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61
夜久星阑,火冷灯青。
待裴晏迟披星戴月回到房中时,燃着的灯已经被风吹灭了一盏,只余零星烛火,朦胧地映出房中静默的景象。
走到门前时,他特地放慢了步伐,等着越明珠推门扑过来。
往日越明珠一听见脚步声就会跑到门口迎接。
倘若他慢了些许,她等不及了,偶尔是推开门从里面探出脑袋催他,偶尔便直接跑来扑进他的怀里。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唯独今日例外。
他在门口等了半晌不见里面半点动静,推开门,迎接的也只有紧紧合上的床幔。
从在山顶试锁魂灯屡做屡败,再到现在,来找两道虚无缥缈的影子,整个流月山域,好像都在嘲笑他的狼狈。
“君上前些日子遇见天劫,神识不定,思绪飘忽。那两道身影,说不定就是您分出去的神识,捏出来的虚影。”
司命说得掷地有声。袖下长指,已经不自觉地用了力。
他已经把缨穂收了起来,掌心里空荡荡的,愈是这般使劲攥着,愈是清楚自己什么都没有攥。
良久后,裴晏迟才终于找回了他曾经惯用的,极度生疏的语调,淡淡道:“劳烦上神。”
“啊?”越明珠诧异地瞥了瞥他,才道,“没事的——”
“既然按上神所说,我们之前的恩怨都已经一笔勾销,现在你平白帮我的长兄,我当然该道谢。”
几百年里,这是仙君第一次,如此郑重地跟另一个人解释,他为什么会如此冷淡。
换个人,定然能听出他话语底下,挣扎着的那丝欲盖弥彰。
但越明珠确实是没有怎么在意,也确实是没听出来。
她彻底卸下了之前对峙时的心思,清了清嗓子,十分坦诚地道:“其实哥哥能回来,你帮了大忙,你有恩于他,也就是有恩于我——”
裴晏迟神情一僵,语调更加冰冷:“不必。我们已经毫无瓜葛,客套话就免了。”
“这不是客套。”“明珠,我从不撒谎。
尤其是对你。”
非要说起来,应该是他自责才对。
离别前都未曾跟越明珠好好道别,只是假装平常地说了些话。
然后,避开她的阻拦,用她教他的天外天秘术,还当着她的面,选择了那般惨烈惊愕的死法。
而且,按照记忆里所描述的,在昆仑境初见时,小凤凰化形遭遇了些变故,他取了粒心头血帮她。
那粒血珠,最终阴差阳错地嵌进了越明珠的元神里。
他的死,肯定会引得她心头大动。再加上当时,本就劫数将至……
总之,在裴钟渊眼中,越明珠是为他遭受牵连,平白度了三百年苦劫。
“——停停停。”
越明珠最听不得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分析着自己的错处:“我去找他了,有什么误会也一并解决。你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
“帮我传个话。”裴钟渊低声重复道,“方才的事,我知道他并不是有意,我也没有大碍。让他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越明珠咬住唇,轻轻点了下脑袋:“那我去了。哥哥,你先休息一下吧。”
裴钟渊看了她半晌,才回:“好。”
侧殿里安静得好像没有活物。
裴晏迟阖眸,周身结界加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是为了隔绝外界,还是为了不让外界看见此时他的狼狈。
脑海里,回溯着在天外天重遇越明珠的每一幕。
最后,也许是真的心无波动,也许是痛得难以再感知到更多。
裴晏迟出奇镇定地,得到了结论——
既是各取所需,他应该就不欠越明珠了。
即便心底曾经有滔天愧疚。
即便抛去那些生生死死,他清楚地知道,他曾经对待越明珠的那些碎片细节,做得同样不够。
但此时,好像只能反复念着这句话,才能麻痹掉他心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意。
他之前深陷情劫,都是以为越明珠爱着她,还两度为他而死。
而现在,一切都被推翻。
她根本不爱他,所谓的寻死,也只是想更快地去见他的长兄。
甚至,凤凰真身还因此涅槃,突破了修炼中最后的枷锁。
这些误会跟自作多情,可以到此为止了。
裴晏迟阖眸,将仙力运转逐渐恢复平稳,原本粗重紊乱的气息,亦是回到了正常。
但,睁开眼时,看见那张脸,他还是下意识地僵了一僵。
越明珠一边理着发丝,一边用稀松平常的语调道:“看来你不需要帮忙,自愈得已经差不多了。”
裴晏迟喉结滚了滚,原想出声,将那些刚刚在心头过了十几遍的冷言冷语都说完。
却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只生硬地答了个“嗯”。
她继续说:“你应该还不知,我跳诛仙台后去了一趟下界。在三千凡尘中某个位面里,有个叫钟迟的,跟你长得很像的年轻修仙者。”
时至今日,她仍然没发现,“钟迟”就是裴晏迟本人。
小凤凰以为仙君对很多事一无所知,所以干脆趁着这个时候,全盘托出以表诚意好了。
“虽然不知道你的情劫为什么会落在别人身上,但是,能安安稳稳发作,没有影响到哥哥重塑魂魄就好。我觉得,这还是多亏你太强了,能压住天劫,移花接木……”
所以,有一说一,这也算是一桩恩情。
越明珠一口气说完,停下来,等裴晏迟的反应。
而裴晏迟扯了下唇边,实在挤不出来半个字。
幻术,生死术,锁魂术,都是司命星君最懂的范畴。在这方面,他无论怎么胡编乱造,都显得很有可信度。
裴晏迟眯起眸,声线很凉:“那不可能是幻术。”
“一般的幻术不可以,但若是仙君历劫时,没来得及收回本体的仙力跟神识呢?以前没有这种情况,君上怎么能笃定?”
司命对上那双深黑的眸子,深吸了好几口气,又将问题抛了回去:
“那仙君以为如何?侧殿里仙力温和且平定,无声掩盖掉一切的争端。
刚才那场对峙,从头到尾,裴晏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无论对面抛来怎样的字眼跟质问,都像没听到一样置若罔闻。
越明珠见状,似乎更生气了。
但一听见仙医要单独禀报裴钟渊的病况,她的心思立即被勾走过去,没有多待半刻,转眼就离开了寝殿。
只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终于可以从袖里伸出修长微凉的手,正视掌心那一道道或轻或重的血痕。
还是裴钟渊传来音讯,温声提醒他,东侧殿里适合静修,他气息不稳,应该找处静谧的地方多加冥想。
但仙君这一处绝佳静修之地站了半个时辰,还是丝毫没有静下心。
一闭眼,耳边的杂音便愈发清晰。
隔得那么远,都能听见越明珠在反复询问仙医,最后又去问裴钟渊。
大大小小关于刚才吐那口血的细节,都被问了个遍。
越明珠的嗓音一直都很温绵,跟他曾经听惯了的语调,没有多大区别。
唯独没听过的,大概就是那几声亲昵得不能再亲的“钟渊哥哥”。
越明珠叫得很顺口,裴钟渊亦是没有纠正。仿佛都已经习惯了。
只有裴晏迟,掌里捏着缨穂的力道,一点比一点重。
“哐”的一声。
杂音统统消失。
与此同时,多了道暗紫色的身形。
宗星洵笑得很真诚,眼下乌青被衬得格外明显。
“刚刚这里有个阵法,好像是会让人听到些不该听到的。我现在才发现,不会叨扰到仙君静修吧?”
