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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丹·西蒙斯 22347 字 2024-02-19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会住段时间吧。那肯定会让我兴奋死的,妈妈。”

“我倒巴不得没这么令人兴奋。”萨莱说,于是所有人都笑了。

在瑞秋四年的旅程中——包括几周冰冻沉眠时间——索尔发现,这次他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为思念女儿。尽管同以前一样无法和她联系,但之前毕竟她是在网内忙于研究。一想到她以比光速还快的速度飞离自己,全身包裹在霍金效应人造量子茧中,一种不自然的不祥感便隐隐涌上心头。

他们依旧很忙。萨莱停止了自己的评论生涯,将更多时间致力于本地的环境问题。而对于索尔来说,这个时期则是他一生中事业接近巅峰的时段。他的第二和第三本书相继出版,其中,第二本书《道德转折点》引起了轰动,不时有人邀请他参加环网各地举办的会议及研讨会。有些地方他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还有些地方是和萨莱一起去的。尽管他们心里都很喜欢旅行,但在实际经历中总会遇到奇怪的食物、不同的重力。陌生太阳发出的光芒很快就暗淡下去,索尔觉得多数时间里还不如在家为下一部书做些研究,要是不得已一定得参与会议的话,就通过学院的交互式全息影像参与好了。

瑞秋离家科考近五年之时,索尔做了一个梦,而他的生命即将从此改变。

索尔梦见自己在一幢宏伟的建筑物里漫行,它的柱子都如小型红杉树一般粗细,辽远的天花板望不到顶,从中射下束束红色光线,就像坚实的箭矢一般。他不时瞥见左右的黑暗中,远远地有些东西。有次看见的是一双石腿,好像巨大的建筑一般矗立在黑暗中;另一次他发现一只水晶圣甲虫在他头顶上方遥远的空中盘旋,体内放射着冷光。

最终索尔停下来歇息。他听见遥远的身后传来大火燃烧的声息,整个城市和森林都在火中沐浴。而前方,他正要走去的地方,两个深红的椭圆正熠熠发光。

他正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忽然一个宏大的声音响起: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在梦里,索尔站起身来说道:“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于是他在黑暗中继续前行,而那两个红色球体就像血红色的月亮悬挂在晦暗的平原上,当他再次停下来歇息,那个宏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耸耸肩,抖掉那压迫人的声音,然后清清楚楚地对着黑暗说道:“你第一次说话我就听到了……我告诉你,‘没门’。”

索尔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他的意识一方面感受着这个讽刺的剧情,另一方面却只是想要醒来。但是情况急转,他猛然发现自己正从一个低矮的阳台往下望,瑞秋正赤裸着躺在下面一间屋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整个场面被红色的双球照亮。索尔看向自己的右手,发现手里有一把长弯刀。刀刃和刀柄都是骨制的。

那个声音再次传来,在索尔听起来,它像极了某些头脑浅薄的三流全息电影导演处理出的上帝的声音:

“索尔!你得好好听着。人类的未来系于你对此事的顺从。你必须带上你的女儿,你钟爱的女儿瑞秋,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因为整个梦感到浑身不舒服,但不知怎的有些胆寒,他转过身,把刀远远地投向了黑暗。然后他回过头去找自己的女儿,整个场景都消失了。红色的球体距离头顶特别近,现在索尔看清它们是两颗千面宝石,每一颗都大得像是个小行星。

响彻天际的声音再度传来:

“如何?你有机会选择,索尔·温特伯。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索尔笑着醒了,同时也被梦惊出一身冷汗。他觉得《犹太法典》和《旧约全书》都不过是一个纵贯古今、冗长杂乱的故事,这个念头令他觉得滑稽得很。

就在索尔反复做这个梦的那段时间,瑞秋正在海伯利安上进行她第一年的研究。由九名考古学家和六名物理学家组成的小组发现,时间要塞虽然迷人但是太过拥挤,那里满是观光客和自称的伯劳教朝圣者,于是,第一个月他们每日往返于工作地与酒店,从第二个月起,他们在死寂之城和光阴冢所在的小峡谷之间搭建了永久帐篷。

小组中的一半人手负责挖掘这座未完工之城里较新的文明遗迹,瑞秋则在两名同事的帮助下,为光阴冢的各个细节制定详细的目录。物理学家们已经完成了对逆熵场的研究,正花费大量的时间,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来标注那些所谓的时间潮汐的界限。

瑞秋所在小组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叫作狮身人面像的建筑上,尽管那块石头雕刻出的生物既不是人也不是狮子。说不定最初雕刻的东西根本不是生物,虽然这块巨型石雕头顶上光滑的线纹看起来像是生物特有的曲线,连绵弯曲的附加物又会让每个人都联想到翅膀。狮身人面像不像其他的葬墓开阔且容易勘察,它是一大团以狭窄甬道连接起来的蜂窝形巨石块,其中有一些密闭得滴水不漏,另一些又开阔得跟体育场那么大,但是从任何一个地方出发都无法找到出口,只能回到原点。没有地穴、藏宝室、遭洗劫的石棺、壁画或者密道,只有迷宫般的走廊在渗水的石头之间蜿蜒。

瑞秋和她的爱人美利欧·阿朗德淄开始着手绘制狮身人面像的地图,他们所用的方法自从在二十世纪埃及金字塔的勘测中被首次使用以来,已经沿用至少七百年。他们在狮身人面像里安置好了灵敏的“辐射及宇宙射线探测仪”,频度调整到最低,以此来记录拱顶巨石中运动粒子的到达时间以及偏向模式,从而观察是否有深层显象雷达无法显示出的密室或者密道。因为时值旅游旺季,加上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会极其关心这种研究对光阴冢可能造成的损坏,瑞秋和美利欧不得不每天半夜出发去遗址,步行半个小时,然后爬过装备好蓝色荧光球的走廊迷宫。在那儿,他们可以坐在数万吨重的石头底下,整晚观测各种仪器,聆听耳机中传来的咻咻声,那种声音代表垂死的星辰腹中新粒子的诞生。

