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离别和弦的秘密</h1>
任何来自分手的痛苦都不会永久持续。无论失去谁,明天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在这个星球上,人人都存在着两万个以上的潜在恋人,所以一段感情结束后,总还会有另一段开始在前面等着。不过,如果都还互相爱着,又为什么要跨越现在去等不确定的以后呢?
○犀牛梁意欢
快写,快写啊!虽是这么想,但屏幕上的光标仍一动不动。梁意欢对着电脑心急如焚:再这么下去,后果非常严重!一想起毕Sir那张过分和蔼的脸和那句“小梁,不着急,实在写不完咱大不了延期”就不寒而栗。在这位教授手下,延期后无一例外都会导致“反正都延期了,不如就读博吧”。
此时,蒋天拿着PSP在她床上,躺着说话不腰疼:“你就别费劲儿了,读博没什么不好。齐淼去深圳读博,你留北京读博。一下子我们公寓就出产了俩博士,太拉风了!”
梁意欢横他一眼:“如果我写不完论文,我定会带着你的生辰八字到龙泉山上买符诅咒你通不过复试,信不信?”
“我信……”女人,尤其是单身女人,太可怕了。
这是节后普通的一天。人们像巡回的鱼,自四面八方游弋回来。梁意欢和齐淼已经开学了,也不知是不是春节红包的缘故,两人近来变得客气不少。许是他们都清楚,这种同在屋檐下的日子并不会持续很久了。当然,齐淼能重新与梁意欢和睦相处,也少不了易葶的功劳。这位最近很少来公寓,即使来了,也不似年前那么气焰嚣张,反而恍恍惚惚不可终日。这让蒋天很奇怪:“难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很尴尬?”
蒋天呢,正积极备战复试,空余时间则在培训学校继续当明星教师。梁意欢揶揄他,若这次还考不上,干脆跟学校签约得了,反正现在教育和医疗是中国最有前景的行业。对此,蒋天的反应是掐住她的脖子:“要我还考不上,就自制炸弹,炸死你和齐淼这俩混蛋研究生!”
相比之下,在读研这件事上,他的前女友崔雯雯就顺利得多了。她通过了在职研的考试,而之前令她颇为愁苦的学费也准备妥当。一位远方表哥主动把钱打到她卡里,没提什么时候还,也不要利息,只说女孩子北漂很辛苦,能多学一点是对的,但最重要的也最珍贵的,是找到真心实意待她的人。那时,她还以为他说的那个人是汪一鸣。
至于裴光熙,他回到东京后,在家长的压力下被迫和朴文娟进行每周一次的例行约会。他非常不能适应这种生活,明明是装装样子就行的活动,对方却每次都准时赴约,还非得和他合影,然后把照片发送给两方父母。很多次裴光熙都怀疑,这家伙不会真的喜欢上自己了吧?可一旦对上她那双促狭的眼睛,他又觉得心里发毛。
往前一步是硕士证书,退后一步是延毕悔悟。为了不被迫成为女博士,梁意欢闭关足足21天,除了吃饭洗澡上厕所,几乎完全不走出屋子。蒋天担心她死在里面,不时蹦跶进她卧室看两眼。事实上,梁意欢不换衣服、不洗脸,双眼通红、痘痘满头,那模样确实跟死了差不多。总之,从一个五讲四美的女青年以火箭般的速度直接变成黄脸婆。对此蒋天痛心疾首:“看来,你确实不能读博士,再让你写几篇论文,你肯定会变成干尸吧?”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周后,梁意欢突然如野牛般冲出房间:“初稿写完了!”
物极必反,极端勤奋后通常是极端堕落。坐等论文校审结果的梁意欢忽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干,于是每天看剧、玩手机,非常自在。她那爽翻了的模样,让忙于复试的蒋天非常嫉妒,而嫉妒是恶魔:“你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吧?”
当时,梁意欢正抓着薯片往嘴里送:“什么?”
蒋天笑得奸诈:“你好像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工作哦?”薯片被喷在地上,梁意欢剧烈咳嗽起来。这么大的事,她真的忘记了。蒋天又很鸡贼地挤眼:“你以为自己在演偶像剧?只要跟男主暧昧,跟男配周旋,跟女配争宠,不用挣钱,天天风花雪月就可以了吗?”
