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再度人满为患了。本来在一三四九年头三个月似是已经退潮的瘟疫,又以加倍的毒害反弹了。在复活节礼拜天的次日,凯瑞丝疲惫不堪地看着呈人字形密集排列在一起的草垫,其间隙之小,戴着面罩的修女们只好小心翼翼地迈步。不过,在外圈走动要稍稍便当些,因为病床边的家属很少。与濒死的亲人坐在一起是危险的——会让你也感染上瘟疫——人们只好变得不近人情了。这场传染病初发时,人们都毫无顾忌地与他们亲爱的人待在一起:母亲与孩子,丈夫与妻子,中年人与他们年长的父母,爱克服了恐惧。但如今情况变了。最强有力的家庭纽带被死亡之酸严重地腐蚀了。现在,一个确诊的病人由母亲或父亲,丈夫或妻子送来,送病人的亲属就转身走掉,毫不理会追随他们出门的可怜的哭叫。只有戴着面罩,以醋液洗手的修女们对这种病公然蔑视。
令人惊讶的是,凯瑞丝不乏帮手。女修道院欣喜地迎来批批见习修女,顶替已死修女的位置。其中的部分原因就是凯瑞丝圣者般的声誉。而修道院也经历了类似的复苏,托马斯现今有了一班待训的见习修士了。他们都在一个趋向疯狂的世界中寻求秩序。
这次的瘟疫击中了镇上一些先前逃过传染的头面人物。凯瑞丝为治安官约翰的去世悲伤不已。她从来对他那种粗暴但及时的维护正义的做法没有什么好感——他总是用棍子击中肇事者的头部,然后再问问题——但没有了他,要想维护秩序就更难了。面包师胖贝蒂,这位在每一次镇子狂欢中烘烤特殊面包的面包师,在教区公会会议上提出尖锐问题的人,死了;她的生意只好无奈地由四个吵闹不休的女儿瓜分。酿酒师迪克是凯瑞丝父亲一辈的最后一人,又是他的懂得怎样赚钱和怎样花钱的一个伙伴,也死了。
凯瑞丝和梅尔辛曾以取消主要公共集会的办法,减缓了疫病的蔓延。在大教堂里没有大型的复活节列队行进,而且这次圣灵降临节时也不举办羊毛交易会了。每周一次的集市只安排在城墙外的“情人地”,而且大多数镇民也不到场。凯瑞丝在瘟疫第一次到来时就想采取的这些措施,被戈德温和埃尔弗里克否决掉了。据梅尔辛所说,一些意大利城市甚至关闭他们的城门长达三四十天。现在要将疫病拒之城门以外为时已晚,但凯瑞丝依旧认为,严格限制会挽救生命。
她不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钱。越来越多的人由于没有活下来的亲人而把财产遗赠给女修道院,而许多新来的见习修女也带来了土地、羊群、果园和金子。女修道院从来没这么富裕过。
这总算是个小小的慰藉吧。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疲惫——不仅源自繁忙的工作,也来自精力的衰竭,意志力的短缺和逆境的销蚀。这次瘟疫来势猛于以往,一星期内就死了两百人,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顶下去了。她的肌肉酸痛,头部作痛,有时视力都模糊了。到哪里是尽头呢?她沮丧地猜测着。大家都会死吗?