时间潮汐对狮身人面像所起作用不大。在整个墓葬群中,它似乎被逆熵场覆盖得最少,只有时间潮汐大量涌来的时候才会对人产生威胁,物理学家已经细致地列出了时刻表。高潮出现在十点整,仅二十分钟后,就会向距离南部五百米的翡翠茔退去。为了确保安全,观光者必须在九点整之前就离开整座遗址,到十二点整之后才可以靠近狮身人面像。物理学小组在各个葬墓之间的小径和走道的各个点上都放置了时热传感器,既可以向观测者发出警报,告知他们时间流产生异常,也可以提醒游人。

瑞秋在海伯利安的研究还剩下三个星期,这一天,她在半夜醒来,没有叫上熟睡的爱人,独自从营地驾了一辆地面效应吉普车到墓群。她和美利欧一致同意,每晚两人一起去观测那些仪器实非明智之举,所以现在他们轮流值班,一人在遗址工作,另一人校勘数据,为最后的项目作准备——翡翠茔和方尖石塔之间沙丘的雷达测图。

夜晚凉爽而美丽。满天的繁星在地平线两端延伸,数量足有瑞秋从小到大在巴纳之域所见过的四倍乃至五倍之多。南部山头吹来阵阵强风,低矮的沙丘发出轻微的声响,随风游移。

瑞秋发现遗址的灯光依然亮着。物理学小组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正把设备装上吉普车。她同他们聊了一会儿,等到他们驱车离开,她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带上背包,走了二十五分钟,进入了狮身人面像的地下室。

对于修建墓群的人物和原因,瑞秋已经不止一百次感到好奇。因为逆熵场的作用,追溯建筑材料的历史毫无意义。只有通过对峡谷的侵蚀以及周遭环境的其他特点的分析,才能够推断出墓群已经至少有五十万年的历史。感觉上,修造光阴冢的建筑师应该属于人类的一支,尽管整座建筑中,除了总体规模以外得不出任何证据。当然从狮身人面像里的走道上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它们中的一些形态和大小都完全符合人类标准,但沿着它走过几米后,这同一条走廊就可能缩小成一个管道,跟下水道一样的大小,然后又变成一个比自然洞穴还要大的地方,怪石嶙峋。门口通常呈矩形,也有很多是三角形、梯形乃至十边形,不过将它们称作门口也有些牵强,因为穿过它们也并不能到达任何屋室。

还剩下最后二十米,瑞秋将背包滑到前头,继而沿一条陡直的斜坡朝下爬去。荧光球的冷光在岩石和她的肌肤上映出一片惨淡而缺乏生气的幽蓝之光。她终于到达了“地下室”,那里看起来就像人类杂物和臭味的避难所。几把折叠式座椅填满了这个小空间的中心,而探测器、示波器,还有其他一些随身用具沿着靠在北墙的狭窄工作台摆成一排。对面锯木架上的一块木板上放着咖啡杯、一块棋盘、一个吃了一半的甜甜圈、两本平装书,还有一个穿着草裙的塑料玩具,有点像是狗。

瑞秋走了进去,将咖啡加热器放到玩具旁边,然后检查了宇宙射线探测器。数据看起来没有变化,没有发现隐匿的房间或走道,只有几个躲过了深层雷达的壁龛。明早,美利欧和思德藩将会启用深度探针,植入成像单纤维,进行空气采样,然后运用微操作器进行深度挖掘。迄今为止探测过的十多个壁龛都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营地里流传起一个玩笑,下一个跟拳头差不多大的洞里,将会藏有微型石棺、小型骨灰盒、袖珍木乃伊,或者——就像美利欧说的——“巴掌大的图坦卡蒙”。

出于习惯,瑞秋在她的通信志上试了试通信连接。没有反应。四十米厚的石头屏蔽了信号。他们曾经讨论过是否要从地穴接一条电话线出地表,但一来这个问题还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二来他们的研究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所以没有把讨论付诸现实。瑞秋调整了通信志上的输入频道,监视检测仪数据,然后重新坐下准备度过这个冗长寂寥的夜晚。

关于旧地法老有一个迷人的传说——是基奥普斯吧?他准备为自己修建大型金字塔,并同意把自己的墓室深埋在金字塔下方的中心,从此,他长年经受失眠的困扰,想着那些即将永远悬在头顶的数吨重巨石,陷入一阵幽闭恐惧。最终法老下旨将墓室重新定位在距离大金字塔三分之二路程的地方。完全不合礼数。瑞秋能够理解国王的处境。她祝愿他——不管他在哪里——能够安息。

凌晨两点十五分,瑞秋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的通信志唧唧地叫了起来,探测器也发出尖叫,她腾地跳起身。传感器显示,狮身人面像里突然间冒出了十多间新房间,有些甚至比整座建筑物的体积还要庞大。瑞秋飞快敲击显示屏,密切观测着空气中所显示出的迷离模型,它们正不断变化。廊道的图表互相盘绕扭曲,就像旋转的莫比斯环。外部传感器显示上层建筑同样扭曲变形,像风中的化纤折曲带——也像翅膀。

瑞秋知道那是出现了某种多重故障,在她重校仪器的过程中,也没忘通过语音将数据和自己的想法输入通信志。然后,好几件事一起发生了。

她听见头顶上方走廊里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所有的显示仪都同时黑屏了。

在迷宫般的走廊某处,一个时间潮汐警报突然响起。

所有的灯熄灭了。

最后这件事不合常理。仪器包里放有他们自己的电力供应系统,就算在经受核攻击的情况下也能持续发亮。他们在地下室使用的灯也装有能用上足足十年的电池。廊道里的荧光球属于生物荧光,根本无须电源。