梁意欢低下头,悔恨得一塌糊涂。她这个人,喜欢未雨绸缪,可最近感情线的波动实在剧烈,不仅严重扰乱了她的论文计划,更搁浅了就业大计。打听一番才知道,跟她同期毕业的硕士生几乎都签了约,仅剩下的几个都是要出国的。她这才急起来,赶忙把之前参加的宣讲会资料又翻了一遍,依然非常迷茫。此时,她忽然想起一个人:“KN从不做校园招聘,但你毕业后如果想到这里工作,我可以帮你推荐。”那是她实习的上司,Lucy。
如果没去找Lucy,没告诉她自己和裴光熙之间的故事,而是老老实实在校园招聘网上等消息,那么所有人的轨迹也许再不会有交错的可能,但Lucy只用一句话就为梁意欢开了光,让整个剧本逆转了。
“如果想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不考虑去日本工作呢?”KN楼下的星巴克,Lucy这么说。
“去东京工作?”这是梁意欢想也没想过的事。
Lucy好笑:“很奇怪吗?KN可是国际公司,我的同事包括我自己,都有在其他国家工作的经历。”
“可、可……这能行吗?我一句日语也不会啊!”
“要我说多少次,KN是英国公司,英国公司的官方语言怎么会是日语?”Lucy白眼乱飞,“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我帮你递简历。你有在这里实习的经历,成功率很高的。”梁意欢呆呆的,去日本工作?去光熙生活着的城市工作?前Boss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完全不靠谱,驳回!”小饭馆里,梁意欢刚跟蒋天汇报完Lucy的建议,男生就嚷嚷起来。
“为什么?”这听起来明明很有诱惑力啊!
“什么为什么?”蒋天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如果梁意欢去东京工作,而自己又没考上研,到时候找人合租,就会变得很麻烦。他这么懒,一旦安居就舍不得挪窝,两年前搬家觉得简直像脱了层皮:“你好好一中国姑娘去日本干吗?那个弹丸之地,除了小电影拍得好,年轻人穿得少,还有什么好的?”
“我……”梁意欢盯着面前的米饭,脸不觉红了。
“为了光熙?”蒋天试探,看女生不说话,他一拍桌子,“我就知道你是为了他!何必呢,他都这样对你了,一次在西站一次在江城,还不够吗?”他指着女生的鼻子,气急败坏,“你毕了业不好好找工作还要去东京再让他把你的自尊践踏一次?”
“那么激动干吗?”梁意欢发现蒋天不知不觉站了起来,把一只脚踏在了凳子上。
蒋天稍微控制了一下情绪:“哥们儿我是恨铁不成钢!再说,你这次去跟上次有什么不同?你们之间的问题还是一样的!一样的!一样的!你和齐淼的历史,是他心头恨肉中刺,根本没法翻过去。”
“那当然不同……如果我去东京,他就再也没办法躲着我了。”女生喃喃道。蒋天说的那些风险她都明白,可她仍然觉得,如果靠得近一点,时间再久一点,那些现在看来不能破除的障碍,也许就不是障碍了。
蒋天气结,完全吃不下饭了。
虽然室友双手双脚反对,钟翌也说她是吃饱了撑的,但梁意欢还是牛性不改地准备起简历来。蒋天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没用。梁意欢就是那样,一旦决定了,便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是,这样冲过去真的好吗?毕竟这次是日本,万一她又像在江城那样被扒光了钱包、偷走了手机,该怎么办?大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再当一次长舌妇:“梁意欢最近在找工作,其中有家公司在东京。”
收到信息时,裴光熙正在和朴文娟吃饭。女孩看着对面的男生盯着手机出神,脸色逐渐变得惨白,不明所以:“你怎么了?”男生还是愣愣的,等他再抬眼,就像刚从冥府走了趟回来。见他那么惊慌,朴文娟也有些不知所措:“家里出事了?”
“出、出大事了!”对方点头,竟一反常态地结巴起来。
○男子二人组
“真的,咱就别去了。人女朋友都有了,上赶着自讨没趣有意思吗?”蒋天恨不得抱住梁意欢大腿。
梁意欢倔强地摇头,坚决反驳:“肯定是假的!”
“怎么会是假的呢,照片不是都给你了吗?”仿佛要验证什么一般,蒋天再次打开相册,点击那些合照,“你什么时候见过光熙跟别人这么亲密了?”
说实在的,当时蒋天也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故意告诉光熙,梁意欢在准备申请KN东京分公司的消息,是希望惊喜不要变成惊吓,当然他也确实有点搅局的意思,谁叫他老在自己和齐淼面前装男神呢?是神,就总有走下神坛的一天。等对方蹙眉问为什么,自己就可以用幸灾乐祸的语气告诉他:“当然是为了你!”
