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夫和他的人隐身在王桥北边的树林里等待着。五月时节,晚上很长。夜幕降临后,拉尔夫鼓励别人小憩一会儿,由他坐着观察。
同他一起的有阿兰·弗恩希尔和四名雇来的人,他们都是从国王的军队复员、在和平时期生活无着的战士。阿兰在格洛斯特的“红狮”客栈雇下了他们。他们不知道拉尔夫是何许人,也没在白天见过他的真面目。他们只照吩咐去做,拿到钱,而不问问题。
拉尔夫睁着眼,无意识地算起了过去的时间,这是他随国王在法兰西征战时练就的。他早已发现,要是他太努力地计算过去多少小时了,反倒会心存疑虑;但是,如果他只是那么一猜,他脑子里想到的倒总不差分毫。修士们用燃烛标上圆箍计算钟点,或是用中间有窄颈的玻璃沙漏装上沙子或水来计时;但拉尔夫脑子里自有更好的量度。
他背靠一棵大树,坐得笔直,眼睛则盯着他们点着的一堆篝火。他能听见灌木丛中小动物的窸窣声,和食肉猫头鹰偶尔的叫声。这里是静静的黑夜,有的是时间思索。觉察到危险迫近,会使大多数人一跃而起,对他却是安抚。
今夜的主要冒险,实际上并非来自战斗。会有一些徒手搏斗,但敌人不过是肥胖的镇民或软皮肤的修士。真正的风险是拉尔夫可能被认出来。他要做的事情会让人震惊,会被人们激愤地在这片土地上,乃至全欧洲的每一座教堂里谈论。启发拉尔夫这样做的格利高里·朗费罗,会用最高的声音谴责这一行径。事情如有败露,拉尔夫就成了反面角色,会被绞死的。
但如果他成功了,就会当上夏陵伯爵。
他盘算之时,已是子夜两点了,他叫醒了其他人。
他们把马拴在树林里,徒步走出林地,沿大路向城里进发。阿兰像在法兰西作战时一样,携带着装备。他有一部短梯、一盘绳索和一只铁爪,都是他们在诺曼底攻城时用过的。他的腰带上还别着石匠用的凿和锤。他们或许用不上这些工具,但他们懂得有备无患。
阿兰还有好几个大口袋,用一捆绳子紧紧缠成一束。
他们看到城池时,拉尔夫发给每人一个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面具,大家都戴好了。拉尔夫左手还戴了只无指手套,以掩盖他那容易引人注意的缺了三个指头的残手。他这样就完全不会被认出了——当然除非他被活捉。
他们的靴子上还都套上毡靴,在膝盖处系紧,以便行动无声。
王桥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受到军队的攻击了,防卫十分松懈,尤其自瘟疫袭来之后,更形同虚设。然而,通向镇子的南人口关得死死的。在梅尔辛那座大桥的进城一端是一座石砌门楼,装着坚实的木门。但河流只在镇子的东、南两面护住城池。西、北两面不需要桥,保护设施是一段失修的城墙。这是拉尔夫从北边接近的原因。
低矮的民房蜷缩在城墙外侧,如同肉铺后门卧着的狗。阿兰好几天之前,在他俩来到王桥打探蒂莉消息的那天,就已侦察好路径。此时,拉尔夫和雇来的人随着阿兰,尽量不出声地穿行于陋屋之间。哪怕是郊外的贫儿,一旦警醒,也会发出警报的。一条狗叫了起来,拉尔夫紧张了,可是有人骂了那畜生,狗就安静了。过了一刻,他们来到一处城墙塌陷的地方,很轻易地就爬过了坍倒的石堆。
他们发现身处在一些仓库背后的窄巷之中。原来刚好进了城墙的北门。拉尔夫知道,城门的岗亭里有一名哨兵。六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虽说他们此时已在城里,哨兵若是看到他们,也会盘问,而如果对他们的回答不满意,他就会呼救。不过,让拉尔夫放心的是,那人坐在一条板凳上,倚着岗亭的侧墙,正在酣睡,一支残烛的弱光照亮了他身边的一个架子。
