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六一年那年复活节的星期天,凯瑞丝和梅尔辛结婚整整十年了。
凯瑞丝站在大教堂里,注视着复活节的游行队伍,回忆起他们的婚礼。因为他们断断续续地相恋已有很久,他们都认为婚礼不过是对一个久已存在的事实的确认。他们错误地以为那只是一件悄无声息的小事,便计划在圣马可教堂举行一个不兴师动众的仪式,然后在贝尔客栈办一个简朴的宴会招待少数亲友。但是在婚礼的前一天,乔夫罗伊神父通知他们,据他估算,至少有两千人打算出席婚礼,他们不得不将仪式挪到了大教堂。后来他们发现,玛奇·韦伯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教区公会大厅设了宴席招待镇上的头面人物,在“情人地”办了野餐会招待王桥的全体居民。于是,他们的婚礼最终成了当年最盛大的一场婚礼。
凯瑞丝一边回忆着,一边微笑起来。她穿着一件新的“王桥红”的罩袍,主教应当会认为这种颜色适合这样一位妇人。梅尔辛穿着一件图案华丽的意大利外套,是栗色的,上面绣着金丝线,喜气洋洋。他们后来都意识到,他们原本以为两人旷日持久的恋爱不过是私事,但在王桥居民们眼里,多年以来却都是跌宕起伏的好戏,所有的人都想庆祝其幸福的结局。
随着凯瑞丝的宿敌菲利蒙登上讲坛,她那幸福的回忆烟消云散了。凯瑞丝结婚这十年来,菲利蒙长得相当胖。他那剃得短短的修士头和刮得净净的脸更凸显出脖子上的一圈赘肉,那身教士袍也鼓得像个帐篷。
他做了一场反对人体解剖的布道。
他说,死者的遗体属于上帝。上帝指示基督徒要严格地按照专门的礼仪来埋葬遗体,灵魂获救的人要埋在神圣的墓地,而不可宽恕的人则埋在别处。对遗体做其他任何事情都是违背上帝的意志的。他以难得一见的激情说道,把遗体切开是亵渎神灵的行为。当他请求听众们想象遗体被切开,器官被分割,并被所谓的医学研究者们拿在手里把玩,是多么可怕的情景时,他的声音甚至颤抖了起来。他说,真正的基督徒都明白,那些食尸鬼一般的男女,是天理难容的。
凯瑞丝心想,“男女”这个词还很少从菲利蒙嘴里听到,这绝非无足轻重。她瞟了一眼紧挨着她站在中殿里的她丈夫,他扬着眉毛,一副不安的表情。
禁止检查尸体是明确的律条,是在凯瑞丝还不记事时就由教会提出的,但在瘟疫发生之后已经松弛了。开明的年轻教士们深知教会在瘟疫中是多么地对不起百姓,他们热切地希望改变教士们教授和实施医学的方式。然而,保守的高级教士们固守陈规,阻挠一切政策的改变。结果便是人体解剖在原则上是禁止的,在实践中却是容许的。
凯瑞丝的新医院从一开始就是实践人体解剖的。她在医院外面从不谈及此事:叨扰那些迷信的人们是毫无意义的。但她本人不放过任何一次实践的机会。
近年来,她通常是和一两名年轻的修士医生一起解剖人体。许多受过培训的医生除了在处理极其严重的伤口时,从来没见过人体内部。传统上,他们被准许切开的唯一畜体是猪。人们认为猪是身体结构与人最近似的动物。
对于菲利蒙的发难,凯瑞丝既感到迷惑又感到忧虑。她知道他一向恨她,尽管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但自一三五一年大雪中的那次对峙后,他就不理她了。仿佛是为他失去了对小镇的权力作补偿,他在他的宅第里大肆置备起奢侈物品,如挂毯、地毯、彩绘玻璃窗、精致华美的手稿等等。他也变得越发地颐指气使,要求手下的修士和见习修士对他毕恭毕敬、俯首帖耳,他在做礼拜时穿着华丽的袍服,如果他需要去别的城镇,就坐着装饰得像公爵夫人的化妆室一样的彩车。