对方的第一个回答,完全在意料中。他说:“如果是为了我,就劝她不要来了。”
“我当然劝过了,可你前女友的脾气你知道的吧?倔得要命。哥们儿好话坏话全都说了个遍,根本没用。”蒋天非常理解对方的反应。即使还互相喜欢,也很难再在短时间里接受这么多变故。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裴光熙的头像下蹦出六个字:“我有女朋友了。”然后换蒋天蹙眉愣在原地,脸色惨白。
一开始,蒋天的想法和梁意欢一样,也觉得这是对方为了让前女友打消去日本面试的念头,而随口胡诌的理由。可收到裴光熙发来的照片后,他就不这么认为了。照片都是他和一个女生的合影。重点是什么呢?重点是每张合影他们的衣着都不同。这么短的时间里,要伪造出这些照片,除非是联邦特工!
“这是他妈妈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听说交往好一段时间了。”蒋天告诉梁意欢时极其小心,然而还是目睹了对方震惊又心碎的表情。作为朋友,他也很不忍心:为了前前任把现任变成前任,结果两任男友瞬间都有了新女友,这简直就是鸡飞蛋打的人间悲剧!然而即使再不忍心,蒋天还是逼着自己说下去,因为他必须尽快结束她疯狂的求职行为:“据说是这次春节回家才确定的关系。”
他说完,梁意欢仿佛蜡像一样,定定地盯着照片。那是个很好看的女生,眼神明亮、气质叛逆,很有点古灵精怪。两人的自拍,非常的和谐。
“意欢,来,咱们深呼吸!”蒋天非常警惕地观察她,怕这家伙激动之下破窗跳楼,这里可是六楼啊……但此时,本该心如死灰的女生突然反常地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让蒋天心惊胆战。他摸摸她的额头,这家伙不会悲恸得脑子都坏掉了吧?
“你怎么能确定这就是他女朋友?”“啊?”
“这为什么就不能是他表姐、表妹、堂姐、堂妹、学姐、学妹?”梁意欢脸上是谜之自信,“就这样的照片,咱俩不也有一大堆吗,能证明什么?”
蒋天满头是汗,梁意欢背过身,他就在手机上狂按:“光熙,你和你女朋友,有床照吗?”
蒋天发现,即便自己哭天抢地寻死觅活都没用,梁意欢依然雷打不动地在电脑前改简历。裴光熙有女友这消息似乎没对她造成预设中的暴击,这太奇怪了吧?他只好像传声筒一样把情况原原本本告诉裴光熙。于是这几天,裴光熙走在街上都会心惊胆战,觉得任何一个从小巷钻出来的女生,都可能长着和自己前女友一样的脸……
裴光熙能瞬间把那么多照片展示给蒋天,是因为每次约会后朴文娟都会程式化地跟他合影,然后发回家里。“我们是在相亲啊,你也不想他们觉得我们的关系很假吧?”接着她就笑眯眯地站他身边,咧嘴大笑,他则面无表情地配合,不置可否。可在那天的情况下,朴文娟手机里的东西简直就像解毒灵药。
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给你没问题呀,但我要听故事。”女生撑住下巴,笑容惊悚。由于时间紧迫,被蒋天的消息吓傻了的裴光熙,完全没有第二种选择。于是就在那间简陋的快餐店里,对着一桌残羹冷炙,他平生第一次讲出了自己和梁意欢的故事。虽然他的语气已尽量平静,措辞也尽量简短,可还是没法掩饰这诡异的感觉:跟相亲对象谈论前任,真是……
“和前女友同居?那倒确实挺酷的。”对面的女生点头,给出不知何意的评价,“你是说,她跟现在的男朋友分手,准备到日本工作,来……追你?”裴光熙叹气,朴文娟又微笑,“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因为你,人家千里迢迢来日本欸,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魅力?”裴光熙流汗,只觉得窗外有黑鸦飞过。拆东墙补西墙的行为果然很危险。
可下一刻,女生忽然怒目相向:“天作之合、佳偶天成,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有女朋友!”她显然是在为梁意欢抱屈,可她根本不认识梁意欢啊。
裴光熙讶然,这女生是不是忘记了她自己的身份?
“现在怎么样了?”两周后,裴光熙终于忐忑地问蒋天。梁意欢那个奇幻的想法,应该已被自己扼杀在襁褓中了吧?
“最近倒没动静了,也许是放弃了?”毕竟,刚毕业就申请国外的公司,还是日本这样的R和L都分不清的岛国(注:在日语里R和L发音比较接近),还没前辈这么干过。裴光熙一听,终于松了口气。而其实这时候,梁意欢已偷偷地把签证和机票都办好了!简历给Lucy后,对方迅速回复,说让她到东京分公司看看,以便确定是否真想在那儿工作。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要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她要去确认,未来还有没有可能。就凭几张照片就想一笔勾销?裴光熙,你也太小看人了!