拉尔夫反正决定不冒险惊醒那人了。他踮着脚尖走近,侧身进入岗亭,用一柄长刀划开了那哨兵的喉咙。那人醒来,疼得想叫,但涌出嘴的只有血了。他倒地之后,拉尔夫抓着他有好几分钟,等他断气。随后他把尸体拖起来,顶着岗亭的墙戳立着。
他在那死人的外衣上擦干了刀刃上的血,放进刀鞘。
封闭城门洞的大型双扇门内侧,是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窄洞。拉尔夫拔下小门的门闩,准备事后迅速撤离。
六个人悄无声息地沿着通向修道院的街道走去。
天上没有月亮——这是拉尔夫挑上今夜行动的原因——但他们仍可被星光模糊地照出来。他焦虑地看着街道两侧住宅楼上的窗子。若是没入睡的人刚好向外看,就会发现六个蒙面人毫无疑问地为非作歹的样子。所幸,天气不算太暖和,人们不会在夜间开窗入睡,所有的百叶窗都阖着。不管怎样,拉尔夫还是把兜头帽尽量向前拽,指望这样能遮住脸并挡住面具,跟着他示意其余人照样做了。
这座城市是他度过少年时期的地方,街道是他所熟悉的。他的哥哥梅尔辛依旧住在城里,只不过拉尔夫不确切知道他的住处罢了。
他们沿着主街走下去,经过已经在夜晚关门上锁好几个小时的“神圣灌木”旅馆。他们转向大教堂的围墙。入口有高大的包铁木门,但门一直开了多年了,因为合页已生锈,不能动了。
修道院里一片漆黑,只从医院的窗子里透出一星昏光。拉尔夫推测,这该是修士和修女睡得最死的时候。再过一小时左右,他们就得被叫起来做晨祷,那是要在黎明之前开始和结束的。
已经侦察过修道院的阿兰,带领一行人绕过教堂的北侧。他们悄悄地走过墓地,穿过副院长的宅第,然后转身沿大教堂东侧及河岸间的狭长窄地前行。阿兰把短梯抵在一道空墙上,悄声说:“修女活动区。跟我来。”
他爬上墙头,越过屋顶。他的脚踝在石瓦上没出什么声响。所幸他不必使用铁爪,否则会砰的一响,惊动人的。
其余的人都跟着他,拉尔夫殿后。
到了里面,他们从屋顶上跳下,轻轻地落在四方院子的草皮上。到了这里,拉尔夫警觉地察看着四周回廊的规则的石柱。拱门像是更夫似的瞪着他,但是什么也没有受到惊动。修士和修女们不准养狗,倒真是件好事。
阿兰带他们绕过暗影重重的走道,穿进一道沉重的门。“厨房。”他悄悄说。房间被一个大炉子的木柴昏暗地照着。“慢点走,别撞倒任何瓶瓶罐罐。”
拉尔夫等了一会儿,让他的眼睛调整过来。很快他就看清了一张大桌子,七个大桶和一摞炊具的轮廓。“找个地方坐下或躺倒,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他对他们说,“我们要待到她们都起来进入教堂呢。”
向厨房外窥视了一个小时之后,拉尔夫数着从宿舍出来,缓步穿过回廊,走向大教堂的修女们,她们有些人拿着灯,在拱顶投射出古怪的身影。“二十五个。”他对阿兰耳语。如他所料,蒂莉不在她们中间。贵妇访客是不必参加半夜的祈祷的。
她们都消失之后,他行动了。别人留在后边。
只有两处可能是蒂莉睡觉的地方:医院和修女宿舍。拉尔夫已经猜到,她在宿舍会觉得更安全,便先到那里去。
他轻轻走上石头台阶,他的靴子上仍套着毡子套鞋。他向宿舍里偷窥。里边只有一支蜡烛照亮。他曾希望,所有的修女都进了教堂,因为他不想让闲杂人搅乱了局势。他担心会有一两个修女因为生病或偷懒留下来。但房间是空的——连蒂莉也不在。他正要撤退时,忽然看到尽头有一道门。