然而,灯光全部熄灭了。瑞秋从连衣制服的膝袋中拔出激光手电,打开开关。没有反应。

在瑞秋的一生中,恐惧第一次向她逼近,如同一只手紧攥着她的心。她无法呼吸。她力图让自己不要乱动,不要去听那些声音,只管等着恐慌自行消退。十秒过后,恐惧渐渐退却,她不再大口喘气,呼吸逐渐平稳,然后她摸索到仪器,对着它们一阵猛敲。没有反应。她举起通信志,拨弄着触显。没有反应……按理说不可能,这电晶体制成的东西本来就刀枪不入,电池也高能强效。可是,不管怎样都没有反应。

瑞秋能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但她仍旧努力和恐慌搏斗,开始摸索着走向唯一的出口。想到要在绝对的黑暗中穿过迷宫走出去,她涌起一股尖叫的冲动,不过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等等。狮身人面像迷宫中本来有古灯,不过研究队拴上了荧光球。它们是被拴上的!有一条贝纶绳一路连接着它们直到地表。

好样的。瑞秋摸索着绳子,朝出口走去,感受着指下冰冷的石头。以前也是这么冷么?

前方传来某种清脆的声音,像是什么尖利的东西正一路刮擦着进口竖井壁,正往下降。

“美利欧?”瑞秋向黑暗中唤道,“谭雅?库特?”

刮擦声听起来很近。瑞秋慢慢向后退去,黑暗中打翻了一个仪器和一把椅子。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头发,她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手。

房顶变低了。坚固的石块,五米见方,就在她伸出另一只手碰到它的时候滑得更低了。通往走廊的入口出现在墙壁当中。瑞秋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双手在身前挥舞,仿佛一个盲人。她被折叠椅绊了一下,摸到工作台,顺着它走到了远处的墙壁,洞顶逐渐下压,她感觉走廊的升降机井消失了。要不是她缩回了手指,再过一秒就会被切掉。

瑞秋在黑暗中坐下。一台示波器刮擦着洞顶,直到它底下的桌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最终分崩离析。瑞秋哆哆嗦嗦,头一回绝望地颤抖起来。传来一阵金属的摩擦音——又像极了呼吸声——离她不到一米远。她又开始后退,滑过一片突然间撒满了仪器碎片的地板。呼吸声越来越响了。

有什么尖利又冰冷无比的东西握紧了她的手腕。

瑞秋终于尖叫出声。

在那个年代,海伯利安上还没有超光发射仪。神行舰飞船“法罗克斯城”号霸舰也无法进行超光通信。所以,直到霸主驻帕瓦蒂领事馆给学院发来超光信息,索尔和萨莱才听说瑞秋出了事,他们的女儿受伤了,不过情况很稳定,只是失去了知觉,正随医疗火炬舰船从帕瓦蒂转抵环网的复兴之矢。整个路程将会花费十几天的船上时间,并带来五个月的时间债。那五个月对于索尔和他的妻子来说,真是莫大的痛苦,在医疗舰船最终抵达复兴星球的远距传输网点之前,他们已经作了一千次最坏的打算。打从他们上一次见到瑞秋算起,已经过了整整八年。

位于达芬奇的医疗中心是一座浮塔,由直接电波能源支撑。从高处观赏科摩海的景色十分激动人心,但是索尔和萨莱都顾不上驻足观赏,他们一层楼一层楼地挨房挨户寻找自己的女儿。辛格医生和美利欧·阿朗德淄在重症特别护理中心接待了他们。介绍被简略地跳过。

“瑞秋怎样?”萨莱问道。

“正睡着。”辛格医生说。她是一个高大的女人,带有贵族气息,但是眼神很温柔。“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是,瑞秋并没有遭受任何肉体上的……唔……伤害。但是她现在已经昏迷差不多十七标准周,这是就她自己而言的时间。只有在过去的十天里她的脑电波显示出深沉睡眠的迹象,不像是处于昏迷状态。”

“我不太明白,”索尔说,“遗址里发生事故了吗?她是不是得了脑震荡?”

“发生了一些事情,”美利欧·阿朗德淄说,“但我们无法确定是什么样的事故。当时瑞秋在一座文明遗迹里……单独一人……她的通信志和其他仪器均无反常记录。但是当时出现了一波湍流,就是那种叫作逆熵场的现象……”

“时间潮汐,”索尔说,“我们知道。继续。”

阿德朗淄点点头,伸开双手,像是在用空气塑模型:“出现的那个……逆熵场湍流……与其说是潮汐,不如说是海啸……而狮身人面像……就是瑞秋所在的那座遗迹……完全被淹没了。我是说,我们发现瑞秋的时候,她虽然并没有受到任何肉体上的伤害,但是昏迷了……”他转向辛格医生寻求帮助。

“您的女儿曾经昏迷过一段时间,”医生说,“在那种状况下,我们无法让她进入冰冻沉眠状态……”

“所以你们让她在没有冰冻沉眠的情况下经受了量子跃迁?”索尔问道。他读过相关资料,知道直接暴露在霍金效应之下的话,会给旅行者带来怎样的精神损伤。

“不,不是的,”辛格安慰道,“她昏迷不醒的状态恰恰起到了和冰冻沉眠一样的作用,保护了自己。”

“她到底有没有受伤?”萨莱问。

“我们还不太清楚,”辛格说,“所有的生命迹象都回到了接近正常的水平。脑波活动已经接近清醒状态。问题在于,她的身体似乎吸收了……我是说,她似乎被逆熵场感染了。”

索尔揉了揉前额:“是像辐射病之类的么?”