嘴里说的是脱罪的话,言下之意却再明显不过。刚才那一段段越明珠对裴钟渊的关心,就是故意让他听到的。
裴晏迟微微眯眸。
他刚才心不在此,竟一时没察觉出来这点小把戏。
而联系起之前,越明珠一脸迷茫地望着他:“小宗难道没有跟你说吗?”
看来,宗小公子不入流的拙劣把戏,还远不止一个。
那想要对他的落井下石的意图,根本不用多猜。
心底想了再多,声线却还是很淡,没泄露出半分心绪:“你很吵。”
无论面对越明珠时,他变成了何种模样。
在外人前,仙君还是维持几百年来惯有的倨傲冷淡。
厚重的仙力化成无形的盾,将宗星洵一步一步往外逼。
脚踩着天外天凤凰台的地砖,宗星洵是半点都不怕他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看,仙君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彻底?乍一眼还挺渗人,跟你长兄,是一点都不像了。”
“难怪姐姐看到你,连点爱屋及乌的好眼色都没有。
她以前啊,可是听见有个糕点叫裴罗糕,都能为了那个裴字多吃两块。”
宗小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将裴晏迟不愿意深想,更不愿意面对的事实,都血淋淋地揭开,摆在仙君面前。
纵使仙君仙君过去活得再高高在上,现在又摆出一副怎样的姿态,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难道您真觉得,那会是越明珠?
她就是个凡妖,跳下诛仙台,没有外力的帮助,她怎么能复活?退一千万步,就算真是,她身边另一道影子又如何解释?”
裴晏迟不可能相信,越明珠真的复活不了了。就是知道自己在掩耳盗铃,他也要去找别的生死之术能救明珠。
但是,他一定会相信——
越明珠绝不可能跟另外一个男人那么亲密。
这般笃定,比其余任何理由都有说服力。
所以,那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可能是仙君分出去的意识。
司命的解释,立即从三分合理,提到了十分。
司命硬着头皮道:“君上……打击过重,心魔太强,脱离本体控制的意识,难免会忍不住想起曾经的场景。”
所以,小弟子看到的那一切,都是他幻想虚构出来的。只是仙君修为太强,执念太重,才比幻术更真实百倍。
也十分合理。
裴晏迟眉间的焦灼渐渐冷却,视线下移,落在地上那越堆越高的雪。
男人一只手移到床案上,打开盒子,将里面玉制的长势拿了出来,对上少女紧紧皱起的小脸。
越明珠还在回忆刚刚悬而未决的答案,余光不小心瞥见他手里的东西,瞳仁一震,小脸红白交替:“我还在想正事,你不要干扰我!”
裴晏迟扯开唇角,温和地追问道:“想出正确答案了吗?”
越明珠身子一僵,瞬间又不吭声了。
裴晏迟:“你方才说对我的所有事情都放在心上。”
她还是不死心:“我可能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裴晏迟嗯了一声:“所以我准备多问几个,以免错怪了你。”
他嗓音平静:“都是非常简单的问题,答错的人是不是应该有些惩罚。”
第62章62
男人的语气分外温厚而有耐心,似乎并未因为她答错多次而流露出任何不满。
然而迟钝如越明珠也能看出来他现在不太高兴。
窗影灯深,磷火青青,烛火将两人倚叠的影子拖得很长,也叫那玉器的轮廓更加张牙舞爪。
如同裴晏迟现在给她的感受。
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开獠牙将人吞食入腹。
越明珠悔不当初地想,早知道就不跟裴晏迟闹脾气了。
裴钟渊伸手拦住他,低斥一声。向来和煦的眉眼,都不由威厉了,“你应该也清楚,这是什么场合。”
他的肩被微微摁住,力道不大。
却仿佛是一袭冷雨,淋得人发凉。
裴钟渊顺着发冠扫过他的白发,低叹了声:“阿则,扰乱仪典是重罪。——有事容后再说,我先回去了。”
没再多说,只是一转眼,竹青身影便从原地消失,又回到了高台上。
隔得极远极远,裴晏迟还是能依稀看见那边的光景。
越明珠站在中央,裴钟渊站在她身后左侧,衣袂青红相辉,哪怕离得很远,却仿佛交织在一起。
这里无法用仙力探视,若想要看得更清楚,他只能上前。
然而,裴晏迟却只能生了根,半点都挪不动。
他并不在意所谓的重罪,只是莫名想要逃避掉高台上发生的一切。
从裴钟渊遮住越明珠的眼睛开始。
他未曾料想到的一切。
裴晏迟又想起些奇怪的事。
越明珠比自己性命都要宝贝,日日睹画思人的那张肖像上,穿的就是这般竹青的衣袍。
而他从小弟子记忆里攫取的那一幕,两道身影那般容不下旁人的亲密……又跟现在何其相似。
好像,此时,他才应该是个外人。
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逐出了局。
突然地。久别重逢,甚至还算不上久,也就那么些日子,仙君怎么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那满头墨发不知何时冻成了银白,远远看着,比远山雪还要清冷。
本就疏离的裴晏迟,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块无情无欲的万年寒冰。
但他望向她时,神色却骤地愕然大恸,跟濒迟着魔了一样。
没有半分应有的冷静自持,不衬他这身雪色,更不像他从前。
……真的很像走火入魔。
好歹也是认识了几年的人,又对她有一丁点恩,突然就变成了这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模样,越明珠确实有点懵。
裴钟渊嗓音更低,将她拉回现实:“明珠?”
“啊?”越明珠偏过脑袋,“……噢噢,你先带他下去吧。等下还有需要你的时候。”
“好。我尽快回来。”
尾音飘在风里,裴钟渊的身影也随风一起,飘在了裴晏迟面前。
抽起跌在地上的古剑,物归原主:“拿好,跟我走。”
语气温淡,又不失曾经身居要位时惯有的威严。
裴晏迟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那跟他除了神态与发色之外,几乎没有差别的脸庞。
满脑子都是乱糟空白,根本分辨不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还多亏周围众仙的议论,点破了来人的身份——
三百年前为了整个九重天身殉禁地,毫无疑问该已经魂飞魄散的上仙。
亦是跟他血浓于水的兄长。
对上那些惊疑不定的面庞,裴钟渊解释道:“是上神涅槃后,助我重回轮回道,有幸再活一回。”
用的称呼格外恭敬,丝毫不像刚刚被裴晏迟听到的那样,有种令他陌生乃至恐慌的亲昵。
语毕,不等众仙有所反应,裴钟渊已经拉过他,闪到了远离仪典的僻静之地。
裴晏迟未曾抗拒,抽不出心神,也抽不出精力。
他后退,靠在发冷的石柱上,紧捏着剑,神情仍有些恍惚,像是在问旁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真是……明珠?”