两个男人踉踉跄跄地穿过门洞,他们身上都是血渍。凯瑞丝急忙上前。还没等她走到可以触摸到的距离,她已经嗅到他们身上那股甜腐的酒气了。虽然还不到吃饭时间,可他俩却已醉得不省人事了。她哀叹一声:这种现象已经屡见不鲜了。
她大体上认识这两个人:巴内和卢,受雇于爱德华屠宰场的两名健壮年轻人。巴内的一条胳膊垂着不动弹,大概是断了。卢的脸上有一处重伤:鼻子破了,一只眼流着液体,样子吓人。两个人似乎都醉得不知道疼了。“打了一架,”巴内口齿不清地说,词句勉强能听懂,“我没想动手这么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爱他。”
凯瑞丝和内莉姐妹把两个醉汉放倒在相邻的两床草垫上。内莉检查了巴内,说他的胳膊没断,只是脱了臼,便派了一个见习修女去请外科医生理发师马修,让他设法给巴内的胳膊复位。凯瑞丝给卢洗了脸。她对他的眼睛已经无力救治:流出的液体像是煮软的鸡蛋。
这类事让她气恼。这两个受罪的人既没有害病也不是意外受伤:他们只是因饮酒过量而互相伤害。在第一波瘟疫后,她曾设法动员镇民恢复法律和秩序;但第二波却对人们的精神造成了可怕的伤害。当她再次呼吁恢复文明举止时,反应相当冷淡。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而且她已精疲力竭。
在她观察着并肩躺在地面上的两名重伤号时,她听到从外面传来的奇特声响。她一时间像是返回到三年前的克雷西战场上,听到了爱德华国王向敌阵中发射石弹的新机器发出的骇人的轰鸣。过了一会儿,那声音重新响起,她才听清楚原来是鼓声——实际上是好几面鼓各敲各的,毫无节奏。随后她又听到钟管齐鸣,乱糟糟的音响没有形成任何旋律;再后是嘶哑的叫喊和哭声,可能是得意,可能是痛苦,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其狂吼之声颇似打仗,只是没有致命箭矢的呼啸,也没有伤马的嘶鸣而已。她皱着眉头,走出大门。
一群四十名左右的人已经来到了大教堂的绿地,跳着疯狂、古怪的舞步。有些人奏着乐器,或者模仿着乐器的声音,反正嘈杂声中既无曲调又无和谐。他们身上浅色的轻薄衣装不是扯了就是脏了,有些人还半裸着,随意地暴露出身体的私处。那些没有乐器的人都拿着鞭子。一群镇民跟随在后,又惊又奇地瞪眼看着。
这群跳舞的人由托钵修士默多带领,他比先前更胖了,但扭摆起来却精力充沛,汗水从他的脏脸上涌出,淌下纠缠着的胡须。他带着人们来到大教堂的正西门,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人们。“我们都有罪孽!”他吼着。
跟随他的人叫喊着呼应他,口齿含混地或尖叫,或低哼。
“我们肮脏!”他激动得发抖地说,“我们沉迷在淫风邪欲之中,如同猪在污泥里边。我们因情欲而颤抖,向肉欲去俯首。我们得瘟疫是活该!”
“对!”
“我们该怎么办呢?”
“遭罪!”他们叫道,“我们活该遭罪!”
一个追随者冲到前面,手中还挥舞着皮鞭。那根鞭子上有三条皮带,每条的绳节上都拴着尖利的石子。他扑倒在默多的脚下,开始鞭打自己的后背。皮鞭抽破他那薄料衣袍,在皮肉上抽出血来。他痛苦地哭叫着,默多的其余追随者则同情地哼唧着。
这时一名妇女来到前面。她把衣裙从上往下拉到腰际,转身露出赤裸的乳房给人看,然后用一根类似的皮鞭抽打自己的光背。追随者又哼唧起来。
当这群人成一排或双排鞭打自己时,凯瑞丝看到他们的皮肤上都有青紫的肿起或半愈合的伤口:他们此前已经这样做过,有些人还做过多次。他们是不是从一个镇子走到另一个镇子,重复着这种表演呢?既然有默多参与其间,她肯定有人迟早会开始敛财。
在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一名妇女尖叫着跑到前面:“我也一样,也该遭罪!”凯瑞丝惊讶地认出,那是蜡烛匠马塞尔受气的年轻妻子马蕾德。凯瑞丝想象不出,她曾犯过多少罪孽,不过她或许终于找到了个机会让她的生活添点色彩。她扒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那托钵修士的面前。她的皮肤光洁无瑕,她的样子确实很美。
默多端详了她好长时间,然后说道:“亲吻我的脚。”
她跪倒在他面前,不顾羞耻地把她的光屁股暴露给人群,低下脸,凑向他的一双脏脚。
他从另一个悔罪者的手中接过一根鞭子递给她。她鞭打着自己,然后痛苦地尖叫,她洁白的皮肤上当即显出红色的鞭痕。
又有好几个人从人群中迫不及待跑到前面,他们多是男人,而默多则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施行了同样的仪式。很快就成了一场狂闹。在他们不鞭打自己时,就打起鼓、撞起钟,跳着快步的魔舞。
他们的行为疯狂得毫无节制,但凯瑞丝的职业目光看出来,鞭打虽然有戏剧性,无疑也造成痛苦,但看来并无大伤害。
梅尔辛出现在凯瑞丝身旁,问她:“你对这种事怎么看?”
她皱着眉头说:“怎么会让我这么气愤呢?”