辛格医生迟疑了一下:“不完全一样……呃……这个病例完全没有先例。来自鲸逖中心、卢瑟斯和迈塔科瑟的老年化疾病专家将会在今天下午赶来。”

索尔迎上了这个女人的目光。“医生,你是说瑞秋在海伯利安染上了老年化疾病?”他停顿了一下,检索着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像玛土撒拉综合征或者阿尔茨海默早期症?”

“不,”辛格说,“事实上令爱的疾病还未正式命名。敝处的医师称之为梅林病。具体说来……令爱的年龄变化仍旧处于正常速率……不过据我们目前所知,她的年龄是倒退的。”

萨莱抽身离开了人群,盯着辛格,好像这医生疯了一样。“我想见我的女儿,”她说,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想见瑞秋,马上!”

索尔和萨莱等了将近四十小时,瑞秋苏醒了。她在床上坐了几分钟,医师和技师都还在她身边忙碌,她脱口叫了出来:“妈妈!爸爸!你们怎么在这里?”还没等他们回答,她又看了看四周,眨了眨眼睛。“等等,这到底是哪里?我们是在济慈么?”

她的母亲握住她的手:“我们是在达芬奇的一座医院,亲爱的。位于复兴之矢。”

瑞秋的眼睛睁得很大,近乎滑稽:“复兴。难道我们是在环网?”她环顾四周,完全陷入迷茫。

“瑞秋,你能记起的最近的事是什么?”辛格医生问。

这个年轻女子不甚理解地看着医师。“我能记起的最近的事是……是在美利欧身边过夜,就在……”她看了看自己的父母,然后用指尖触摸自己的脸颊。“美利欧呢?其他人呢?他们都……”

“科考队的每个人都安然无恙,”辛格医生安慰道,“只是你遭受了一起小事故。大约是十七周以前的事了。你现在回到了环网。很安全。你们小组的每一个人都很安全。”

“十七……周……”瑞秋晒黑的痕迹已经渐渐消退,看起来很苍白。

索尔握住她的手:“你感觉怎样,孩子?”他的十指感应到的握力相当虚弱,令他心疼不已。

“我不知道,爸爸,”她终于说了出来,“很累。头晕。糊里糊涂。”

萨莱坐在床上,张开双臂拥抱着她:“一切都好好的,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美利欧进了屋,满脸胡茬儿,他刚在外屋打了个盹儿,所以头发蓬乱。“阿秋?”

瑞秋在母亲的臂弯中望着他。“嗨,”她说,充满了羞涩,“我回来了。”

索尔一直认为,当今的医疗在本质上依然和放血和敷膏药的时代相差无几,现在他也依旧坚持这个观点;尽管现在他们能把一个人放在离心分离机里旋来转去,重新排列身体的磁场;能用声波轰炸可怜的病人,连接进入每一个细胞以审问RNA,到最后,虽然他们不明说,但还是得承认他们一无所知。唯一的改变不过是账单越来越厚。

他坐在椅子里打盹,瑞秋的声音唤醒了他。

“爸爸?”

他坐直身子,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孩子。”

“我在哪儿,爸爸?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一所位于复兴星球的医院,宝贝。海伯利安发生了一起事故。现在你很平安,只是那事故可能对你的记忆造成了一点影响。”

瑞秋抓牢了他的手:“医院?在网内?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在这里多久了?”

“五周左右,”索尔轻声说,“你记得的最近的事是什么,瑞秋?”

她坐回枕头上,摸着自己的额头,摸着那里的微型传感器:“美利欧和我在开会。讨论怎样在狮身人面像中安置搜索装置。哦……爸爸……我还没有跟你介绍美利欧……他是……”

“嗯,”索尔说,把瑞秋的通信志递给她,“给你,孩子。听听这个。”他离开了房间。

瑞秋触动了触显,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对自己说话,不由得眨了下眼睛。“好的,阿秋,你刚刚醒过来。你现在很困惑。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呃,发生了一点事儿,孩子。认真听着。

“录音时间是大流亡纪四五七年,按传统观念来讲,也就是公元二七三九年,十月十二日。是的,我知道,这时间与你记忆里最近的事相隔整整半个标准年。听着。

“在狮身人面像里发生了一点状况。你被时间潮汐困住了。它改变了你。你的年龄是倒退的,这事儿确实听起来非常匪夷所思。你的身体每分钟都会变得年轻,不过那并非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当你睡着的时候……当我们睡着的时候……你会遗忘。你会失去事故发生那天前又一天的记忆,以及事故发生后的所有记忆。不要问我为什么。就连医生都不知道。专家也无从得知。如果你想要我打个比方的话,就想想绦虫病毒……最古老的那一种……逐渐吃掉你通信志里的数据……从最后一个条目起,颠倒顺序一个个吞噬。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在睡觉的时候记忆会流失。他们也试过强迫你保持清醒,但是三十个小时之后你就会出现一段时间的神经紧张,而病毒则趁此时间继续侵噬你的记忆。所以别管它好了。

“你知道吗?像这样以第三人称谈论自己也是一种疗法呢。实际上,我只是躺在这里等着他们带我上去做透视治疗,我知道等我回来的时候自己肯定已经睡着了……而且肯定又忘掉了一切的一切……想到这个真是吓得我尿裤子呢。

“好了,把触显换到短期存储区,你会听到我将要对你详细讲述的话语,从中你将得知自事故发生起的每一件事。哦……妈妈和爸爸都在这里,他们都认识美利欧。我反倒还没有从前那么了解他了。我们第一次和他做爱是在什么时候来着,唔?是在海伯利安的第二个月吧?那么我们就还只剩下几周了,瑞秋,之后我们就又会成为泛泛之交。趁你还记得的时候,多回味回味吧,姑娘。

“我是昨天的瑞秋,完毕。”

索尔进屋时,发现自己的女儿直直地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抓着通信志,脸色发白,像是受了惊吓。“爸爸……”

