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还没等到她和凯瑞丝走到集市,她们就遇到了格温达的父亲。
乔比站在修道院大门旁,贝尔客栈外。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身穿黄色紧身外套、相貌凶狠的男人。他背上背着个包——手里还牵着头棕色的奶牛。
乔比挥手叫格温达过去。“我找到了一头奶牛。”他说。
格温达仔细地看了看。奶牛约摸两岁大,很瘦,看上去脾气不大好,但似乎还健康。“好像不错。”她说。
“这位是小贩西姆,”他说着,向穿黄外套的人打了个响指。像他这样的小贩走村串乡地卖一些小日用品——诸如针、扣子、小镜子、梳子什么的。他的奶牛也许是偷来的,但这对爸爸来说无所谓,只要价钱合适就行。
格温达问她父亲:“你从哪里弄到钱的?”
“说实在的,我还没付钱呢。”他回答道,脸上露出了诡诈的神情。
格温达预料到她父亲一定有什么阴谋。“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更像是一种交换。”
“你拿什么跟他换奶牛?”
“你。”爸爸说。
“别犯傻了。”她说,但随即她感到一个绳套从她头顶上落了下来,将她的身体箍紧,使她的双臂紧紧地贴在身体两侧。
她一时晕头转向。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奋力想挣脱,但西姆却将绳子越拽越紧。
“好了,别折腾了。”爸爸说。
她不相信他们是当真的。“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事?”她满腹狐疑地说道,“你不能卖了我,你这个傻瓜!”
“西姆需要一个女人,而我需要一头奶牛,”爸爸说,“就这么简单。”
西姆第一次开腔了。“你的女儿,可真够丑的。”
“这太荒唐了!”格温达说。
西姆冲她笑了笑。“别担心,格温达,”他说,“只要你安分守己,照我说的去做,我会对你很好的。”
格温达明白了,他们是当真的。他们当真认为他们能够达成这笔交易。于是她感到像是有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的心窝。
凯瑞丝开口了。“这玩笑开得够大的了,”她的声音又响亮又清晰,“赶快放了格温达。”
西姆并没有被她命令的口吻所吓倒。“你算老几,敢在这儿发号施令?”
“我父亲是教区公会会长。”
“但你不是,”西姆说,“而且就算你是,你也管不着我和我的朋友乔比。”
“你不能拿奶牛交易这个女孩儿。”
“为什么不能?”西姆说,“这是我的奶牛,这女孩儿是他的女儿。”
他们越吵越高的声音吸引了过路的人们。他们纷纷驻足打量起这个被绳子捆绑的姑娘。有人问:“怎么回事?”另一个人答道:“他要卖了他女儿,买这头奶牛。”格温达看到她父亲的脸上现出了惊恐的神色。他本以为能悄无声息地完成这笔交易的——但他远没有聪明到能预见公众的反应。格温达意识到这些旁观者也许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凯瑞丝向一位从修道院大门里走出来的修士挥了挥手。“戈德温兄弟!”她叫道,“请过来解决一桩纠纷。”她以一种胜利的神情看着西姆。“修道院对羊毛集市上达成的所有买卖都有仲裁权,”她说,“戈德温兄弟是司铎。我想你该接受他的权威吧。”
戈德温说:“你好,凯瑞丝表妹。出什么事了?”
西姆不满地咕哝道:“他是你的表兄,是吗?”
戈德温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无论这里有什么争议,我都将努力作出公正的判决,作为一个上帝的人——我希望你能相信这一点。”
“很高兴听你这样说,老爷。”西姆说道,声音变得谄媚起来。
乔比也同样油腔滑调地说道:“我认识你,兄弟——我儿子菲利蒙在听你差遣。我知道你打心眼儿里对他好。”
“好了,这些就不必多说了,”戈德温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凯瑞丝说:“乔比想卖了格温达买那头牛,你跟他说他不能那样做。”
乔比说:“她是我女儿,老爷,她十八岁了,还没出嫁,所以我有权处置她。”
戈德温说:“但是卖你的孩子仍然是一桩可耻的行为。”
乔比突然现出一副可怜相。“我也不想这样做,老爷,只是我家里还有三个小孩子,我没有地,没办法养活那几个孩子过冬,除非我有一头奶牛,而我们的老奶牛死了。”
越聚越多的人群中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同情声。人们都知道冬天难过,对于一个须养家糊口的人来说尤其如此。格温达开始绝望了。
西姆说道:“戈德温兄弟,你也许觉得这事可耻,但这算罪过吗?”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格温达心想他以前也许在别的地方也经历过同样的争论。
戈德温显然不情愿,但还是说道:“《圣经》似乎的确认可你卖自己的女儿为奴。在《出埃及记》第二十一章。”
“你们看看,怎么样!”乔比说道,“这是基督徒的行为!”