“我不知道。”
“要是人们愿意鞭打自己,我为什么要反对呢?也许这样使他感到好受些。”
“我同意你的看法,不过,”梅尔辛说,“只要有默多搅和进去,通常都会有欺诈的成分了。”
“倒还不是。”
她认为,这种情绪绝不是悔罪。这些跳舞的人并没有深刻反思他们的生命,为犯下的罪孽感到哀伤或后悔。真心悔罪的人都是沉思默想,不事张扬的。凯瑞丝在这样的气氛中觉察到的却大不相同。这里是激动。
“这是一种道德败坏。”她说。
“只是没有饮酒,他们全都陷入自污中了。”
“而且这其中有一种痴迷。”
“但没有性。”
“等着吧。”
默多带领着队伍又出发了,朝修道院区域之外走去。凯瑞丝注意到一些自鞭赎罪的人掏出碗来,向人群要钱了。她猜测,他们会这样穿过镇上的几条主要街道。他们大概会在一些较大的客栈前完成这次游行,在那里享用人们给他们买下的食物和饮品。
梅尔辛触了下她的胳膊。“你面色苍白,”他说,“你感觉怎样?”
“只是疲乏。”她简短地说。无论她感觉如何,她都得不管不顾地继续承担责任,提醒她过于疲劳对她无济于事。然而,他能注意到她的身体状况,毕竟是一片好心,于是她用柔和的声音说:“到副院长的住所来吧。快到午饭时间了。”
他们在那支队伍消失后,走过绿地。他们步入宅第。刚刚只有他们俩人时,凯瑞丝就伸出双臂搂住梅尔辛,亲吻起来。她突然感到非常强烈的肉体要求,便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因为她知道他喜欢这样。他也呼应着用双手握住她的双乳,轻柔地捏着。他们从来没在这宅子里如此亲吻过,凯瑞丝模糊地想着,是不是托钵修士默多的狂闹唤醒了她平素的压抑。
“你的肌肤发热了。”梅尔辛在她耳畔说。
她想让梅尔辛拉下她的袍服,用嘴含住她的奶头。她感到自己正在失控,有可能会毫无忌惮地就在这地面上忘情作乐,这地方可是太容易被发现了。
这时一个女孩的声音说:“我可不是诚心偷看的。”
凯瑞丝大吃一惊。她负疚地一下子从梅尔辛身边跳开。她转过身来,寻找那个说话的人。在房间的尽里头,坐在一条板凳上的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女。原来是拉尔夫·菲茨杰拉德的妻子。“蒂莉!”凯瑞丝叫道。
蒂莉站起身来。她的样子又累又怕。“我很抱歉惊动了你。”她说。
凯瑞丝松了口气。蒂莉曾在修女学校中就读,并在女修道院生活了多年,她很喜欢凯瑞丝。可以相信她不会为她目睹的亲吻大惊小怪。可是她在这儿做什么呢?“你没事吧?”凯瑞丝说。
“我有点累。”蒂莉说。她摇晃了一下,凯瑞丝赶紧扶住她的胳膊。
婴儿哭了。梅尔辛接过孩子,很内行地摇着。“好啦,好啦,我的小侄子。”他说。哭声变成了柔和的不高兴的抽泣。
凯瑞丝对蒂莉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走路。”
“从天奇大厅?还抱着杰里?”孩子现在已经六个月,抱着不轻的。
“我走了三天。”
“我的天。出什么事了吗?”
“我是逃出来的。”
“拉尔夫怎么没追你呢?”
“追了,跟阿兰一块。我藏进了树林里,他们就过去了。杰里真乖,一点没哭。”
那幅画面让凯瑞丝喉头发紧。“可是……”她咽了下去,“可是你为什么要逃跑呢?”
“因为我丈夫想杀死我。”蒂莉说,跟着就涌出了泪水。
凯瑞丝扶她坐下,梅尔辛给她端来了一杯葡萄酒。他们让她抽泣着。凯瑞丝挨着她坐到板凳上,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肩头,而梅尔辛则哄着婴儿杰里。当蒂莉终于哭出声时,凯瑞丝说:“拉尔夫干了什么?”
蒂莉摇摇头。“没干什么。只是他瞪我的那副样子。我知道他想谋害我。”
梅尔辛咕哝着:“我要是能说我弟弟不会那么做倒好了。”
凯瑞丝说:“可他为什么要做这样可怕的事情呢?”
“我也不知道,”蒂莉悲惨地说,“拉尔夫去参加威廉叔叔的葬礼,那儿有一个从伦敦来的律师,格利高里·朗费罗爵士。”
“我认识他,”凯瑞丝说,“一个聪明人,可我不喜欢他。”
“事情就从那开始了。我有一种感觉,这事全都跟格利高里有关。”
凯瑞丝说:“你不该因为你凭想象的事,就抱着孩子走这么长的一路。”
“我知道这事听起来是出乎想象,可是他就坐在那里,愤恨地瞪着我。一个男人怎么会那样看他妻子呢?”