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任她哭泣……连着这些天每晚如此,这已经是第二十个晚上了。

瑞秋到达复兴八标准周之后,索尔和萨莱在达芬奇远距传输器多功能港向她和美利欧挥别,然后传送回了位于巴纳之域的家。

“我觉得她不该出院。”在乘坐傍晚班机回克罗佛的时候,萨莱自言自语地抱怨道。身下的大陆拼缀着一块块正待收割的矩形田野。

“老伴,”索尔说,抚摸着她的膝盖,“在那里,医生可以永久照看她。不过现在他们这么做只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他们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去帮助她……却没用。她还有自己的人生。”

“但是为什么要跟……跟他走?”萨莱说,“她几乎都快不认识他了。”

索尔叹息着,倚回自己椅背的靠垫。“两周之后她就根本不会记得他了,”他说,“至少是不记得他们现在的关系。从她的立场考虑考虑吧,老伴。她每一天都在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疯狂的世界。她现在才二十五岁,正在恋爱。让她开开心心地过吧。”

萨莱转头朝窗外望去,在一片寂静中,他俩一同凝视着红日,它像拴在地表的气球一样,漂浮在傍晚的边缘。

瑞秋打来电话的时候,索尔第二学期的授课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是一条单向信息,通过自由岛的远距传输线缆传来,女儿的影像投射在古老的全息显像井上,就像一个熟悉的游魂。

“嗨,妈妈。嗨,爸爸。真对不起,我过去几周都没有写信打电话。我猜你们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学校。是和美利欧一起的。要完成新的毕业设计真痛苦。我星期二就完全忘了星期一都讨论了些什么。就算是有磁片和通信志的提示也无济于事。我觉得我该重新申请念一次本科……那一切我统统都记得!开个玩笑。

“和美利欧在一起也挺痛苦。至少我的笔记上是这么说的。这不是他的错,我肯定。他既温柔又耐心,对我忠贞不渝。只是有点……呃,你不可能每天都重新建立一种关系嘛。我们的公寓里铺天盖地都是我们的照片,我写给自己的关于我俩的笔记,我们在海伯利安上的全息像,但是……你知道。到早上他又完全变成了陌生人。下午我又开始相信我们有过的一切,即便我根本记不起来。到晚上我便会在他的臂弯里哭泣……然后,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去睡觉了。这样子也挺好。”

瑞秋的影像停顿了一下,转身,像是要切断连接,但很快又稳定住了。她对着他们莞尔一笑:“反正,不管怎样,我已经离开学校一段时间了。自由岛医疗中心想要我全天候地待在这里,但是这样的话,他们也得时刻照料着我……鲸逖研究所向我提供了一份邀约,难以拒绝。他们提出要给我……我想他们说的是‘研究酬金’……那可比我在奈藤黑塞尔四年求学所支付的费用再加上帝国大学的所有学费还多呢。

“但我拒绝了。我依然会以门诊病人的身份去那里,RNA移植系列手术总是让我全身瘀青,情绪低落。当然,情绪低落是很正常的,因为每天早上我都记不起那些瘀青是怎么来的嘛。哈哈。

“不管怎样,我会和谭雅一起待一段时间,然后可能……我想可能会回家一段时间。二月是我的生日……我又会变成二十二了。挺奇怪,是吧?无论如何,和熟识的人们在一起生活总会容易得多,我是在刚转到这里的时候,也就是二十二岁的时候,遇到谭雅的……我想你能明白。

“那么……我以前的房间还在吗,妈妈?你经常威胁我说要把它变成一间麻将厅,有没有这么做呢?给我写信吧,要不然给我打个电话。下次我会多花些钱使用双程电话,这样我们就能面对面说话了。我只是……我想我……”

瑞秋挥了挥手:“我得走了。回见,金丝燕。我爱你们。”

离瑞秋的生日还有一周,索尔飞到巴萨德城,好去那座城市唯一的公共远距传输终端带她回家。他先看见瑞秋,她正站在花钟的附近,提着行李。她看起来很年轻,但和他们在复兴之矢挥别之时相比,改变也不是很明显。不,索尔意识到,她的姿势所展现的自信没有以前足了。他摇摇头让自己甩掉这些想法,向她呼喊,跑过去拥抱她。

他放开瑞秋时,她脸上的表情如此震惊,这表情在他心中挥之不去:“怎么了,亲爱的?出什么事了?”

除了这次之外,索尔几乎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女儿完全语无伦次。

“我……你……我忘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她摇摇头,那动作是多么熟悉,最终她大哭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有一点点不同,爸爸。我记得,我离开这里是在……准确地说是……昨天。那时我看见……你的头发……”瑞秋捂住了嘴。

索尔伸手挠了挠头皮。“啊,对。”他说,突然自己似乎也要又哭又笑了。“你毕业后,算上旅行的时间,都已经不下十一年了。我已经老了,脑袋也秃了。”他又张开双臂。“欢迎回来,小宝贝。”

瑞秋扑入他的拥抱,扑入了安全的港湾。

几个月里,一切如常。瑞秋周围都是熟悉的人和事,她感觉更安心了,而萨莱为女儿疾病伤心的情绪,也被女儿回家所带来的快乐暂时抵消了。

瑞秋每天都早起观看她的私人“指导秀”,索尔知道,里面出现的他和萨莱的影像,比她记忆中的面容要老出十几年。他试图想象这对于瑞秋来说是怎样的——从自己的床上醒来,二十二岁,带着全新的记忆,正在家中欢度去环网念大学之前的假期,猛然发现自己的父母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房屋和城镇也有了上百处细微的变化,新闻内容也完全不同……多年的历史已经从她身边溜走。