唱诗班席上有几位显赫的教会来宾出席了礼拜仪式——有夏陵的亨利主教、蒙茅斯的皮尔斯大主教,还有约克的雷金纳德会吏总——菲利蒙大概是想以慷慨激昂地宣讲保守教义来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但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呢?难道他还想再获晋升?大主教病了——他是被抬进教堂的——但菲利蒙难道能觊觎那个职位?韦格利村乔比的儿子能当上王桥修道院副院长,已经近乎奇迹了。而且,从副院长升为大主教,可是个非同寻常的跳跃,就好比一名骑士没有做过男爵或伯爵就直接当上了公爵。只有天之骄子才能指望这样的腾飞。
然而,菲利蒙的野心是无边无际的。凯瑞丝心想,那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出类拔萃。那是戈德温的想法,狂妄傲慢,自以为是。戈德温认为上帝让他当上副院长,是因为他是镇上最聪明的人。菲利蒙则恰恰相反,在他的内心里,他认为自己一无是处。他一生的奋斗就是要向自己证明:他并非一钱不值。他对于别人的拒绝非常敏感,他不能想象自己不胜任某个职位,无论那个职位多么崇高。
凯瑞丝考虑过礼拜仪式后同亨利主教谈谈。她可以提醒他王桥修道院副院长对于麻风病人岛上的圣伊丽莎白医院没有管辖权的那个十年协定。医院是由主教直接管辖的,因此对医院的任何攻击就是对亨利本人权利和特权的攻击。但是,她进一步一想,又意识到这样的抗议将使主教确信她在做人体解剖。这样,目前还只是捕风捉影、很可能被置之不理的猜测,就会变成昭然若揭、必须解决的事实。于是她决定保持沉默。
站在她身旁的还有梅尔辛的两个侄子,拉尔夫伯爵的儿子:十三岁的杰里和十岁的罗利。两个男孩儿都在修士的学校里读书。他们住在修道院,但大部分课余时间都是在麻风病人岛上梅尔辛和凯瑞丝的家中度过的。梅尔辛不时地把手抚在罗利的肩膀上。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罗利不是他的侄子而是他的儿子。他们是梅尔辛本人、凯瑞丝,还有孩子的母亲:菲莉帕。梅尔辛努力不显露出对罗利的偏爱,但发现很难掩盖自己真实的感情,每当罗利学会了什么新本领,或者在学校里获得了好成绩时,他都格外高兴。
凯瑞丝经常想起她自己怀过又流产了的梅尔辛的孩子。她总是想象那是个女孩儿。凯瑞丝沉思着,如果她还活着,这会儿都该二十三岁了,很可能已经结婚,并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想法就像一处老伤,虽然很痛,但因为时常发作,已经引不起悲伤了。
礼拜仪式结束后,他们一起离开。两个男孩像往常的星期天一样,应邀与他们共进午餐。走出大教堂后,梅尔辛回头看了看如今已高耸在教堂中央的塔楼。
他审视着自己即将完成的工程,对于某个只有他自己看得出来的瑕疵皱起了眉头,凯瑞丝则深情地凝望着他。自他十一岁起,她就认识他,并且几乎自那时起就爱上了他。他现在四十五岁了,额头部分已经开始谢顶,红色的头发在他头顶周围竖立着,像是拱起了一个卷曲的光轮。自从一截小小的雕梁被一个马虎的石匠从脚手架上掉落,砸到他的肩膀后,他的左臂就只能僵直地抬着了。但他仍然浑身洋溢着孩子气的热情,正是这种热情,三十多年前吸引了年方十岁的凯瑞丝。
她转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塔楼看上去匀称地立在中殿和侧翼交叉处的四边上,恰好占据了两个开间,不过实际上它的重量是由建在交叉甬道外部角上的巨大的扶壁支撑的。这些扶壁本身就是建在与原来的基础不同的新基础上的。塔楼看上去轻盈挺拔,有纤细的柱子,还有成组的窗户,天气好的时候可以透过窗户看见蔚蓝的天空。在塔楼的方顶上,网一样的脚手架正在搭起,准备建造最后部分——尖塔。