凯瑞丝愤怒了。“《出埃及记》!”她不屑地说道。
一个旁观者插话了。“我们不是以色列的孩子。”她说道。她是个矮矮胖胖的妇人,长着地包天的下颌,使得她的下巴很惹眼。她尽管衣着简朴,说起话来却斩钉截铁。格温达认出她是马克·韦伯的妻子玛奇。“现在奴隶制已经不存在了。”玛奇说道。
西姆说:“那么学徒制又怎么说呢?学徒们没有报酬,还要挨师傅的打骂。还有见习修士和见习修女,以及那些为了衣食而到贵族家里做佣人的人们,又该怎么说呢?”
玛奇说:“他们的生活虽然有些苦,可他们不能被买卖——是吧,戈德温兄弟?”
“我没有说这样的交易是合法的,”戈德温答道,“我在牛津学习的是医学,而不是法律。但是从《圣经》或者教堂的教义中,我找不出能说这些人的行为是犯罪的理由。”他看着凯瑞丝,耸了耸肩,“对不起,表妹。”
玛奇·韦伯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好吧,贩子,你打算怎么把这姑娘带出镇子?”
“用绳子牵走,”他说,“就像我把奶牛牵进来的方式一样。”
“啊,不过你把奶牛牵进来时,用不着从我和这些人身旁经过。”
格温达的心头涌起了希望。她不知道旁观者中会有多少人支持她,但假如打起架来,他们更可能站在镇上的妇女玛奇一边,而不会帮助外来人西姆。
“我跟刁蛮的妇人打过交道,”西姆说道,嘴噘了起来,“还从来没有谁能给我惹出麻烦来。”
玛奇把手放在了绳子上。“也许你以前是太幸运了。”
西姆一把将绳子拽开。“别动我的东西,免得我伤着你。”
玛奇又故意把手放到了格温达的肩膀上。
西姆粗暴地推了玛奇一把,她向后踉跄了几步。人群中传出了一阵低低的抗议声。
一个旁观者说道:“如果你见过她丈夫,你就不敢这么干了。”
人们一阵大笑。格温达想起了玛奇的丈夫,那位性情温和的巨人。要是他这会儿能出现,该多好呀!
然而却是治安官约翰赶来了。几乎任何地方有人群聚集,他那训练有素的鼻子都能闻到。“不许推搡,”他说,“是你在惹事吗,贩子?”
格温达又燃起了希望。小贩们一向名声不好,而治安官一来就认为是西姆在制造麻烦。
西姆立刻换了副谄媚的嘴脸,简直比换顶帽子还快。“请原谅,治安官老爷,”他说,“但是如果一个人按照谈好的价格为他买的东西付清了账,就应当允许他带着他买的东西完好无损地离开王桥。”
“那当然。”约翰不得不表示同意。一个市镇必须维护其买卖公平的信誉。“不过你买了些什么?”
“这姑娘。”
“哦,”约翰似乎思考了片刻,“谁卖了她?”
“我,”乔比说道,“我是她父亲。”
西姆接着说道:“而这大下巴的女人威胁说要阻止我把这姑娘带走。”
“是这样的,”玛奇说,“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王桥市场买卖过妇女,这儿的其他人也没听说过。”
乔比说:“一个人愿意怎么处置自己的孩子,别人都管不着。”他乞求般地扫视了一番人群。“有人觉得不对吗?”
格温达知道没人会回答。有的人对自己的孩子很慈爱,有的人对自己的孩子很粗暴,但他们全都认为父亲对孩子有绝对的权力。她愤怒地大叫道:“如果你们也有像他这样的父亲,你们就不会站在这里装聋作哑了。你们有谁被自己的父母卖过?有谁在幼年手小得足够伸进别人的钱袋时,被父母逼着偷窃过?”