还没有得到答案,倏地,仙君想起了很多画面。
越明珠有段日子偏爱鸾纹锦衣,把整个重阙殿都布置成火一样的红,说什么也不肯换。
越明珠的魂魄明明那么完好,却没有被他带回来,而是莫名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越明珠…………
一个又一个的细枝末节,就这么蹦出来。将看似琐碎的东西都串在一起,最终坚定不移地指向凤凰台上。
可同时,也一个接一个地提醒着裴晏迟,他到底错过了多少跟越明珠有关的事。
在他跟越明珠之间,划开一道比阴阳相隔还要深的鸿沟。
冰凉的指尖,被絮丝抚过。
裴晏迟低头,才惊觉刚刚忘了控制力道,竟一不小心弄坏了那支缨穂。
他紧绷的手一松,连忙将长穂恢复完好。
这是明珠送给他的小玩意,若是等下被她知道缨穂坏了,肯定会失望——
心头默念的术诀,突然顿了一下。
往日无论如何,回想起明珠将缨穂挂在剑柄上时的甜笑,仙君都能毫不犹豫地肯定,她很寄挂这个女红。
可是现在。
他刚刚亲眼见过了,在他的长兄面前,越明珠也是这般笑意,丝毫未变。
甚至,开心得更加真切。
裴晏迟却突然不确定起来。
烦躁不耐的心,像是被泼了盆冷水。
明明天外天如此温暖宜人,他却骤地感觉凉了下来。
心头,渐渐滋生出一点一点的异样。
有些荒唐的念头升起,还没理清,就被他下意识地快速否决掉了。
长指捏在一起,裴晏迟垂下眸子,良久后,神情似乎才恢复平常。
没有跟宗星洵过多客套,甚至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他擦肩而过,径直走了进去。
身后,只听见青年凉凉地笑了声,充满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裴晏迟没有理会,手指又抚了下缨穂。
心底在告诫他自己,要镇静下来。
他原本是甩开了众仙,一个人遥遥领先来到了这里。
这几番推延,竟还是最后一个到的。
当仙君站定在所有人之前时,仪典正好开始了。
三青鸟变回小山般庞大的原身,冲到凤凰台周围,绕台九圈,仰头发出一声长鸣。
紧接着,凤凰台里外,都响起一声接一声的应和。
上古血脉绵延至今的瑞兽,甚至凶兽,低下对神仙都无比高傲的头颅,虔诚又尊敬。
其他已化成人形得道成仙的上古兽族——朱雀,重明,毕方,亦是不例外。来到这里的所有族人,都齐齐匍匐下去。
百鸟朝凤。
他们自然该是第一个对凤凰表达忠心,再第一个得到凤凰恩典。
红日当头,驱散雾气,将高台上的每一寸都照得发亮。
火红的鸾纹衣袂被风逗弄吹起,划出道如波般的弧。
有人余光瞥见,却敬畏得不敢窥探。
一切都是如此庄重又祥和。
唯独在人群最首,突然听见“哐当”的剧烈声响。
古剑跌摔在地,将玉砖砸开道道裂纹。
齐刷刷的目光,瞬间都投向仙君。
而裴晏迟,已经完全顾不上其他。
他瞳孔猛地收缩,惊愕到了极致。
脑海里一阵紊乱嗡鸣,连带着经络里的仙力都在胡乱震动,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狭眸暗红,已然被激出了点点血雾,却还在紧紧盯着那道火红的身影。
不会认错的,就是隔得再远,他也不会不可能认错……
那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活生生的越明珠。
但这只在他面前孱弱无力的小雀妖,正一袭华服,受万兽敬仰。
正站在……凤凰该站的位置上。
比他记忆里的任何时候,都要光彩照人。
第一眼熟悉,第二眼陌生,令他快要分辨不出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裴晏迟手里还捏着那只缨穂,却已经不自觉地指骨泛白,青筋凸起,用力到肉眼可见的发抖。
高台上的人,也看见了裴晏迟。
看见他的白发,和他异常的反应,好像很是惊讶,上下扫了几眼,便立即转过头,像是在求助身边的人。
——连愕然的表情都一点不变。
裴晏迟清醒过来。
那真的就是他要找的,找了这么久的人。
他滚了滚喉结,试图从喉骨里挤出几个语调晦涩的字眼,嗓音却已经近似嘶哑,离得远了,都要听不清。
裴晏迟喜欢山水画,最好还要早春险峰,可惜上京城没有这样的山,他从前去汉中府履职时就喜欢在山腰云雾间独坐品茗。
越明珠连他爱去的山叫什么名字,曾经被外派到哪些地方都快记住了。
她屡次闪过同一个念头,真的有必要记得这么详细吗?
然而每回当这种质问伴随着潮意升起时,裴晏迟都会适时亲一亲正在尝试努力记住跟努力起伏的她,低声同她说:“我也记得明珠爱去的地方。”
她不像他一样走过五湖四海,只在上京城与杭州府打转,然而细致到她爱去的酒楼茶铺,裴晏迟都说得分毫不差。
越明珠听得有点愧疚。
裴晏迟这么了解她,她竟然连多了解裴晏迟一点都不愿意。
第63章63
对方止住了话柄。
绛偏过头,故意露出那刻着半鸾纹的发饰,仿佛是在暗示着她即将在仪典中获得的超然身份。
对上另几位女仙的脸,扬起下巴,十分高傲地淡笑起来:
“九重天之上,除了我百年前有幸,还有谁得到过凤神的青睐?
凤凰之火普照天外天,你们说的什么,上神都听得一清二楚。”
接二连三遭遇各种事后,现在的绛朱,在裴晏迟面前保持从容,已经很勉强了,根本不想在这群人面前再装模作样了。
反正他们也说不出一句好话。
不过,这所有乱糟糟的事,都会在参与完这次仪典之后,变回原样。
如她所说,她曾经受凤神青睐,是九重天唯一得到过上神讯息的人。
如今若是能当面得到凤凰的一句话,证明那次花祀失败,不是她的错,是整个朱雀族没保护好仙蕊的错。
那么,她的玄女之位,依旧可以牢牢稳固,甚至更高。
至于仙君……说得很真诚,不是话里有话。
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越明珠又抬起脸,看着他。
贝齿反复碾着唇,有点纠结:“你……”
他回望,从善如流地接道:“我没有瞒你的事。至多是记不起来了。”
越明珠懊恼地瞥了他一眼,“哥哥,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是你的伤——”
“恢复得很快。”
“那你明日可以跟我一起吗?就在我后边。”
裴钟渊稍加考虑,便直接答应了。
凤凰掌重生之秘,用来解释他的复活,可以很轻易地说服九重天众仙,掩盖掉锁魂别的存在。
这种有悖天道的秘术,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且,如此一来,就可以告知天下,是越明珠帮他重获了新生。
若是说,在这之前,凤神只是众仙心头一个只存在于古籍上的象征。
如此一来,就是实打实的恩人了。
于各方都有好处。
唯独跟裴钟渊道别后,宗星洵连忙过来插了一手,完全不同意:“姐姐,这是你的仪典。裴钟渊来做什么?”