几天后,是蒋天复试的日子。梁意欢特别早起,给他买了油条和豆浆,把蒋天感动得涕泪盈眶,以前崔雯雯都没对他这么好。出门前,女生还深情地拥抱了他:“加油,这次一定能成功!”
“虽然我很感激你,但还是不能以身相许!”蒋天边跑边回头。
很久后,梁意欢还站在门边微笑,她小声说:“加油。”我们,都加油。
毕竟是二进宫,蒋天一改往日的颓废,换上衬衫、西裤。最近他在培训学校上课,口才也见长,整体表现极佳。他新约的导师在面试结束后还特别给他发短信,说一定没问题。从考场出来,蒋天兴高采烈地给梁意欢打电话约饭,然而对方却是关机。到公寓他才发现她留在茶几上的字条:我去东京了。
What?蒋天对着字条发愣时,公寓门被缓缓打开,齐淼回家了。
像是很久没见的怨侣,蒋天和齐淼对视着,都觉得,客厅真空旷啊。
“你……”
“你……”
齐淼的目光忽闪忽闪,蒋天的眼睛贼亮贼亮。几秒后,两人同时“嚓”了一声,非常默契:“去网吧?”
这次没有裴光熙,气氛好多了。几局后,两人一身汗,就像蒸了桑拿。出来被风一吹,竟觉得还未尽兴。这时,蒋天忽然想起了一件很早就想做却一直碍于女友而不能做的事。
“原来是浴足啊,这种事也不需要背着崔雯雯吧?”躺在足疗椅上,齐淼舒服地呻吟一声。
趁着足疗师去换水,蒋天哼哼:“当然不行,你看那俩妹子,胸那么大,穿得那么少。以前要是被崔雯雯知道了,我的腿肯定得折。”以前,以前……以前的时光说起来,竟如沧海桑田。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光熙在日本,崔雯雯搬走,意欢去东京,怕是真要散了。蒋天看向齐淼:“你什么时候去深圳?”
“这学期结束。”以后要想再这么爽地打游戏,恐怕很难了。
蒋天侧身:“我一直想问你,你去了深圳,易葶怎么办?”那个女神般的小师妹,应该很多人在等待她重回单身吧?
“她啊?”说到现任女友,齐淼鲜有地叹了口气。最近很奇怪,易葶不仅很少来公寓,甚至也不去办公室。整天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在干吗。去宿舍找她,她也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两人的关系就像被放进了冰箱,迅速降温。
“大姨妈吧?女生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蒋天好像非常有经验,毕竟崔雯雯大姨妈那一幕还历历在目。齐淼看看他又看看天,如果是大姨妈,时间也未免太长了吧?
最近老严已经在催他办理读博的相关手续了,时间越近,他就越是想起当时梁意欢知道他要去外地时那种悲痛欲绝的模样,所以昨天特别去向易葶交代“后事”。可他说完,易葶只是双眼无神地“哦”了一声。这个感叹词让齐淼心里很没底,他停下脚步,把手从她肩上放下来:“‘哦’是什么意思?”高兴或愤怒,喜悦或难过,到底什么意思?
当时他们正在小河边散步,春风拂面,已有暖意。路灯下,女生的脸仍旧白皙,嘴唇犹然丰润,齐淼有一点呆。从颜值上说,易葶完胜梁意欢,也不知当初她为之要死要活的严启正到底是怎么想的。
“‘哦’的意思就是,这事不是早就决定了吗?我没意见。”是那样淡定又心不在焉的语气。
“你就没一点担心?”比如担心距离太远对感情不好,或有小三趁机把我抢走什么的。反正,当初梁意欢就是这么说的。易葶斜眼看他,看得齐淼尖叫:“好吧,是我担心会有小三趁机把你抢走!”毕竟,她还要和她的前男友,他的导师严启正,共处一室啊!光是这么想想,他的心就四分五裂了。
接下来,她应该扑到自己怀里娇羞地表忠心了吧?可易葶却像看神经病一样,继续飞斜眼,表情也有点不耐烦。
看着她的身影晃在光与暗的交替面中切换,齐淼的心有点冷。若从不知道她和严启正的那段恋爱,若从没见过她为了他撕心裂肺的模样,那么也许自己真能把她的高冷当成常态吧?可当她面对严启正,情绪波动总是很大,总是轻易就失去理智,那和对着自己时是完全不同的。
或许当我们爱上什么人,感情的总体是有份额的。若全部用在了某人身上,就像被拉得太久的皮筋,再也收不回来。
○东京都悲剧
初暮。东洋国土满目是粉白、粉红的樱花,飘落在街道、水榭,零零星星,仿佛来自天界的羽毛。上野公园,游人如织,全日本乃至全世界的旅客都争相来观看这物哀盛极之美。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梁意欢。到达羽田机场时,她已筋疲力尽了。管他什么东大、西大,她都不想去,只想马上找张床跟它合二为一。而此时,是清晨。
昨天趁蒋天复试,她去了机场,接着在上海转机。由于航班延误,她不得不在浦东机场的长椅上躺了一夜,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后来她回国,以半残的姿态躺在病床上,跟钟翌讲述这趟东京之行,对方非常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直飞呢?”若非被五花大绑,梁意欢真想揍这位土豪一顿。
但到底,她心里的激动多过忐忑。她已摸清了东大的校园路线,准备直接到他办公室阻截!梁意欢深呼吸,给自己打气:“这一次,绝不会给你机会躲着我不见的!”