索尔无法继续想象下去。

他们犯的第一个错误就是让瑞秋如愿,邀请她旧时的朋友参加她的二十二岁生日聚会。正好是上次庆祝她生日的原班人马——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妮姬、唐·斯图尔特还有他的朋友霍华德、凯西·欧贝格,以及玛塔·婷,她最好的朋友李娜·米凯勒——他们那时都刚从大学回来,已经蜕去幼年的茧,开始新生。

其实回来之后,瑞秋已经见过她们了。不过她一觉醒来以后……又忘得一干二净了。唯独这一次,索尔和萨莱忘了她会失忆。

妮姬已经三十四标准岁,有了两个自己的孩子——依旧活力无限,仍然无法自控,但是从瑞秋的标准来说仍旧是老了。唐和霍华德聊起他们的投资,他们孩子在体育上的成就,还有他们即将到来的假期。凯西很困惑,只和瑞秋说了两次话,然后就感觉和自己说话的对象似乎是个冒名顶替瑞秋的其他人。玛塔则是摆明了嫉妒瑞秋的年轻。李娜,在过去的多年中已经成为了狂热的禅灵教徒,她失声痛哭,早早走了。

等他们都离开之后,瑞秋坐在宴会后一片狼藉的起居室中,盯着自己吃了一半的蛋糕。她没有哭泣。上楼之前,她拥抱了母亲并轻声对父亲说:“爸爸,以后请不要再让我经历这样的事了。”

然后她上楼睡觉了。

当年春天,索尔再一次做起同样的梦。他迷失在一片广袤黑暗的地界,只有两个红色的球体在发光。那个单调的声音响起的时候,索尔没有再感到荒唐: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于是索尔朝黑暗长啸:

“你已经拥有她了,你这个杂种!我要怎样才能把她要回来?告诉我!告诉我,你这个天杀的!”

索尔·温特伯醒来,浑身冷汗,泪水盈眶,满心愤懑。他能够感觉到在另一间屋里沉睡的女儿,巨大的蠕虫一点点吞噬着她。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索尔开始着迷于搜集关于海伯利安、光阴冢以及伯劳的资料。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研究者,他为如此引人争议的话题竟然只有这么少的硬数据感到惊异。当然,还有伯劳教会——尽管在巴纳之域没有伯劳教会神庙,但在整个环网却有不少——可是他很快发现,要在伯劳教会的文献中寻找硬面信息,就像试图通过拜访佛教寺院从而画出鹿野苑的地图一样,纯粹是缘木求鱼。伯劳教会教义中的确提及过时间,不过涉及的层面极浅,仅仅提到认为伯劳是“‘……超越时光的天罚之使’,自旧地逝去,此后的四个世纪已经成为了错误的时代,人类拥有的时光早已终止。”索尔从各处得来的收获中,发现它也和大多数宗教一样,使用一些含糊其词的话语,讨论的是跟肚脐垢堆积差不多的无聊问题。不过他仍然计划,一旦研究有了足够的进展,就去访问一处伯劳教会神庙。

美利欧·阿朗德淄又发起了新一次海伯利安考察,依然由帝国大学赞助,不过这一次带着明确的目的,要截取并弄清楚造成瑞秋染上梅林症的时间潮汐现象。这次有一个重要的进展,霸主保护体决定随这次远征送出一台远距传输发射器,并装置在驻济慈领事馆。即便这样,当远征队到达海伯利安时,环网时间也已经过去了三年。索尔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陪同瑞秋跟随阿朗德淄和他的队伍一同进发——这很自然,就像所有全息影剧的主角都会回到主线故事发生的地点。但是索尔在几分钟之内就摆脱了这一直觉带来的冲动。他是历史学家、哲学家;他能够为科考成功作出的贡献微乎其微,充其量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瑞秋依然保留有一个受过良好培训的本科在读准考古学家的兴趣和技术,但是她知晓的技术每天都逐渐减少,索尔认为返回事发地点对她没有任何帮助。每一天对她都会是一次震惊,在一个陌生的星球醒来,干着一项她完全无所适从的工作。萨莱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索尔姑且搁下了他当前正在研究的书——对克尔恺郭尔的道德折衷伦理学理论的分析,并将之应用于霸主的立法机制——转而潜心收集关于时间、海伯利安以及亚伯拉罕历史的鲜为人知的数据。

平淡无奇的工作依然继续,数月过去了,收集信息完全不能满足他行动的需要。过来为瑞秋作检查的医学及科学专家,就像潮水般涌向圣殿的观光客,络绎不绝,他偶尔将自己的心灰意懒发泄到这些人身上。

“这事儿怎么可能发生!”他朝一个矮冬瓜一样的专家喊道,这个人在对待病人父亲的态度上犯了个错误,自以为是,居高临下。医生头发稀疏,脸看起来就像是画满了线的撞球。“她的身体已经在慢慢变小了!”索尔大叫,用力地扯着节节后退的专家的衣领,“不止是大家能看到的表象,就连骨质都在逐渐减少。她怎么可能会一天天又变回一个小孩?这难道不是和质量守恒定律相冲突的吗?”

专家嘴唇动了动,但是索尔把他摇晃得太厉害,他开不了口。一个长着小胡子的同事替他作了回答。“温特伯先生,”他说,“先生。您必须明白您的女儿正身处于……嗯……可以说是局部的逆熵区中。”

索尔转向这个小胡子同事:“你是说她只是被困在了一个倒退的泡沫中?”

“啊……不,”同事说,紧张地摩挲着下巴,“也许我应该给你一个更恰当的比喻……至少是生物学上的……生命和新陈代谢机制掉了个个儿……啊……”

“纯粹是胡扯,”索尔厉声说道,“她既没有分泌营养物也没有把食物喷出来。那所有的神经活动又是怎么回事?把电化学脉冲都反转过来,真是胡说八道。她的大脑依然在活动,先生们……她只是记忆在消失。为什么,先生们?为什么?”