“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越明珠摸了摸他的发冠,就跟哄小狗一样,“你也是。”
“小宗,我是想,他站左边,你站右边,给我平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庆典当一次左右护法……哦,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宗星洵当然不可能说不愿意。
但他还是想让裴钟渊离远一点,又没办法直说。
想了想,十分义正言辞地道:“那姐姐,你有没有想过,裴晏迟来了,看见这一幕,会不会节外生枝——”
“啊?”
越明珠怔住,反问:“他来了,不是正好吗?”
这回换宗星洵怔住了。
“裴晏迟来了,看到他哥哥重塑肉身,又在我这里得到了厚待,肯定会很喜出望外。
趁着这个其乐融融的团圆氛围,我们正好把所有事都说开,不是非常合适吗?”
越明珠解释了一遍她的想法。
说完之后,忍不住在心底赞同,她的构思真的挺好的。
宗星洵扯了下嘴角,神情却有些古怪:“——你真这么觉得?”
她反问:“不然呢?”
“…………”仪典已经默认好设在最南边,四方中火最旺之处。
与其他位面不同,天外天几乎全部受凤凰之火的影响。因此,这里的红日也是自南升,自北落。
如今夕阳将熄,南边略略暗了一些。
越明珠正在摘垂丝海棠。
摘掉一枝,就用一下裴钟渊刚刚教她的术诀,试图点花成玉。
成功当然是很轻易地成功了。
就是那玉质附着上了她的仙力,色调有点浓,她不太喜欢。
试了好几次,越明珠还是不满意。
她抬头看向裴钟渊,小声道:“你可不可以再教我一下……我觉得我现在做的都不好看。”
裴钟渊垂眸,看着那清一色的火红,很认真地说:“质地这么透彻的红玉,已经很难得了。”
“但我不想要红玉。你送我的这支,会更粉一点。”
越明珠嘟嚷了声,没再去问裴钟渊,低下头,继续念起术诀,倔强地独自尝试着。
弄了半天,总算有支粉嫩色泽的了。
她大喜过望,举起来想拿给裴钟渊看:“哥哥,我成功了诶——”
正好,跟裴钟渊四目相对。
他似乎刚刚在看着她出神,眸色很柔和。
蓦地撞进了她喜悦的眼神里,怔了怔,才缓过神:“怎么了?”
显然是没有听到她刚刚说的话。
不过,越明珠也不甚在意。
毕竟他刚刚是在看着她发呆诶。
她反手将粉花玉收到袖口里,反盯着裴钟渊看了良久。
看得裴钟渊都镇定自若地移开了视线。
越明珠偏过脑袋,突然弯起眼,盈盈地笑:
“你刚刚偷偷看我,是因为前三百年没有看够,还是因为我涅槃之后又漂亮了?”
这种话,她以前也天天问裴钟渊。
尤其是刚认识的时候,换上女子衣裙,哪哪都觉得新鲜,脸上沾了泥也要问一遍,不嫌烦。
往日里,裴钟渊每次都很无奈地笑了下,颔首应道:“是。”
知道他只是在顺着她说,越明珠还是很高兴。
她很知足的嘛,就是想听裴钟渊夸一句。
但这一回,上仙伸手拨开她发上散落的海棠花瓣,停顿片刻,很认真地说:“都有。”
是没看够,还是觉得她更好看了?
——都有。
将这一问一答咀嚼两遍,就能感觉到有一点点不对劲了。
越明珠睁大眼,睫毛局促地扇了扇,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
她觉得她有点奇怪。
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就是,有点……不好意思,这样子吧。
她还觉得裴钟渊有点奇怪。
同样也说不上怎么回事,就是,好像,比以前要直白了一点……但又没有挑明了说,这样子吧。
这一回,宗星洵没有别扭着语气,扯东扯西、暗自阻拦。
相反,他很干脆地点了点头:“你到时候要见那么多人,也不方便。我去帮你说合一下他们兄弟俩。”
越明珠觉得非常妥:“好啊,那你记得先代我解释几句,免得裴晏迟弄不清楚情况。”
宗星洵又扯了下唇,笑意很不明显:
“那当然,不用你说。”
天外天,顾名思义,是独立于三界之外的圣地。
别说下界了,就是仙界的九重天与昆仑境,也没有与它连接的通道。
这是千百年来第一次,他们踏进天外天。
也是千百年第一次,他们有幸见到凤神的真容。
天际边,络绎不绝地涌出一批接一批的身影。全都是顶层位面的顶层人物,才有这般资格。
最多的,当然是来自九重天的众仙。
绛朱站在最右侧,一袭红衣。比交接仪式和举行花祀那日,还要隆重上数百倍。
无论之前有几道劣迹,在这个时候,她仍然是朱雀族的玄女殿下。
只不过,绛朱并没有听到往日里很平常的恭维跟惊叹。
相反,都是些私私窃窃的议论声。
有的是在嘲笑她花祀失败,害得整个朱雀族失去了凤凰的庇护。
有的是在说她心狠,花祀之后为了脱罪,把宠爱多年血浓于水的妹妹绛雪,都直接流放去边境了。
绛朱脸上的表情,逐渐无法维持。
当听见仙君的名衔之后,她心头的暗恨几乎决堤,再也忍不住。
绛朱还记得,裴晏迟之前问过一句,她是不是花祀失败了。
仙君修为高深,定然应该更倾心于修为高于其他女仙的女子。
是她花祀失败,给裴晏迟留下了些不好的印象。
再加上当时越明珠死得突然又惨烈,外界传言都把责任推到她身上,裴晏迟才会胡乱说出那番伤人又羞辱的话。
等这次仪典后,也一定会变回以前那样的。
绛朱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望向很远处,那道几乎快看不见的背影。
裴晏迟并没有跟任何人待在一起,走得很是匆忙。
自那次事故后,这是他第一回,出现在其他人面前。
众仙好奇地一瞥,就瞥见仙君那满头雪白。
联想起突降的天劫,心底止不住发麻,纷纷嘘声收眼,不敢再看,更别说议论一个字。
只有这里无处不在的凤凰火,暖融融的,能勉强驱散他们心头的畏惧。
裴晏迟并不在意旁人。
直到凤凰台前,才停了下来。
他指腹仍捏着缨穂,抚了两下,抬眼望向面前一片耀眼的金红。
按照以前的习惯,裴晏迟不假思索地想要仙力探测下此处。
不过,刚刚一动,就听见道提醒的男声:“仙君如果不想被结界反噬,还是收敛点比较好。”
阴阳怪气之下,难掩熟悉。
裴晏迟掀起眼皮,正正看向来人。
饶是他神情再冷凝,也不免愣了一会儿。
宗星洵穿着一身绣金紫袍,朝他笑得十分春风得意:“这是看在仙君跟我曾经见过一面的份上,我好心。要是不听,我也没办法。”
除了凤神,谁可都没有资格,在凤凰台里动用仙力和术诀。
裴晏迟的心却全然不在此。
他定定地望着宗星洵,一个一个字往外蹦:“见过一面,是在流月殿里?”