日本是个神奇的国家,虽然弹丸之地,却异常干净且绿化率极高。而浓春中的东大,是更漂亮的所在——那是可以和T大比肩的美丽校园,端肃的大门对着标志性的安田讲堂,这座红褐石材的主楼有典型的哥特式大门。安田讲堂前是著名的银杏大道,听说到了十一月,整条路都会变成金色。
工学部就在大门左转的区域,虽然建筑群一大片,但八号馆却不难找。女生望见一座黄砖楼,便知那就是了。去年,她曾让裴光熙在地图上圈出研究室的位置,还开玩笑说,假如有天到东京旅游,要是他不肯接待,她就上门截人,不料竟一语成谶。找那张有标识的图片时,梁意欢差不多把他们的聊天记录翻了个遍。从疏冷到熟识,从尴尬到无猜,又从无猜到不应该,最后从不应该到现在刻意的冷漠,也不过短短两年。
心情又紧张起来,梁意欢快步走到白门头对面,准备给他发条信息。毕竟,直接冲进办公室……也太生猛了吧?
“我在你办公室楼下。”发送短信时,梁意欢几乎是屏息的,就像听嘉宾宣布奥斯卡奖最后得主的候选人。等待回应时,她不经意抬头,忽然发现八号馆边上的罅隙里,走出两个人。左边那人身上的羊毛大衣,她再熟悉不过。三个月前,自己还在这件衣服上蹭了很多眼泪鼻涕。她擦擦眼睛,没看错啊,那人,的确就是裴光熙!
梁意欢顿时很开心,没想到自己的行动竟如此顺利,所以现在只要奔向前去,大呼他的名字,接着,再以“他的地盘他请客”为理由,强迫他带自己游览东大的美不胜收、东京塔的一览众山小,还有新宿、秋叶原、浅草寺等等景点,那么一切就都……这样想着,脚已不由自主地抬起,然而接下来,两条腿竟像同时被焊在地上,再也不能移动。
因为梁意欢看到,裴光熙右边的女生突然挽住他,把头靠在他肩上。她穿着宽大的袍子,明丽又叛逆,正是照片上那人。她一动作,男生便偏头看她,露出微笑。后来的梁意欢总在想:若那天不特意戴上新配的眼镜,是不是就不会看得那么真切?若再模糊一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受?
蒋天说:“我想告诉你一个悲剧,光熙在日本,有女朋友了。”那时她呆若木鸡,整个人都碎掉了,但就在要崩溃的那一刻,一个奇异的猜想突然上脑:这肯定是光熙为了阻止她去日本编出的谎话吧?于是伤口迅速愈合,甚至还生出了莫名的勇气。嗯,他是因为怕见到自己,就动摇了吧?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那的确不是在骗人。裴光熙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他绝不会像这样近距离被一个不是女朋友的人靠着!所以,那是真的吧?那种感觉全部回来了,那种全身碎掉、烂掉的感觉。
“梁意欢?”在她呆掉来不及转身的时候,裴光熙已发现了她。然后,他带着身旁的女孩走了过来。走了过来!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自己,梁意欢只想迅速消失在空气里,但避无可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还没说话,他旁边的女生却抢白:“熙,你同学吗?”