乔比有些慌了。“她在胡说八道,治安官老爷,”他说,“我的孩子都没有偷过东西。”
“别介意,”约翰说道,“所有人都听着。我要管管这事。谁要是不同意我的决定,可以去向副院长申诉。不管是谁,如果再有推搡动作,或者其他粗暴行为,我都将全部予以逮捕。我希望你们都听清楚了。”他威严地扫视了一遍人群。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急着想听他的决定。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说这桩交易是非法的,因此小贩西姆可以带着这姑娘离开。”
乔比说:“你们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难道——”
“闭上你的臭嘴,乔比,你这傻瓜,”治安官说道,“西姆,现在你走吧,动作快点儿。玛奇·韦伯,假如你敢抬抬手,我就把你关进仓库里,你丈夫也别想阻拦我。羊毛商凯瑞丝,请你什么话也别说——如果你愿意,回家跟你父亲抱怨去。”
还没等约翰说完,西姆就使劲地拽了把绳子。格温达的身子向前一倾,她连忙把一只脚伸到身前,才没摔倒在地。接着,她就不得不跌跌撞撞、半走半跑地向前挪动了。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凯瑞丝在她身旁走着。但治安官约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回头抗议了一句,但没过多久她就从格温达的视野中消失了。
西姆在泥泞的主街上健步如飞。他紧紧地拽着绳子,使得格温达东倒西歪。当他们走到桥边时,她开始感到绝望了。她试着把绳子向后拉了一把,他的回应是格外使劲的一拽,使她摔倒在泥浆里。她的胳膊仍然被绑着,因而她没法用手保护自己,于是她平着仆倒在地上,胸部擦伤了,脸也浸入了烂泥中。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放弃了一切抵抗。她像头牲畜一样被绳子拴着,浑身沾满污泥,心里又羞又怕,踉踉跄跄地跟在她的新主人身后,穿过了桥梁,走上了通向森林的道路。
小贩西姆牵着格温达穿过城郊的新镇,来到了叫做“绞架路口”的十字路口。这里是对罪犯执行绞刑的地方。他走上了向南通向韦格利村的路。他把捆着格温达的绳子系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样当他走神时,格温达也无法逃走了。格温达的小狗“跳跳”紧跟着他们,但西姆不断地向它扔着石头。当一块石头正中它的鼻子后,它最终夹着尾巴跑走了。
走了几英里后,太阳开始落山了。西姆拐进了森林中。格温达看不出路边有任何标记,但路径一定是西姆精心挑选过的,因为在林中走了几百步后,他们又走上了一条小路。格温达往下一看,地上清晰地有一串小小的蹄印。她认出那是鹿踩出来的。她猜想这条小路会通向水边。果不其然,他们来到了一条小溪旁。小溪两侧的植物都被踩进了泥中。
西姆跪在小溪旁,用手捧起清冽的水喝了几口。然后他将格温达的绳子向上提了提,套住了她的脖子,松开了她的手,把她推到了水边。
她在小溪里洗了洗手,又大口地痛饮起来。
“洗洗你的脸,”西姆命令道,“你长得可真够丑的。”
她照他吩咐的做了,满心忧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乎自己的长相。
小路从泉眼的另一端继续向前延伸着。他们沿着小路继续走去。格温达是个健壮的姑娘,走上一天路都没问题,但她现在既沮丧又悲伤又害怕,这使她感到精疲力竭。无论前面是什么遭遇在等着她,尽管十有八九比现在还糟,她仍然盼望着快些到达目的地,以便能坐下来休息休息。
夜色降临了。鹿走过的路在树间蜿蜒了几英里,渐渐地消逝在山脚下。西姆在一棵非常高大的橡树下停住了脚步,低低地吹了声口哨。
不一会儿,黑黢黢的林间突然闪出了一个人影,说道:“一切都好,西姆。”
“一切都好,杰德。”
“你带什么来了,水果馅饼吗?”
“有你一片,杰德,和其他人一样,只要你有六便士。”
格温达明白了西姆打算做什么。他要她卖淫。这对她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她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上。
“六便士,是吗?”杰德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格温达仍然能听出他兴奋得在颤抖。“她多大了?”