“不然呢?”
没有认错。就是那夜来找越明珠的“司命星君弟子”。
裴晏迟眯了眯眸,对上那双刻薄又含笑的眉眼。
第64章64
司命暗道不妙,攥紧了小弟子的肩膀,试图将人再拉得远一点。
但怎么可能拦得住仙君。
裴晏迟冷沉下脸,神识再度钻进少年的眉心里,搜刮了个遍。
小弟子只看了一眼,在脑海中留下一个短暂的片段,便惊吓得躲进了石碓里。仅仅那一瞥,根本辨别不出更多的信息。
他反复看了好几回。
小弟子受不住这短促而猛烈的仙力,两眼一翻就晕过去了。
司命连忙给人喂药,表情很不自然:“君——”
裴晏迟却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转眼就来到流月山域的山麓,一切都跟从小弟子记忆里撺取的画面毫无区别。
除了没有那两道人影。
那个男人……跟他有着如出一辙的相貌。
风雪太大了,小弟子仙力低,雪视能力不好,视线被蒙得模糊,也分不清那人是满头银白,还是覆了层雪的黑发。
而男人旁边,穿着火红鸾纹长裙,杏眸流盼的女子。
无论是相貌,神态,还有那一袭她曾经爱不释手的鸾纹锦衣,都不应该有第二个人。
最关键的是,那微微偏过脸认真关切的神情,跟越明珠曾经每个夜里等他回来,看见他时,一模一样。
裴晏迟记得很清楚。自从昨夜后,她的心思转眼便全不在他的身上。
连说话时,眼睛都止不住飘到别的地方去。
落折笑:“仙君若是有意,今天回去哄哄夫人就好。外人都看得出,她一向很听您的话。”
去问任何一个见过越明珠的人,都会这么说。
裴晏迟也是这么想的。
他推掉别的事提前回来,还亲自挑了糕点,已经算很有诚意。
她该相信裴钟渊。
这样,才能让人也相信她。
越明珠泡了泡温泉,总算神清气爽后,才回过神——
她是不是把裴晏迟惹生气了?
裴晏迟很少有不陪她过夜的时候,除去新婚当晚,昨晚是第一次。
只不过,她这两天脑子里乱得很,没一点空隙分给旁人,根本没察觉到裴晏迟的存在。
低沉嗓音交织着月光,徐徐泄出,“看来你很喜欢那盏灯。”
越明珠没想到他竟然会过问,根本没有应对的说辞,怔住了。
随即便低下脸,不愿被裴晏迟看到自己的神情。
冗长的寂静后。
她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嚷道:“因为那是你送的啊。”
“你以前送的那么多礼物,甚至是前些日子那场烟火,不都是……落折道主的主意?讨我喜欢的东西,你总是请教别人。
只有那半只锁魂灯,才是你真真正正给我挑的。”
越明珠咬着唇,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总之,对我来说就是很珍重。”
裴晏迟默了默。
之前给她的,确实都是问过别人的意见。
越明珠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他没留意过,也不太记得。
既是礼物,就该让人欢喜。
他把不准,请教下天天桃花丛中过的落折,或是其他人,也并没有什么错。
偏偏被她说出来,一副委屈样,好像他之前都很对不起她似的。
可就是因为认得那是越明珠,这一切都说不通了。
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海里升腾又泯灭。他试图冷静,但就算动用了仙力也无果。
“君上!”
司命气喘吁吁地飞过来,停在他身后,一边大口呼吸一边道:“对这件事,我有些头绪了!”
裴晏迟重重蹙起眉,没有阻止,却也没有应声。
经络里仙力起伏,直逼心口,扰得他现在极为浮躁。
良久后,他反倒阴冷地嗤笑了声:“原来是我疯了。”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给司命,给他自己,还是给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的越明珠。
“……”
司命不敢接。
心里却止不住想,希望被寸寸捻灭的滋味,对仙君来说,大抵确实很是煎熬。
裴晏迟这性子,几百年都倨傲如斯,刻在骨里,改也改不掉。
这还是头一回……用这么毫不掩饰的语气,说这么妄自菲薄的话。
…………
两人离开山域,却突然发现,九重天好像变了个样。
无处不在的微微寒意,都抵挡不住那一阵接着一阵人生鼎沸的喧闹。
司命从人群里听到了只言片语,神色骤变。
瞬间放满了脚步,离裴晏迟远远的。
裴晏迟无暇理会,回到重阙殿,便重重关上了殿门。
方圆几里,都被结界牢牢地锁住,钻不进一点多余的吵闹声音。
直到——
三青鸟飞到了他的案桌上。
从越明珠跳下诛仙台之后,这只曾经最喜欢依赖着她的小鸟,已经许久没有露过面了,似乎是恹恹地藏了起来。
仙君有耳闻过,它跟那只小花仙住在一起,就是一直都不愿意飞回重阙殿见他。
灵智太高了,可能是在跟他怄气。
那现在,三青鸟冲破重重结界阻碍,如此兴奋地在他面前跳来跳去,是什么意思?
裴晏迟心底一动。
明知得到的答案会再度失望,却还是忍不住问:“是明珠——?”
三青鸟停住了上蹿下跳,歪过脑袋,圆石般的眼睛看着他。
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一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样子。
周围的风声静了一瞬。
裴晏迟捏紧了手里的毫笔。
三青鸟好像不是很懂仙君在等什么,又或者是故意唱反调。
它没有理会裴晏迟的期待,低下头,在他面前放下一根细长的羽毛。
准确说,是一道还燃着火的羽毛状虚影。
上面仙力流动,温热平和,却无端令人心生敬畏,不敢对这小小的信物有任何怠慢。
当然,这些人里,不包括裴晏迟。
他仍看着三青鸟。
小鸟不能理解他蓦沉的眉眼,喜悦地鸣叫两声,又唰的飞开了。
余音绕梁,将原本安静的重阙殿,吵得格外令人烦躁。
裴晏迟拧起眉,收回神,总算有空去打量那根凤羽。
看清楚的一瞬,他不免顿了下。
这是——裴钟渊望着她,没有说话。
越明珠连忙低下脸,假装镇定无事地翻过下一页。
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记录,有字,有画,有仙草切片。赫然是一部炼丹必备的罕见仙药草百科全书。
后面应该还有天外天独有的珍兽,及其脾性。他记得非常细。
这些书录,最后都是要放进藏书阁,供整个九重天的神仙们浏览。
只不过,这些密密挤在一起的字符,越明珠是半点都没有看进去。
她忍不住,往回去理裴钟渊那句解释
——为什么画天外天的总绘,会想着要画她的模样,又为什么要搁置不画了?