也许,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说她是作茧自缚吧?当对方连续两次坚定地告诉她“我们毫无可能”后,她却还像脱离指挥的前锋,拼命护球往前冲,而此时,周围一个支持她的同伴也没有了。就因为从没听到过那句最直接的“我不喜欢你”,所以总是满怀希望,猜想他是因为齐淼而痛苦、纠结。但这些猜测似乎都不成立了,对方用行动表明了态度。语言会骗人,但行为不会,这就是她在和齐淼的分手过程中学到的道理。
荒谬啊,她千里迢迢漂洋过海来到东京,就为了见到裴光熙然后和他的新女友一起吃饭?大学城外的豆腐火锅店,梁意欢坐在裴光熙及他女友的对面,完全是石化状态。裴光熙话不多,但他的现任却很健谈。她听说梁意欢到东京是来面试,便非常热情地要带她去CBD区看看。
“其实在这里工作性价比很低的,”虽是情敌,但女生没心眼的样子却很讨人喜欢,“你没在日本待过,不了解日本人。他们等级制度森严,又喜欢装成勤奋的样子,白天不做事,非得把工作拖到晚上才慢悠悠开始。就因为这变态的习惯,我实习的时候都累死了!”
梁意欢看着对方。她那“只要是男朋友的朋友,都是我的朋友”的态度,显然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和光熙的关系:“这么恐怖?那你会回国工作吗?”
听了她的问话,朴文娟“嘻嘻”一笑,然后很男孩气地揉揉裴光熙的头发:“回国不回国,主要看他怎么决定啦。”裴光熙转头微笑。梁意欢嘴角僵掉,心脏猛然像被钝器击中,好疼。
那顿饭的每秒钟,都格外令人难受,梁意欢却还要保持微笑,到最后简直心力交瘁。可从饭馆出来,朴文娟还笑眯眯地要带她去夜游东京。“说到吃喝玩乐,你不能靠光熙。他在这方面,能力值为负。”她搂着裴光熙的胳膊,开心地自夸,“每次我们约会,都是我来安排。要让他计划,肯定回回都在家看电影,无聊死了!”她还真是,很了解他呢……“所以今天他做东,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夜店,夜店才是东京最棒的特产。”女生眉眼弯弯。
梁意欢几乎是本能地回绝掉:“不了吧?我明天还要去看KN的办公室呢。”
“哎,刚才不是说后天才面试吗?”女生疑惑。
梁意欢有点尴尬:“是、是啊,但得提前去踩踩点……”
见梁意欢不愿去,朴文娟也不勉强。她说自己的学校在地图上和东大正好是条对角线,很远。宿舍有门禁规定,所以不能太晚回去:“我先回学校了,光熙,记得送你同学回去哦!”非常大方开朗。裴光熙很小绵羊地点头。女生笑笑,踮起脚,飞快地在他的侧脸上啄了一下,才蹦蹦跳跳地往相反方向的地铁站小跑。她卷曲的栗色长发因跑动在空中飞扬,硕大的金属耳环闪动着光芒,那是,比自己更具有生命力的女孩啊。
“你住在哪儿?”直到看不见朴文娟了,裴光熙才收回目光。而此时,梁意欢终于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呜呜呜……”凌晨,东京大学不远处的青旅内,一间房内回荡着惨绝人寰的哭声。
“明天就回来吧?”手机里的声音非常焦急且担心,是蒋天。梁意欢给他留了纸条后,他就一直在跟裴光熙联系,双向报告行踪。知道她被光熙送回旅店,便赶紧跟她视频。连上时,对方已哭得不成人样了。
“蒋天……”梁意欢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得惨绝人寰,“我怎么会那么惨,那么惨啊!我以为那是假的,假的啊……”飞蛾的结局一向如此,蒋天毫无办法,只能对着电话叹气:“回来,我陪你喝酒、陪你哭好不好?”可对方却依然尔康一样号啕着。此时的梁意欢,自然以为她是星球上最惨的家伙,因为被自己最喜欢的人彻底抛弃了。她当然不会知道,同一个时间同一座城市,有个人看着蒋天的信息,也心痛得快崩溃了。
○一万次悲伤
“能不能别落井下石?我已经很惨了!”T大校医院的住院部,一个全身打着石膏的女生,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横眼。
她横眼的对象正坐在床边,短发,穿着十分欧美风。那人听罢止不住翻白眼:“再怎么惨,也是你自己作。非得去东京,谁都拦不住。”她指着病号雪白的石膏,“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不听老人言,死在我面前!”说完她对着靠在门口的男生抬抬下巴,“你说是吧,蒋天?”