当凯瑞丝的视线回到地面上时,她看到她姐姐正在走过来。艾丽丝只比她大一岁,今年四十五岁,但凯瑞丝觉得她的样子简直像是要长一辈。艾丽丝的丈夫埃尔弗里克在瘟疫中死了,但她没有改嫁,变得邋里邋遢起来,好像她觉得寡妇就该这样。多年以前,凯瑞丝和艾丽丝因为埃尔弗里克对待梅尔辛的态度而争吵过。时间的流逝已经冲淡了她们彼此间的敌意,但艾丽丝在打招呼时,仍然带有怨气地仰着头。
和艾丽丝在一起的,是她的继女格丽塞尔达,不过她只比艾丽丝小一岁。格丽塞尔达的儿子叫做野种梅尔辛,站在她身旁,比她要高出一头。他是个外表迷人的高个儿小伙子——正像他的父亲,杳无音讯的瑟斯坦,而与建桥师梅尔辛一点儿也不像。和格丽塞尔达一起来的还有她十六岁的女儿:彼得拉妮拉。
格丽塞尔达的丈夫石匠哈罗德,在埃尔弗里克死后继承了他的产业。在梅尔辛看来,他是个不怎么样的建筑匠,但他混得不错,尽管他没能垄断当年使埃尔弗里克致富的修道院修缮和扩建工程。他站到了梅尔辛身旁,说:“人们都说你盖尖塔的时候将不使用模架。”
凯瑞丝知道,模架又叫拱鹰架,是在灰泥未干之前支撑石头就位的木架。
梅尔辛说:“在那么窄的尖塔里,没有地方放模架。再者说,它怎么支撑呀?”他的语气彬彬有礼,但他语速快捷,凯瑞丝能从中听出他不喜欢哈罗德。
“如果尖塔是圆形的,我还能相信。”
这道理凯瑞丝也明白。尖塔如果是圆形的,盖的时候可以将一圈石头垒在另一圈石头上面,每圈都比上一圈窄一些。那就不需要模架了,因为石圈是自我支撑的:石头不可能向内落下,因为它们彼此之间都有压力。而如果是任何带角的形状,就不可能这样了。
“你看过设计图了,”梅尔辛说,“尖塔是八角形的。”
在四方形的塔楼顶上盖带角的尖塔,只需将眼睛慢慢地向上移动,看到塔楼变成形状不同的越来越窄的尖塔,就会感到尖塔有沿对角线向外倾倒的趋势。梅尔辛模仿的是法国沙特尔大教堂的尖塔,但只有塔楼也是八角形的,这才行得通。
哈罗德说:“可你怎么才能不用模架就盖八角形的塔呢?”
“等着瞧吧。”梅尔辛说完,就走开了。
当他们走上主街时,凯瑞丝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人们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样他们就没法解雇我了,”他回答道,“我修这座桥的时候,刚刚把最难办的事情办完,他们就把我一脚踢开了,另雇了工钱低的人。”
“我记得这事。”
“这回他们就休想了,因为再没有人能盖那尖塔。”
“那会儿你还年轻。现在你是教区公会的会长了。没有人敢再解雇你了。”
“也许没有人敢。但最好是叫他们不能。”
在主街的尽头,老桥矗立的地方,有一座名唤“白马”的声名狼藉的小客栈。凯瑞丝看到梅尔辛十六岁的女儿洛拉正倚在酒馆的外墙上,和一帮年长的朋友们一起厮混。洛拉是个很招人的姑娘,长着橄榄色的皮肤和亮光光的黑头发,还有一张性感的大嘴巴和一双撩人的褐色眼睛。那群人正围在一起玩掷骰子游戏,他们都在从一只大桶里畅饮淡啤酒。凯瑞丝看到她的继女大白天当街纵酒,虽然不感到意外,却也很是难过。
梅尔辛勃然大怒。他走上前去抓住了洛拉的胳膊。“你最好是回家吃午饭去。”他厉声说道。
她一扬头,甩了甩浓密的黑发,显然是给别的什么人而不是她父亲看的。“我不想回家,我在这儿玩得挺高兴。”她说。
“我没问你想怎么样。”梅尔辛回答道。他一把把她从人群里拽了出来。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小伙儿也走出了人群。他长着卷曲的头发,一脸嘲弄人的微笑,正用一根小树枝剔着牙。凯瑞丝认识他,他叫贾克·莱利,是个没有特定职业却似乎总是有钱花的小家伙。他从容地迈着步子。“怎么回事?”他说了一声。他说话时将那根小树枝伸到了嘴外,像是一种侮辱。
“不关你的鸟事。”梅尔辛说道。