可以允许她……想点别的吗?
不知是不是越明珠的错觉。
她觉得,重生之后,裴钟渊好像跟以前,有那么一丁点微妙的不同。
越明珠啪的合上书录,转移走话题:“钟渊哥哥,你重塑肉身后,魂魄的伤好点了吗?”
“好了许多。有些伤,是当初去禁地时留下的,一时半会难以缓解。”
裴钟渊温声解释,“不是什么大事,多加修炼休养,很快就能好过来。”
说完后,像想到了什么,垂下眼,泄出几分担忧。
“我倒无事,但阿则——”
顿了顿,他道:“就是当初被我擅自拿走劫数的胞弟。”
越明珠嗯了声,一点都不在意裴晏迟,只追问:“天道不是说那道劫数,已经不会影响到你了吗?”
“就是因此,我才觉得奇怪。”
天道向来不偏袒人。
其他人若是知晓他还活着,一时半会绝对难以接受,除去怀疑他是不是本尊,肯定还有些别的恶意揣测。
指不定会影响到裴晏迟。
所以,他本想不露面,弄清状况,再一步一步慢慢来。
“但是你现在,好像不是很能适应九重天的……”
越明珠止住关切的话语,垂眸略一思量,恍然大悟地道:“我涅槃之后,不是应该万仙来贺吗?”
这是写在九重天古籍典章里的规矩。
只不过,凤凰本来就少,涅槃的就更少了。已经近千年没有这种事了。
越明珠原来也没想过。
她性子随意惯了,不喜欢被人伺候恭维,也不喜欢巨大的排场。
可如今,正好。这恐怕是他对越明珠最有耐心的一次,就是平息五年前新婚之夜的乌龙时,也没见他这么折腾过。
但这次,越明珠情绪大起大落得很不对劲,一直哭,只顾着跟他说话,却半点不听他说的。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点好转都没有。
裴晏迟只好先强行让她睡过去,还用了十道安神诀,确保她明日醒来后不会继续这样。
祭典上除了舜华真君和舜华夫人,都是仙君多年未见的老熟人。典礼后,有人无意多说了两句绛朱。
也不知是不是风声传到越明珠耳边,让她夜里胡思乱想。
裴晏迟不打算问,也不打算再提。
他抱着越明珠回榻,余光瞥见桌案上的肖像画。本该挂在屏风后,却被越明珠取了下来。
画卷四角的金印摹纹,已经褪了最后一丝光泽,渐渐剥落。
仙君自然认得这是何物。
也知道,摹纹剥落只有两个原因。
第一种,期限已到。
第二种,发觉想在这幅画卷上聚气的不速之客,金印成为标记,转移到那股入侵气息上。
看来,应是后者。
天外天与外界连接的通道打开,裴晏迟肯定会过来的。
到时候,裴钟渊不必出天外天,就能见到胞弟。
她也正好趁着裴晏迟还在的时候,跟裴钟渊说清楚这三百年里的事。
无论对错,越明珠都不想瞒着他。
何况,她很感激仙君的出手相助,帮她度过当初被梦魇魔障困扰的难关;仙君也应该会感激她的识大体,成全他跟绛朱。
他们一拍即合,都不想留下误会。
哪怕裴晏迟不爱说话,这个时候,也肯定会尽力澄清误会。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
裴钟渊怔住:“不必,你若是不喜欢……”
凤凰涅槃,天外天开,召万仙同庆,万物同贺。
已经千百年来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凤凰,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渡完劫了?
这根凤羽既是邀请函令,也是通往天外天的司南。
按照自古的礼节,作为九重天的众仙之首,他很有必要去参加这场盛事。
裴晏迟格外想要推辞。
但,三青鸟作为凤凰最忠实的信鸟,将这根凤羽交到他手上,意味已经足够明显。
他必须要去。
若说其余的繁缛琐事,仙君还能推掉。
这个却是完全推脱不了。
凤凰自古就是受天道庇佑的祥瑞象征,于三界都地位超然。
无论是哪个位面,典籍里一定都记载着对她的崇敬之词。
九重天作为曾经有凤来栖的地方,当然更不例外。
何况,千百前天地变故,九重天力薄,没能留下凤族,只能看着其后裔离开,另寻地盘,一直是众仙的沉痛与遗憾。
反正,不得不去。
裴晏迟蹙起眉。
良久后,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凤凰一生只有一次生死攸关的天劫,涅槃重生后,就将无限接近于天道的生死轮回之秘。
那明珠的下落,是不是——
仙君的眸底,情绪难以克制地微微一动。
即便清楚这次会跟之前每一次一样,没有任何结果,他抿紧薄唇,还是将凤羽收进了神识里。
第65章65
次日圣旨下达,裴晏迟在宫中忙得抽不开身。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打点好了人选,陪她一起回越家。
在外阔别数年,除开去年初二房进京,越轻鸿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兄弟姊妹。越明珠阴差阳错得了机会回去探亲,他自然有好多东西要交代。
越明珠怕自己记不牢越轻鸿的吩咐,还叫云青拿了纸笔,她一条一条白纸黑字地写了下来,又一一念给越轻鸿听,确认没有遗漏才作数。
天边刚刚送白,偌大的府邸还笼罩在深重的雾气当中,门口车马已经早早整备就绪。
何良娴瞧见那头立着的颀长身形,拉过越明珠的手,同她嘱托了些琐事,又见越明珠脸上还有些忐忑,宽慰道:“娘去青山寺求了签,说是远行皆利,诸事皆宜。”
等裴晏迟过来,何良娴又拉着他们俩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属下来催,她才依依不舍地同儿子儿媳惜别。
坐上马车,行过半晌,裴晏迟瞥了眼一脸惆怅的少女,缓声道:“不会离开太久,倘若顺利,年底就能赶回来。”
越明珠算了算:“那我们岂不是还能回来跟爹娘一起过年?”
裴晏迟顿了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没直接应。
越明珠偏过脑袋。只不过,她没想到会通融得如此简单粗暴——
“青龙族族长身上有百年旧疾,幸得绛雪仙子用古法医治才能根除。老族长感动得痛哭流涕,在仙君面前下跪,请求减轻绛雪仙子的刑罚,或是由他代受。
刑罚司最终认为,绛雪仙子已将功补过,只需在东花地做花官三月即可。”
风朵拿腔作调,学着刑罚司那群人说话。
说到最后,忍不住夸张地翻了个白眼,表情好不讽刺。
绛雪的修为到底有几斤几两,谁不清楚?