蒋天叹气:“钟女侠,你就别说她了。她真是有够惨的,都快成植物人了。”
这是梁意欢从东京回来的第N天,而这N天,她都是在校医院里度过的。蒋天说得没错,她确实惨,右腿、左手骨折,其他部位扭伤,外加头部脑震荡,必须留院观察。这一切都是拜她的前前男友裴光熙所赐。
在东京证实了裴光熙有了新女友后,梁意欢大受刺激,在酒店哭了一夜。浑浑噩噩地给Lucy打电话,说不去KN的东京办公室工作了,然后借钱买了回程机票。她觉得自己一秒钟都不能待在那里,一秒钟都不能!次日回到北京,人还是蒙的,连方向都分不清。后来,坐地铁换站,恍恍惚惚下楼,背后一阵强大推力,而后她就顺着楼梯滚下去……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蒋天赶到医院时,梁意欢的外伤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她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手痛脚痛全身剧痛。追前任追成这样,说出去也够在T大流传个三五年的。
最亲的朋友变成这样,蒋天的同情心泛滥,恨不得抱住她,让她好好发泄。可问题是,她整个人被包成了木乃伊,哪里都不能碰。最后,他只好轻轻抚过她的额头:“没事了,我在这儿,我在呢。”
每个人受伤难过,都有自己的防御机制。依靠着这样的本能,我们才能坚强地活下去。然而这些面对全世界时都能被忍住的痛苦,却会轻易地暴露在至亲的爱人和朋友面前。梁意欢很痛,但无论是在地铁站还是在医院,她都没哭。可蒋天刚这么一说,她的眼泪就涌出来,一直一直,没有尽头。
走回旅店的路,好短又好长。可在那之前,梁意欢早因为心痛,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那条通往住所的小街,非常干净,灯光投在地上,光芒晕成一片。裴光熙的表情很悲悯:“对不起。”
“她真是你女朋友?”很久很久,蹲在便利店前的梁意欢才抬头。她就是倔啊,明知答案是什么,也非得弄得一清二楚。果然,对方点点头,又是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梁意欢苦笑,这样煞费苦心,却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值得。
“对不起……”短短时间内,这个词第三次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这里。”裴光熙低头看她,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他的话那么单薄,消散在空气里。
那夜太累,梁意欢哭完就睡着了。暖男蒋天待在她身旁,看着她睡着的样子发呆。那张平常活泼得过分的脸,此刻异常的安静、脆弱。
此刻,蒋天心中感慨、心疼都有。但他没法去责怪光熙。爱情就是这样,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虽然明明还能感觉到对方和自己之间的联系并没完全断掉,甚至还会为此产生诡异的心跳,但也只能这样了。就像他和崔雯雯,本以为无论任何事都无法将他们分开,却也不明不白地分开了。后来,在没有对方的生活中,也大概都会过得不错,于是也就更没可能去翻转什么了。
也许只有在年少时,才敢爱得那么惊心动魄,奉献得毫无保留。即使知道是在拿鸡蛋碰石头,却也勇往直前,虽九死其犹未悔。而一次次受过伤害,爱的勇气便日渐式微,接着从走心者变成技术流。
“你是够傻的,但这说明你还年轻呢。”蒋天对她笑了笑。
不过,梁意欢和蒋天都不知道,此时始作俑者裴光熙已醉在家里,不省人事。其实,梁意欢在他面前崩溃时,他也快崩溃了,但他不停提醒自己齐淼的存在,不停提醒他对兄弟的承诺,而后故作淡定。但听到那一句“我不会再来烦你了”时,他也心如刀绞。这就结束了吧?这个人就将彻底走出自己的生命了吧?即使自己最盼望的就是跟她在一起,但能怎么办呢?他亲手把她对他的感情扼杀掉,一次、两次、三次!
那晚,蒋天直播着她的情况:“意欢有点惨啊……”看着信息,他虽然煎熬、痛苦,却毫无办法,只能让蒋天把她劝回国。原想时间能治愈一切痛苦,过阵子,她和他都会好起来;却不曾料到,这痛苦竟如此深刻,以至自己都忍不住泪流满面……裴光熙咬牙,到楼下的超市买回很多酒,独自对墙喝到天亮。第二天酒醒,晕着头又喝,喝到头皮发麻,在厕所吐完,又继续喝。他这辈子没喝过这么多酒,也从没吐得那么惨。可不这样喝下去,胸口那块空掉的地方好像永远填不满。
医院确认梁意欢无大碍,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蒋天无事,待在那里做陪护,钟翌偶尔也会溜过来探望这位病号。其实他们对梁意欢的外伤并没什么特别担心的,反而对她失落的情绪更心焦。
下午,蒋天送钟翌出门,女侠一路上都在哼哼:“为了裴光熙,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工作没找不说,论文说不定还得改,她的手摔成那样,到时候怎么毕业?”
蒋天笑:“毕不了业就读博士呗。”
钟翌又翻白眼:“真是气死我了!”
