他本人毫无关系的扮相。
“那刚才,”裴晏迟顿住,明显迟疑了一瞬,才道,“易容术失效后,让那些人围过来的,又是什么术法?”???
越明珠微微一怔:“什么?”
裴晏迟却没有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显然把她的反问,当做不想回答。
言尽于此。
然而这一回,越明珠是真的迟钝了些,才理解到他的意思。
裴晏迟眸子低垂,突然听见少女扑哧一笑。
“那靠的可不是术法,是你自己。”
“?”
少年眸子里又浮出方才被围住时,那少见的茫然。
“听说过掷果潘安的典故吗?”
——相传,潘安因为长得太过俊美,因此一出行便惹得大批女子跟随,甚至向马车上投掷时令果子,以表其爱慕之情。
就如方才那些大胆的女子向裴晏迟扔花一般。
这个解释颇为浅显易懂。
然而裴晏迟滞了下,又垂下眸,看着一丝丝灵力自指尖泄出。
那是在用灵力检查自己是否被施加了别的术法的标志。
检查再三,也自然是没有的。
他沉默少顷,微地偏头,乌玉般的眸子一片澄澈:“——那为何没有男子扔向你?”
“…………?”
越明珠弯起眼睛,明知故问:“你这是夸我美的意思呀。”
裴晏迟当即蹙起了眉。
实际上,越明珠心里门清,看那一连串的动作,大魔头怎么可能夸她,只是警惕她悄悄使阴招而已。
呵,她就是故意装听不懂膈应一下这人。
不过,有那么一瞬,她突然对裴晏迟这个人起了一丁点好奇心。
复杂起来是让她一点都没想到人能有这么多个心眼子,然而纯粹起来,又让她忍不住诧异,这人以前到底都过的什么日子?
但想一想,又好像很合理——
大魔头作为天煞孤星,童年肯定少不了被□□欺负的。
没人因为他长得好就对他好,所以时至今日才有机会知道,自己长得竟能教人喜欢。
思及此处,容大小姐由衷地道:“你以前好像真的过得挺惨的。”
裴晏迟一怔。
然而很快,他便垂下眸,将情绪全都压了进去,分辨不出几许。
他显然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只有些模糊印象,语调相当冷淡:“只是比如今差些而已。”
“!???”
大小姐睁大杏眼,语气比方才更加衷心:“……那这是真惨啊!”
越明珠越想越觉得很对,越觉得对就越生气。
偏偏裴晏迟今日事多,在书房里耽搁到了她要入睡的时辰才回房。
越明珠在没有人哄的情况下独自生了半个时辰闷气。
但越明珠性子软,就算气急了不会跟人起口舌之争。
思来想去,她想出来表达不满的方式非常直接——
她决定今晚无视掉裴晏迟的存在,早早合衣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