专家终于说出话来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温特伯先生。从数学上说,您女儿的身体就像是时间反演方程式一样……或者是像通过高速旋转黑洞的物体。我们不知道这种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物理上说不通的事情正在您女儿身上上演,温特伯先生。我们所知的还不够。”

索尔分别和他们握手:“好。那就是我想知道的,先生们。回程旅途愉快。”

在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全家人就寝一个小时之后,瑞秋来到索尔的门前:“爸爸?”

“什么事,孩子?”索尔穿上长袍,来到门口站在她身边。“睡不着吗?”

“我已经两天没睡了,”她轻声说,“强打着精神,这样我才能听完那些我记录在《想知道吗?》文档的简述材料。”

索尔点点头。

“爸爸,你下楼来和我喝一杯好吗?我想跟你说点事儿。”

索尔从床头柜上拿起眼镜,和她一同下了楼。

事实上,这是索尔第一次和自己的女儿共饮,也是最后一次。那并不是一场过量的狂饮——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讲笑话、说妙语,直到最后两人都笑得不可开交,无法继续。瑞秋开始讲一个新的故事,只在最有趣的时候啜两口,于是几乎把威士忌都从她鼻子里喷出来,她笑得太厉害了。他们俩都觉得这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我再去拿一瓶,”索尔止住了眼泪,说道,“上个圣诞节莫尔主任给了我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好像是的。”

他蹑手蹑脚地走回来,瑞秋正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梳着头发。他为她倒了一点,然后他俩默默地喝了一会儿。

“爸爸?”

“嗯?”

“我把整个过程过了一遍。看我自己的样子,听我自己的声音,看李娜和其他人中年时的全息像……”

“还没到中年呢,”索尔说,“李娜下个月才满三十五……”

“嗯,总归是老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读过了医疗报告,也看了海伯利安上拍的那些照片,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你怎么想?”

“我一点都不相信这些,爸爸。”

索尔放下酒杯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脸比以前圆润了,没有那么世故。更漂亮了。

“我是说,我其实相信这些,”她说着,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却带着害怕的意味,“像你和妈妈这样的人不可能跟我开这么残酷的玩笑。再加上你的……你的年纪……以及新闻,还有其他的一切。我知道这完全是真的,但我就是无法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爸爸?”

“明白。”索尔回答。

“我是说,今天早上醒来,我想到,棒极了……明天有古生物学测验,可我压根儿还没学过呢。我盼望着能在罗杰·舍尔曼面前秀一两手……他老觉得自己很聪明。”

索尔又喝了一口。“三年前罗杰在巴萨德南部的一场空难中死了。”他说。要不是仗着酒胆,他不会说出这些,但是他得弄明白在这个瑞秋的身体里是不是还藏着另一个瑞秋。

“我知道,”瑞秋说着,下巴搁在膝盖上,“我了解过每一个认识的人的情况。姥姥死了。艾卡德教授没再任教了。妮姬结婚了,和一个……推销员。四年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其实都已经不下十一年了,”索尔说,“往返海伯利安让你的时间和我们这些待在家里的人比起来,落后了六年。”

“但那是正常的,”瑞秋叫道,“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网外旅行。他们也得对付这样的情况。”

索尔颌首:“但和你的这个状况不同,孩子。”

瑞秋挤出一个微笑,喝干了她的威士忌。“好家伙,这太夸张了。”她重重地把杯子放下,发出尖利的撞击声,“看,这就是我的决定。我已经花费了两天半的时间搞清楚所有的这些,她……我……想让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现实又是怎样……但是,根本就没用!”

索尔一动不动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

“我是说,”瑞秋说,“我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变得愈加年轻,失去我从未见过的人的记忆……我是说,然后又会发生什么?我会保持这种状态,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小,能力也日渐消退,最后某一天,我就消失了?上帝呀,爸爸。”瑞秋紧紧地用双臂抱住膝盖,“这真是一个诡异的滑稽故事,不是吗?”

“这一点都不滑稽。”索尔平静地说。

“是的,我也知道这不好笑。”瑞秋说。她的双眼,依然又大又黑,此刻泪水涟涟。“这对于你和妈妈来说一定是世上最糟糕的噩梦。每天你们都不得不看我走下楼梯……无限困惑……醒来所记得的只是昨天的记忆,但我自己的声音却明明白白告诉我说,昨天已经是好多年以前了。我还和一个叫作米利欧的小伙子恋爱过……”

“是美利欧。”索尔轻声说。

“管他是谁呢。那些录音完全没用,爸爸。到我开始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又太累了,不得不去睡觉。然后……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希……”索尔开口,但立刻清了清嗓子,“你希望我们能做点什么,孩子?”

瑞秋注视着他的眼睛,莞尔一笑。自从她十五周大的时候起,她就一直送给他这样甜美的笑容。“别再让我听这些了,爸爸,”她坚定地说,“不要再让我听自己说的这些,这只会让我痛苦。我是说,我根本都没有经历过那些时间。”她顿了顿,摸着自己的前额,“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爸爸。去了另一个星球的瑞秋,坠入爱河,受到伤害……那完完全全是另一个瑞秋!不应该由我来忍受她的痛苦。”她开始哭泣,“你明白吗?明白吗?”