送走钟翌,蒋天往回走,遇上左手水果、右手鲜花的崔雯雯。她讪讪的:“我来看看意欢……”这是春节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奇怪的是并不违和。昨天崔雯雯问起室友的状况,蒋天便大致讲了讲梁意欢的事故,没想她这么快就来了。
蒋天带崔雯雯走进病房,这么大的六人间,就住了梁意欢一个人。这着实证明群众普遍不信任这间三甲校医院,宁愿花钱到隔壁的协和挤破头。崔雯雯缩手缩脚地坐在床边,毕竟梁意欢五花大绑得就像只螃蟹,根本让人没法表示亲近。
“雯雯,好久不见!”梁意欢努力振奋精神。崔雯雯和蒋天分手后,就像消失在了北京城,和除蒋天之外的室友再无联络。
“你瘦了,变漂亮了。”这倒并非客套,崔雯雯正式工作后确实是更精神了。寒暄完,她又朝蒋天吼:“站那儿干吗?不会给我们倒水啊!”
蒋天一惊,屁颠屁颠地出门打水。梁意欢忍住笑:“这里的医生、护士都以为蒋天是我男朋友,觉得他是模范。我跟他们说不是,结果她们更欣赏他了,说什么照顾普通朋友都能那么尽心,以后肯定是标兵老公,真是神逻辑。”崔雯雯想起蒋天看护她老爸的情形,却十分认同这结论。梁意欢顿了顿,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旁边的人:“雯雯,你们真的不可能了吗?就这样错过,不觉得可惜吗?”他们的分手,实在太突然了。
崔雯雯有点尴尬:“意欢,其实我……我有男朋友了,而且快订婚了。”
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梁意欢叹气。情侣之间分分合合,都会走向尽头。
“是我想多了,不管怎样,恭喜你。”
崔雯雯有些失落,但又能如何?因为她确实,快要订婚了。
春节后不久,汪一鸣带她去吃西餐,说是补过情人节。那是家特别高级的餐厅,但她也不怎么惊喜了。边界效应递减,规律总是如此强悍。依次吃完头盘、汤、副菜和主菜,到了甜品环节。服务生端上一块做成心形的巧克力蛋糕,蛋糕周围用冰激凌和马卡龙点缀,十分好看。像电影里的老桥段,蛋糕一点点减少着,闪闪的东西晃眼,崔雯雯拨开一看,竟是枚钻戒。彼时彼刻,音乐响起,对面的男人捉住她僵在空中的手,满脸柔情蜜意:“小心点!别吃下去。”他把戒指擦干净,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别觉得太俗,这只是订婚戒。”他看着她,笑,单膝跪下,“雯雯,真心希望你能Marry Me……”然后周围有人鼓起了掌。
能想象吧?那种极端浪漫的场景和巨大舆论的压力,让人根本无从拒绝!而且,除了在读研的问题上有些分歧,汪一鸣一直都对她很好。崔雯雯呆呆的,像机器人一样点点头,之后被汪一鸣拥入怀中。
被求婚了,本来应该很幸福。可回家后,霍雯雯的心情却莫名低落。也许是冥冥中知道,自己的点头意味着另一个人会永远与自己无关了。那时,蒋天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崔雯雯的心格外刺痛。
○春和日暖风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出这句话的孔夫子肯定是个情感专家。他这么明白女人,放在今天那是要被邀请上电视节目的。蒋天边走边想,照顾个半残儿童已够费力的了,她的无理要求还层出不穷,真是变着法子折磨他。这不还在医院呢,居然要喝啤酒、吃烧烤,真是不要命了。可人家梁意欢说:“第一,我是骨折,又不是肝癌肺癌,为什么不能喝酒吃肉?第二,我请客还不是为了庆祝你考上研……你觉着呢,师弟?”
的确,今天对蒋天而言,是咸鱼翻身的日子。虽然导师给他提前发来了贺电,但在官网的录取者中看到自己的名字,那种心情依然完全不一样。他犹然记得,去年那段从得意到失意再到绝望的日子。所以他虽然骂骂咧咧,却还是屁颠屁颠地从西门把东西买回来。他哼着小曲唱着歌,觉得今天的花草树木格外夺目,阳光和风都在为自己唱和。经过楼梯转角,在离病房不远处,他见一个人走来走去,似乎十分纠结。那人穿着百年不洗的汗衫、球裤,脸也和衣服一样皱巴巴的,没一点好颜色。
“齐淼?”
“帮我把这个给梁意欢吧?”齐淼递给蒋天一个袋子。
“这是什么?”
齐淼挠头:“红枣啦,她不残废了吗?给她补补血。”