“唉,你算是来对地方了,”凯瑞丝说,“你在这里是安全的。”
“我能待在这儿吗?”她请求说,“你不会打发我回去吧,嗯?”
“当然不会。”凯瑞丝说。她迎着梅尔辛的目光。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给蒂莉保障未免莽撞。逃亡的人可以在教堂里得到避难,这是一般原则,但一座女修道院有没有权利庇护一位骑士的妻子,并无限期地让她离开他,就很难说了。何况,拉尔夫当然有资格让她交出婴儿,因为那是他的儿子和继承人。无论如何,凯瑞丝在她的语气里加足了信心,她说:“你可以待在这里,待多久都成。”
“噢,谢谢你。”
凯瑞丝无声地祈祷着,让她能够信守诺言。
“你可以住在医院楼上的一间专用客房。”她说。
蒂莉面有疑色。“要是拉尔夫来了可怎么办?”
“他不敢。不过要是你想觉得更安全些,你可以用塞西莉亚嬷嬷原来的房间,在修女宿舍的尽头。”
“那好极了。”
修道院的一名侍女进来摆桌子准备吃午饭。凯瑞丝跟蒂莉说:“我这就带你去食堂。你可以和修女们一起就餐,然后回宿舍休息。”她站起身。
她突然感到晕眩。她把一只手放到桌子上稳住身体。还抱着婴儿杰里的梅尔辛,焦急地说:“怎么了?”
“我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凯瑞丝说,“我只是太累了。”
跟着她就倒在了地上。
梅尔辛感到一阵极度的痛苦。一时之间他目瞪口呆。凯瑞丝从来没生过病,从来没有无助过——她是个照顾病人的人。他无法想象她成为疫病的牺牲品。
那时刻眨眼就过去了。他压下恐惧之心,小心地把婴儿交给了蒂莉。
那侍女不再摆桌,而是呆立着,吃惊地盯着地板上凯瑞丝失去知觉的身体。梅尔辛有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而急切地对她说:“跑到医院去,告诉她们,凯瑞丝病倒了。把乌娜姐妹叫来。现在就去,尽快!”她匆匆跑了。
梅尔辛跪在凯瑞丝身旁。“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我亲爱的?”他说。他拿起她没有知觉的手,轻拍着,然后又触触她的面颊,再抬起她的眼皮。她已经失去了知觉。
蒂莉说:“她得了瘟疫了,是吗?”
“噢,上帝。”梅尔辛把凯瑞丝揽进怀里。他人矮体瘦,但他总能举起重物,建筑用的石材和木梁。他轻松地抬起她,站起身,然后把她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别死,”他悄声说,“求你别死。”
他亲吻着她的额头。她的皮肤倒是热的。他们不久前拥抱时他就感觉到了,但当时激动得没有担忧。或许这正是她如此热情的原因:发烧会有这种作用。
乌娜姐妹进来了。梅尔辛看到她感激不尽,不禁热泪盈眶。她是个年轻修女,刚结束见习期才两年,但凯瑞丝对她的看护技能评价很高,并盘算着有朝一日让她负责医院。
乌娜用一块亚麻布包上口鼻,在颈后系了个结。然后她摸了凯瑞丝的前额和面颊。“她打过喷嚏吗?”她问。
梅尔辛擦了下眼睛。“没有。”他答道。他有把握不会不注意的:打喷嚏是个不祥之兆。
乌娜拉下凯瑞丝袍服的前襟。在梅尔辛看来,她的小小的乳房暴露在外,一定会痛苦难堪。但他高兴地看到,她前胸上没有黑紫色的皮疹。乌娜又给她拽好衣服。她察看着凯瑞丝的鼻孔。“没有出血。”她说。她摸着凯瑞丝的脉搏,沉思着。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着梅尔辛。“可能不是瘟疫,可看上去她病得很重。她发烧,脉搏过速,呼吸不深。把她抬到楼上去,放她躺倒,用玫瑰水给她擦脸。看护她的人一律都要戴上面罩,并且洗手,就当她是得了瘟疫。这也包括你。”她给了他一块亚麻布条。
他在戴面罩时,泪水淌下了他的面颊。他把凯瑞丝抱到楼上,把她放到她房间里的垫子上,把她的袍服拉直。修女们拿来了玫瑰水和醋液。梅尔辛把凯瑞丝有关蒂莉的指示告诉她们,她们就引着年轻的母亲和婴儿到宿舍去了。梅尔辛坐到凯瑞丝身旁,用蘸了玫瑰水香液的布片轻拭着她的额头和面颊,祈祷她清醒过来。
她终于醒了。她睁开眼睛,困惑地皱起眉头,然后露出忧虑的神色,说:“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