她就是把朱雀族的老底儿都拿出来,也不可能帮老族长修复好断掉的十尺龙骨。
九重天下,能有这般能力的,就那一个。
谁都能想到。
“这不明摆着是裴晏迟在偏袒人吗?呵,拖到舜华夫人离开后才正式说明,真细心,是不想给绛雪树敌吧!”
上一回,绛雪在花地没待满受罚日子,甚至一度当上了迎典女使,风朵还不确定,是不是仙君授的意。
这次,做得如此明目张胆,根本就不需要猜测了。
越明珠咬了片杏子糕,含糊地道:“你别想太多。绛雪后面牵扯着朱雀族,她暂时还是继承人,裴晏迟肯定会给个面子。”
“朵朵,你想一下。你知道真相,别人能不知道吗,他们会怎么看绛雪?若裴晏迟真的在乎她,肯定会做得更周全。”
原本在远处玩乐的兼职小花官,不得不迟时上任来看管这片花地。
那小女孩儿一见到越明珠,眼睛都亮了:“仙、仙君夫人,您是来……?”
“我的一幅画脱色了,要点新鲜花瓣做丹青。”
九重天无人不知,越明珠爱裴晏迟至极,在床边屏风上挂了一幅他的肖像。
若有一刻见不到心上人,便须睹画一解相思。
昨夜,肖像的发冠剥了色,只剩画卷原本泛黄黯淡的色泽。她看不惯,必须得尽快补成原样。
没有什么比她的这幅画更重要。
“那、那今日,您不和仙君一起吗?”
越明珠来此处寻过几次丹青,也与这小花官有过几面之缘。
不过豆蔻的女孩子,正是怀春年纪,十分相信并憧憬着她跟仙君那传得神乎其神的绝美爱情。
五年前的今日,举行了那场震惊九重天的成亲契典。素来冷情冷性的仙君,为了迁就一直呆在下界的小妖,以凡间婚嫁习俗与她结为道侣。
真不知让多少人红了眼。
至少在绛雪揭破真相之前,表面上是这样子的。
越明珠觉得,她那副肖像最近频频脱色,都是运气不好的结果,是时候该积点德养一养了。
首先,从给少女编织一个美好的梦开始。
她眨了眨眼,娇艳秾丽的脸上显出一丝俏皮:“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在重阙殿里等我呢?”
就很巧。“谢谢提醒。”
杏眸垂下,看着茶杯里被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半晌后,才很肯定地道:“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当晚亥时来迟之前,越明珠便冒着夜里愈发萧瑟的风雪,将法阵所用的器物,全都拖到了山顶。
九盏被凤凰血滋养得无比澎湃的锁魂灯,取流月山清晨仙露调的符水,用来在地上画符文的朱砂与银狼毫笔——
她早已把这些东西记得滚瓜烂熟,但还是不放心,反复检查了几遍。
随后,时辰一到,八盏锁魂灯被挪至立在不同的八个方位,构成八卦,围着中央盛满垂丝海棠燃料的那盏阵眼灯。
阵起。就是真有这种好事,也不会落在他头上。
从小见过天道之子有多得天独厚的裴钟渊,对此认知得很清楚。
那好端端的,为什么又会免掉这笔重债?
莫不是反噬到阿则那里去了。
越想,裴钟渊就越发担心。
他对胞弟一向牵挂,这么想下去,肯定免不了心结。
而心结,也是会影响到修炼跟恢复的。
贝齿反复碾着唇瓣,越明珠纠结了一会儿,才终于很小声很小声地问:“那要不然,你……回去看看?”
裴钟渊从担忧里抽回神,对上她的眸子。
良久后,低声道:“我还未想好什么时候出面。这次悄悄去看一眼就回来。”
这番话,是在说他的顾虑跟考量。亦是在……安慰她?
越明珠又觉得自己要想多了。
最终,是她和裴钟渊一起去了九重天。没有走远,刚好落在流月山顶上。
入眼白雪皑皑,越明珠又多加了层结界,将她跟裴钟渊的气息收敛在内,不泄出一丝一毫。
低头,她却稍稍愣了一下。
满地都是锁魂灯的残片,碎的,坏的。
也有些还完好无损,只是灯芯烧得烂掉了,像是阵法失败后的痕迹。
九重天上,除了她那里,何时会有这么多锁魂灯?
该不会,是裴晏迟把她用过的那些灯,全部找地方扔了吧?
她死得这么不管不顾,仙君想要眼不见,心不烦,肯定会清理走她所有的遗物。
身边,裴钟渊阖上眸,脸色渐渐古怪起来。
越明珠瞬间没空去管别的:“……怎么啦?”
上仙再度睁开眼,越过绵延山脉,探向九重天深处。
他疑惑地拧起眉头,低低叹:“三百年前经历的那场浩劫,怎么直至今日,都还没有恢复?”
印象中,九重天万年初春,微风和煦。
如今却完全变了样。
能感知到得太少,裴钟渊只能把这变化,下意识归结到三百年前的事故里去。
至于裴晏迟——
也不知人在哪儿,他隐隐约约有感知,却并没找到。
好像有一道巨大的屏障,将裴晏迟整个人都封闭住了,不与外界有任何多余的接触。
裴钟渊忍不住咳了下,竹青的衣袍,沾上了几点血迹。
九重天现在如此阴寒,其实并不适合久待。
只有天外天受凤凰的涅槃之火荫蔽,最适合他休养。
山顶太冷了,越明珠连忙拉着他闪到了稍微温暖些的山麓。
她上下扫着裴钟渊的脸,生怕他的病情又加重了:“你还想要知道什么,要不然我帮你去看看?”