“她父亲说她十八岁了。”西姆拽了拽绳子,“站起来,你个懒母牛,我们还没到地方呢。”
格温达站起身来。她心想,这就是他要我洗脸的原因。明白了这一点,她禁不住哭了起来。
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踩着西姆的脚印向前走着,一边绝望地哭着,最终来到一片中央燃着篝火的空地。她透过泪眼望去,看到十五到二十个人沿空地的边缘躺着,大多裹着毯子或斗篷。几乎所有借着火光看她的人都是男人,但她还是看到了一张表情冷漠、下巴光滑的白人女子的脸。那女人匆匆地看了她一眼,就又缩回了地上的一堆破布中。一只翻倒的葡萄酒桶和七零八落的木头杯子表明他们都已喝得酩酊大醉。
格温达明白了,西姆把她带到了一个贼窝。
她呻吟起来。西姆会逼她服侍其中的多少人呀?
她刚刚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就得到了答案:所有的人。
西姆拽着她穿过空地,来到一个背靠着树、上身挺直坐在地上的人面前。“一切都好,塔姆。”西姆说。
格温达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人:英国最著名的匪首,名唤“隐身者塔姆”。他面貌很英俊,尽管因为喝了酒而变得通红。人们都说他出身高贵,不过他们总是这样说著名的强盗。格温达打量着他,为他的年轻而深感惊讶:他才二十五六岁。不过那时候任何人杀死强盗都是不犯法的,因而匪首一般都活不到年老。
塔姆说:“一切都好,西姆。”
“我拿阿尔文的牛换了这丫头。”
“不错。”塔姆的声音稍稍有些含糊。
“我们要向伙计们收费,每人六便士,不过你当然可以免费了。我想你很愿意第一个来吧。”
塔姆用发红的眼睛打量了她一番。也许是抱着希望吧,但格温达觉得从他的眼光中看到了一丝怜悯。他说:“不了,西姆,谢谢。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让伙计们玩得高兴些。不过你也许愿意明天再说。我们从去王桥的几个修士那里抢来了一桶好葡萄酒,伙计们这会儿差不多都喝得烂醉如泥了。”
格温达的心中跳动着希望。也许对她的折磨会被推迟。
“我得跟阿尔文商量一下,”西姆有些疑虑地说道,“谢谢,塔姆。”他转过身去,牵着背后的格温达走了。
几码之外,一个宽肩膀的男人挣扎着站起身来。西姆说:“一切都好,阿尔文。”看来“一切都好”是这帮强盗的问候语和口令。
阿尔文正处于烂醉之后脾气暴躁的阶段。“你弄来什么东西了?”
“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阿尔文用手托起了格温达的下巴。他捏得非常紧,其实毫无必要。他将她的脸扭向火光。格温达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阿尔文像隐身者塔姆一样,非常年轻,但也同样因放荡淫乱而气色不佳。他满嘴酒气地说道:“看在基督的分上,你拣了个丑丫头。”
格温达平生第一次因为别人说自己丑而感到高兴:阿尔文也许不想对她做任何事情了。
“我只能弄到我能弄到的,”西姆不耐烦地说道,“一个人如果有个漂亮的女儿,他不会只拿她换一头奶牛的,是吧?他会把她嫁给富裕的羊毛商的儿子。”
一想起她父亲,格温达就愤怒。他一定知道,起码会怀疑,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能这样待她?
“好了,好了,这没关系,”阿尔文对西姆说道,“这么多人里才两个女人,伙计们都快受不了了。”
“塔姆说等到明天再说,因为他们今晚都喝得太多了——不过还是听你的。”
“塔姆说得对。有一半人都已经睡着了。”
格温达的恐惧消退了一些。一夜之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好吧,”西姆说,“反正我也累得半死了。”他看了格温达一眼,“躺下,你。”他从来不叫她的名字。
她躺下了。西姆用绳子将她的双脚捆在一起,又把她的双手绑在背后。然后他和阿尔文分别躺在了她的两侧。没过一会儿,两个男人就都睡着了。
格温达筋疲力尽,但她根本不想睡。双手被绑在背后,使她浑身上下都很难受。她试着在绳子里活动了一下手腕,但西姆把绳子拽得很紧,死结打得很牢。她所得到的一切就是皮肤磨破了,绳子磨得她的皮肉火辣辣地疼。
绝望转化为无助的愤怒。她想象着自己在向捕捉她的人复仇:他们都龟缩在她面前,而她拿着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们。但这只是毫无意义的幻想。她又将思绪转到逃跑的实际办法上来。
首先她得让他们给她松绑。然后,她得能逃走。这些都实现了,她还得确保他们没法追上她并重新抓住她。
这简直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