“我明白。”索尔说。他向她张开双臂,感觉着印在胸膛上自己女儿的温度和眼泪。“是啊,我明白。”

第二年不时有超光信息从海伯利安传来,但都不是好消息。关于逆熵场的性质和来源的研究均没有进展。在狮身人面像附近也没有探测到任何异常的时间潮汐活动。在潮汐区以及周边地区,他们以动物做活体实验,其中有些动物猝死,但是没有任何动物染上梅林症。美利欧发来的每一条信息,最后都以“向瑞秋致以爱意”结尾。

索尔和萨莱向帝国大学贷款,去巴萨德市接受了有限的鲍尔森理疗。他们年龄已经太大,就算是鲍尔森疗法也无法将他们的寿命再延长一个世纪,可是理疗让他们这对七十岁的夫妇外表回到了五十岁不到的年纪。他们仔细研究蒙尘的家庭照片,觉得要穿回十五年前的服饰也没什么困难之处。

十六岁的瑞秋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上下来,通信志调到大学广播站调频。“我能来点上好的麦片吗?”

“你不是每天早上都吃吗?”萨莱微笑道。

“对呀,”瑞秋盈盈一笑,“我就是觉得我们可能会出门什么的。我听到电话铃响了,是妮姬吗?”

“不是。”索尔说。

“真该死,”瑞秋说着,看了看他们,“对不起。但是她口口声声答应过我的,只要标准成绩出来,就给我电话。辅导课都过了三周了,应该是有结果了。”

“别担心。”萨莱说。她把咖啡壶放在桌上,为瑞秋倒上一杯,又为自己倒上一杯。“别担心,亲爱的。我敢保证你的成绩一定会好到想读哪所学校都行。”

“妈,”瑞秋叹气道,“你不知道。外面可是一个狗咬狗一样残酷无情的世界。”她皱皱眉头,“你见到我的数学超光通信仪了吗?我的整个屋子完全是一团糟,什么东西都找不到了。”

索尔清了清嗓子:“今天不上课,孩子。”

瑞秋盯着他:“不上课?今天星期二吔!还有六周我就要毕业了吔!搞什么啊?”

“你生病了,”萨莱肯定地说,“你可以在家里待上一天。就今天。”

瑞秋的愁容更深了:“生病了?我没有不舒服啊,只是感觉有点怪怪的,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不……不对劲。就好比说,放映室里的沙发怎么都变了个方向?奇普斯到哪里去了?我叫了他好多声他都不来。”

索尔抓住女儿的手腕。“你已经生病很久了,”他说,“医生说你醒来时可能会忘记一些东西。我们去校园走走聊聊吧,怎么样?”

瑞秋面露喜色。“逃课去大学校园?太好了。”她又立即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真希望我们别碰上罗杰·舍尔曼。他在那儿跟着大一新生学微积分,他真是个人见人厌的讨厌鬼。”

“我们不会遇到罗杰的,”索尔说,“准备出门喽?”

“马上,”瑞秋靠过去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再见金丝燕。”

“再见小雨燕。”萨莱说。

“好啦,”瑞秋粲然一笑,长发甩过肩膀,“我准备好了。”

因为要经常前往巴萨德市,索尔购买了一辆电磁车。在一个秋高气爽之日,他驾着它远远地在最底层车道缓缓行驶着,享受着身下刚收割的玉米田的景象和怡人的馨香。许多在田中劳作的男男女女向他招手。

自打索尔童年时代起,巴萨德就蓬勃地发展壮大,但是犹太集会堂仍处在城市最古老的一处聚居地边缘。寺庙很古老,索尔感到自己的苍老,甚至连他进门之前戴上的圆顶小帽看起来也很陈旧,那顶帽子经过数十年的使用,早已磨得只剩一层薄皮,但是拉比却很年轻。索尔意识到来人至少已经四十——他深色的头皮之上两侧的头发已见稀疏——但在索尔的眼里他也只不过是个孩子。当这位年轻人建议他们在街对面的公园中进行这场谈话时,索尔感到一阵欣慰。

他们在公园长凳上坐下。索尔奇怪地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圆顶小帽,那片布在他的左右手间递来递去。空气中传来一股焚烧树叶和前夜降雨的气味。

“我并不太明白,温特伯先生,”拉比说道,“你的心绪之所以被扰乱,是因为那个梦,还是因为自从做那个梦之后你的女儿就病了?”

索尔仰头感受着洒在脸上的阳光。“准确地说,都不是,”他说,“但是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两者有联系。”

拉比的手指摸了摸下唇:“您女儿多大年龄?”

索尔微微犹豫了一下,但是拉比没有察觉,他说道:“十三岁。”

“她的病……严重吗?有没有危及生命?”

“不会危及生命,”索尔说,“现在还不会。”

拉比双臂交叉着摆在滚圆的肚子上:“你不信……我能叫你索尔吗?”

“当然。”

“索尔,你不相信是你自己,因为做这个梦……从而引起了女儿的疾病,是吧?”

“是的,”索尔说,坐了一会儿,冥思苦想自己说的是不是真话,“是的,拉比,我根本不相信……”

“叫我摩特,索尔。”

“好的,摩特。我来并不是因为我相信是自己——或者梦——引起了瑞秋的疾病。但是我相信,我的潜意识可能在试图告诉我什么秘密。”

摩特的身体微微前后摇晃着:“在这点上,也许神经专家或者心理学家更能给你帮助,索尔。我并不确定自己知……”

“我想了解一点关于亚伯拉罕的故事,”索尔打断了他的话,“我是说,我曾经接触过不同的伦理体系,但我还是难以理解这一个。在这个体系的开端,神明竟会命令父亲杀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不,不是,不对!”拉比大叫道,儿童一样短粗的手指在面前胡乱地挥舞,“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上帝制止了亚伯拉罕的手。祂绝不会允许有人类献祭在祂的面前。那是在测试他是否对上帝意愿完全的顺从,所以……”

“是的,”索尔说,“顺从。但是圣经上说,‘亚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杀他的儿子。’上帝一定已经细究过他的灵魂,知道亚伯拉罕已经准备好杀死以撒。仅仅是表面上的顺从而没有衷心的奉献,一定不会让创造万物的上帝满意。要是亚伯拉罕爱自己的儿子胜过热爱上帝,又会发生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