他轻轻走到宿舍里头,拿起那支蜡烛,然后悄悄地走进那门洞。摇曳的烛光照着他妻子靠在枕头上的年轻的头,她的头发散落在脸上。她那样子既无辜又漂亮,拉尔夫一时间有些自责了,他只好提醒自己,由于她挡在他发迹的路上,他是多么恨她。
他的儿子杰里那婴儿,躺在她身边的一张小床上,闭着眼,张着嘴,平静地睡着。
拉尔夫爬到近处,用一个迅猛的动作,把右手捂到了蒂莉的嘴上,惊醒了她,同时也让她出不了声。
蒂莉大睁着眼睛,恐惧地瞪着他。
他放下了蜡烛。在他的口袋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包括破布和皮条。他把一块破布塞进蒂莉的嘴里让她出不了声。尽管他戴着面具和手套,他还是觉得她认出了他,哪怕他一声未吭。也许她能像狗一样嗅出他的气味吧。没有关系。她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了。
他用皮条捆住她的手脚。她这会儿倒没挣扎,但过一会儿就会的。他检查了一下堵她嘴的破布塞得紧不紧,然后就定下心来等着。
他能够听到从教堂传来的歌声:强有力的女声合唱,夹杂着想和她们配合的几个破嗓子的男声。蒂莉一直用祈求的大眼睛紧盯着他。他把她转过身去,以免看到她的脸。
她早已猜测到他要杀她了。她看出了他的心思。她准是个女巫。或许所有的女人都是女巫。反正,她几乎就在他刚形成这一念头时就看破了他的意图。她开始盯着他,尤其在夜晚,她那双恐惧的眼睛一直随着他在屋里转,也不管他做什么。夜间,他躺下睡觉时,她在他身边挺着身子,保持警觉;早晨他起身时,她必定已经下了地。经过这样的几天之后,她就不见了。拉尔夫和阿兰四处寻觅不见,后来他听到传闻,说她在王桥修道院里避难。
这倒干脆符合了他的计划。
婴儿在睡梦中抽着鼻子,在拉尔夫看来像是要哭。要是修女们这时刚好回来该怎么办;他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可能会有一两个修女到这里看看蒂莉是否需要帮助。他决定把她们杀死算了。这又不是第一次。他在法兰西就杀过几个修女。
他终于听到她们拖着脚步回到了宿舍。
阿兰会在厨房里盯着,在她们回来时计算着人数。等她们全都平安地走进房间,阿兰和另外四个人就会拔出剑,采取行动。
拉尔夫把蒂莉抬起来。她脸上淌着泪水。他把她转过去背对着他,然后用一条胳膊揽着她的腰把她举起,放到他的臀部。她像个孩子一样轻。
他抽出了他的长匕首。
他听到外面一个男人说:“别出声,不然就杀死你!”他知道那是阿兰,虽然他的声音让面具堵着。
这是个要紧的时刻。这些建筑物里还有别人——修女们和医院里的病人们,修士活动区里的修士们——拉尔夫不想让他们出现,把局面复杂化。
尽管阿兰发出了警告,但还是有好几声惊呼和吓着了的尖叫——但拉尔夫觉得还不算太响。到此为止,一切顺利。
他把门一下敞开,臀上驮着蒂莉,迈步进了宿舍。
他可以借修女们的灯光看清屋里。在房间尽头,阿兰挟着一个女人,他的刀子抵住她的喉咙,和拉尔夫挟着蒂莉的姿势一样。还有两个男人站在阿兰身后。另两个雇来的人该是在楼梯脚下守着。
“听我说。”拉尔夫发话道。
他一开口,蒂莉就痉挛地扭了一下。她已经辨出了他的声音。不过这没关系,反正还没有别人听出来。
一阵可怕的寂静。
拉尔夫说:“你们谁是司库?”