贾克挡住了梅尔辛的去路。“可这姑娘不想走。”
“你最好别挡我的道儿,小子,除非你想在镇上的仓库里关上半天。”
凯瑞丝焦虑地呆立着。梅尔辛做得对:洛拉还有五岁才成年,梅尔辛有权管教她。但贾克是那种敢于不管不顾地顶撞他并甘心承担后果的年轻人。然而,凯瑞丝还是没有插嘴,她明白那样的话,梅尔辛也许会放过贾克,转而迁怒于她。
贾克:“我猜你是她父亲。”
“你完全明白我是谁,你要么叫我会长,跟我说话时放尊重些,要么就准备承担后果吧。”
贾克傲慢地瞪了梅尔辛一阵子,然后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说:“好吧,好吧。”
凯瑞丝舒了口气,这场对峙终于没能化为拳脚之争。梅尔辛从来没跟别人打过架,但洛拉却有可能气得他神经错乱。
他们一起向桥头走去。洛拉甩脱了她父亲抓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在前面,她双臂抱在胸前,低着头,皱着眉,怒气冲冲地嘟囔着。
他们已不是第一回看到洛拉和坏伙伴们在一起了。梅尔辛对于他的小女儿如此固执地要和这样的人厮混,感到既恐惧又气愤。当他们跟在洛拉后面过桥前往麻风病人岛时,梅尔辛问凯瑞丝:“她为什么要这样?”
“天知道。”凯瑞丝注意到这样的行为在失去了父母中一方的年轻人中非常普遍。自西尔维娅死后,洛拉先后由贝茜·贝尔、菲莉帕夫人、梅尔辛的管家埃姆,当然还有凯瑞丝本人照看过。也许她不知道该听谁的。但凯瑞丝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因为那似乎在暗指梅尔辛是个不大称职的父亲。“我在她那年龄时,也和彼得拉妮拉姑姑打得昏天黑地。”
“为什么事?”
“差不多同样的事情。她不喜欢我和‘智者’玛蒂在一起。”
“那完全不同。你又没和小流氓们一起去泡下流酒馆。”
“彼得拉妮拉认为玛蒂是坏朋友。”
“那不一样。”
“我看差不多。”
“你从玛蒂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洛拉无疑也从英俊的贾克·莱利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但凯瑞丝没有把这个会火上浇油的想法说出口,梅尔辛已经怒不可遏了。
岛子现在已完全建设好了,成了王桥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岛上甚至有了自己的教区教堂。凯瑞丝和梅尔辛以前漫步过的荒地,现在已修起了一条步行小道,在房屋间延伸着,转着笔直的弯。野兔早就跑没了。医院占据了岛西端的大部分。虽然凯瑞丝每天都去那里,但当她看到那洁净的灰色石屋、一排排整齐的窗户和像士兵队列一样的烟囱,心头仍然会涌起一阵骄傲。
他们穿过一扇门,走进了梅尔辛的地盘。果园已经进入了成熟期,苹果树上开满了雪白的花朵。
像往常一样,他们从厨房的门进了屋。房子在临河的一面有一扇很气派的大门,但从来没人用过。凯瑞丝感到有些好笑地心想,即使是出色的建筑师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但她又一次决定,今天不把这样的想法说出口。
洛拉跺着脚跑上楼梯,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前屋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好,各位!”两个男孩子惊喜地喊叫起来,冲进了客厅。那是他们的母亲菲莉帕。梅尔辛和凯瑞丝热情地同她打着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