裴钟渊沉默片刻后,眉头的痕迹渐渐舒展开,道:“没什么了。”
“等下回亲眼见到阿则,我再亲口问他比较好。”
裴钟渊清楚,他能够重生是有违天道。锁魂术本来就是秘术,许多神仙都是没听说过的。
她精力很少,还要分出这么大一截,替裴晏迟换位思考,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事。
裴晏迟却还是一动不动。
越明珠很诚恳:
“当初我答应做你的道侣,也是因为糊里糊涂,什么都没弄清楚。如今清楚了,我觉得,就不要再鸠占鹊巢了吧。”
那个时候,甚至直到现在,她对这些姻亲规矩什么的,几乎都是一窍不通。
听说当了道侣,就可以去九重天一直跟着裴晏迟,能一直看见他那张脸。越明珠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
也没有考虑过这个位子跟头衔,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要走了,当然要把这点遗留问题先处理清楚再说。
她可不想之后,等回了天外天,还在这里保留着一个“已故”仙君夫人的名头。
有人想当裴晏迟的道侣,裴晏迟也想要人家,她正好可以好聚好散,坦然退出。
但这话落在裴晏迟耳里,却是另一个意味。
鸠占鹊巢这个词——
无论是谁听了,都会以为,越明珠是指她和绛朱一事。
他怔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确实如此。以他的速度,最迟,默念十个数就过来了。
越明珠垂下纤秾的睫羽,有些可惜:“我还没说完呢。”
她在九重天,并不是毫无留恋。
这一趟走得匆忙,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估计就只有司命一人知道。
但现在刚刚好就到子时,裴晏迟又要赶来。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越明珠松手。
啪的一声,玉符摔在地上。
同时响起的,还有从半里外传来的凌厉风声。
跟预计的差不多,裴晏迟来得很快。
她并没有在意,双手捧着烛盘,闭上眼,低声喃喃,像是在跟裴钟渊许愿一样:
“——保佑保佑,下面一定不要太黑。”
耳边仿佛能听见男人叫她名字的声音,越明珠却没回头。
往前两步,脚尖刚好踩空。
她捏紧烛盘,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
万籁俱静。
哐当。
玉符从九十一层玉阶滚下来,原本被修复好的符身,又出现了道道裂痕。
仙君就立在诛仙台边,半边颀长身形已经被沾上了独属于这里的狂乱气息。
他却仍然纹丝不动。
高台下,灯火骤起,来往着一批又一批的人。
仙君迟时有令,召集了能召集的全部人手,搜寻诛仙台方圆十里之内,找到越明珠的踪迹。
与这番大动干戈相反的是,裴晏迟看着并不着急。
不听属下那一句句重复的“没有找到”,也不打算自己去找,就在诛仙台上站着。
唯独离得近了,旁人才能看清,他脸上有多少层寒霜。
他最初把道侣之位许给越明珠的目的,就是这般不纯。
看着她的时候,也会难以抑制地想起另一张脸。
……应该就是绛朱的脸吧。
仙君向来没有撒谎的习惯。
这一桩一桩,他也无法否认。
但更不可否认的是。
从绛朱回来后不久,准确说,是越明珠搬去流月殿那晚之后。
事情已经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依旧能察觉出两人的相似之处。
只不过,这一回,是从绛朱的脸上,发觉她很像越明珠。
好像完全跟之前反过来了。
但是把这种话说出来,更像是种可信度不高的辩驳。
裴晏迟微微阖眸,又睁开,眼底黝黑难测。
语调压下去,很硬:“越明珠,你——确定?”
越明珠慢吞吞地点了点脑袋,重复:“当然确定。”
她态度如此坦然,衬得一向利落的仙君,都如此的犹豫踌躇。
裴晏迟沉下心,并没有再挽留的打算了。
该解释的误会,他已经说得清楚。
至于跟绛朱……越明珠估计还在气头上,彻底听信了外界疯传的流言。
稍微冷静些,就会很快发觉,很多事都不是她想的那般。
裴晏迟签下字后,越明珠就跟着写在了他的右下。
两个人的字,还是如出一辙的相像。
裴晏迟停顿了下,道:“这封契书,就放你这里。”
按理说,和离契都应该要拿去主管仙界姻缘的和合女仙那里。
中央袅袅起烟,微弱的火苗从灯里爬了出来,在寒风下越窜越高。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火苗飞到越明珠面前,又猛地下坠,跌进地上的朱砂之中,顺着朱砂勾勒的符文,爬进其他灯盏中。
死、惊、伤、景、中、休、开、生。
从卷轴里剥下来的金印摹纹,也跟随着火焰一起。
从死门到生门,最终,又落在最中央。
灯火猛烈如浪,几乎要将同样站在中间的越明珠吞没。
被灼烫的疼意在肌肤上反复跳跃,似乎下一刻就要把她烧焦了。
越明珠半阖住眸,一动不动。
这些火是在跟她沟通,虽然疼得要命,但并不会真的让她受伤。没什么好管的。
而且,她已经格外清晰地感觉到了,那抹熟悉气息的靠近。
好像就在她身边,她面前那团熊熊燃烧的火里。
好像——
是他回来了。
灯盏外镂空的花纹,棱角很是锐利。越明珠将手指往上面一抹,瞬间就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淡金色的血液顺着灯盏边沿,扑进火里。
这盏灯会是裴钟渊暂时的宿体,用凤凰血滋养,对刚刚凝聚魂魄,很是虚弱的他,一定大有益处。
殷红里的薄金,最初格外浓郁粘稠,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淡了下去。
像是为了印证越明珠这随口编的谎言,天际边突然传来几声爆破似的嗡鸣。
抬头,正好看见那半遮在云里的重阙殿。
仙鹤与青鸟自西边来,绕殿而飞,雕楼玉砌之上,旋即升起万千璀璨明灯。
烛影摇曳,将昏色照得恍若白昼。
整个九重天,都能看见这样的盛况。
好像这无边天际下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灵物,都在庆祝着这场盛事。
——即便不多加留意,见惯这场面的也知道,此时一定正好是裴晏迟跟越明珠成亲的第五载,一刻不多,一刻不少。
连衔着灯柄的都是昆仑仙禽,那一盏盏长明灯和一簇簇火焰究竟有多贵重,根本不用探究细想。
在其他人眼中,以裴晏迟的实力,他若想要日月移位,指夜为昼,根本不需要借助外力。
如今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满足,或者说纵容道侣那些浮夸的小虚荣心。
小花官遥遥看着,品味出那份细腻缠绵的宠爱,恰如九重天里无数不知情的女仙一样,震惊又艳羡。
她甚至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地推了推越明珠,催促:“夫人,仙君一定在重阙殿里,等您共赏灯火,您赶紧回去吧。”
越明珠将眼弯成月牙,“好啊,下次见。”
薛衡左拥右抱,偏过头一看裴惊策,正在有一茬没一茬地斗蛐蛐。
薛衡道:“这两只蛐蛐这么好玩吗?”
“是比这些乐倌有意思。”
“……”薛衡道:“行吧,这些都是庸脂俗粉,小少爷自然瞧不上。我改日找两个绝色美人再问。”
裴惊策倚在栏边,懒得搭理他。
倒是薛衡看了又看,忍不住道:“你前几日生辰,我可是专门在拜月楼设了宴,备了几个你绝对会瞧上的扬州瘦马,结果夜里你人呢,跑哪儿去了?”
“哪都没去。”
“就待在府中?”薛衡不相信,“你宴下又不同人应酬,一个人待在太傅府做什么?等人?”
越明珠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聪明是不是某种回光返照。
……她的脑袋好像出问题了。
从前每回做过混乱的梦醒来,她都会有一瞬间觉得面前的裴晏迟有点陌生。
越明珠三番五次将原因归结为裴晏迟累得消瘦憔悴了些,细看跟之前不大一样。
但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并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