没人吱声。
拉尔夫用他的刀尖触了一下蒂莉的喉咙。她开始挣扎,但她过于娇小,他毫不费力就控制住了她。他想,现在,对,现在是杀她的时候了;但他犹豫着。他已经杀过许多人,有男也有女,但突然之间,似乎把刀子捅进一个他曾拥抱过、亲吻过、睡过觉、还给他生了孩子的女人温暖的身体,有点可怕。
他告诉自己,何况,若是有一个修女死了,对她们就更有震慑力。
他对阿兰点了下头。
阿兰用力一割,他挟着的那个修女的脖子就给划开了。如注的血流从她的脖子喷到了地上。
有人尖叫了一声。
那不仅是一声尖叫,而是纯粹被吓得发出的非常响亮的号叫,甚至会把死人唤醒的,那叫声持续着,直到一个雇来的打手用他的棍棒狠狠地打在呼叫者的头部,使她昏厥倒地,血汩汩地淌下面颊。
拉尔夫又问:“你们谁是司库?”
晨祷钟响,凯瑞丝溜下床时,梅尔辛短时间醒了一下。他像往常一样,翻了个身,打了个盹,所以等她回来时,好像她才走开了一两分钟。她回到床上时,身上很冷,他把她拉过来,用双臂搂住她。他俩时常会醒着一会儿,聊聊天,再云雨一番,然后入睡。这是梅尔辛最满意的时刻。
她紧紧地偎依着他,她的乳房舒服地贴在他的胸前。他吻着她的前额。等她暖和过来,他就伸手到她的腿裆,轻柔地摸着那里的软毛。
可是她特想说话。“你听到昨天的传闻了吗?城北树林里有强盗。”
“看来不大可能。”他说。
“我不知道。那一面的城墙都朽了。”
“他们要偷什么呢?他们想要的东西伸手一拿就成了。他们要是需要肉,地里有的是没人看管的牛羊,都是没主儿认领的。”
“所以才奇怪嘛。”
“这些日子,偷盗就像趴在篱笆上吸邻居家的空气一样了。”
她叹了口气。“三个月之前,我还以为这场可怕的瘟疫过去了呢。”
“我们又死掉了多少人?”
“从复活节以来,我们又埋了上千人了。”
在梅尔辛看来大体正确。“我听说别的镇子也相仿。”
她在黑暗中点头时,他感到她的头发抵到了他的肩头。她说:“我相信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英格兰居民已经死去了。”
“在教士中要超过一半了。”
“那是因为每当他们主持祈祷时,都要和那么多人接触。他们难以逃避。”
“所以半数的教堂都关闭了。”
“若是你问我,我倒认为这是好事。我敢说,人群传播瘟疫比什么都快。”
“反正大多数人对宗教已经失去崇敬了。”
对凯瑞丝而言,这算不上重大悲剧。她说:“他们或许会不再相信那些鬼话医术了,并且开始思考什么样的疗法有实效。”
“你是这么说,可普通百姓难以分辨:什么是真正的治疗,什么是假冒的鬼话。”
“我可以给你四条规律。”
他在黑暗中笑了。她总是那么有条理。“说吧。”
“第一:要是有十多种不同的处方治疗一种病症,你就可以确定,没有一种是有效的。”
“为什么?”
“因为若是有一种有效,人们就会忘记其余的了。”
“有道理。”
“第二:只是因为一种处方不讨人喜欢,并不意味着就有好处。生的百灵鸟脑子对喉咙肿痛毫无作用,哪怕造成严重的喘息;而一杯热水调蜜却使你平复。”
“这倒新鲜。”
“第三:人和动物的粪便从来对谁都没用处。通常只能加剧病情。”
“这话听起来舒服。”
“第四:如果那药方外观与疾病相像——鸫鸟带斑点的羽毛对疱疹,或者再比如说,羊尿对黄疸——大概都是异想天开的废话了。”
“你应该就此写一本书。”
她嘲讽地哼了一声。“大学推崇的是古希腊的教科书。”
“不是写给大学生的。而是写给你这样的人——修女和助产妇,理发师和女智者。”
“女智者和助产妇是不识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